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1804更新时间:23/03/02 14:22:48
刚刚打发了这大队的饿兵从镇上分批走后,已经快近黄昏了。他们预备另到别的地方去,已有三天的忙乱,每个兵如迁居一般,衣服、被褥、零用的小器具,甚至碎木柴、瓷饭碗,都从各村的农人家强取了来,放在高高堆起的行李包里。车辆经过上一次的劫掠已经很少了,听说军队要走,各村的壮年农夫早懂得了逃走的方法,没等要人夫的军令下来,都跑出村子去躲避。只有他们早看定的牲口不能藏起来,把镇上与近村的耕牛、驴子全牵了去,驮载他们的行囊。幸而各村都用高利取借了买命钱,先交付与他们的头目,没曾过于威迫。人夫、车子,算是“法外”的宽厚,没有也不多要。然而凡是经过住兵的小乡村只余下农人的空屋了,连很破很坏的什物都没有了。债务压在每一家每一个人的身上,剩余的粮米他们吃不了全行带去,只有土地还揭不动。
虽然这些小村中的人民没有衣服、食物,也没了一切的用具,但究竟兵大爷还不曾在这个地方过冬,另去寻找更丰饶的乡镇。大家已经觉得大劫过去了!损失与饥寒比较起许多有武器的饿鬼留在眼前好得多。
然而那些饿鬼也不是容易动身的,尤其是他们的女人,那些小脚、蓬头,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多少女人,饥劳与风尘早已改变了她们的柔和常性。她们虽没有拿着步枪、皮鞭,可也有一样的威风。她们对那些没有衣服穿的农民,根本上看不在眼里。对于她们的同性,更容易惹她们动怒。也有像是有说不出的苦痛的年轻女人,对农妇们用红袖子抹眼泪。不过一到饿得没力气的时候,那还去回顾已往与憧憬着未来!从兵士们手里拿得到粗馒头充足饥腹,这样的生活久了,似将喜乐与悲苦的界限忘掉。所以女人们在这片地方暂时安稳地待过十几天,临走的时候在街上巷口上都咒骂她们的军官;男的火气没处发泄,于是在近前的农民很容易成了他们暴怒的对象。这一日在镇上,无故被打的人都没处诉苦,有的包着头上的血迹,还得小心伺候。办公所中只有吴练长与旅长团长在一处吸鸦片、交款,吃不到一点亏。别的乡董,耳光、挨骂,算便宜事。大家都在无可如何中忍耐,忍耐,任管什么侮辱都咬着牙受!只求他们早早离开这里。
不幸的陈庄长就在这一天受了重伤。
他在办公所门口的石阶上替人拉仗,有几个副官同两个别村的老人为芦席吵了起来,他们正要对任何人发泄出这股没住够的愤气,两个瑟缩无力的老人正好挨着他们的拳头。已经打倒了一个,又飞来一只带铁钉的皮鞋蹴在那颤动的额角上。陈庄长拉不住,横过身子去,恰好,高高的胸骨代替了那位的额角,即时在石阶前倒下,磕落了他仅有的两个门牙。经过许多人劝解,副官们挥着沾有血迹的拳头走了。陈庄长也盖着血衣被人抬回家去。
这样的纷乱直到日落方才完了,镇中虽然还有一小部分压后路的兵没走,要明天起身去追赶他们的大队。
看看那些牲口,牲口上面的妇女,一个个的行李包,光亮的刺刀尖,破灰帽,瘦弱的马匹,全在圩门外的大道中消逝了后影,所有的办事人方敢散场。满街上是瓜子皮,破棉絮,不要的盛子弹的小木箱,仿佛乡间社戏散后的匆忙光景。所有的居民都疲倦得十分利害。
但无论如何,这些无处诉苦的居民觉得可以重复向空中吐一口自由的气息。
太多了,受伤的人,被损毁的家具,不是新闻,也用不到同情与怜悯。大家想:即使受不到他们的踢打的,也不是另外有什么幸运!
这一晚各家都早早安歇了,像是经过一场大病,需要安全的睡眠。明天的食欲,与拿什么填在胃口里,谁也不想。团丁们在这些日子里给武器更多的那群人做公共听差,作守卫,累得每个人连枪都拿不动。虽然还按规矩在巷口,圩门内站岗,时间略晚一点,都到巡更的屋子中躺下去了。有什么事?前面有大队的军队,镇上还有几十个,可以放心,不会再闹乱子的,其实,即使有什么事变也难警醒他们疲极的甜梦。
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一段街口闪过,迅疾地向吴练长的巷子走去。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尖利的北风到处吹动。黑影对于路径很熟,巷口外一个人没有,他一直奔到那砖砌的大墙下。一色的砖墙与钉了铁叶子的大门,除非炸弹能够打得开。里面听不见什么声息,再向东去,直到东花园的木门口,那是较小而且矮的木门。用绳子搭在有铁蒺藜的墙头,这矫健的黑影从下面翻过去。
不过半个钟头,黑影又从墙头的绳子上缒下来,在暗中消逝了。
就是这一夜,吴练长家起了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镇上的圩墙上留下了两条麻绳。
风太大,又都是大家料想不到的事。及至吴练长与他的年轻姨太太从鸦片灯旁起来喊叫时,火势已经把他的花园全部毁灭,并且延烧到那所古董的大厅,火光照耀出十几里路去,直到天明方才救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