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笔先”与“优游缓节”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5907更新时间:23/03/02 14:23:18
中国称颂治军领兵的将帅,有的用“轻裘缓带”之风,形容他是位“儒将”;有的因军务火急,他却偏偏“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因之得到“大将风度”的好评。可见能够心中有数,布置有方,即在瞬息万变的战争中,他还是有最后胜利的把握。这点“轻……缓”,这点忙中不急的表现,不是故作镇定能行的,不是摆摆架子便可吓倒敌人的。就因为他早早把全盘棋的招数看得分明:怎样占角,怎样打劫,怎样诱敌深入,怎样使之全部亏输,他都十分清楚,早作布置,心中稳定,才能举重若轻,不急不躁。 领兵作战有这样好的将帅,自然会有优良的战略,也可训练出良好的兵士,在“棋盘”上早早伏下胜利的招数。 作文章的道理,与此大有关合。 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忙脚乱。杜元凯称左氏其文缓,曹子桓称屈原优游缓节,岂易及者乎! 这是清代学者刘熙载的话。他以古人后人对举,是指的古时的文学名家,并非完全轻视后人,这一层先应明了。他以意与笔对举,有先有后,便分出从容和忙乱的不同,这确是“真知灼见”,对于文学作品深有研究的甘苦之言。 不过,这里的“意”,不要简单的认为一篇文,一部小说,一个剧本……的笼统主题。那还用说,任何人写点文章,不论长短,总会先打谱是写什么。写农村还是写学校生活?写新生产力的挥发还是写旧社会遗留下的弊病?若把这些当作刘熙载所说的“意”,似乎不对。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中学生在练习每篇的作文之前,他也得想想这篇的“主题”所在,尽管他也许还不会怎样明了这两个字的涵义。如此说来,当然是意在笔先了,又何劳这样一位精通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特为标出,惹人注意?“主题”不是不重要,但这里边却得进一步加以考究。前面所说的笼统主题就是指的过于宽泛的题旨。我以为刘熙载所谓“意”,绝非指的宽泛的主题,这个“意”字涵义比较繁复,我只好借一首著名诗作为证,略加说明。 杜甫晚年离川,“溯沿湘流”有些时日由于水道受阻,只好在船上过那样“浮家泛宅”的生活。他既老且病,维持衣食已见拮据,南行不能,北归无日。我们设身处地给这位多年过着流离生涯的老诗人想想,能无“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亲友》)的深感?在这样环境中,他曾有一首《小寒食舟中作》七律: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带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一开首已经微示心情的沉郁,但读者却容易忽略过去,这位老诗人也不肯先给读者以(或先示人)强烈的印感,只淡淡地用“佳辰强饮”四字,轻轻点出。至第二句是借用《庄子》中的故实,加上“萧条”二字,显示自己的孤独、寂寞的景况。当中四句尤其是春水一联自来传为名句,实则诗人在春水船……老年花……的从容抒写中已把老年的流浪心情从淡宕的句法中传出。至于五六句一联则纯然写景,连上一联的主观上的“如”和“似”的感觉也没有,可谓纯客观的描写。正因这样,才更把末后两句衬得有力,把第三四句的一联显得逼真。春天的蝴蝶轻飞慢扑,戏玩一般在船上的闲幔前穿来穿去。而下面流湍急旋,使得那些能浮水的鸥鸟更轻更快地片片游去。快者自快,缓者自缓,生物不同,举动有别,随了它们的特性与所处境,在大自然中流化变迁,各适其适。