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从挂上纸糊的灯笼时摸着路走,子弹箱装满了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38861更新时间:23/03/02 14:22:48
总之,他们的许多车子与许多同伙正连系成一条线,成了一个活动有力的有机体,在旷野中寻求他们的归宿!
自然,在周围监视着他们,迫逼着他们的又是一些同伙,那些人认为天下是由混打来的。穿起二尺半,受着战争的鞭打,在担负着另一种的命运,显然与他们不同。
初走起来都还抖着新生的精神,在难于行动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赶。兵士们也是矇眬着眼睛,有的还认不清本营或本连的车子在前在后。及至曙光由东方的冷白雾气中腾跃出来,大地上分清了各种物体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带鞋绊的兵士便有点不容易对付了。
有的叱骂着推夫们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样子;有的抱怨天气冷得早,而大多数是咒骂着现在清闲没有战事。败,他们不忌讳,然而不承认是真败。为什么打仗?谁也说不出,他们以为开火便是应该的事;只要打,总比败下来闲着好。至于败得容易,或者死伤,在那些神气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劳汉子们的心里满不在意。大多数已经从无意义的苦战中产生了不与寻常人一样的心思。为的他们上官的命令,拖着疲弱的腿,从福建拖到江南,从江南一路流着血汗又拖到这个苦地方来。他们还不知道怎样解决他们的生命;他们还没找到怎样恢复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们急切还没有铁一般的组织,他们,却将说不出的怨气向没有武装的人民身上发泄。
的确,他们也是每天在疲劳中强自挣扎。凉风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会中行乐的男女该披上呢绒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一身又破又脏的单军衣,领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有的连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红帆布鞋,青布鞋,有的还穿着草履。泥土与飞尘包住他们的皮肤,黄黑中杂以灰色,映着闪闪的刺刀光亮,如从地狱中逃出的一群罪犯。就是那些驰驱血泊里的战马,在这平安空阔的田野中也显出瘦削无力的体态。他们的腿仿佛是些骨架,尽力地用,尽力地驱迫着它们,走过平原,越过山岭,穿行在森林中间,泥,水,石块,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试。其实,这些兵士的头脑也像从别人买来的一样,戴在他们的肩上,却对它们似是什么责任也负不起。
大有与同伙们随从的这一连兵士,还较为整齐。因为他们的武器全都装在车子上,除掉有些人扛着几十支步枪,还有连长挂的手枪,别人可以空着手走。可是他们还有鞭子,木条子在手上时时挥动,如驱羊群一样监视着这些喘粗气落汗滴的推夫。究竟是比较别队的兵安逸些,自然也减了不少火气。大声骂及祖宗的话,只得捱着听,可是实行鞭打足踢的时候还少。这些奴隶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庆慰这一时的好运气!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辙,走上平整官道。太阳已在这个长行列的人群中散布着温暖明光。大有近来不常推车,推了两个钟头已经把青布袷袄完全湿透。及至走上大道,骤然觉得轻松,两肩上的“钢板”似乎也减轻了分量。他这时才能够向四处望望,并且探查他的“主人”们的态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见远远的山峰在朝日下有片淡蓝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贮存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向这群互相敌视的人类俯瞰。脱叶的疏林向上伸着一无所有的空枝,像要从无碍的大空中拿到什么,瘦硬的样子显露出它们不屈的精神。郊野全露出剥去了表皮的胸膛,无边际的展扩开,像微微喘动它那郁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叶,在这片雕残的地衣上挣扎着零落的生命。大有没有诗人的习感,对于这些现象没有一点凄清感叹的怀想。从闷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这清明光景的时候,反觉得有说不出的欢喜!两膀下骤添了实力,虽然是受他人驱迫,呵斥,他仍然消灭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兴致。他看看那些红眼灰脸的武装人们,脚步都懒得向上抬的神气,有点瞧不起。他想,如果将这些只是够威吓乡下人的武器扛在他与他的伙伴们身上,要好得多。自从夏季祈雨会的血战以后,他渐渐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换成一种蔑视。他们只知图快活,装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们的怯懦。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亲眼见到从远方脱逃的大队的情形,他觉得自己有点骄傲。
“他妈的!这些地方真不开眼。昨儿我拿了一包碎银子首饰到一家杂货店里,只换两头光洋。那个年轻的伙计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没有钱。混帐!管它的,我终竟多问他要了两包点心。”
车子旁的一个兵同别一个谈话,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标,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给他妈的两枪把子,准保会弄出钱来。——你知道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银子,我们再去要。狠心的东西!全不想想我们弄点彩头也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好歹这点便宜都不给,难道一包银子首饰只值两块大洋?”这个粗声汉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从前往南海贩鱼时候曾听过这样口音的鱼贩子说过话。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别净说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记是到了什么集镇,五十八团的一个兄弟牵了一头牡马向一家庄稼人家送,只要五块大洋。那个人贪便宜照办,可是教别一位知道了,去过第二次,说是这是军队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块完事。你猜,住了一天,听说就去过四次人。末后,这个庄稼人一共花了二十多块才了结,……老百姓怎么不怕?”
这个黄脸兵似乎还为老百姓争点理,大有不禁歪着头向他狠看了一眼。
“猫哭耗子的话,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横竖还不是那会事。我们从福建蹿到这里,谁不是父母爹娘养的?这份苦谁不记得?——记他妈的一辈子!拚了命为的什么?老实说,官,还有穷当兵往上升的?扛枪杆,站岗,掘战壕,永远是一个花样。碰运气不定多会挂了彩,半死不活的丢在荒野里,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说我们图的哪一条?不打仗没活干,打起来却令人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然,这根本上就不是我们应该问的。命令,命令!还有说得中听的军人纪律。什么?那些做官的终归得要你的命!……难道这份穷命一个大也不值?老百姓与我们,弄到现在成了两路上的人,其实我们有几个不是老百姓出身?还有什么不知道?可是干什么说什么。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饷,他妈的没的发,衣服冷热这一套!打死还不及拍杀一个苍蝇!怎么?我们光光地拿出好心眼来做善人?……人家都骂当兵的没有好东西,强抢,骗人,奸盗,……可没有给他们想。不错呀,人一样是血肉做成的,谁愿意做坏人?……自己连人还算不上,管它好坏!……”
初时高喊老标的这个大黑脸,楞眼睛的高个,他毫不顾忌,高声反驳着黄脸兵的话。在前面散开走的他的同连兵都回过头来直瞧着笑。那些推夫们只有静静地听。
“对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哪天咱得安安稳稳地当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带劲,干就像干的,做一点好事也不能不入枉死城!”
“饿着肚子,拿着性命开玩笑,难道就只为那一月的几块钱?——人家得到好处的怎么尽力地搂咧!”
应和着这有力的反驳议论的人很多,那黄脸的兵带着凄惶颜色慢慢地道:
“兄弟们只顾口快。前两个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真见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亏在上海邮局的一个亲戚,设了许多法子方才递到。你们猜,我们老乡在这连里并不少,好!我家还住在城里,被××军的×旅冲进去,又没曾开火,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去年娶过门的小兄弟媳妇,被那些狗养的活活奸死!——这是什么事!”
“怪不得你说,敢保咱这里兄弟们不干这一出把戏?过了江的那种情形,无法无天,什么干不出来!——你太小气,干脆不管,权当咱是出了家!”另一个兵士苦笑着这样说,其实从他的居心强硬的口吻听来,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还算福气!——其实白费。不是出家,我们直截了当是‘出了的人’!家,连想也不必想,谁敢保人家不抢,不奸,不拴起家里的人来活受?想就当得了?怎么,修行?该死的还得死,罪一样受!”
