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话还没听见,一片喧笑的声音浮动起来。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32037更新时间:23/03/02 14:22:47
主席虽然不高兴这些乡愚无秩序的习惯,却又禁止不了。静了一会,他方才提高喉咙喊道:
“今天……兄弟,……”他即时改过口来,“今天我奉了县长的命令,请大家,——请各位乡邻来开这个大会,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要办学。教育局,晓得吗?——就是管理咱这一县的学堂,学堂款项,教员,学生的衙门。县长告诉我们说:要取消私塾,劝大家不必再请师傅,按照镇上的样子办一所小学。因为这不是一个人一家的事,譬如咱这村子里有二百多人家,满街的孩子都应该念书。私塾不算数,教的东西现今用不到,可是识字有多少好处,连说也用不到。……拿我来说吧,不入学堂,不在城里见世界,不能办事,也没有薪水。以后不识字,一句话,不行!县上叫办学是为的大家,一片好意,谁能说不对?可是办学要有老师,要地方化钱,县上叫咱们自己筹划,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咱们要举人当校董,——校董便是管理学堂的人。不过另外有校长,这得听教育局派。大家到镇上去的没有不知道镇东头的学堂的,不信可以探听人家的办法,若说办不成,我交代不了!而且县上还要派人来查,没面子,还出事。……”
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费解的演说散到各个农民的耳朵里,他们起初弄不清赞成与反对的分别,因为到底是民国十几年了,他们见过的镇上学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讲到识字,谁能说不对?……但许多人看见小葵在那里涨红了面孔高喊着像一件正经事,却不由的都含着善意的微笑。主席说到上面少停了一会,看见几百个黑褐色的脸都向他抬望着。
“事情的头一项是款项。——钱,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谈过,他说他太累了,学务又不在行,叫我一气同大家商量。咱是穷,用项多,我顶知道,这为自己小孩子的事谁也有一份,辞不掉,须有公平办法。好在咱这里有的是出头的人,只要立定章程,集少成多,再过一天,我就回城去报。……”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是觉得好玩了。及至这位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赞同似的大声叫了一会,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耐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身子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中。
土场中即时开了多少组的随意谈话会,他们各自告诉每个人的简单意见。女人们大半领了穿着红衣的孩子回去,她们对于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议论的。
奇怪的是陈庄长没有到场,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中,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着凝冰的水湾直向西走。虽然与小葵挨肩走过去,他们并没打招呼。大傻装着擦眼睛,而小葵是忙着找人去商立章程,他们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着头直向西走,已出了村子。孤独的影子照在太阳地上,懒散着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这村子中是个光棍,家里什么人没有,除掉有两间祖传下来的破屋与他相伴之外,并没得土地。两年前的霍乱症把他的会铁匠活的爹与耳聋的娘一同带到义地里去,他是独子,穷得娶不起一个女人。他又没曾好好受过烧铁钳,打铁锤的教育,只能给人家做短工,编席子,干些零活。穷困与孤苦昼夜里锻炼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渐渐地使他性格有点异常。村子中的邻人不可怜他,却也不恨他,但到处总被人瞧不上眼。……新年来了,除却能够多赌几场论制钱的纸牌之外,任何兴趣他觉不出来。什么工作都停止了,他于睡觉,赌牌的闲时,只好到处流荡。镇上已经去过两次,看看较复杂的街头上的热闹,买几支冰糖葫芦回来,送给邻家的孩子,得到他们的欢叫。在他却感到天真的快慰。这天的集会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从十点钟以前便蹲在土场边的大槐树下面晒太阳,所以这场独角戏的滑稽大会他自始至终看的十分明瞭。