可是,“人”呢?在一种特殊环境中,受特殊的社会迫压,又是老病侵寻,后顾茫茫的“人”呢?迎时换节,勉强喝两口酒,萧条清寂,“隐几而坐”,这能完全表达出他的心情,他的苦闷的阻抑,他的“身欲奋飞病在床”的无可奈何的痛感?但,再读下去,直到第七句,以云山的颜色作衬,与作者心目中的地方相去多远作比,故用“万余里”三字,不是他不懂道里的计算,也不是故作夸大,像李白的“白发三千丈”一例。他明知相距才几千里地,但在兵荒马乱,交通梗阻,自己病的厉害,生活费用又无着落的情况下,“万余里”,直说一句,就是“可望而不可即”,这一辈子,只有远望而已!最后一句,用“愁看”二字把全诗的用意点明,而老诗人念念不忘的是长安,是国家的首都,是亲身经历过被胡兵蹂躏,杀,掠,焚,掳的全国的精华所在。可是这个长安,他只能在“云白山青”中向北看看而已,加上“愁”字作为“看”的形容词,把一开首所以“强饮”,为什么用“萧条”二字都有了交代。在这里,回诵“娟娟戏蝶……”一联方知道那样白描具有多大的力量,有多深沉的“相形愈彰”的作用。 反过来,若是这首五十六字的诗,开首就急呼大叫:“我现在老了,病的多末厉害,在湘江的船上漂泊!长安,长安!我的不忘的京都,我隔您多远呀!怎么能见见您那伟大的面貌呀!这里荒凉,十分荒凉,上面是白云,还有重重青山,万里之遥。过小寒食了,我勉强喝一杯,多孤独又多苦闷。我仰望,远望,把我的全付精神寄托于对您的永远怀想中,长安,伟大的长安!”这当然不必细叙春水上坐船的感觉,更不可带上看花。一心无二“望长安”,还得看花?还在明明是衰年花眼中看花?多麻烦。至于“戏蝶”“轻鸥”之类,正是有闲者故弄玄虚,居心拉来作形容,冲淡了“主题”的积极性,自以不谈为妙。于是这首诗就喊一通,看过完事。 书归正传,以上仅仅是插入一段闲谈罢了。 杜甫一生的作品俱在,凡是深入研究的便能明白他是善于在诗中(不管长篇古体诗或一首绝句)挥发“意在笔先”的本事的。 中国医书中有四个字,是:“急胍缓受”,好文好诗又何尝不这样。“意”,当然包括“主题”在内,可是只泛用“主题”二字却容易模糊不清。譬如说写农村生活,这也像是“主题”,但农村生活有好多方面,你如果在下笔之前没有选择,没有分析,没有真知深感,只是借此四字作文章中的“主题”,那不论你是在写小说或剧本,甚至是一篇特写,一定会面目不清,刻划不明,大概像是,却难感人。“意”并不是指的这样泛而无当的“大帽子”。它是文章的领导力量,又是写出这篇文章的目的,虽然不能把若干篇章的步骤一一包括在内,但在一气贯串和旁见侧出中都得和全篇的领导力量与目的处处配合。自然,有明有暗,有正有反,更有些像是相去悬远,或乍看与本文无关的地方,其实,读到终篇才知道都是在作者之“意”的搏控、指使之下,使文章的目的更易深显,更能教读者受感。 所争在“笔先”或“笔后”,就判别出“胸有成竹”和临时忙乱的不同。否则,只以泛口的“主题”为言,与刘熙载的这两句话并不适合。 正因为有目的,有领导全文的注力所在,(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先有真感)不用说文词语言都足够应用,这样,写来才从容不迫,即在字里行间觉出作者的热情紧迫,可并非力竭声嘶,一发无余。所谓“举止闲暇”的风度在此,亦即“好整以暇”的表示。不是东试一步,西来一节,而是全局(全篇)在握,“左宜右有”,其所以见出“缓”的地方,正是作者从容布置,有条有理的地方。非闲笔亦非滥作,非强作比附尤非胡乱牵扯。这里不去钞录刘氏所引杜元凯称扬的左氏传,也不引证曹子桓所称的屈原作品加以详密分析,因非本文所能容纳。只就杜甫一首律诗,或者可以看出“急胍缓受”和善于领兵作战的将帅那样“轻裘缓带”的态度。 “优游缓节”,非作文章的火候达到是难以实现的。只凭思想,凭热情,甚至也有些文词、语言够你拣选驱使,这还不能写出“优游缓节”的作品来。 以上把“意在笔先”略微引述,没在反面(意在笔后)多所发挥,更非精裁密思,只是随笔杂谈。言不尽意,暂止于此。 