黑脸高个虽是这么说,他的楞楞的眼睛里也有点晕痕。
大有的车子正推在这几位高谈的兵士中间,他们的话与种种神气都可以看得到,听得清。他是头一次能够听到当兄弟们的心腹话,同时他对于平日很仇视的他们明白了许多,知道他们也一样是在苦难中乱踏着走的人。
连接着没曾歇足走了三天。每到一处照例是纷乱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干草,用具,随在是争着抢,争着拿。经过更穷苦的村庄,住在农人们的黑魆魆的屋子里,女人多数早已避去,连壮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见到,都是一些老人,用瘦削的皮骨等待着他们的马鞭,枪托的撞打。他们虽然强迫找牛,马,人夫费尽了力气,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愈走愈是一带旱干很重的地方,农人们夏天的粮粒早已无存,更向哪里去弄很多食物,供给这群饿兵。因此,从陈家村左近来的许多人夫,——还有从几百里外来的人夫,就这样一天天捱下去,出卖着筋力,甚至饭都没得吃。
兵士们的焦躁,暴怒,与推夫们的疲苦,忧愁,在这段荒凉的大道中,形成精神上的对立,而又是彼此没有方法可以解决的困难。那些骑马的高级军官尽管假充威严发着种种命令,然而弟兄们的冷嘲,热骂,与抵抗的态度,他们只好装做不曾听见。兵士的愤怒无所发泄,便向推夫们出劲。
冷饿,骂詈,与足踢,鞭打的滋味,渐渐地使他们每一个都尝到了。萧达子本来是痨病鬼的一付骨架,在车子前头叱扶着那只缺少喂养的瘦牛,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呛咳的窒闷声音,与瘦牛的肋骨中一起一伏的喘声互相和答。还不时被旁边的兵士瞪大眼睛怒骂他不赶着牲畜快走。他的破对襟布袷短袄,没了对扣,黄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热土里去。他的光脚原来有很厚的皮层,可也经不起在石子路上与深深泥辙中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简直走一步有一片血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包扎,只能忍着痛苦往前走。好在经过一段尘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细土盖住,直到走在干硬的地上又透出血迹。与大有推一辆车的徐利是陈家村中顶不服气的汉子,年纪小的时候与宋大傻是淘气的一对。上次与土匪作战,他在村子里一个人放步枪打接应,平时可以扛得起三百斤重的粮袋。这几天来做了大有的前把,担负着差不多将近千斤重的子弹箱与兵士们的行装,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车把,纵然少吃一顿窝窝头,还能不吃力地往前拉。这力大的农人得到兄弟们的赞许,连带着后把的大有也少受他们的鞭打。不过大有却早已觉得胯骨酸痛,臂膊上的筋时时颤动。
这一晚上他们宿在一个小小县城的关外。
从这一路来的军队也有五千多人,那些马蹄蹴踏着飞尘,炮车轮子响着砰轰的声音冲入县城。方圆不过三里地的城中,即使搬出一半人家还容纳不下,纷乱了两个钟头,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东关露宿,大有与他的同伙也被分派到东关的空场里。
一天的疲乏渐渐使许多推夫感到没有剩余的一点力量了!只吃了一顿粗米饭,空着肚腹直走了将近一百里地,他们的脊骨都似压折,每个人的腿如果不是被车子的动力带起来,马上会倒在田野里。一听说叫他们卸了绊绳休息,即时有许多人横直地躺满了空场。
一点灯火看不见,近处的村庄与穷苦人家早已防备着兵士的进攻,一盏灯也不点。从暗中可以隐约地辨出那倾斜的城门楼子,城墙下的一行大树。城中的人声与调队的号声乱成一片,上浮空际,吹送到饥疲交加的推夫的耳里。他们这时什么都不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时下咽,人人渴望睡眠。风吹露冷的难过,他们并没想;他们的身体也同载重的木车一样,被人推放到哪里就是哪里。监守着这一群二百多推夫的兵士,只有几十个人。谁愿意在这样清冷的夜里与牲畜一同受罪,况且兵士们的两条腿一样是早已站立不稳。在星光下面,他们大多数也靠近车子躺下来,由假寐以至酣眠。
约摸过了两小时,才由城里送来了不多的高粱饼子,几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饼馅。合起来每人可分半个。……谁都想不起吃,食欲像从大家的胃口中滑走了一样。一会,忽然从石街上跑来了两个骑兵向监守兵传令,要三点钟就动身,明天晚上一定赶到城,一百二十里的长路。
困卧的兵士们哼也不哼一声,只有一个排长答应着,算是接了命令。
两匹马嘚嘚的蹄声又奔回城里去。
“妈的!没有心肝五脏的长官,只会发这样的鸟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子可是没有马骑。”
“不知势头,多早晚也得把这些行行子弄来尝尝咱的劲!”
没有完全睡好的兵士们大声乱骂,他们的小头领却逛到另一边去了。
大有与没沉睡的,忍不住饥饿强咬着粗饼的同伙都听见了,谁也没有话说,然而谁的愤怒也在心中向上高涨。沉默着,心意的反抗的连合,不用言语,都体会得到。何况单独是他们在城外,机会,——这几天中谁也到处找恢复自由的机会!天晓得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沿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可拿,即便拿得来,也未必放手。
极度的苦痛使他们忘了车子,牲畜的处置,他们蕴藏着的脱逃的心意正在从一个心粘合到别一个的心里。
恰好从晚上吹起的西北风,把已经睡熟的从沉重的梦中吹醒。那些兵士们在车旁盖着毯子,还有夺来的棉被,抵抗着大野中的寒冷,没想到他们的“奴隶”能够趁这个时机要一齐争回自由!除掉倚着枯树算是守夜的两个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动手便可走去。大有首先与徐利打着耳语,他并且从簸箩里摸出那把谁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动,不须言说的方法,所有的“奴隶”都在朦胧中等待着。
徐利与大有先立起来,守住了倚着树根做梦的两个兵士,一个“走”字由大有的口中低声喊出,一群黑影从四围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们用很快的脚步飞奔。两个兵在无意识中转动身子,即时大有与徐利把他们抱在胸前的步枪夺过,用刺刀对准了他们的咽喉。
