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宋队长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9592更新时间:23/03/02 14:22:48
刚破晨的冬天的清肃,满地上的冷霜,小河湾里的薄冰,在这么广阔的大野中著上几个瑟缩的行人,恰是一幅古画。然而画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们对自然清趣的鉴赏。冷冽的争斗,心头上的辛辣,使他们不但不去欣赏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反应,只是无情地淡视自然的变化。他们现在所感到的是旷野的空虚与凉气逼到腹中的冷颤! 走不出几里路,同行的推夫渐渐少了。不是一个村庄的人,都各自检便道走去。后来到镇上与陈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个人。大有有上一次的经验,并不对败兵害怕。家中的穷苦,又遇上这样的横祸,他以为非“打破沙锅”不行,再不想安衣足食能好好过乡下的生活!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气、神情,愈想愈不对劲。一会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完全成了乡下的老实孩子,受人家戏弄。他是多血质的人,想法又活动点,不明白宋大傻现在是什么心思,所以觉得十分不服气。虽然他答应自己补名字,那不过是对乡下人夸嘴的好听话! 两人虽然各怀着想头,脚下却是一个劲。他们踏着枯草根与土块,越过一片野塘,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穿行。绕了几个圈子,在温和的太阳吻着地面时,他们已经到了陈家村的木栅门外。 好容易进了村落,大有与徐利才明白他们各人家中昨夜的经过。 幸而只有一连从镇上分到他们这边来,自然人数并不足,只有五十多个枪械不全的兵士,可是也有一半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气,随便挑着屋子宿。春天立的小学校,那只是五间新盖的土房,只一盘火炕,住了一对男女。别人都不愿意到那大空屋里挨冻。全村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与这些突来的野客合住。陈庄长家的客屋成了连长公馆,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两位太太,一位穿着妖艳的服装,时时含着哈德门纸烟,那一位却是很老实的乡下姑娘。大有的三间堂屋里有一个矮子兵带着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变成了临时主人。大有的妻与聂子却退到存草的牛棚里去,幸而还有两扇破木门。 大有被这些新闻闹糊涂了,一进村子便遇见人同他说。他跑到家里看看,还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几岁的老兵,连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乡下人一般的寒伧。显见出他们不像原来的夫妇,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岁。破青布包头,粗布袄,一脸的风土,小孩子流着黄鼻涕,时时叫饿。那位兵大爷并没枪械,圈腮胡子,满口说着好话,不像别的穷兵一个劲地凶横。至于屋子中的存粮食物,毫没疑问,大家共有,临时主人的空肚子还能让它唱着饥饿的曲调? 大有问过几句话,看看妻与儿子虽是睡在干草堆里,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与老兵的狼狈情形差不多,都等于叫花子,他只能在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含着苦笑。 的确,对于那样年纪与那样苦的老兵以及他的临时组成的眷口,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出。 然而全村的人家却不能够都有大有家的幸运。年轻的,带枪械的兵士总起来有多半数。