以《醋栗》为例 你如果没读过旧俄时契诃夫写的这篇小说——《醋栗》,我倒劝你闲空里看看。二十分钟后,你放下书本,你的心思会被引入十九世纪末期的帝俄的社会。它已到了必须崩溃的前夕,而一般地主、商人、小资产阶级却苟安、偷懒、贪图无聊的享受,同时又竭力想向上爬,挤入“贵族”阶层的卑鄙心理,都一一如绘,活在契诃夫的笔下。以《醋栗》为例,可说作者并没怎么使用技巧写成的短篇看去,已使读者受到深沉的感动。 契诃夫的许多作品,尤以短篇小说的写法,变化多端,不拘一格。但他能在表达上,突出的人物的例子上,善于集中,善于从小见大,更善于从平常的人物动作和语言中显示出某种社会或某个阶级的全貌。论契诃夫作品的文章已经谈的很多了。 我举出《醋栗》这篇,像是作者并不在技巧上用什么力量,但这也是契诃夫写法的一种。直率单纯,似乎平铺直叙,却绝不会使读者烦厌。看似作者在凭借人物发挥他对那时帝俄社会的斥责和对新人的期望,读者却没觉出他在说教,是在申述政治教条,仍然以很大的兴奋抢读下去。 难道这不是不讲技巧的“伟大技巧”吗? 《醋栗》的人物共只四人,说故事者与激动者(兽医伊凡·伊凡尼奇),与他一道出游的高等学校的教师(布尔金),还有出游遇雨,他们赶到索非诺村,找到避雨处住夜的主人(地主阿里兴),再就是地主家的年青使女(佩拉盖雅)。 佩拉盖雅的出场,表面上像是为了取毛巾、肥皂和茶盘、果酱,可是作者从她的出现显示出对年青人的赞美。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在小说里没说一句话,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地主阿里兴只是和客人在浴池里洗澡谈了几句。布尔金的话更少。总之,这两位是完全为听伊凡尼奇说他弟弟的故事和他的热情主张的。戏是伊凡尼奇一个人出演。他弟弟尼古拉·伊凡尼奇的如何如何,以及他对那样苟安、自私、退缩到一个窠巢里去的无聊生活的愤慨。他遏不住一股怒火,一种不平的激情,他叙过他弟弟的地主庄园生活后,说: ……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生出一点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了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郁闷感觉。……你们看一看生活:强者傲慢而懒惰,弱者无知而野蛮,我们的四周处处都是叫人没法相信的贫穷,此外就是拥挤啦,堕落啦,醉酒啦,假正经啦,虚伪啦。……可是,偏偏屋子里也好,街上也好,一派的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幸福的人所以会感到逍遥自在,显然只因那些不幸的人在默默地受苦;没有那种沉默,也就不可能有这种幸福…… 虽是借口书中人物,可是他绝无掩饰地在这里作批评社会的演讲,什么“幸福”,“默默地受苦”,这已有点像报刊上的论文或者宣传小册子中的字句了。可还有: 这是一种普遍的麻木病。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门背后,应当站上一个人,拿一把锤子,不住地敲着,提醒他…… 这篇小说在这些句子后,还有颇长的一些议论。及至他回叙到他勉强留住在他弟弟的庄园里,一清早就跑出来,“从此我在城里就待不下去了。……我老了,不适宜于作斗争了;我甚至不会憎恨了;我只能心里发闷,觉着烦躁,气恼;……我睡不着觉。……唉,要是我年青就好了!” 这位仿佛在政治讲台上,由于过分热烈,下不来台的伊凡·伊凡尼奇,在阿里兴的客室里“激动得走来走去”。一会双手握住阿里兴的双手,恳求地说:“不要冷冷静静,觉着满足,不要容你自己昏睡!趁你还年青、强壮、有信心,永不疲倦的做好事!……如果生活有意义,有目标,那意义和目标就绝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比这更伟大、更合理的东西。