这两个疲倦过度的军人勉强睁开眼看见这奇异的景象,还以为遇到了敌人的夜袭,黑暗中两把锋利的尖刀在眼前闪晃,习惯的威吓使他们很机伶地闭了口,瞪着眼,似在求饶。
约莫他们的同伙跑出了半里路后,大有与徐利每人一个,牵住这两个失了武器的大兵的破衣领往前走,刺刀的尖锋仍在他们的面前。
要报复的沉着精神,与恐怖的心理相对照。这突来的袭击,使两个大兵现在变成这一群农夫的俘虏了。
拖着走了一大段路,被俘的并不曾认清敌人的面貌。走到深深的两道土沟的脊路上,大有哼了一声“走!”还是那个有力的口吻,从土厓上面用力一推,手中的俘囚便滑下沟去,那一个刚刚“啊哟”着,前边的徐利也照样办。
“叫吗?就给你几枪!”大有还向沟底下喊,其实他即时把夺来的步枪往左边的沟里抛去。
“怎么不带了去?”徐利似乎还不舍得这样精美的武器。
“去他妈的!丢到左面去,这两个小子摸不到。”
徐利顺手也将武器从脚底下蹴去。
这来时的小路他们早早记清了,满野正吹啸着东北风,他们顺风加紧脚力,赶上了先行的同伙。
十四
这一年冬季虽幸而没再出兵差,但接连着夏秋间的种种预征,讨赤捐,地方上的附税,使大有又得出卖地亩,现在所剩下的只有春天与魏二共耕的二亩地了。地不值钱,乡村的人家要不起,也不敢买,只可向镇上或城里有势力的去贱卖,中间又有经纪的折扣,一亩很好的地也不过几十块大洋。大有自从春天以来,对于土地的爱护心早已变了。他打定主意,横竖留不下,这样下去,早净晚净,还不是一个样?况且实在是没处弄钱交捐税,不止他这一家,陈家村每家都是如此。地太少的或者给别人家佃种的,虽然交纳税款少些,却一样是没有生活。很有希望的秋收被空中的烈火烤干了,甚至连别的东西也不能改种。想照从前做点手工活作种地的补助,做什么呢?一切东西都用不到他们自己的制作,棉布,煤油,洋纱,小铁器,一批批地从海口外运到各地方去。城里与大集镇有的是批发铺子,各个小负贩贩到乡村中卖,只要有钱,这许多许多旧日的农村用不到农人拙笨的手去制造什么用品。制造出来又贵又费力,谁也不愿意用。所以,一到冬天,这些穷苦的乡民除去拿枪看守之外,任何事没得可做。大有本来是老实的,自从经过一些事变,使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周围状况与将来没出息的苦闷。他对付兵匪的能力,很奇怪地日日增长。于是在村中他渐渐被人倾服。从前嘲笑他不会卖菜,被灰兔子打耳刮子的话再没人提起。从单锋脊偷营的战功以后,他在这几个村中变成了仅亚于陈庄长的人物,拚命的大有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从夏天来变成了周身是胆的“英雄”。
自从他首先倡议与百多个推夫从那个县城外开夜差回来之后,过度的疲劳,奔跑,虽然得到许多农村人们的称赞,在十月中旬他可大病一场。寒热间作,夜里说着令人不懂的呓语,吃着医生的苦药没见速效。他的妻很小心周到地伺候病人,把为孩子及全家赶做棉衣的工作也耽误过去。
在病中,他每夜做着恶梦,仿佛是常常与许多人争斗:拳头,尖刀,火枪,爬过山岭与平原,尽力地同不知的敌人拚命,为了什么当然不很明白,然而他在梦中是真实地用力争打,并不是虚空地喊叫。他的妻在冒黑焰的煤油灯下看着他握拳,咬牙的怪样,往往在第二天抹着眼泪向人诉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邪祟。虽然也请过巫婆,烧过纸钱,但并不见有减轻病人怪状的力量。直到吃过医生的重量发汗药后才略略好些。
正当大有卧在土炕上大病的一个月内,这乡村中也闹着一种神怪的新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游方和尚到镇上化缘,保卫团丁为了驱逐闲人起见,并没容许这一件僧衣一个小包裹的和尚多留。然而只有一天的工夫,却给了乡间的农民一阵绝大的恐怖!据说这个和尚曾在镇上北门里的一个自己做零活的木匠家里治过病,用火炙法子把木匠老婆的胃气疼治好。因此,在那一家的殷勤款待时,他好意留下了一张画符子的长篇字纸。他说:现在应该又到了一个很大的劫运,从下年起,十几年内不复太平,怎样尸骨填河,死人遍野,又怎样有水,火,疫疠,刀兵的种种灾难,没有善行的,与不早早求保护的人非死即病!总之,是任管如何逃不出这场劫难。他叫木匠与他的全家都要一天画符子,烧着吃,又要每天诚心念佛多少遍,方可修行得日后在那洪水般的大灾中得到解脱。那诚笃的木匠自然是安心相信,况且和尚也说过,像夏天的旱灾便是那未来患难的第一次,是向许多人警戒的先声。更有传说是和尚刚出木匠的门口便不见了。……这样新闻流行得异常迅速,不到两天,凡是围着这个大镇十几里以外的乡村都知道了。那位都不认识的神仙似的和尚留下了符子,字纸,大家都彼此传抄着看,忙坏了一些识字的小学生,杂货店里的小伙计,以及乡村中能写得上字的。……陈家村隔镇上更近,自然是个很适于宣传这样新闻的区域,于是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人在争抄,或求着别人传抄这样符箓。
在失望的农民心中,这突来的恐怖预报很容易激动他们的直感,何况还附有救济的方法。即使无效,他们在无所希望里也想去试验试验。每年是正忙着收割豆子的时候,现在却都忙于传说这件新闻,并且把那个和尚点缀上不少的奇迹。他的指尖上能够生火,他的小包裹中一定有不少的法宝,也许是济颠的化身,不就是佛爷那里来的差遣。近几年来的种种压迫,荒旱,都在乡村中流行过;大家都知道每一个夜里提枪的生活;都见过满道上逃难的景象,这份预言在人人的想象中并不觉得说的过度。谁都在等待着不久的未来的变化,谁也明白现时不是太平世界了!什么怪事没有?他们像蒙在鼓里不得安眠;也不能了解这空空的大鼓要如何破法。然而不能安稳与没过法的思想,恰像这传抄的符箓一样,流行于每个人的心中。
大有刚刚出过两场大汗,在炕上可以坐起来的一天,他的妻正在外间白木桌上叫聂子学画符箓。去镇上的小学不到一学期,幸亏他早已在陈庄长的私塾中附过学,所以还会写字。这时在屋子的淡弱阳光下学画符子当然还画得出。
绎过妻的解释之后,大有便要符子的抄样看看。
“诚心的事,你要洗洗手去拿。”妻热诚地说。
“什么?——我这两只手又没杀人,怎么脏的?”大有无力地,瞪了瞪眼,却立刻想起了在城墙上曾见过的杀人的印象,又联想到在龙火庙前自己的枪法。
“也许曾打死过人吧?”这一转念还没完,妻已经把白木桌上的符样双手送过来。
大有略略迟疑,接过来:“如果真没曾打死人?……”他想着,粗大的手指在空中抖擞起来。
一张黄表纸上有许多歪歪扭扭的方形字块,到后面才是那两道符箓。大有骤看见这朱红色的画符也觉得奇怪,有一些圈,重叠的横画,一个字有多长,这些字形中包藏着什么“天机”?他随手又递给妻。
“你叫聂子抄过几张?”
“说是抄十张就可免罪!抄下来还要将符子用清水吞下去,——聂子不会写前边那许多字。我叫他只抄符子,先给你喝。”妻一本正经地答复。
“村里都在传抄么?”
“谁家也忙,可惜会写字的太少了。西边学堂的先生,头一个月才从城里下来的老先生也忙着写,一天大概写得出十多张。不会抄字的只抄符子也可以。有些人像学生一般终天地写。……独有陈老头子不信。”
“就是庄长老头子?”