连同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更不会和气,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抢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许原主人的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中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一切的兵客。虽然在枪托子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不过情形太纷乱了,大有各处看看,觉得这恰像要点上火线的爆发物一样。 找陈老头去,到处不见,据说昨夜在吴练长家开会,还没回来。 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里却塞满了村中的男子。 自从春天奚二叔还在着的时候,地窖早已空闲起来。每年冬天,奚二叔约集几个勤苦的邻居在里边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便用不到这一点收入,他们也不肯白白消磨了冬天的长夜。何况烧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种的细杆的高粱秸,——既然收割下来,也不忍的损坏了。所以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变成村中的手工厂,也是大家的俱乐部。近几年已经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虽然还没有外来的东西能以代替乡村间的需要,而人手却聚拢不了几个。除去按户轮班,守夜巡更之外,有的年轻人可不愿干这样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们,也觉得不爱学。劈高粱秸,刮瓤子,分条,编插成一领大席子,四五个人几晚上的工夫,卖价也不过一吊大钱,合起洋价来连两角不够。至于工作的兴趣,年轻的农人当着这年头哪一个不是心里乱腾腾的,怎么能使他们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灯下做这样细密活计?奚二叔对着这样情形早发生过不少感慨,他曾向陈庄长说过,要将地窖子填平,种果子树。奚二叔虽然有此志愿,却终于没实行,还是每到冬天在里面编席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计较,也不管一冬能编出几领席来,他总认为这是他的冬天的职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民应分勤劳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后,大有轻易不到这里来,已成了存草的厂子。又到这年冬天,大有没想继续他爹的志愿,再编草席,村里年纪较大的人也被这一年的种种事闹糊涂了,谁也不提起这件事。 然而这一回的意外事却使这冷静土窖平添热闹。 客兵们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现成的农民被窝,用不到讲客气,谁愿意到这里边来。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里没处安身,他们有的是母亲,姊,妹,与兄弟们的女人,只是让她们并居在一间,两间,几家邻舍共同倒换出的小屋里,男人自然无处容纳。大有对于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还觉得安心,却也不情愿与老婆,孩子,挤在小牛棚的草堆里过夜。因此,村东头他家的地窖便恢复了奚二叔在时的情景。 差不多有几十个男子,都蹙眉叹气地蹲在里面,低声谈着一个题目:怎么度过年关前的日子?住处如何,他们还想不到。家中本来没有多值钱的物品,也还能舍的丢掉。迫在目前的是粮粒的缺少!一年收成不过五成,人工,捐税,吃,用,到这样穷冬,要饿着一半的肚皮才能混过年去。这一些“天神”的下降,只几天便把粮食扫数清出来。虽说镇上要从各村征集麦,米,哪来的及?平空中添上近千口白吃的客人,这简直比夏天与土匪打架还难! 不用讨论也不用预想,明明白白的困难情形,要逃荒没处走,又是多冷的冬天。这一地窖中的男子——几年来吃尽了苦头的农民,谁也没有主意。