做好事吧!” 抄书太多,(不这么引证不易使读者完全明白契诃夫这一篇的特殊写法。)应向读者道歉!可是只读这些,您大概不怎么相信这是从一个并无很多字数(全文译成中文也不过八千几百字)的短篇中采来的吧?像论文又像杂文,这会是写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 撇开体裁不论,论文也好,杂文也好,您读了上面的几段,想起十九世纪末帝俄社会的腐朽情况,您看的下去看不下去?您随着这位特定角色的独自念去,有激感没有?如果您的答复是“看的下”,“有激感”,那不就是这篇小说的成功!您还管他(作者)到底是采用何种体裁,像不像一般短篇的凑拢,描写……作者把他的郁感发出,也真会感到创作上的舒适和慰悦。因为他(这个他就作为伊凡·伊凡尼奇来说吧)的感情真挚,他的看法锐利、清楚,主要是他在暮气沉沉的腐朽社会中能保持住向前进取,为群众谋求合理的共同幸福的决心。 “文无定法”,无论古今中西是一个道理。不分别体裁,不从内容上决定形式自然不宜。可是只被体裁所拘,被呆定的形式圈住——所谓“填框框”的办法,没有真感,没有思想上的引导,即使把种种体裁分得十分清疏,把种种方法说来头头是道,而作品呢?“披土木以锦绣”,甚至连土木的内形也没有,只是一方装点门面的锦绣,揭开来看什么都无。这岂不是连“形式主义”也够不上的“体裁”论者的失败? 在我们的若干好的古典文学作品里,在一些外国的名著里,往往有些作者的笔墨是发于所不得不发,止于所不得不止,“横看成岭侧成峰”。其中怎样安排人物进行故事,或从议论里直露思想,或从琐细的形象上表示爱恶,绝不拘守一套呆板的成法和严格的“体裁”的限制。试从若干长篇、短篇、诗歌、戏剧、小说,随笔中都可以找出例证。只要是情真、理确,所谓“气盛言宜”,怎么“言”也无妨;根本不错,怎么“言”法都能感人。否则“虚有其表”,如何如何才是长篇,如何如何才像短篇的体裁,中空无物,“表”有何用? 契诃夫的短篇不但数量上使人惊佩,就写法上也是变化多端,不拘一格。有的极为巧妙,有的极见质朴;有的以气氛见长,有的以情节擅场,总之,作品中都有人在——不只是作者笔下的人,还有作者自己活生生的在字里行间。体裁如何,在契诃夫的脑中,笔下,我武断的看法,他是不怎么加考虑的。自然,每一篇为什么写,要怎样写,作者不会不早早想到,而且想的比较周至,所谓“意在笔先”。可是下笔以后,自己有时也难控制。即以这篇为证,起初还是从容布局,为伊凡·伊凡尼奇诉说他那位一辈子从小职员硬挤入庄园地主的弟弟的故事,和他到过那个庄园,吃过那园中不成熟的“醋栗”的种种反感。及至叙到这里,伊凡·伊凡尼奇(其实是作者借人物发挥思想)忍不住大发议论,一股炎炎上升的热情,给那时的帝俄社会下一次严正的评判,注射一次清醒的针剂。又为自己年老,斗争为难,把期望寄托在青年人——甚至是眼前在乡下经营着农务的小地主阿里兴身上,切盼他趁着年青对社会做些好事,不要像他那位虽生似死的老弟一样。 似是拖长的“说教”,读者却愈读愈生感动,看似“概念化”的写法,可有至理真情处处贯充,以此竟使读者忘了是在读小说;忘了是书中人物兽医的个人心愿。他(读者)坐不住了,静不下去,甚至要拍案而起,顿脚长叹,或则把书抛下,扶脑深思…… 管它是什么“体裁”,又那能以什么“写法”作书呆子式的评论。它的效果多大!作者写到这篇的后几段,我想是一气怒发,又快又急,再没有怎样写,怎样才能打动读者的“闲情逸致”。不得不写不能不写的“创作”的力量迫在作者的笔下,洋洋洒洒,直贯而下,这里还有什么“忸怩作态”或“故作顿宕”的回环,用不到也想不到。 然而在当时,在后世,只要是个真诚的读者,读过这篇,一定会受很大的感动! 若只是为“创作”而“创作”,自己先无真感亦无灼见,思想上一团乱丝,情绪上半天风絮,想单纯从“作法”上找老师,就使找到一些表面上的“技巧”,又何救于你自己的空虚。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