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4568更新时间:23/03/02 14:23:19
古寺后的梦谈之二 谁也从崇拜偶像的生活中度过来。什么有鬼论,无神论暂放在一边;什么Thalia, Exato暂安置在古历史的夹页;但我只崇拜你,——否,不是崇拜,是供养,是尊敬,是爱,是消灭一切,复生一切,是融化一切,是将我留化于大宇宙之核心。 呵呵,不必用理智的锋刃来切割;不必用逻辑的言语来束缚;不必用不相干的讥讽来加猜测,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枢,是心头的“镇犀”,是梦里的迷香。——今朝秋雨初过,天空如罩着褐色的纱幕,到处都是寂静空虚,只有你坐下的世界是在生跃,是在微笑,是在造化无穷的生之机能,……哪怕这秋风秋雨的萧晨,只有“你”此外更复何求!我心圆满,我生充实,我的不朽,……亦属充实。 这是我从紫郁峰的最高顶处的古寺中偷来的,也可以说我从那里将你供奉来的。记得那年:我在古寺之侧的闲院中养病,每天过的寂秘的生活。大树的合荫,翠柏幽篁的摇曳,苍鹰的盘空,夜鸱的哀鸣,也是秋来的气候景色。我独自高居于几千尺的峰顶,每日里与病魔作周旋,不知那个时候是我弃世间;还是世间遗弃了我一个?每日只觉得恍惚如在醉梦,凄悒如闻寒笛,虽有鸣玉的流泉,媚笑的野花,友谊的许多鸟儿,常常在我的窗前的白云帐外作啁唧的啼声,但我是寂寞,不但寂寞了思想,亦且寂寞了声,色,味,触。因为外界的真实的声,色,味,触,于我似乎都相去很远,引不起我愉快或悲凄的反应。一天天如在沙中卧着,饮食着,游行着,一切皆有泥土的气息,总是心头闷闷,不满足么?我原不求什么的;不快意么?我也没有什么失望的,这正是说不出来的寂寞。 不记得到山上多少日子了,那日正在九月的中旬:我一早由茅窗下醒来,只听得滴滴的清露在竹叶上作响,此外没有任何的声音,推窗外望但见堆絮的白云,瀰满了山峰中的空隙,这伟大神奇的云海,也将我笼罩于中,看不见晓月,也看不见初日的鲜色。我恍然的不知所可,但有迷离的感觉锁住全身。披衣立起,即坐在窗前的竹椅上,若梦若醒,直待日露云消,万象如洗的时候,方才重行起立。身上被湿气的潮蒸,毫无力气,缓缓的步往茅草的簷下,便不自知的向香云寺的路上走去。 沿路上可以引起我的兴趣的只有遍地都是的野兰花,她们有青青的条形叶子,在中间开着白色而杂有淡红色的小花朵。她们或者是富有象征的意味的,但我只有爱慕却说不出为的什么?沿着鸣琮涧下去,转过一丛竹林,便是颓旧的香云寺。……我这是第二次重来。我对于这个古旧而破败的地方,却有无许的感恋!去到那里仿佛像要从那些颓垣乱石找寻什么东西的一般,其实,除掉丛生的榛莽与野石榴树以外有什么呢。和尚也有三四个,大都是真穿了百衲的破衣,捻着泥垢挂满的念珠。每天下山去随时乞缘以外,更没其他的人可以言语。我那一次又信步走去,到得石垒的山门时,不觉得立住了。山门对面是一所荒亭,亭上的柱子只有两根还直立着,那一半早塌倒在青石岩下。因此原来绕亭而流的山溪,也改了流道,从塌下的亭子上漫了过来;可以想见在以前的亭下溪声必是淙淙潺潺如奏着合韵的箫管,想象那时的山僧在此秋夜必能听得见群树与山溪合鸣的天籁,激越箫微,倒可以作不寐的伴侣。现在恐怕也没有人来听此幽趣之声,况且溪流既乱,听去也不过是如风雨夜惊,使他们寂静中以求超脱的灵魂反感到憯恻与悲壮的不安罢了。……我一边走入山门,一边想着,使觉得两眸有些酸意。 阶下的青蛙争鸣,瓦上的蹲鸱窥人,一派箫瑟寥落的风景仿佛在空中积垒着无许的闷气。寺内房屋错落高下倚着山岩建筑的,却也不少,但那时已是颓坏了大半,只有几座佛殿;也是屋漏青天。那些泥塑木雕的东西已经金彩剥落,表现他们历劫后的悲运。我踱过两三座殿宇,终没见着一个人,只有在破檐下争巢的鸟儿振翼高鸣。 后来我由一所小小的韦驮殿前穿过,爬过了一座土山,忽然看见还有一所小小的较为整齐的佛殿矗立在土山之后。