九连环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3024更新时间:23/03/02 14:23:34
幼小时候看人解九连环,以为非有魔术的手指不能解脱得那末乾净,利落,苦于自己学不会,便不能不恨自己的低能。及至年岁大了,对九连环这样物事一点点兴趣也没有,因为知道:……那不过是转圈子还原而已,有什新奇! 但我也不曾憎恨善解九连环者。宇宙就真像连环么?是善解者的答复。 不过“数” 在众人的接谈中,一位老者捻髭微笑曰:“文艺事不好说得,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种,数篇,甚或数句,永留天地间者,如此而已。” 众人不答。 此“数”字非幻象,非术语,百炼,千锤,因才,际时,我们不能说老人是过分的夸张?文艺能影响到真正的人生也只是此“数”而已。 “落低云烟”,不一定都能化成了充满人间的“大块文章”? 大漠中的淡影 大漠风寒,砂飞蔽日,一骑远来,拖着迟行的淡影,若明,若暗,在砂之雨中,他找不到藏身处,似乎也不想找。对着惨黄的圆日踌蹰一会,重复鞭着骆驼在无尽的大漠中进行。 影子虽然是淡淡的,反映在遥望者眼中网膜上却十分清晰。 他到什么时候找到有人家的去处?他拖着的影子要几时才沾不上飞砂? 我在船上空想着。 他渐渐的远了。 手之力 赞美机器手代替了有血有肉的手的辛劳,不是现代的功绩吗?造作,生产,既迅速又完美。现代我们的手似是具有“狄克推多”式的权威,而用不到他们的祖先时那样勤苦了。 但看见许多许多的石锥,石镞,石刀;看到许多许多的粗劣陶瓦器;看到纪事的结绳;看到一锥一画的泥版文字,对于祖先的手的灵巧学习怎么也不能漠视,不能不令人惊叹! 谁是那时他们的手的“狄克推多”呢? 对答的有说是“脑”。 生活与经验才是脑的真正分工者罢?(分工却在合作) 机器手的现代,生活与经验照老例子冲下去,他们何曾辜负了我们呢。 从远古到了今日! 调味 善于调味的厨师,何尝是对着“嗜好与人殊酸咸”的人们玩手艺。岂止五味,任管多少味,他是调和得悦于目,适于口;任何材料,他能泡制出它的特点来,滋味与营养两皆切合了同嗜者的口腹。这调味的本领看似平庸,却难动手,一点酸,一口咸,足以损坏了材料而难以下咽。 自然,“殊”于口腹者也有其人。 无论怎么,厨师的手下有艺术,也须有食物的丰富的知识。否则不是有沥血的牛羊,有腥膻的珍错?为什么用“调”?味只作为感觉上的尝试看,那厨师便好作得多了。 弹破的种子 在秋花中,每到花落结子时,凤仙花是独有声响的,不像别的花只是沉默着延传她们未来的生命。微微带有软刺的绿苞,到真正成熟时,她完全迸开了,花丛中散出微响。 “她的种子熟了。”大家一听这清脆的声音都知道凤仙花的种子到了时候了。 然而包有多少种粒的绿苞都卷曲了,再也伸展不开。一颗凤仙花的种子完全成熟时,她的绿苞也完全卷曲。 为什么她要这么麻烦呢? 据秋花中古的传说是:独有凤仙花到死是有美丽的“弹性”的。 什么是满足的 “能思索行吗?”“能证明行吗?”“能尽力的去作行吗?”什么是你所满足的? 永不满足,但不是以一个小我为中心;永不打灭了希望的火把,但不是只为在暗夜中寻求娱乐自己的乐音,与贪婪地去觅取挂在自己颈项上的珍宝。 鬼灵的黑夜 据说鬼灵的出现往往在阴森,幽静的境界里,怕阳光,怕鸡叫,怕爆竹,怕火与一切有大声响的东西,所以凄风苦雨是鬼灵活动的影像,黄昏暗夜是鬼灵出现的时间。也因此,在习俗上把鬼灵之类叫做“阴邪”,与狐狸黄鼠狼……作祟惑人的“阳邪”恰成对立。提到“阴邪”,一般人大概都有“毛发悚然”之感,也许引起心境的不安,与那些“阳邪”的传说:变成人类,施行法术,恩怨的报复既多分明,又绝不用阴风鬼气吓人,总觉得狐狸黄鼠狼等的邪法,并不见得怎样令人恐怖,还以为他们多少有点人间的情味。 这不是一个明显的问题吗? 为什么所谓“阴邪”总与黑暗离不开,为什么避着光亮与声响? 