“旁的还有第二个?他老人家什么事没经过,独有这件事他向人说起便道是一派妖言。听说连镇上练长家里的人都吞了朱砂符子,还用红绸子装起来带在身上。怪不?陈老头子偏不信,——人人都说他反常。本来快七十岁了,说不定风里烛的有一天……”
“陈老头子还怎么说?……”大有追着问。
“他说:这哪会是正经神道,说不定是来摇乱人心的。他还说在这样的年头就会出这样的事。——你记得,这也不必然吧?我小时候曾在龙火庙……那时香火真大,给娘求过胡仙的神药,跪在那里,好好的一包纸里面就有些末子。”大有的妻一面把符子放在桌上命孩子抄写,一面拾起炕上的麻线扎成的鞋底做着手工。
“不错,那一时传的胡三太爷的神事真盛,龙火庙的道士真发过财,得了不少的香钱,到后来不知怎么便消灭了。我明明记得爹还是那香火会的会头,——又记起来了,那正是洋鬼子造铁路的第二年。唉!那时候的传说到处都有,说鬼子能勾小孩子的魂;教堂里弄了人去开胸膛,取血配药;T岛那边是个魔窟,请了外国的邪鬼来造路。这才多少年?我小时候听见爹说过,可是后来什么也没了。怕坐铁路上的车的也坐了,入教的仍然入。……”
因为符箓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童年记忆,并且把在铁路边推煤时所见的种种光景也联想起来。
他的妻低着黄松的发髻做鞋底,听他高兴地说起旧事,也插嘴道:
“咱年纪不大,遇到这末梢年,见过的光景可不少!一年不是一年,你想,都像这两年的胡混,谁知道等到孩子大了还有的吃没有?……”这是这诚恳的女人的“心病”。眼看着家中土地一次次地典卖,钱又是那么容易地拿给人家,丈夫还得与一些不知怎么来的仇人拼命。地没有好法子多出粮食,愈来愈不够交割,好好的一个男人出了一趟兵差,回家就一连病了二十多天,这是多坏的运气!她平常不敢对丈夫提起,现在她说出来,枯涩的眼中包着没有哭出的泪痕。
出乎意外地,大有这次并没发他的老脾气。他搓搓手掌禁不住也叹着气道:“女人家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事,我还不是糊涂到死。谁知道这几年是什么运气?——你明白这坏运气不是咱一家要来的!还有比咱苦的人家你不是没看见;还有那些外县来的逃荒的,卖儿女的,讨饭吃的,一年中总有几回。现在咱卖地,吃苦交钱,还能在这里鬼混着住,比上不足,已经比起人家算好了。我明白,——不但我明白,再想和头十年一般地过安稳日子,大家都没有这份好命!陈家还不是一样?独有快活了小葵那坏东西。我在城里听人说,什么事他也有份,就是会弄钱,巴结官,大绅士,可怜本是小财主的他那老爹,扶了拐杖到处里跑,受气,妈的,小葵管么?……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罢呀!咱这一辈子还不晓得怎么混过去,想着孩子不是傻?——谁没有小孩,到自己顾不得的时候,夫妻还得各奔东西呢。”
妻的哀诉打动了这已近中年的大有的积感,他紧握着破棉被在炕上气急地说着这些话,妻的真情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流到鞋底上面。
十三岁的男孩在外间的木凳上停了笔向里屋偷看,他的大眼睛瞧瞧像是生气的爹,又瞧瞧似在受委屈的娘,……他的弱小心灵中,也像多少明白一点他们是为的什么这样难过。
三间屋子里一时是完全静默了,只有纸窗外的风声扫着院中的落叶刷刷地响。一会,大有将紧握的拳头松开道:
“还用难受!捱着,——握着吧!横竖有命。上一回没死在那些‘贼兵’手里,从枪尖底下逃回人来,想还不至于饿死。自从我在镇上遭过事后,我也变了,害怕,愁,想,中么用?瞪着眼看那些还没来的光景!干这个不成,改行,卖力气!……你不记得陶村的杜烈么?”
“哎,记起来了,你看我这记性,……”妻擦着眼泪说,“前三天刚刚你吃了药发大汗的那天,杜家的妹妹还特意托她那村有人回来的便,捎了一点孩子衣料给我。她与我在清明打秋千时认的,大约还因为你与她哥哥有来往。……那捎信的人说:杜烈问道你在家好不好?当时我正替你的病担着心,没来得及问问他妹妹在外边怎么样,只知道也在工厂里做工,一个月有个七块八块?可惜她娘已经看不见了。”
“一个月有这些?杜烈还得多吧?真比咱在乡间净折腾地过活好!”大有艳羡似的说。
“舍开家可不容易。”
“也得看时候,乡下不能过,又没得好法子,怎么不向外跑?前几年到欧洲去做工的回来不是有的买地,还会说鬼子话。”
“辛苦却不容易受哩。”
“什么辛苦,比挨饿受气还强吧?咱凭么?还不是到处一样卖力气吃饭。……”
他的妻这时也把手上的鞋底放下,牵着麻线想那些未来的不定的事。
外院的板门响了一下,妻刚刚从里间伸出头去。
“大哥这两天该大好了?我本想来看看,恰好陈老头也叫我来哩。”质直的口音,大有在炕上听明白进来的是患难相共的徐利。
徐利的高大躯体进门须弯着半个身子。他披着一件青布破长棉袍,并没扎腰,脸上乌黑,像三天不曾洗过。头发很长,都直竖在头上。到炕前他立住了。
“大有哥,可见你的身子多狼糠,咱一同出的门,我回来睡了两天两宿,什么事也没有,可把你累坏了!穷人生不起病,大约这些日子光药钱也有几块?”
“可不是,徐二弟,秋天卖地下剩了十来块钱,这一回净出来了!”大有的妻在门外答复。
“好!早净了早放心,你可不要嫌我说话不中听。存下干么?还不是一样净?只要留得身子在,怕什么,是不是?大哥,……哈哈。……”
大有在炕上坐着没动,只是从脸上苦笑了笑算是答复。
徐利毫不客气地坐在木炕沿上,重新端相着大有的脸。
“人真缠不过病魔,这二十天你瘦得多了。——这不好?咱算做对了,好歹的那些东西没回头来追抄。虽然大家丢了不少的车子,骡,马,还回来人!你哪里知道,一听说咱跑回来,陈老头子跑出去藏了七八天,谁不是捏着一把汗?我早打定了主意,管它死活!如果灰兔子们真来找事,跑他妈的,咱也有条命,不是一样出去补名字?几间破屋,无非是烧光了完事,逼着到那一步有什么说的!……可是苦了你,这场病把你作践得不轻!妈的!一个月下了二十九天雨,——该阴?倒霉的年头,倒霉的运,谁逃得过?……别扯了,我今天来看病,也有正经事,老头子昨儿同大家议论了大半天。……”
“又是什么事?不是要钱,也是要命!”大有迅速地说。
“哼!头一条猜得不对,妈的!现在又变了法子了,不要钱,你放心,要人!——干什么?说是修路。”
“修什么路?又通火车?”
“差不多,要修汽车道。”
“修吧!横竖咱都是坐不起汽车的人,我知道走几十里地要两三块。……”大有愤愤地说。
“不是叫咱们修路人家坐车呀?”徐利慢慢地道,“县上有命令,转到镇上,前天夜里火速地招集各村的首事开会。”
“要人?多少钱一天?”