他们没有枪械,又没有大力的援助,即便横了心学学他们的客人榜样,也带了妻子往别的地方当吃客,怎么办的到?与这些饿鬼相争,明明不是对手,怕连村子都守不住。…… 大有在地窖下口的土阶旁,半躺在干草上,瞪着大眼看从上面坠下来的一条蜘蛛丝,有时飘到灯光的亮处,便看不见,又荡过来,方看清沿着那极细极软的丝来了一个土色的小蜘蛛,正好在他的脸上爬动。一指尖便可将丝弄断,使这小生物找不到它那蛰居的旧窠。无聊的气闷横在胸间,他很想破坏了当前一切有阻碍的事物,他刚刚举起右手,一个念头又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心粗的人,忽然怜悯这拖着自己腹内的生命丝,跑出来寻求食物的小东西。这么冷黑的地方,它还没蛰藏了它的活动的身体,不怕什么,也不管有无可以给它充饥的食物,在这细柔的一条丝上仍要寻求充实它的生命的东西!大有虽不会更精细地替它设想,但觉得他不应该用自己的手指毁坏了这小生物的希望。他想不出所以然,可把那份气闷消了不少。 “怎么,徐利子没来?他家里不是也盛不开?”不知谁忽然这么说。 “他许是在家里要替他大爷保驾?——他倒是个孝顺孩子。”一位弯腰的老人说。 “不,我知道。”这是那痨病鬼萧达子的声口,“他自从天明回来一趟,就到镇上去,午后我还同他打了一个照面,看他忙的满头汗。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什么什么都完了,至少他大爷与那些老总们再混上两天准出乱子。他说他非想办法不行。到底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以后就没看见。” “谁都没法子想,难道他就分外刁?”第一个说话的掷回一个冷问。 “人家有好亲戚。”又一个说。 “你说的是那老师傅的表兄?大约利子要走这条路。本来冷家集不逢大道,那一家不是在那个村里开着油坊?” “准对。徐老师的脾气,一定得搬。他,没有饭吃还将就,他是眼里放不下去这些老总们的。闹急了他会拚上老命!”弯腰的老人又说。 “唉!有好亲戚的投亲,好朋友的投友,都是路!苦了咱这无处投奔还是空着肚皮的人家。……” 萧达子哭丧着瘦瘪的黄脸,蹲在墙角里咳嗽着叹息。 大有听了这些话,他躲开那飘动的蛛丝坐起来。接着萧达子又道: “我猜他准得把他大爷,女眷送出去,他得回来看家。” 他们正在猜测着,地窖子上面填干草的木门推开,跳下来一个人影。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徐利,是你要搬家?”另外一个年轻人抢着问。 果然是徐利,面色红红的,像喝过酒。他一步跳到土地的中央,仿佛演说似的对大众说: “不能过了!这一来给个‘瓮走瓢飞’,非另打算不行!哭不中用,笑也不中用,——为的我大爷,没法子,不把他送出去,他那个脾气非干不可!不是白送老命?一天多没得吃烟,躺在团屋子尽着哼,好歹我向他们告饶,说是病,可怜年老,才好容易没撵他出来。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得连家里的女人们送到冷家集去。——知道大家是在这里蹲,……” 他的神气十分兴奋,在大家灰心丧气的时候,他跳进来大声说这些话,也不怕外面有人听去。大有看着也觉得诧异。 “少高兴!——这是什么时候,搬就搬,谁叫你有好亲戚。别那么吆天喝地的,——你知道老总们站了多少岗?”先前猜他要搬走的那一个农民说。 “高兴?‘火烧着眉毛,且顾眼下!’我徐利就是不怕硬,送了他们去,回来,我并不是躲开,倒要看看闹个什么样?——再一说,站岗,也还像样?你们不知道只是木栅子大街两头有四个老大哥,难道还站到咱这地窖子来?他们的胆量更小,夜里出村去,要他们的命。不是为了大家,看那些家伙,收拾他们不用费事!” 他喝过酒,话更多,这突来的遭遇使他十分激动。他不像别人只顾忧愁,思虑,像一群害饿的绵羊,愈在这样时候愈能见出他对困难的争斗与强力反抗的性格。 他毫不在意地向大家高声说着那些饿兵的举动。他到镇上,问裕庆店要钱时所见的种种情形,引动了全地窖的注意。他们虽然害怕,可也愿意有个勇敢的人给他们许多消息。 大有始终用宽大的黄板牙咬着黑紫的下嘴唇,没说话,虽然是听徐利报告,他的眼睛却没离那一根飘来飘去的蜘蛛丝。这时他突然问道: “你当天还赶回来?” “我当天走黑路也要来!我不能把房子干干净净让给这群饿鬼,——回来还得想法子!” “小声点说!我的太爷!怎么还想法子?”萧达子吸着短旱烟管说。 “耳刮子打到脸上,难道还硬挨着揭脸皮不成?”徐利睁大了他那双晶明的大眼。 萧达子吐了吐舌头,接连着咳嗽,摇头。 “好徐太爷!大话少说点,够用的了!” “哈哈!