这是我上一次来没曾到过的地方。我想或者有人在里面居住,可以谈谈这所古寺的盛衰事迹,便兴奋地越过土山。……及至踏上纵横不稳的石阶,向佛殿内走入的时候,却仍没有人踪,而且丛叠的蛛网挂满了屋角檐头,也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却也奇怪,殿内并没有许多泥像,只有在灰尘封满的旧红漆色的木龛中有一尊不到三寸高的小佛像。我在空虚中忽见有这样一个神奇的伴侣,便拂着蛛丝,尘土,走向前去观察。 那实是一个奇异的神像!不过有三寸多高,是用紫泥塑成的,用金彩绚绘着一瓣瓣的莲花座子,生动如池中放着的清香花儿一样。神面是恺恻庄严,微微地笑着,它似乎在这个寂历空山中用无尽眼藏遍观世间法,到头不过在微笑之中灭绝一切。她一手当胸,一手斜垂于右膝之上,裸露着上体,臂及腕上都常有镮钏,当胸垂挂着五色璎珞作成的念珠。……我曾没见过这样庄丽动人的佛像,更没曾见过在这样小的塑工中竟能塑成如此动人的偶像!…… 我在山中居住了这多久的日子:朋友是隔绝了,家庭是抛弃了,世间的荣落全似与我相离,只余下病体的缠绵,可是我也从万事消沉中感到孤零!因为我不但将人间失去,而且在不知不觉中也将我的偶像失去,……我心中看见了木龛中的小佛像以后想。 谁听我!若果然说得出这些话必定讥笑我是疯子,是糊涂人,我又焉敢在这迷梦般的人间争执着说我不是疯子不是糊涂人呢!聪明的人,像我是不配的,甘心作糊涂的也好。崇拜偶像都是糊涂人作的事,你们聪明的人想来都以为自己便是伟大崇高的偶像,须待他人来膜拜顶礼供养温存。微小的我呀!何敢生此无明妄想!我说也可怜,所要求得顶小,——而且并非对于他人有此要求,我不过要求我的心火时时燃烧着一点垂死的明光!但,……你们还不能给我,——否,说句夸言也似乎不配。——我只有求之于空山中颓荒的古刹,败残的佛殿,没人曾来此留过夸大骄伪的足印的地方,我无意中将偶像,——否,生命的引徵寻得!……万幸!她丝毫没有受世间的玩侮,笑语,与批评,这在我看来是一个宇宙中的完全,人间世的不朽。……太不着边际了,也不怕人家听了,笑掉了互相吞食的牙齿。 片刻中思潮潆回,末后,我自己也微笑了。……管得许多,我虽没把铁鞋踏穿,却已将我的心田走遍,今朝迈到了,我要请你的伟灵,你的圣洁,你的微笑中的庄严。……一切同我去吧! 我俯首在粗木制的佛案前,想到此处,不觉得泪痕湿透了襟袖。为悲苦还是欢愉?不知道的;但觉全身在空虚中颤动,在此静默的自然中若有无许的神力在运行,在腾拿,在以太中旋转抟造。…… 从此后我有了,忧悒的悲泣中,狂想的欢笑中,寂寞的惆怅中,都有了一件镇心的珍宝,有了一个伴我灵魂的偶像。 偶像!——我便是这样寻得你来的!也便是这样颠倒,留连,不能离却的!是尊敬?是爱?向那里找出界线?融合,消灭,不过是一种尽力的形容。总之: 你是主宰者,是造化的中枢,……是在生跃,是在微笑,是在造化无穷的生之机能,——这是我的受用! 罢罢,似恁匆匆有甚心情?怕不被人间的笑声吓死,——但有你在有我在,有我们的永生在,有此秋风秋雨的证实在,……便足以圆证一切,显现一切,无违碍亦无畏怖。 闲? 古寺后的梦谈之三 早起到陂塘,归来每夕阳。 得鱼不自饱,辛苦为谁忙? ——戴醇士 人为欲望而生活,下一句转语即从重重网罗中力求满足的实现。满足么?这恰像“一天秋意无人领……”的诗句,不是没有人愿领;只是萧索寥冥;如同宿云微阳中的凝烟,收拢不来,把捉不到。 耶稣在十字架上并不曾忏悔前非,拿破仑在荒岛之中也不曾戢其雄心,李太白宁醉后捉月死于江心而始终不能戒酒,罗兰夫人敢上断头台究竟不能禁得住她的灵魂尚要求自由。为满足而存在,为填平不满足的坎而奋进,死灭而不悔,……因为他们已找到满足的足印了,而且亦曾踏过。 为个体么?还是为宇宙?