“你别装傻了,花钱?叫咱们卖力气!——卖力气,是啊,从北县的丰镇修过来,一百二十里,叫当地人加工赶修,限十天,十天呀!全路完工。哪里没完,哪里受罚。……怎么修?自己带干粮,带火,每个村子里每一家都得出人,还有器具。哼!虽然不是隆冬数九,地土可已硬起来,要一镢一镢地掘。这是什么活?谁听说过?慢了得罚。陈老头子就是当差传令,昨儿就为的这件事闹了大半天。”
大有瞪着眼,又骤然受了重大的刺激,说不出话来。原来站在外间木桌子旁边的大有的妻急着迈进里屋来道:
“像他这病人还得去?……”
“我为什么来的?大嫂子你想怎么办?陈老头子还体贴人情,他首先说过大有还病着怎么又当官差,你家里别没有人。可这是大家的事,谁也愿意谁不去,后来还是老头子出的主意,说不去没法向大家说,找我来同你们说一句,可以出几个钱雇人替。”
徐利的话没说完,大有将破棉被掀开来大声道:
“什么?老头子出的主意倒不差,可惜我现在把卖地的钱全花净了!不去,不去,我偏去!省得叫人家作难!去!去!好不好再闹上一场。……”
他一边叫着,一边汗滴从他的额上往下流,大张着口向外吐气,这显见得是病后虚弱与过度的激动所致。徐利急急地把那条乌黑油脏的被子重新给他盖上,摆摆手道:
“大哥,你别急,老头子真是好意,除此外没法服得众人。抗又抗不了,后天就由城里派监工的人来,拿着册子查。……”
“查?谁教死不了,就得做牛做马!你不必阻挡我,我大有死了也不使陈老头子为难。我非去不行,一个钱我也不花。再回头来请先生治病,那是活该!我看看到底路……是怎么修法!……”
他的妻看见丈夫动了真气,不敢说什么,避在板门后用大袖口擦眼泪。徐利这一来也没了主意,不知道用什么话对这位病人解释。
“哼!”大有喘着气道,“横竖是索命,我有病——难道没有病的就容易干?从夏天起,咱哪天不是卖命,还差这一次?什么法子都想到,与穷人拚!……”
“凡事总有个商量,你病的才好,别净叫大嫂子发急,你看她擦眼抹泪的。”
“哈哈!妈妈气,中什么用?大嫂,老实说,就是大侄也顾不的。总之,我一个钱没的出,告诉咱那头儿,谢谢他吧!干什么也去!……”
徐利没有再可以分辩的话,他知道大有气头上,任管怎样说的在情在理也是白费。他守着这心理异样的邻人,替他担心!大有的“一杆枪”的脾气,他一向很熟悉。他打定主意的事,别人怎么劝说万不会动摇他的念头。
喝过大有家红色的苦茶以后,徐利再不敢提起修路的事。为了使他平静些,只可在光线暗黑的屋子里同大有夫妇说些闲话。幸而这性急却不是心思缜密的病人,无论什么事一经说过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于是农田的经验,粮价的高低,幼小时的故事,都成了他们的谈料。大有在久病后得到这个畅谈的机会,精神上也觉得痛快。虽然明后天就要凭着苦身子去修路,然而他只有兴奋,并不忧愁。
院子中的大公鸡喔喔地叫着过午应时的啼声后,太阳渐渐西斜了。徐利起身要走,恰好聂子已将十多张红符子抄完,大有的妻恭恭敬敬地拿到屋里,意思是要大有吞下去。大有蹙蹙眉毛没说话,徐利在旁边笑着道:
“看着大嫂子的好心好意,你也应分吞下去,难道还会伤人?何况你还一定要作‘官活’,身子不比从前结实,就来一下吧。”
大有的妻趁他说话的机会,便在大黑碗里将这一叠黄表纸烧成灰,用白水冲开,递到大有的手里。她很小心地望着丈夫的颜色。
“好!就让老利看一回咱的妈妈气!也许吞过符子,高兴不作路倒。……”
一口气吞下黑碗中的纸灰,他与徐利呆对着脸,强作苦笑。
十五
初冻的土地用铁器掘下去格外困难。峭冷的西北风从大野中横吹过来,工作的农人们还是多半数没有棉衣。他们凭着坚硬的粗皮肤与冷风抵抗,从清早工作到过午,可巧又是阴天,愈希望阳光的温暖,却愈不容易从阴云中透露出一线光亮。铅凝的空中,树叶子都落尽了,很远很远的绝无遮蔽,只是平地上的大道向前弯曲着,有一群低头俯身的苦工干着这样毫无报酬的苦活。沿着早已撒下的白灰线,他们尽力地掘打,平土,挑开流水的路边小沟,一切全靠你一手我一手的力气。他们用这剩余的血汗为“官家”尽力。三五个监工,——穿制服与穿长衫的路员,戴着绒帽,拿着皮鞭,在大道上时时做出得意的神气。
虽然还不十分冷,但在北方十月底的气温中干起活来,已须要时时呵手。黎明时就开始修路,一样的手,在监工路员的大袖子里伸不出来,农民们只能用野中的木柴生起火来烤手。这样,还时时听到“贱骨头”,“是官差就脱懒”的不高兴的骂声。他们听惯了厉害的声口,看惯了穿长衫的人的颜色,忍耐,忍耐,除此外还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报复!然而一个个心头上的火焰正如干透了的木柴一样易于燃烧。
数不清的形成一长串的工作者,有中年的男子,有带胡子的老人,还有干轻松活的十几岁的孩子。木棍,扁担,绳,筐,铁锨,尖镢,各人带的食物篮子,在路旁散放着。他们工作起来听不见什么声音,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低了头与土地拚命!只有一起一落的土块的声响。不过这不是为他们自己耕耘,也不是可以预想将来的收获的,他们是在皮鞭子与威厉的眼光之下,忍耐着要发动的热力,让它暂时消没于坚硬的土块之中。至于为什么修路?修路又怎么样?他们是毫不关心的。
路线在头三个月已经画定了,到处打木桩,撒灰线,说是为了省时与省得绕路起见,于是那一条条的灰线,树林子中有,人家的地亩内有,许多坟田中也有。本来不能按着从前的大道修,便有了不少的更改。因此,那些修路员工可有许多事情要办了。暗地的请托,金钱的贿买,听凭那些不值钱的灰线的挪动;忽然从东一片地内移到西一片地内去,忽然扫去了这一家有钱人家的墓地,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这并不是希有的事,于是灰线所到的地方便发生不少的纠纷。从三个月前直到现在,还没十分定明路线的界限,而每到一处人们都得小心伺候,谁也提防着灰线忽然会落到自己的土地,坟茔之内。有官价,说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然而那很简单,一律的不到地价少半的虚数,先用了再办,发下钱来也许得在跑汽车的利润有十成收入之后吧?所以,原是为了便利交通的修路,却成了每个乡民听说就觉头痛的大问题。
有些农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随着大家去掘毁自己的田地,却仍然闭着口不敢做声。这只是一段也许长度不过两丈初下种的麦田,把加入肥料的土壤掘发出来。明明是秋天已经定好的路线,却让出来,那都是城里或镇上有钱有势力人家的地方,应该他们不敢掘动。所以这一条几十里连接中工作的农民,除了自尽力量之外,还有说不出的愤感压在他们的心头。
大有头一天病后出屋子,便随着陈庄长,徐利,跑到村南边的六里地外去作这共同的劳工。他穿了妻给他早早缝下的蓝布棉袍,一顶破猫皮帽子,一根生皮腰带,在许多穿夹衣的农民中他还显得较为齐整。虽然额上不住地冒汗珠,然而他确实还怕冷。劲烈的风头不住向他的咽喉中往下塞,他时时打着寒颤,觉得周身的寒毛孔像浸在冷水里一样。陈老头不做工,笼着袖头不住向他看,他却强咬着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铁器在徐利身旁下手。陈老头从村里带来将近百多人,却老跟在他与徐利的身旁。他不顾及别人的工作,只是十分在意地监视着这个病后的笨汉。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陈老头小心的意思,并不是专为大有病后的身体,这一生谨慎的老人自从上一次大有带了尖刀,率领着许多推夫从外县里跑回来,他常常发愁。这匹失了性的野马,将来也许闯下难于想象的大祸。他并没有嫌恶大有的心思,然而老实根性使他对于这缺乏经验的汉子忧虑。本来不想叫他出来,没料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还没明,他抖抖身子带了铁器来,非修路不可!……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
大有自己也觉得奇怪,出力的劳动之后,他觉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梁还适意得多。经过初下手时的一阵剧烈的冷颤,他渐渐拭出汗滴沾在里衣上了。虽然时时喘着粗气,面色被冷风吹着却红了许多。劳动的兴味他自小时成了习惯,随时向外挥发,纵然干着不情愿的事,却仍会从身体中掏出力量来。
“老利,说不上这一来我倒好了病,还得谢谢这群小子!”他略略高兴些,并没管到监工人还时时从他的身旁经过。
陈老头看了他一眼。徐利道:
“你这冒失鬼,说话别那么高兴!病好了不好?应该谢谢我是真的。”他故意将话引到自己身上。
“谢你!谁也不必承情,还是吃了老婆的符子得的力吧?回头再喝他妈的一碗。”大有大声喊着。
“怎么,老大你也吞过那些玩艺?”陈庄长略略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好吃?横竖药不死人。是?陈大爷,独有你不赞成吞符子?”
