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这新闻很迅速地走遍了靠近镇上的乡村。在劫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2797更新时间:23/03/02 14:22:48
“鸦片烟,小老婆,任管如何,还不是损人利己的,只是耗损他的精神。办地面事,没有薪水,招待花费,他得算开头的人。纵然不计较,这些年来给他数数,数目也可观了。人家有买卖,做生意赚钱;有土地,收租钱,这不是本分?……还有他的儿子,又那样地能干,……像是‘家有余庆’,凭什么遭这样的事?” 于是这哑谜闷住了不少的老实乡下人。 凡是在数的各村的庄长,董事,知道了这一件大事,每人心里都惊惶,跳动!人人记得头五六天在那古董大厅里的情形,吴练长领头出的主意,给大家担着这份责任。第二天他们跪在旅部住的吴家宗祠门首,任凭兵士的靴尖踢到肩头都不起来。那瘦小的旅长后来亲自出来讲价格,要送他们两万元。“是这么办,钱到就走。不行?跪到死,在人家的宗祠前面,不干我事!”再三哀求,终于是穿皮袍的练长也从后面出来求情,一万六千元讲定。晚上又到那大厅去聚议一次,除掉镇上担任六千元外,统统归落到几十个乡村去。不用想,现钱是办不到,总有法子。吴练长的担保,每个乡村的首事写立字据,盖上手模,由他向镇上的商家垫借,限定的日子内还钱,少一个不能成事。……这样才办过去。凡是在场的乡董、庄长,他们都忘记不了这个光景。卖了自己,卖了全村子的人,哪一个不是流着泪去签名,打手模?……他们回到村里去,即时宣布分配的数目,按照各家财产平均分摊。一个月缴还。又是一次重大的预征!这是地方款项,……他们分明记得对那些破衣饿肚的邻居在宣布时的为难光景。…… 然而现在吴练长家遭了这场“天火”! 恐怖,怕连累着自己的利己心时时刻刻占据着他们的意识,对于火灾,他们像是约定的,什么话都不好说。他们可十分明白,这不是“天火”,也不是兵士的后队捣乱,这责任有一半在他们身上! 陈家村中是一样的议论纷纭,距离镇上过于近了,人人怕连累到自己的身上。所以虽然有陈老头的重伤,与住兵后的穷乱,都不如这个新闻使人激动。 大有现在又从地窖中回来。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树林子中过了一整天,冬天林子中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他只可把存在地窖里的番薯带到隐秘的地方用干枝烘着充饥。不知村中的饿鬼走完了没有?直到晚上,他踌躇着没敢回去。在冰冷的沟底走着,又靠靠大石块取暖,虽然打着冷颤,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就算再教他剥去一件棉衣也还情愿。就这样昏迷中度过冷夜。脚上尽是冻裂的伤口,竭力忍着,仍然快走不动。天刚明亮,一群冻雀在干树上争吵,仿佛站在高处对他嘲笑,多日没曾刮剃的短胡子被冷霜结成一层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结住了。好容易才走回村子中去。 果然是十分清静,听不到那些咒骂声与女人的哭声。全村子的人都起身得很迟,一个男人没碰到。兵士全行退出,不错,符合了自己的意愿。踏着霜花,他觉得从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气。越过无人把守的栅门,往自己的家中去。他进栅门时,忽然听得从东边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斜路上,他刚回过脸去,一个人的后背,他看得清,直往那空地窖走去。 “谁?”迸出了一个字音。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那人机警地回望了一下。 “徐?……”他也放缓了脚步。 清切地急促地摆摆手,一定怕还有兵。明明是徐利,却没向村里来。 “这东西同我一样,不晓得到哪里去受了一夜的冷罪!……地窖子里准保没人还躺在那里睡觉。”