陵阜上的土块冻得坚硬,一层层全是枯白的莽草披在上面,踏上去还很滑脚。他一直往上去,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急急地想离开那些争嚷的邻人,一片孤寂的心情把他从热闹的人丛中抛出来。走的有点热了,脱下破了袖口的棉袍,搭在肩上。虽然贴身只是一件毛蓝布夹袄,幸得阳光给予他无限的恩惠,并不觉冷。上升到松林外面,他立住了。夭矫斜伸的松枝下面是些土坟,差不多每个坟头都压着纸钱,这是过年前人家给他们的死去的祖宗献的敬礼。他也曾办过,所以一见这些飘动在土块下的薄白纸,禁不住心头上有点梗塞。
拣了块青石条坐下,静听着松叶的刷刷响声,与麻雀儿在头上争鸣。往下看就是脚底下的小乡村,一片烟气笼罩着,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渐渐消失了村子中间土场上的人语,不知哪里的公鸡刮打刮打的高叫。他倚着树根,在这静境里楞着眼望着许多茅屋的顶子出神。
那是些平板的斜脊的茅草掩盖的屋子,永久是不变化什么形式的,一律的古老乡村的模型。虽然在一行行的茅檐下由年代的催逼递演着难以计数的凄凉悲剧,只是没有碰到大火与洪水的焚烧,湮没,它们还在那里强支着它们的衰老的骨架。时间已近正午,茅屋丛中的烟囱还散放出不成缕的炊烟上升,上升,消灭于太阳光中。大傻独自蹲在清寂的松林之下,在他的心意里也许有点诗人的感动?他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够学会一些华丽的字眼,可以表达他的复杂的理想,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平常不会有的感动这时却教他呆在那里出神!想什么好?他回答不出;想谁?他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怜,孤寂这类名词他都说不来,只是在心头有一段心事,并且不久他的微红的眼角中渐渐湿润了。
扑楞楞在头上响了一阵,即时散落下一些细小的东西。他仰头向劲绿的松针中看,原来是一群小鸟儿正在上面争食。
他深深地从鼻孔中吐了一口气,仿佛这点事给他一种十分寂寞中的安慰,——是在他窒息似的郁闷中给了一个解答。
他因此也计虑到自己的吃饭问题了!他虽然不能小鸟儿一样到处争食,他可要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命运相争。一过正月,冬天便快去了,他再要那么游荡,从去年挣来的工钱却不够供给他吃烟的,他一定要在乡中替人家出力,向土块找饭吃。这几乎是年年的例子,从开春滴着汗忙到秋后。待到人家将场中的粮粒都装到家里,到处都是黄树叶子飞舞的时候,他也荷着两个瘦肩膀,数着腰带里的铜元找地方休息去。三个月的放荡期间,他住不惯自己的清冷破屋,只能带着干饼,买着咸菜,到人家的地窖子中去鬼混。这样生活的循环已经十几年了,他什么也没得存蓄,只是赚到了一个大傻的诨名,赌牌的一套方法,还有渐渐觉得好吃懒做的与年俱来的习惯。农地里的掘土推车等等的生活他觉着没有什么留恋。一年年只是不十分空着肚皮便是赚了便宜,田地的利益他是什么也享受不到。加上这几年来穷窘的农人都在作穷打算,人工贵了,地里收成得并不长进,向外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谁家也不肯多雇工夫。只要忙得过来,女人小孩子一齐卖在那一点点土地里硬撑,与他们的生活作最后的苦战。所以他也不像以前每到春天一早到镇上的人市里去,只是拿着一个锄头,一把镰刀,便能够不费事的被人拖去作活了。奇怪得很!上市的人愈少,而叫工夫的人家也随之减少,因此,找工夫的农家与出雇的短工同样在过着劳苦而不安定的日子。这样的教训使他渐渐地感到谋生的困难。他眼看见乡村中的人家是天天地衰落下去,他也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阳光下他的思念渐渐地引长了。本来是一个不会有深长计虑的农村青年,惯于生活的逼迫,早已使他对于自己与他的许多邻人的生活起了疑虑。他原有他的父亲的烈性,对一切事轻易不肯低头,更轻易受不住人家的侮辱。在村子中,有些人说他是不安分,然而除了好说些打不平的话以外,他没曾做过什么不安分的事。