“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吞不吞有什么。这些怪事少微识几个字的人大约都不信。”陈庄长捻着化了冻的下胡说。
“不信这个?为什么跪在太阳里祈雨?不是也有许多认字的老头?”徐利在陈庄长左边说俏皮话。
“这你就不懂。祈雨是自古以来的大事,庄稼旱了,像咱们以食为天,诚心诚意地求雨,是大家都应该干的。不是吞符子,撒天灾的妖言。”
“好诚心诚意的!祈下来一场大战,死了两个短命的!小勃直到现在那条左腿不能动,——也是灵应!陈大爷,这些还不是一样的半斤八两,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利的反驳,又聪明又滑稽。
“听说南乡的大刀会是临上阵吞符子,还枪刀不入呢。”大有不愿意陈老头与徐利说的话都太过分,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为谈话的资料。
旁边一个年老的邻居接着答道:“别提大刀会,多会传过来你看看。我前年到南山里去买货,亲眼见过的。哈!练习起来像凶神,光了膀子,有的带红兜肚,乱跳乱舞,每个人一口大刀……”
“真是枪弹不入?”徐利问。
“老远地放盒子炮,——好,他们那里并不是没有手枪,快枪,当头目的更是时刻不离。……谁看得清是有子弹没有?明明朝着胸口上打,一阵烟后,他却纹风不动站在那里。后来从地上检起落地的子弹来,据说是穿不过装符子的兜肚,据说是……”
那作工的老人在他们前边弯着腰扬土,口里说着,并没回头。大有这时觉得出了一身大汗,气力渐渐松懈下来,便直起脊骨倚着镢头道:
“陈大爷,你老是不信,这么说来,——那和尚显然是来救命的了!你不吞可不要到后来来不及。”他有心对陈老头取笑。
“老大,你放心,我那年,直隶大道上没在鬼子的枪炮下丧了命,想来这一辈子还可无妨。”
“所以啦,陈大爷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红符子。”徐利笑着接说了一句。
“吞不吞没有别的,你总得服命,不服命乱干,白费,还得惹乱子。我从年轻时受过教训,什么事都忍得下,‘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过年纪差的,却总是茅包。……”
大有向空中嘘了一口气。
陈庄长向左边踱了几步,看看监工人还在前面没走过来,又接着说:“老大,你经历的还少,使性子能够抵得过命?没有那回事!这几年我看开了,本来六十开外的人,还活得几年?不能同你们小伙子比硬。哎!说句实在话,谁愿意受气?谁也愿意享福呀!无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够去脱胎换骨?只好受!……”他的话自然是处处对准这两个年轻不服气的人说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铁锨除开坚硬的碎石,土块,一面回复陈老头的话里的机锋。
“我从小就服陈大爷,不必提我,连顶混帐的大傻子他也不敢不听你老人家的教导。实在不错,经历多,见识广,咱这村子里谁比得上?可是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认命,还可对付着吃点穿点,好歹穷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样?挨人家的拳头,还得受人家的呵斥,哪样由得你?怪和尚的符子我信不信另说,——可是他说的劫运怕是实情。年纪大了怎么都好办,可是不老不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无怪南乡又有了义和团。……”
“干活!干活!”陈庄长一回头看见穿了黄制服青裤子的监工人大踏步走过来,他即时垂了袖子迎上几步。
鹰鼻子,斜眼睛的这位监工员,很有点威风。他起初似乎没曾留意这群农工的老领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问话。他先向左近弯腰干活的农人看了一遍,听不见大家有谈话的口音。他仿佛自己是高高地立在这些“奴隶”的项背之上,顺手将挟在腋下的鞭子丢在路旁,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点火吸着。然后向陈庄长楞了一眼。
“你带来多少人?”声音是异常的冷厉。
“一百零四个,昨儿已经报知吴练长了。”
“瞎话!说不定过午我就查数,晚上对册子,错了?……哼,受罚!这是公差,辛苦是没法子的事,大冷天我们还得在路上……受冻!”