放心,连累不了你这痨病鬼。” “连累不连累说不上,你忘了头年大有哥的事?” “除非是他!……”徐利眼看着发呆的地窖主人冷笑。 “怎么样,依着你?”大有把右手向前伸一伸。 “依着我?一年更不是一年,去年的黄历现在看不的,依着我?……”他像颇机警地向四下里望了望,话没说下去。 “可是你以后别说‘除非是他’的话了!”大有脸上也现出决断郑重的颜色。 “静一静,听!……”弯腰的老人向草门外指着,果然从远处来了一阵马蹄的蹴踏响声,似是向村子里跑去。 接着有人站起来,一口气将土墙上的煤油灯吹灭,都没说什么话。 黑暗中,大有把伸出去的手用力一挥,那条柔细的蛛丝断了。 十九 这群穷兵在这些村镇中住了五六天后,正是一个正午,吴练长的大客厅里集合了十几个乡下的首事人。穿方袖马褂的老者,戴旧呢帽穿黑棉鞋的中年人,还有尖顶帽破皮鞋的小学教员,余外多半是短衣的乡下老。他们有的高据在红木的太师椅上,有的站在粉墙前面,大张着像失了神的眼光对着墙上的古字画。他们属于一个集团,由各村中集合来,捧住了一样的心,想对他们的头领求一点困苦中的办法。幸而练长的房宅宽大,东园中虽然也住着团长的家眷,卫兵,却另走通街的小门,所以这刻砖映壁后的大门口,除去把门的两名团丁之外,还没有老总们的阻挡。他们仗着人多,又是为公事来的,就一起拥到这讲究的客厅里来。他们很急闷,在这里无聊地等待,因为练长刚被团长请去谈给养,还不能即刻回来。吴练长是做过官的,识字多,儿子又在省城里当差,见过世面,有拉拢。他是地方上多年的老乡绅,什么话都会说,心思是那样的深沉,老辣。纵然他是著名的手段利害,可是大家还不能把他去掉;不但没有这份势力,去了,谁敢替代他哩?镇上是来回的大道,兵差、官差,一个月不定几次;警备分队、保卫团、货捐局的分卡,牙行、商会,这许多麻烦事能不办?谁敢应承下来没有差错?而且到县上去有比他更熟,说话更有力量的么?有这许多关系,所以这十几年来他把持着他的权威,还能够维持他的练长的局面,各村中的首事还得听他的调遣。 冷清清的大屋子中没生炉火,也没有火炕,幸而天气还好,从大木风门外射过来阳光,少少觉得温暖。大厅上面高悬的“世代清华”的四个大字的木匾,已经剥退了金光,一层灰黯罩在深刻的颜鲁公式大字上,细看,却封上不少的蛛网。长木几,刻花的大椅子,四个带彩穗的玻璃灯。两山墙下各有一堆旧书,是那样高,不同的书套,破碎的白绫签子,纸色都变成枯黄,摆设在这空洞的旧屋里,不知多少年屋主人没曾动过。墙上的字画也有破损与虫咬的地方。向南开的两个大圆窗,虽是精工作的卐字窗棂,糊着很厚的桑皮纸,可与屋子中的陈设,颜色,十分调和。这大厅,吴练长不大常到,他另有精致的小房,在那里出主意,商量事情,吸鸦片,请军人打牌。这大厅只是一所古旧的陈列品。 然而这一群人这天的到来,却将空虚黯然的心情充满了空虚黯然的古旧大屋。 他们都是被那些穷兵糟践得不能过活的村代表。各村中的人都强忍着饥饿,一任着客人的强索,硬要;女人、孩子,都被逼的没处住;被褥抢净了,只余下各人的一身衣服还没剥去。仅有的柴草,木器,也禁不住那些饿鬼的焚烧。鸡、狗随意地宰杀,更不在话下。总之,他们本是十分有耐力的乡民,现在被逼到死路上来!突来的这么多的军队,还有许多的家眷——也可说是别地方的灾民,要住多久?要怎样过活下去?他们现在不能不问了。明知道不是容易想法子的事,然而老练的吴练长总该有个交代?眼看着那些年轻的农民,性子急的都咬不住牙根,再挨下去,不饿死也要出乱子!“狗急了跳墙”,当这急难中间,谁也有这样的预恐。因此他们不得不集中到这里来想办法。 由正午等到太阳在方砖的当地上斜过去一大段,每人都是空肚子来的,可是静静的盼望使他们暂时耐住性,可忍不住饥饿!在檐下,在大院子中,在方砖的地上,每一个都急的叹气,有的顿着脚,向喉中强咽下酸冷的唾液。 “饱肚子的不晓得饿肚子的心!——什么事!还商量不完?”一个面色枯黄指甲尖长的人低声叹气。 “事商量完了,不还得过瘾?这一套少不了。刚才团丁又去请了一遍,就来,就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位五十多岁的小学教员说。 “还是近水的地方得到月亮,你瞧镇上也有兵,比乡间怎么样?十家里不见得住上五家,闲房子多,究竟还规矩点。……做买卖的,担担的,不是一样地干活?……练长家里还能摆门面,咱呢?……”这一位的话很不平。 “话不能这么说,这究竟是镇上,如果也像乡下那么乱,不全完?还能办事?……” “吃完了乡间,还不一样地完!看镇上也不会有长久的安稳。” “这么样还要从各村子要给养,没看见办公处不闲地称面饼,收草料么?” 他们急躁地纷纷议论。忽然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从大椅子上站起来,弯着腰道: “我知道的比大家多。