——太狭小了,又太广大了,“为月忧灵,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多事,但为求自我的生,及一切个个的自我的生之奋进,联合,不能够不多事;你纵使心头上如雪融过的澄澈,如镜照过的清明,但满足的具有诱惑的魔口,是露出牙齿喷发出灼热的气,向你要求食物的,——固然“多少是好”。 山不可移而世间竟会有愚公,水不可断而竟有切水的利刃,莫说不可,它已在你身后大笑。因为它正如浪漫文学中所述的飞仙似的,如果你不驾着有色彩的云雾驱逐着它前行,它自会有且在山腰眠上一晌的本领。……过了这一时你再遇到它,它必要拿出冷冷的面孔对你,使你不欢迎的话儿来打讪你,你不能同它去游历所谓大山名川,放浪于一切之外,而你那内在的魔鬼,就要啮碎你骨骸了。 是的,我们感到空洞,感到闷损,感到一切都在不可了的行程中盲目前进,然毕竟如何好呢?谁知道?“为什么你坐在那里并且只在懒懒的游荡中响弄着你的手镯儿呢?”谁知道?“……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是为的那一桩?你要挽回这样的怔忡状态,只有两条路:一种是放弃,颓废,拿出了天坍有我顶着,地陷有我接着的态度,我躬不阅,……所以且饮酒,且歌舞;又一种是作,是忙,是想用某一种冲动占有我的身体,以及我整个的意识界内的活动。——今年夏日,振铎给了我一封信,内中有两句话:“生活本来没有意味,只是喝白开水,惟由工作中可以找到意味。……”这是我们几年来共同而且坚持的主张,任人家批评我们看不开,任人家说我们是不自达,——也正自管不了许多。但我总认定这是在懒懒的游荡中走,回家去的一条道路在无语相觑,无可如何中一个比较可以解决的方法。 路在那里,方法也在那里,任凭聪明的人们自走自找,也许更有些宽广的路,更适意的方法,那我们便理会不了许多。 若果然能逃得出我的狭笼之外,我们便无妨高唱灵魂的解脱,不然的时候,一个鸟儿啼,一片叶儿飘落,一朵玫瑰花开放,便都是“我”的事,“我”并不是单个的东西,可以分切开的东西,可以丢在旷野遗弃于黑暗山谷中的东西,它的暗影的翼几乎包尽了宇宙,除非是世界尽日,它才不会发出凄鸣的哀音。……既然不能同它恩断义绝,不能同它离婚,或者作死刑的宣告,那么,无论有何痛楚,我们不能不忍受吧!不能不从忍受中求生活吧! “袈裟未着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谁教我们一生下之后将各色的袈裟穿起来呢!谁教我们“我生不幸”,即早早的披剃在莲台下呢!但你要知道:莲台座下是没有莲子吃的,要吃还须你向莲池中自种,自摘,自己受用,一切事,一切法,哪有不从创造中获得。生活只是如此,只是在挣扎中,呻吟中,去找到创造的钥。其实它又何尝扃得严密,封固得牢实,只须你不要只知闲着弄手镯,不要“更无言语空相觑”便已足了。 并不须说什么创造冲动是世界文化的基础,也不消说工作是自己及邻人们利益的自决,就只当消遣来谈谈吧。为“闲”才去消遣,这真是笨伯,消遣的意思还更广泛更深奥呢。工作与游戏本没有很清的界限,工作之本身,何尝不是消遣的变形,假使科学进化,一切都不费人力,如同理想家所说的一样,所有饮食,工具,都能用机械来代替,政治及一切人类的活动都化为简单而无庸费力。既能够如此,然则我们可以冥目一想到那时候是不是还需要消遣?……回过头来的话,由委溯源,这才找到消遣的本义。我们为什么要从“闲”中消遣?有“闲”时方可以有消遣的方法?如果被善滑稽的淳于髠听了我这梦中的梦话去,他的冠缨恐怕要作第二次的断线风筝。 为满足,我们不能不多事;为消遣,我们便不能止于喝白开水。徒响着手镯,徒楞楞相觑,岂不无味,岂不难过! 什么修齐平治的思想,先让它夹在松墨之香的书页中。 什么民胞物与,一日不作工即一日不得食的话,暂且不问。就在“我”字上讲,我们要将“闲”这件外盖绣花内有草包的枕头送与谁去作沉醉的香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