最后头两个字说得分外沉重,意思显然是:“我们还要受冻呢!”陈老头十分明白这位官差的意思。
“本来为的是好事,谁也得甘心帮忙。路修起来,民间也有好处。——这里没敢报假数。”虽然这么说,可也怕这位官差不容易对付,别的话暂时说不上来。
“甘心么?这就好。”这位黄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陈老头一眼,便跨着大步到路那边去。
徐利趁工夫回过头来向陈老头偷看,他那一双很小的眼睛直直地送着“官差”的后影,脸色却不很好看。
勉强捱到吃中饭,大有已经挫失了清晨时强来的锐气了。在土地上守着,干硬的大饼一点都不能下咽。汗刚出净,受了冷风吹袭身上又抖起来。村中送来的热汤,他一气喝了几大碗。老是不曾离开大有身旁的陈庄长,他的忧虑现在可以证明,大有还不能战胜肉体的困难。自己想来不免有点愧对这位老邻居的儿子。看他一会发烧,一会害冷,并且是的确没有力气继续土地上的工作。他把徐利叫在一边,偷偷说了几句。徐利便走过来对大有劝说,还是要他回家。陈老头已经派人去叫他的聂子来替他抬土,本来可以不用,因为下午要点工,还怕大有的楞脾气一定要来,只好这么办。
逞强的心力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午后的冷风中仍旧由徐利把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红红腮颊的小学生,穿着破布制服到大道旁替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后,大有还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她是一个乡村中旧农妇的典型,她勤于自己应分的工作:种菜、煮饭、推豆腐、摊饼,还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子,好好伺候丈夫。她自在娘家时吃过了不少苦楚,从没有怨天咒地的狠话。近来眼看着家中的日月愈过愈坏,丈夫的脾气也不比从前,喝酒、赌气、好发狠,似乎什么都变了。她不十分明白这是为的什么,末后,她只好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些日子大有的一场重病,她在一边陪着,熬煎得很厉害。虽然有杜妹妹托人捎与她衣料,——难得的礼物,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叹。
一夜没得安睡,拗不过大有的执气,天刚明就把他送走,直到这时又重复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诚心感激陈庄长与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子去作工,可是她希望丈夫快快复原,好重新做人家,过庄稼日子的心比什么也重要。
初时她什么活都不作,静静地守着气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经过一小时后,她渐渐有些熬不住了,倚着土墙闭眼休息。
其实大有完全没有睡宁,自从倚在徐利的肩头从野中走回,他觉得他一身的力气像是全融化在泥土里。耳朵旁边轰轰着数不清的许多声音。一颗心如同掉在灼热的锅中,两只脚下是棉絮般柔软。直到在自己的炕上把身子放平,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徐利的身影与妻的面貌,都还看得清,却怎么也没了说话的力量。微温的席子贴着热度颇高的肌肤,他得到一时的安息,少睡一会,却梦见不少怪事。
仿佛先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数不清的行人,有种种自己没曾坐过的车辆,满街上飞着奇异东西。地面上相隔不远便是一堆堆的血迹,不知是杀的兽类还是死孩子的红血?没人理会,也没人以为奇怪。很多的脚迹踏在上面,那些美丽的鞋底把血迹迅速地带到别处去。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学那些很华贵的男女不在意地走上去。却觉得没有那样胆量。……一会,又到一处,本来隐约中曾看见一大段树林子,阴沉沉地没有天日。现在连树影也没了,四处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顺,恰像闷在棺材里面。……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在光明大道上看见了爹的后身,他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脚地走去。他尽力追,脚下却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绵纸。一会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动身。……空间传来很多的枪声,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阴暗,阴暗,从四围立刻合拢过来;在晦冥中伸过来一只大手向自己扑来,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头上洒着难闻的臭水。……不久,喉咙已经被那大手掐住了!……
醒过来,眼光骤然与墙上所挂的煤油灯光相遇,很觉得刺痛。屋中什么人都没有,窗子外的水磨辘轳似的响动,一定是妻在推磨。自从将那匹牝驴丢给向北去的逃兵后,妻便代替了驴的工作。他听得很分明,那转过来的脚步,轻轻的,是妻的布底鞋的踏声。风还是阵阵地吹,门外风帐子上的高粱叶的响声,像吹着尖音的啸子。炕头上一只小花猫饿的咪咪直叫。他觉得粘汗湿遍了全身,又像从厚重的夹板里放下来,一动都不能动。梦中的种种景象还在目前。他在平日劳动惯了,轻易不曾做梦,除去小时候也梦过在空中飞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后来,偶尔做的梦不等到醒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农家生活,来不及回想梦里趣味。然而这一次稀有的怪梦,从下午做起,直到醒后,他一切都记得分明。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磨后,恰好徐利送聂子回来,一同到里屋里。她首先看见那十三岁的孩子有些汗滴流在两个发红的小腮上。徐利这高个儿一进门并不待让,便横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妈的!修路真不是玩艺,不怕卖力,只怕出气!——大嫂,你想有那么狠的事?那把式监工的,一连抽了七八个,这是头一天,幸亏大有哥早回来,气死人!……”
大有的妻一边领着聂子给他用破手巾擦汗,一边却问徐利道:
“打的谁?”
“咱这村子里就有两个,萧达子和小李。”
“唉!偏偏是萧达子,没有力气偏挨打。”
“哼,”徐利一骨碌又坐起来,“为的什么?就是为他两个没力气多歇了一会,——不长人肠子的到处有,怎么钻狗洞弄得这狗差使,却找乡下人泄气?那些东西的口音左不过这几县,他就好意思装起官差,扯下脸皮地这么凶干。连陈老头也挨着骂,不是为他早嘱咐我,给他一镢,出出这口气!……”
“徐二叔,你还没看见呢,那一段上……还罚跪呢。……”聂子在一旁也帮着徐利说。
大有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并没说话。
“你看我这份粗心,怎么大哥睡得好一点了吧?”徐利似乎到现在方记起了病人。
“亏得你二叔把他送回来。不声不响,直睡,起初我看他一脸的火烧,往下滴汗,我真怕要使力气使脱了可怎么办?到后来渐渐睡宁,到推磨子时还没醒,大约是一进来才醒的。”大有的妻急切地答复。
大有瞪着红红的眼,点点头。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他忍不住问道:
“你怪气,别要变成哑巴?是没有力气说话?”
“不,”大有低声道,“什么……事,……什么我都知道,喘……气……不能说。”他的鼻翅微微扇动,胸腹上盖的被子起落着,足以证明他的气息很疲弱。
“没有别的,简直得教聂子替你几天,再赌气成不了。好在这孩子也能下苦力,不像镇上的少爷学生,你倒可以放心。有我和陈老头在一边,准保不叫他吃亏。明儿有工夫大嫂还得请请先生给吃药,究竟要拿身子当地种,再病得日子多了可不是玩笑。”
徐利的气还没从话里出完,却等不得了,紧紧布扎腰走出去,约好聂子明天一早到他家与他一同去做活。
他慢慢地走去,对于大有的不能说话觉得很怪,怎么昨儿还有那股硬劲,一上午却成了一条懒牛?他猜着这不仅是用多了力量,一定是看着动气,犯了旧病。他虽然粗鲁,却有一颗热烈的心。自从夏天同大有打过土匪之后,把平常对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没了。虽然比自己大,也不像自己无拘无束,可是能领头,从防守的灰兔子群里跑出来。现在见大有病还不好,却给他添上一份心事。他盘算着,正走过陈庄长砖砌的门墙旁边,从刚上黑影的木桩上看明有一匹驮着鞍子辔头的大马拴在门口。他知道陈庄长家只有两条牛,一匹驴子,“是哪里来的生客?”一个疑问使他稍停停脚步,向门里看,仿佛有什么事故,靠大门很近的客屋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徐利一脚走向大门里去,一转念却又退出来。正在迟疑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影,到近前,是陈庄长家的长工提着一捆东西。
“利子,”老长工对于年轻的徐利向来直叫他的小名,“又来找老头子?正和旺谷沟的人说着话呢。”
“没有事,去送聂子回家,刚走到这里。——一匹好马,原来是有客,是不是旺谷沟邢家来的?”
“就是他那边,才来到,家里都吃过饭,现到杂货店打的酒。”
“这时候来,什么……?”
“我方才听了点话尾巴,是离旺谷沟二十多里地,不知从哪里下来的人,有五六百,像军队?谁也不敢信!逼着那一连的几个村子糟践,住了两天还不走,情形不很对,邢家不是同老头子儿女亲家?怕突过来,急着找人送信,倒是一份好心。”
“镇上也没有消息么?”徐利心头上动了几下。
“谁都不知道。”老长工低声道,“因为弄不清是土匪还是败兵。老天睁睁眼,可不要再叫他们突过来,刚刚送走了那一些,不是还修着路!”