陈家村隔镇上最近,这回兵到时,我在镇上过了两整宿,把眼睛都熬坏了。乡间是乱,是没的吃,可是镇上的实情你们还不明白。别看大街上还一样开门做买卖,八百钱的东西只给你三百,有的是强赊,若是关门一走,准得一齐下手。这是暗中办的,借着还有交易好说话,不能硬干!买卖家的赊账,后来想法子包赔。……后来还不知道怎么算?住的人家自然少一点,这又是旅长的主意。……他不愿意他这份人马在镇上聚集起来,怕被人家全包围了,所以要分出去住靠近镇上的小村庄。仿佛是他的一个个的小营盘,出了岔子,可以到处打接应。……” 这是陈庄长的话,他倒不是有意替吴练长解释,也是一部分实情。这群胆小饿兵的首领是时时防备暗算的。 大家听了这几句话,对吴练长的私心似乎多少原谅点,可是马上他们的话又集中到他不快来的题目上。有人说他居心躲避,也有的说他专拍团长的马屁,不理大众的困苦,甚至有人提议到东园的团长公馆去见他,不过没有人附和。那边有手提机关枪的站岗卫兵,去这么多的人,进不去,怕有是非。那个首先提议的年轻人只好咕嘟着嘴不说什么。 在他们纷嚷中,恰好一个团丁给吴练长提了水烟筒,从院门的藤萝架底下先进来,接着是那高身个穿了半旧狐皮袍的练长,走到大厅的廊下。 仿佛在阴雪的深山后射过来一线阳光,这短上胡,尖眼睛的练长走过来后,大家把刚才对他的不高兴神情先收回去,而且恭敬地围在面前,争着述说等他过来好想法子的事。 吴练长在团长的烟榻旁早明白这些乡下首事为什么找他,他打好了主意,并不惊惶,让他们到大厅里去。他在后面慢慢地抬动方头的丝缎棉鞋,踏过了高高的门限。 他不理会大家对他诉说的种种困苦,实在他都清楚得很。没有粮、米、被褥,甚至柴草也快要烧尽,许多农家的今冬状况不待别人报告给他,也用不着到他们的家中,他却都十分明了。于是他用尖长的手指甲敲着水烟筒道: “明白,明白。还用得到大家说?我在这镇上干的什么?烦你们久等。我到团长那里也为的这件事。咱们没有硬手头,却有硬舌头,再过下去,我也得逃荒。……哈哈!……全穷了,自然没有你的,我的。可不是,谁没有家小?谁家不是‘破家值万贯’?来呀!这是什么年头,我这一次足足吃了三天苦,一点钟也没得睡,别看这房子中还没住满兵大爷,你瞧,我家里的女眷也没敢在家。粮米量出了一大半,还不行。当这官差说不了自己先得比别人交纳的早!……来呀!咱得想个好主意。你们先说……” 他的话是那么有次序,“如情如理”,爽利而又似十分同情,减轻了大家要叙述的乡村困苦,单刀直入,从“方法”上问起。这么一来,大家反而楞住了,主意?谁有更好的?怎么办?沉默起来,或者是从此便无抵抗到底?一个眼光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互相推让着:“你先说!”似是有各人的主见,然而终没人说得出。 末后还是陈庄长笑着说: “练长有什么法子想,请告诉出来。大家原是没主意才到这里来求求你的。……” “对呀!”大家仿佛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对呀!就是想请出主意的。” 吴练长把戴着小红线结缎帽的头向左右摇了两下道: “你们还是说不出?——只有两条道:我想,硬抗,与软求……”他没直说下去,把尖黄的似有威光的眼向座上的首事们打了一个回旋。 谁也没敢插话。 “打了破灯笼遇见狂风,什么法子?天也不行!哼!” 仿佛说:“你们成群结党就办的了么?”这句没出口的话很沉重地落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两条路:硬抗,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我的粮米,我的衣服,你凭么来白吃白拿?干!不顾死活,不理会他们后面有多少兵,撵出去,结合起来打出去,这就有救。……哼!话可说在先,那是反乱,是作反!要干得出,驮得动!谁能行谁去领头,我不能阻挡,也不怕老总们把我怎么样。大家的事,我一家就算毁得上,敢抱怨谁?可得有干的!……” 说这些话的声音抑扬轻重,他像演剧一般很有斟酌。他这时脸色由枯黄转成阴黑,额角上一片青,尖利的眼光从这一个的脸看到那一个的。一屋子的人谁碰到这可怕的眼光,谁就把头低一低。 一时是严肃的沉默。他停了声,别人都屏着气息没说什么。陈庄长的两只手在肥袖的棉袍里索索抖颤;那黑脸的小学教员紧蹙着浓密眉毛;刚才提议到东园去找他的那位乡董对着墙上落了色的孔雀尾巴直瞧,把两个有纹的嘴角收敛起来。 “不是么?……哈哈!哈!……” 练长的烟嗓子的冷笑声音,听的人都觉得身上发毛。“来呀!人!……”接着那个站在廊檐下的团丁进来,替他用火柴点着了火纸捻成的细纸筒。 