他向来看不起像小葵一样的人,他从直觉中知道他们的周身全是虚架子。对于他,像小葵的绅士派,时时惹起烦厌。他自然恨自己不曾认得几个字,然而他宁可对陈老头表示他的恭敬,而对于他的儿子的态度,言语,却认为那真是一个青皮!正如小葵瞧着他是个乡间的道地流氓一样的不对劲。所以这天他特地去听了这位回家的委员独演之后,不知是何意念,他便逛到这荒凉的陵阜上来。
试探的口气,狡猾巧笑的面貌,轻飘飘的棉绸袍的影子,自己劝说而又是发命令的口气,宋大傻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会想:办学堂,认捐,拿钱,商议章程,与他完全隔离得很远很远;他更知道这办法与全村子的人也隔得不近。他虽没有分析一件事的因果的能力,而从直觉中他敢断定像小葵这等坏心眼的能够办出好事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往前想去,一点都把捉不到的自己的问题已经够他解答的了,何况方才在农场上亲眼看到的种种景象,他觉得这并不是令人喜爱的乡村,渐渐与自己远隔了!他又想到大有口中的杜烈,在外面怎样地硬闯,怎样地知道多少事情,生活着又多痛快,越发觉得自己的无聊。这一点的寻思在大傻的心头开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一切感触的凑泊使他不愿意老照以前的法子鬼混下去。他渐渐决定今年春日他不再往人市去弄那套老把戏,他也不愿意一到冬天往地窖子过日子了。他应该把自己的一份精力向外面去冲一下,去!到更远更阔大的人间去。他有什么眷恋?一切都一样,他又何必像人家似的瞪着眼对土地白操心,……争一口饭吃。
他计划到这里,仿佛得了主意。看看枝头上的小鸟有的还在唧唧吱吱地争跳,有的却向别处飞走了。温晴的阳光,阔大的土地,……他自己所有的健壮的臂膊:“哪里不能去?哪里也能吃饭!……”爽快的心中骤然冲入了不自觉的欢欣,像是他的生命不久便可到处放着美丽的火光,无论往哪边去,只要是离开这贫苦衰落的乡村,一切便可以得到自由与快乐。……他于是突然地立起来,如同一个正在振着翅膀的小鸟,他向四面望去。
“咦!你在这里么?……我爹来过了没有?”
隔着几十步的土厓下面有人喊着向上走。
“想不到,大有,……你来替小葵找奚二叔?”大傻挨着脚步往下走,“他老人家会高兴到这里来?……大约你家这一回又得摊上几十块大洋吧?……”
两个青年已经对立在草坡上面。
“他哪里去了?累我找了半天。……错不了又到镇上去,是小葵教我找的,说是正在他家里开会,就缺少他了。……”大有跑得额角上都有汗珠。
“哼!不错,就缺少他一个捐钱的人!”
“据说这是办学堂,能叫小孩认字,有出息,你老是看人不起。……如果念洋书念得好,先可以不受人家的欺负,……就像上年,我,……”
“不受人欺负?等着吧!我看这又是一套把戏。那件事不说是好事,不过像小葵这种东西,一辈子不会干好事。……念洋书,念得好?小葵是一个,……他可学会欺负别人!”大傻仰头看着天空。
“怎么啦?你愈来愈好动气。小葵怎么得罪了你?”大有摘下黑毡帽搔着光头疑惑地问。
“他什么事与我相干?得罪不了我,我却好说他。他真正得罪的人,人家还得供奉他,这才是小葵哩!……”
大有显然不很明白他的话,只把粗黑的眉毛蹙了一蹙,往回路走去,大傻也跟了下来。
八
春天果然来了。
河冰早已溶解,流动的明镜下露出平铺的沙粒。河岸上的柽柳都发舒出柔嫩的红条,小尖的叶儿受着和风吹拂长得有半寸长短。田地旁边的大道上几行垂柳轻柔地摇曳着,当中有穿飞的雏燕。田地中的麦子已经快半尺高。因为刚刚落过一场好雨,土块都松软得很,它们冻在地下面的根很快地将蓄藏的生力往上送来。没种麦苗的春田也有许多人正在初耕,一堆堆的粪肥像些坟堆,牛,驴,与赤足的人都在土壤上工作。大地上充满了农忙的活气。
正是北方轻寒微暖的快近清明的气候,多数在田间用力的人穿着粗布单衫,妇女们挑着担子送午饭去的,有的还要抹擦脸上的汗珠。人家的屋角与陌头上的杏花已开残了,粉红的小花瓣飘散在润湿的地上。
从郊原中的表面看来,一切都像繁盛,平安;并且农人们的忙劳情形,以及他们的古拙农具的使用,从容不变,同古老的书本中所告诉的样子没有多大分别。可是曾经时代轮子碾过的农人,他们对于这期待收成的观念早已不同于往前了。
一样是在挥发他们的精力,对于终身倚靠的土地,还是抛弃一切,含着苦辛去种植,发掘他们的宝藏。然而他们对于这样工作的希望却从心中充满了疑问,即使获得劳力的结果,不是早早有人打定计划与不费力气的去分割,抢夺,或者谎骗?一次,两次,更有好多的次数。自然的经验渐渐从疲劳中惊醒了安稳诚实的每一颗心。
然而他们现在除去仍然与土地作白费的挣扎之外,他们能够干什么呢?