徐利即时辞了老长工,怀了一肚皮的疑惑窜回家去。
像会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团屋里过鸦片瘾。徐利虽然是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因为自小时没了爹,受着他伯父的管教,所以向来不敢违背那位教过几十年穷书的老人的命令。每天出去,任干什么活,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鸦片烟床前走一走。他闯进去,仅仅放的下一张高粱秸编的小床的团屋里,他伯父躺在暗淡的灯光旁边,吞喷着一种异样气味的麻醉药,并没向他问话。他知道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过瘾时候不愿意别人对他说什么。徐利低着头站在床边等待那一筒烟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这十年以来变成一个怪人了。他从前在村子里是唯一念书多的“学问人”,直到清末改考策论,他还下过两回的大场。那时他不但是把经书背得烂熟,更爱看讲究新政的书籍,如《劝学篇》,《天演论》,以及《格致入门》那些书。及至停了科举,自己空负有无穷的志愿,却连个“举人”的头衔拿不到手。这一处那一处的教学生,又不是他的心思。所以,他咬着牙不教子侄念书,自己终天嘟嚷着陶诗与苏东坡的《赤壁赋》,鸦片也在那个期间成了瘾。本来不是很多的产业,渐渐凋落下去。民国以后,他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与陈老头还谈得来,眼看着那识时务的老朋友也逐渐办起地方事来,他便同人家疏淡了。在他的破院子中盖起了一座小团瓢,他仿着舟屋的名目叫做“瓢屋”。于是这用泥草茅根造的建筑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年中全村的人很难遇到这老秀才一次。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镇上当店伙,两个兄弟料理着给人家佃种的田地。这位老人便终天埋没在黑屋子里。时候久了,他几乎被村人忘掉。陈庄长终天乱忙,难得有工夫找他谈话;况且谈劲不大对,自然懒得去。因此这老人除去常见徐利与他的儿子以外,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也从实忘掉了人间。一盏鸦片灯与几本破书成了他的亲密的伴侣。
直待老人的烟瘾过足,徐利才对他报告了一天的经过。老人用颤颤的尖指甲拍着大腿道:“这些吗,——不说也一个样!横竖我不稀罕听。——你能照应着奚家那小子倒还对,奚老二是粗人,比起这下一辈来可有血性的多。咳,‘英雄无用武之地’!……”
伯父常说的话听不大清,所以末一句徐利也不敢追问。方要转身出去吃晚饭,他伯父将两片没血色的嘴唇努一努,又道:
“修路,……造桥是好事,好事罢了!我大约还能看见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湾,扬起泥土掏金子,总有那一天。……‘得归乐土是桃源’!老是不死,……可又来,老的死,小的受,年轻的抬轿子,找不到歇脚的凉亭,等着看吧!我说的是你!……年轻,等着,等着那天翻地覆的时候,来的快,……本来一治一乱……是容易的事。要瞧得真切,……看吧!”
永远是乱颤的指尖,他烧起烟来更慢。徐利看他伯父的幽灵般的动作,听着奇怪言语,暂时忘记了肚皮里的饥饿。他呆呆地从他伯父的瘦头顶的乱发上,直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毡里一双小脚。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体,如地狱画里饿鬼的面貌,在这一点微光的小团屋里,幽森,古怪。徐利虽然年轻,可也觉得与他说话的不是幼小时见惯的穿长衫拿白摺扇,迈着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灵。
好容易一个烟泡装在乌黑的烟斗上,他偏不急着吸,忽然执着红油光亮的竹枪坐起来,正气地大声说:
“别的事都不要紧,一个人只能作一个人自己的打算。现在更管不了,除去我,……别人的事。日后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我死后能与你奚二叔埋在一块地里才对劲。……我清静,——实在是冷静了一辈子,我不答理人,人也不愿意答理我,独有与你奚二叙——那位好人,还说得来,你得办一办,别人与那小子说不对。……这是我现在的一件心事,你说起他就趁空……”
他重复躺下去,不管听话的还有什么回覆。“去吧!”简单的两个字算是可以准许这白费了一天力气的年轻人去吃他的冷饼。
退出来,徐利添上一层新的苦闷。与奚二叔葬在一块地里?不错,是奚家还没卖出的茔地,却要葬上一个姓徐的老秀才,这简直是大大的玩笑。就是大有愿意,兄弟们却怎么说?照例没了土地的应该埋在舍田里,村南有,村北也有,虽然树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处,谁也挑不出后人的不是。这样倒霉的吩咐怎么交代?他走出团瓢吁一口气,向上看,弯得如秤钩的新月刚刚从东南方上升。那薄亮的明光从远处的高白杨树上洒下来,一切都清寂得很。堂屋里听得到两三个女人谈话,他猜一定是他的娘与妹妹们打发网。这是每个冬天晚上她们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挣两三块钱,晚上的工夫她们是不肯空过的。他走向院子东北角的草棚里去,那边有吃剩的干饼。
然而他悬悬于伯父的吩咐,脚步很迟慢。
一阵马蹄的快跑声从巷子外传过来,他知道是旺谷沟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
十六
修路的第三天的下午,天气忽然十分晴朗,劲烈的北风暂时停住威力,每个作工的人可以穿单布褂子卖力气。路上的监工员这两天已经把下马威给那些诚实的农人,他们多数很驯顺,不敢违抗,但求将这段官差速速了结,免得自己的皮肤吃到皮鞭的滋味。监工人觉得他们的法子很有效力,本来不只在这一处试验过,他们奉了命令到各处去,一例这么办,没遇到显然有力的抗拒。背后的咒骂谁管得了?所以,这几位“官差”这天脸面上居然好看得多,不像初来时要吃人的样子。他们坐在粗毯子上,吸着带来的纸烟谈天,还得喝着村中特为预备的好茶。有的仰脸看着晴空的片云,与这条大道上的农工,觉得很有点美丽画图的意味。满足与自私在他们的脸上渲染着“胜利”的光彩,与农工们的满脸油汗互相映照。
徐利这个直口的汉子工作到第二天,他就当着大众把旺谷沟来了马匹的话质问陈庄长。他的老练的眼光向旁边闪了闪,没有确切的答复,徐利也明白过来,从那微微颤动的眼角缬纹与低沉的音调上,他完全了解那老长工的告语是绝不虚假,他也不再追问。扰乱着他那本无挂碍的心思的是伯父的吩咐,幸而大有病又犯了还没痊好,否则怎么作一个明白的回答?不必与别人商量,已经是得了疯子外号的老人,何苦再给大家添些说笑的资料。徐利虽然粗鲁,却是个顶认真的青年,对于这个难做的题目,他的心与硬土地被无情的铁器掀动一样。这两天他总像有点心病,做起活来不及头一天出劲。
陈庄长虽也常在这未完工的路上来回巡视,与徐利相似,常是皱着稀疏的眉头,心上也有不好解答的问题。
过午的晴暖给工作者添加上轻轻的慰安,似乎天还没把他们这群人忘记了。干着沉重活,将来还可吃一顿好饭?徐利还年轻,不比年纪较他大的人们对于阳光这样爱好,可是他也不愿在阴冷中甘挨时光。十一月的温暖挑拨起壮力活泼的年轻农人的心,在阳光下工作着,暂时忘记了未来的困难。一气平了一大段硬土之后,他拄着铁器,抽出扎腰长带抹擦脸上的汗滴。鲜明,温丽,一点云彩没有了,一丝风也不动,多远,多高,多平静的青空,郊野中的空气又是多自由,多清新。他觉得该从腋下生出两个翅子来,向那大空中飞翔一下。青年天真的幻想,从沉重的脑壳里复活起来。那干落的树木,无声的河流,已经着过严霜的衰草,盘旋在高处的大鹰,这些东西偶尔触到他的视线之内,都能给他添上为生活的快感!他向前看,向前看,突然一个人影从大路的前面晃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认清是谁,有人却在低声说:
“魏二从南边来,还挑着两个竹篓子。”
对,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见不到他下乡作工的魏二胡子。这有趣的老关东客,像是从远处回来。没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认识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担子还没放下,陈庄长倒背着走上去问他:
“老魏,你这些日躲在哪里?一夏都没见你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