他想着,急于看看家中的情形,便来不及去追问徐利了。 什么器物都没剩下,那位可怜的老兵与他的伙伴们全替大有带去了。只有两条破脏的棉被,还是那住客的留情。空空的盛米粮杂物的瓦瓮与篓子,连烧汤的柴草都用尽了。妻在屋子里躺着起不来,打熬的辛苦与对于物件的心痛,使这个诚实的,梦想着过好日子的女人病倒了。大榆树下一只瘦狗虽然撑着骨头勉强起来迎着这流离冻饿的主人,它的皮毛几乎根根尖竖起来,连欢吠的力气也没有。听听左右邻居也一样的寂静。淡淡的晨光从树枝上散落下来,茅草屋角上的霜华渐渐只余下几处白点。大有看看妻的黄瘦的脸,与平薄的胸间一起一伏不很均匀的气息,他又走出,在院子中立定。正对着少了门关的黑板门,门扇上缺了半截身子的门神似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虽然是被日光晒淡了的红脸,却是那么和平,喜笑,仿佛是大有的老朋友。 “难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还是累的动不得?”他咬着牙望着,像是对与自己讲交情的门神这样说。再向屋子里看了一遍,还有什么呢?现在真是只余下不到二亩的小亩地了。旧债务还扛在肩上,不用想,这新的负担又稳稳地压上来。年底要怎么过的去?还有明年的深春呢?凭什么去耕种?幸而没被他们掳了去,可是蹲在这一无所有的小屋子里能够喝西北风么?他恍惚间记起去年冬天的事,比这个时候还晚,遇见杜烈才能够过了一个平稳年。大约他知道这里是这样纷乱,不会再回陶村去的。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风,杜烈的言语,一时都涌上心头。还记得他在温暖的炕上曾对自己说: “乡间混不了,你去找我。”这句话,自己在当时也觉得是被人欺负后的一条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项后,又糊涂过下去。还是想着生产的土地,想着丰富的收获与披蓑衣光身子在高粱地内出汗的工作。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现在什么都完了!再挨下去,连走路的盘费怕也要收拾到人家的手心里去。 “你去找我!”他觉得那没有到过的大地方,有人在向自己招手,那边有自己不知道的生活,还有许多新鲜的美丽的东西等待自己开眼。这残破、穷困、疾病、惊吓的乡间,还有什么依恋?于是在晨风中他重复听到杜烈的声音了。忘记了冷与饥饿,简单的心中预想着未来的快活。“也许三两年后这一切的乱子全过去了,乡间又能恢复往日的丰富,人们都能够本分地过日子。那时在外边集存下钱,孩子大了,能够学习点能干,重复回来,买回交与人家的地亩,另建造如同陈老头家的小房子,仍然是还我的本等。爹的教训,要后人老老实实地过庄稼生活。那也算不得改行,如同出去逃荒一样,——至少比起卖了儿女下关东的人还好!” 就在这一时大有忽然决定了他的计划。无论如何,要咬定牙根,不必后悔。现在要典出地去还债,凑路费,还得写信给杜烈。这两件事非找陈老头办不了。于是他不去叫醒睡迷的妻,也不去找聂子,很有兴头地跑出门去。 到了陈庄长的房子上,他才知道昨天镇上的情形与夜间练长家的大火。陈老头包了下颏,口里不时的往外喷血,左肋骨肿胀着,什么话说不出来。他家里的人像没头的苍蝇,已经打发人去叫葵园回家。 大有站在南窗的前面,呆呆地望着院中的火池子,他能够清切地看到老总们住在这学校中烧鸡,喝酒的光景。怪不得进村子来狗也见不到,——除去自己家中那一只——多分是被他们一样宰割,当做了酒肴。他想:这学校不管好坏,曾经花费过自己出卖祖业的钱项,曾受过小葵的迫捐,现在大约也用不到再来那黑胡老师教小孩子“开步走”了。这不算教孩子有进益的学塾,却变成了住客的屠宰场。自己到这里来如同逛被人掘烧的坟墓。 他紧咬了咬牙根,拾起那部小字的书来扯作几段,把那些记载着先哲的议论与思想的纸片,用力投入那还烧的火池子里去。自己不知道这算对谁泄气,也不计较是不是有何罪恶,他头痛的心思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