土地的景象自然还是春天的景象,不过用在发掘土地上的心情却多少有些变动。
奚二叔的东泊下的二亩地,现在只有大有与两个短工在那里工作。松软的土地上却看不见奚二叔的踪影。这位老人支撑着饱历过苦难的身体,去年风雪中为了儿子的事,一连几夜中没曾安眠。刚刚开春,又筹划着偿还罚款的钱债,更得按着俗例在清明节前方可办理土地交易。忙劳与忧患,在他的身体与精神上加上了双重的枷锁。家中的余粮还不够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着苦痛出卖祖传下来的土地。不止是罚款的重数压在他的垂老的肩头,还有预征的垫款,小葵办学的一大笔捐项,镇上的地方捐纳。因为在这小小的村庄中,一切事他闪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点小积蓄的自耕自种的农家,近两年已非从前可比,何况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几十年,曾经买过人家几亩,他觉得这在死后也可以对得起祖先,更能够做后来儿孙的模范。不料今春卖土地的事竟然轮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从洋鬼子占了山东,硬开铁路以后的第二次的重大打击!因此在地的交易还未成交以前,他突然犯了吐血与晕厥的老病。除掉一个月前曾出村一次,他终日蹲在家里张着口看屋梁,什么气力都没有了。
大有自从遭过那番打押之后,虽然是过了新年,已经快三个月,他没敢到镇上去一次。除却送杜烈出门时曾到过陶村,连自己的村子也没离开。不过他在沉静中过着日子,把从前好同人家用话“抬杠”的脾气改了不少。事实给他教训,空空的不平言语是没有任何力量的。自从奚二叔病在家中,他更觉出前途的阴暗。
这一天他照例地耕地,几亩地单靠自己的力量几天方能完结?眼看人家都在急急地播种了,而他家的土地还不曾全掘起来。他便托了邻人由镇上叫了两个短工来,想着在两天以内赶快做完。天刚亮,他们便踏着草上的露水到地里来,直到正午,休息过一次。他同意短工过午可以在树下睡一晌午觉。他自己踏着犁,一个短工撒肥料,另一个赤着足在前面叱呵着那头花白牝牛,尽力向前拉动套绳。
虽是比锄地还轻的工作,而一连六个小时的作活,晒在太阳光中也令人感到疲倦。两个短工:一个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子中的人;那个五十岁的有短髭的老人却是镇上的魏二,与大有是向来认识的。他们都肯卖力气,在大有的田地中耕作正如同为自己的田地干活一样。大有说怎么办他们便随着去。他们对于这等田间的雇活很有经验,在左近村庄中谁家顶实在,以及谁家作得好饭食,他们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脱懒干到底,他们便合起力气来去对付这块春田。
在前面叱领着牝牛的魏二,专好谈笑话,而且他年轻时曾在好远的地方作过工,见的事比别人多,因此他的话匣子永远没有穷尽。不怕是正在咬牙喘气的时候,他能够说得大家都十分笑乐,忘记了疲惫。这是他的特别本领。他又有很大的旱烟瘾,无论怎么忙,那支短短的乌木烟管老是叼在口里。这天他仍然不能离开他的老习惯,半热的铜烟斗时时撞动着牛的弯角。他更不管后面那两个人劳忙,却是杂乱地谈些没要紧的话。纵然大有与那个小伙子不答理他,这闭不住口舌的老人还是不住声。其实在一小时以前的话,他并记不清楚是怎样说的。
大有家的这段地是东西阡长的一块,与南北阡长的一块,连接成一个丁字形。刚刚从那块东西地的中间抬起犁子向南北地的中间去的时候,魏二一手先横过烟管来道:
“今日一定完不了,大有,说不了明日还得来喝你一顿。哈哈!”