有人情味的事,——纵使是邪魔吧,它还有它的可喜处,不像避着亮光与声响,只靠在黑夜里装扮鬼脸那样的令人生反感。 照镜 如果不以为是消闲,照镜是有其一点点的艺术的。堂皇的学校走廊上,一面可怜相的大镜,两旁有教条般的训语——整齐,清洁,洗面洗心等等的话,青年们走过去,在玻璃的反映中掠一个影子。为的是尽教条的义务,那不过等于兵士的立正,扫垃圾人手中的长帚,照例来一下。他虽然正对着自己的影子,如匆匆走路,把别人的身影踏在脚底下一样。 最能懂得照镜的艺术的或许都是女子们?并不只在青年时她们会留心怎么从镜光的反映中看清了自己的颦、笑、泪光与鬓影,衣衫一角的斜摺,面部上表情的真伪。女子与镜,直到现在还似乎是难离的伴侣。(我并不是说男子与镜没关系,不过是比较言之。)自然,从男系社会的构成以来,遗传与习惯的积累,环境的迫成,使他不得不利用照镜的“艺术。”撇开是、非,只就这一点“术”上讲,女子们是懂得如何表现自己的外形的。 因为过于懂得,从外表上看,颇易变成“为艺术的艺术吧”(但骨于里却不是如此)? 反之,不甚了了于照镜“艺术”的男子,就假作是“泥做”吧,可自来多有点坚实的人生的艺术气。(自然,这句话也有他的限度。) 照镜艺术的极处,是顾影自怜,是放不下自己的在虚空中的幻象,与对外界的企求,……因之就容易“飘飘然”。 世间的事物,精细与浑然难得合在一起。 您说:玲珑剔透的鬼工神斧与略具体势的现代粗糙的木刻像,是哪个更近于“艺术”呢? 自然,从某一方来讲,我们不能武断说女子善于照镜便不是真“艺术”的表现。 (这只是以旧日妇女们照镜借喻,新妇女们请勿勃然!) 比冷观更进一步的呢? 比“隔岸观火”还自觉是更清高的冷观,应该是在世界中灭绝的态度吧。那末,比单是冷观更进一步的呢?……纵使是要普渡众生,同归“涅槃”的佛陀,当他把王位,宫室,妻,妾,财宝,整个抛弃,出城狂走时,心中正烧起一团烈火,归根,他不是冷观主义者。宗教中的圣者多是一例,惟有中国所传说的黄,老,是独树一帜。被后人造成的术士的偶像,哪能与其他宗教并论! “以柔克刚”,“知白守黑,”“母为天下先,”比只是冷酷的旁观更厉害了;变化多方的机会主义者,自然,“攸往咸宜!”既没有愤世嫉俗的决心,更用不到栖栖皇皇替人家国打算盘,眼尖,手快,攫住机会不松手——可是时机去了,那好用的手它便又向满天飞去。 冷观是冰,投机是火,(多热的心思)二者交相为用,这一脉相传的黄老之术的弟子们是随在时季后的风信,——风信,它并不能作时季的先导,蒙面,伸手,永远转着身躯作时季的尾巴。 可是,多收获者就真是他们吗? 执着与超然 “执着”与“超然”向来像是秤杆上的铊锤与被衡量的东西,多一分东西的重量便减轻一分铊锤的平衡力。要相称,非将它挪动不可。执着而可挪动一步,便有脚跟站不牢的忧虑。反之,对事物一有“执着”,也失去了“超然”的飘忽之感,而被目的物粘绊住。所谓“穷,变,通,久”,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儒家的“勿固,勿我”的态度,有好处也有缺陷;从好处讲,是得“圣之时,”能识时务,能随机应变,从另一方看,我们的儒家似乎太善于处世了,绝无“执着”的笨态。然而有反证在:佛家的思想,耶稣教的精神,却完全建立在“执着”的基础之上,(有人以为佛家要先去“我执”何以尚有执着呢?请读者代下一句判断。)可抛弃一切而有更伟大,更深远,更重要的“执着”;可以戴荆棘冠,可以上十字架,而必须“执着”着理想与志愿,不作退一步想。“执着”生于信心,“超然”则不为时限,不为物拘,——也许因此得到“鸢飞,鱼跃,”无往不是泰然的愉快?总之,“超然”了,便无所信,也不会作悲剧的动力。 惟能“执着”者才是扮演世界悲剧的角色。 我们能以简单的是、否,聪明与愚傻等字,以解释“执着”与“超然”的人物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