仍然在沉默中,他唿噜噜吸过一筒水烟。 “不是么?……还得安本分走第二条路!”扑的声他将铜烟筒的水烟灰吹到地面上,还冒着烬余的青烟。 大家缓过一口气来。就有一位嗫嚅着问他: “第二……第二条路?练长说怎么走?谁能不愿意?……只要……” “对呀!谁能不愿意?咱不能跟人家干,还有什么话说!……第二条路,有前,有后,大家多约人去跪求旅团长!——求他另到好地方去吃好饭。……说不的,我得在暗中用劲,如果求得成,大家的福气!……对吧?”他的语调柔和得多了。 果然是一条路,走得通走不通连那心思最密的吴练长也像没有把握。围绕着练长的这十几个穷迫的代表人,听了这个主意,像是从漫黑的空中坠下了一个火星,跪求,甚至每一个人挨几下打都能够。生活的破产就在目前,还顾得了脸面?首先求问第二条路的人道: “能够求的他们给大家超生,多约些人去跪门,还办的到。” “如果不答应,跪上一天?”另一位红眼皮的短衣老农人稍发疑问。 “丢脸吗,……我也不能说不对,可是他们若板下脸来不准,哪怕咱跪上三天三夜!高兴一顿皮鞭轰出,走,那不是丢脸还不讨好?……”小学教员话说得很周到,似乎也在顾虑到自己的身分。 “那不是没有的事!不能保得住一求就成。要明白,刀柄攥在人家手里!再不然,上刀锋上硬碰,试试谁比谁有劲!” 吴练长微笑着答复这位教员的话。不偏不倚,他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要称量出这两造言语的分量。他说着,弹弹纸筒灰,多半白的眼睛向上看,等着听从大家的多数主张。 小学教员看看这位临时主席的脸色,本来舌底下还有他的话,即时压了下去。 陈庄长向来不曾对吴练长的话抗议过,这一次他觉得到底还是他有点主张。看他那样不慌不忙的态度,谁也不能与他相比的。又看看大家,虽然脸上急躁着,说话却怕说错了收不回来,他就大胆着说: “大家都愿意!练长说什么时候办?……” “今天办不了,去,准碰钉子。刚才听团长说,旅长为兄弟们每人要一块钱的事冒了火。把传令兵打了两个,哪能成!我想……明天十二点,大家聚齐,不要太多;人多了容易出错。再来十几个,可是先得嘱咐一句,你们要齐声说是自己情愿来的!如果透出是我的主意,糟,该成也得散劲!明白吧?” “大家的事哪能说是练长自己的主意,那不是给自己打嘴巴?”几个人都这么说。 “这是头一件不能不说在前头,不成不起来。挨骂,甚至打也得充劲!如果卫兵们喊一声就算了,趁早不如不去!” 这一点却是重要的,他不急着往下说。等了几分钟,看着大家虽然是蹙着眉头,却没人说反对话,他便继续谈下去: “苦肉计!为了自己的事说不得,愿打愿挨!好,今晚上我得先用话暗中给旅长解说解说,自然不真告诉他,……只要他们答应走,自然喽,过几天难道还受不了?有些别的条件,咱可得量量轻重,该承认下来的不要尽着推,激恼了他们谁敢担这份担子!是不是?” 他像一位老练鸨母,对于生怯怯的小姑娘们先有种种告诫,真是为的那些女孩子,还是为的别人呢?吴练长接着又指点了不少话,谦虚的很,“是不是”总离不开他的口头。 在场的乡董,首事,谁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恰像没有出场的学戏的角儿,教的纯熟,可是喜、怒、悲、欢要你自己做。教师当然得在后台门看火色。已经默认了这第二条路,不走不行,走起来也不是容易举步的!每一个人身背后有若干不能度日的乡民在那里催促着,哀求着,小孩子饿得不能抬步,老人们夜里冻得要死,再过十多天怕连撑着空架子的小房屋也要拆下来,这比起上场时的“苦肉计”利害得多。况且去跪求的要多找有年纪的老人,难道军官们没有一丝毫的良心?他们也会想到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爹、娘、兄、弟吧? 没有更好的方法,明知困难,只好从宽处着想。 在吴练长的切实嘱咐之后,大家捧着饿肚皮与不安的心,疲软无力,慢慢走出。刚出大门,正迎面,一个黄呢军服的少年兵端了两大盘菜走过来,那是一盘清炖鸭,一盘烤牛肉。少年兵越过这些乡老,到送客的吴练长前面行了一个举手礼。 “旅长叫自己厨子新做的菜送给练长尝尝新,晚饭后还请你老过去,——到旅部里耍牌。” “不敢当,不敢当。里面去歇歇,我就回复。……” 这样一问一答的中间,陈庄长在前面领着这群代表已经转出了有木栅门的巷子。 “看样许有九成?你瞧咱那练长的面子!”其中的一位低声说。 “他到底有一手,这份军队才来了几天,他就与旅长有多大的来往!”红眼皮的乡老似乎十分惊异。 过了中年的小学教员像另有所见,他在巷口的粪堆上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