“胡子一大堆了,就是吃喝老挂在嘴上。唉!”在后面帮大有抬着木把子的小伙子粗声地回答。
“说你不在行,你便不在行!风吹雨打,为的吃喝。哼!‘人为财死,鸟为食忙’,有钱干么?可也不是为的这个?”他说着却用乌木管碰了碰他的突出的下唇。
“魏大爷,谁不在行?你看越老话越说得不对劲,咱见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真会编派,偏说是‘忙’。”
“小小人家不如我记得清楚,这些俗话是后来传错了呀。”他即时叱领着那头听命的牝牛转过身来,往前拉动绳子。
“好,魏大爷,我看你不必替人家做短工了。……”
“干么去?”他又忙着吸了一口烟。
“耍贫嘴,说大鼓书去,准保你到处编得出词来。”
“小伙子,说你不懂还不服气,魏大爷干的玩艺儿就是多。在关东没说大鼓书,可曾打过鱼鼓。”
“打鱼鼓,哄乡下孩子?你会唱什么?”
“还用得按句学,‘十杯酒’,‘四季相思’,‘张生跳墙’,‘武松大闹十字坡’,你不信,完了工在月明地里,我来上一套,——可得说明,大有没有二两酒我还是不唱。”他一边随着牛蹄往前挪动脚步,一边回过头来向后说。
“好!大有哥,你就说句现成话,咱晚上听听魏大爷这一套老玩艺。”
正在想心事的大有虽然在犁把后面尽着看看那些松动的土块,他的寻思却另有所在,关于这两个短工的问答他并没着意去听。及至小伙子喊他“大有哥”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喂,魏大爷说晚上喝酒唱一套鱼鼓,酒一定有吧,大有哥?”
“啊啊!咱家哪回请人来帮工没有酒?”大有直率地答复。
“有酒,一定要卖卖老。唉!说起来你们谁都不懂,在关东下乡打鱼鼓讨饭,哼!说吧,比起在这里卖力气好得多!到一乡吃一乡,到一家吃一家,虽不一定每天喝关东高粱酒,又甜又香的高粱米饭总可以管你个饱。睡的暖和,谈的起劲,又不怕胡子不怕官。我过了一年多的那样营生,真写意,谁的气也不受,不强于回到家乡来还得卖力气。”
“说呀,为什么还回来?”
“又是孩子话。那个时候跑出去谁不想着去挖包人参,卖点银子好回来买地发家,谁还打算死葬在外头?哪能像现在的小伙子跑出去便忘了家乡,……我就是想到关东去发财还乡的。……”魏二重重地用短皮鞭敲了那努力工作的牝牛的脊骨一下,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挖人参的换了银子,真的还要划开小腿肚填在里头带回家来?”小伙子问他小时候听到的传说是否真实。
“哈哈!那得有几条小腿才够划的。关东的银子容易挣,却是难得带回家来。那是什么时候,火车没那么便利,一到深山里去,几十天走不出树林子,碰不到住家的人家。红胡子真凶,专门同挖参的行家作对。——可也另有说法,只要上税给他们,包你无事。……我到过韩边外,远哩远哩,那一带有个大王是中国人,他手下却也有高丽人,蒙古人。他占的好大片,好大片的地方。他手下有几千伙计,咱们这边的人并不少,枪打得真精。……刚才不是说路难走,做几年活剩回点钱来费事咧,却实在用不到划开腿肚子。……哈哈!”
“你老人家既然去挖参,还用得到打鱼鼓讨饭?”
“那是我到关外头两年的事了。讨过半年饭,——其实并不像讨饭,叫老爷太太那边是应不着的。只要是有人家种地的地方,饭食可以尽你吃,汤尽你喝。没有地方住宿,火热的大炕上也可有安身之处。人家不是到处都白楞眼瞧不起人,装做小财主的架子。——总说一句:关外是地多人少,几十里的树林子,几百里的荒田,不像咱这边一亩地值百八十块,几棵树还值钱。……
“可是现在大约也不能与从前比了。你瞧这四五年从这里去的人顶多少?每年开春大道上小车接小车地整天不断往关外逃荒,却也怪,怎么走还不见少,不过关外可见多了。”
“这么说,现在的关东的鱼鼓打不得了。”
“自然不比从前容易。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多大地方?谁也计算不出有多少地亩。只要到荒凉所在,哼!准保你有饭吃。雇工夫比镇上的市价还要大,——我回来差不多三十年了,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咱这里简直是终天受罪,佃人家地的受不了,有亩二八分的也没法过!钱越紧,地越贱,粮粒收成得越少。又是兵,土匪,还要办联庄会,干什么?天知道!没有别的,得终天终夜里预备着‘打’,不是你死是我活。我在关外多少年,并没用拿一回枪杆。哈!现在什么年纪,明明家里没有东西也得在数,出夫,扛火枪,过的什么日子?前几年是有钱的人怕土匪,现在轮到庄农人家也得留神。上年,你不记得耕地都不敢到泊下去,牛要硬牵,人要硬拉,不管值得起三十块,二十块,也要干一回。是啊,土匪越来越没出息,可是地方上日见的穷。……早知道过这样鬼日子,还是我在关外打鱼鼓好得多。”
魏二这时把烟管也从厚黑的嘴唇中间取下来,插在腰带上。他想起过去的自由生活,再与现在乡间的苦难印证,稀疏的小黑胡子都有点抖动。这时老是在后面跟着犁子走的大有,突然接着魏二的话道:
“魏大爷,你那句话都对!日子真不能过,说不上半空里会落下石块来打破头。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已经不是从前了,然而卖地还债今春是头一回。我爹说别家卖地总是自己不会过日子,譬如他老人家,谁不说是灰里想捏出火来的能手?现今却把北泊下的二亩半卖了。前天才由中人言明,说是明儿成交写契,你猜多少价钱?”
“多少?……”魏二忘其所以地立住了脚步。
“多少?好算,歹算,合了三十五块钱一亩。”大有的眼往前直看,仿佛要从虚空的前面把那片地亩收回来。
“哈!再便宜没有了。年光虽不好,也得合五十块才是正数。”魏二这时方记起应该追着牲畜往前去,然而已经是几乎与大有并肩而行了。
“有什么法子!”这个壮健的农人叹了口郁气,“左近村庄简直没人要得起,指地取钱,更没有这回事。找人四处卖,已有两个月了,不是照规矩过了清明节便不能置地?我爹又十二分小心,怕以后更办不了。只能让人卖到镇上去,——人家还说原不乐意要,再三地自己落价,后来人家便说看面子才要!……”
“到底是镇上哪一家?”
“中人不说,到写契时给个名字填上就行。如今什么事值得这么鬼祟,魏大爷,人家的心眼真多。……”
“所以啦,庄稼人只是‘老实虫孽’,他教你自己上钩,跳圈,死也死不明白,你不能说看不的?我魏二可比你灵便,我准知道这份地是谁要的,别人不够疑,也不会玩这套把戏。……”
“是谁?你说出来。”小伙子走的也慢了。
“不用明提,提出来干什么!总之你要不了,我没有钱,他,——大有干干脆脆得出卖,这就没得说了。……”他没说完又重新装烟。前面那个衰老的牝牛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更迟缓了。四个分蹄左右摆着,任意往前踏着土地,细松的尾巴时时向身上挥舞。
暂时三个人都不做声,却也不像清晨时那样努力工作,任着瘦骨的牛在犁子前面拖动缰绳,慢慢地拔掘地上的土块。他们几乎是跟着牛在后面走。太阳光辉在这春天的郊原中觉得分外温暖,它到处散布着光与热,长养着自然物。压服在冷酷积雪下的植物根芽现在争着向上挥发它们的潜在力量,大野中,一望全是柔绿的浮光。春地上充满着创造的活力,这真是个自由舒发令人欣爱的春日。然而在一阵乱谈之后,这三个年龄不等的农人却落在一种难于言说的苦闷之中。
多年畜养的牲畜,它对于主人土地的熟悉并不下于主人家庭的一员。它的分蹄走到那段地的边界时,没曾受到叱呵自然住下了。它抬起长圆的大眼向前看,摆动左右两只尖弯的黑角,大嗉子似在微微喘动。
“咦!不觉的到了地边子了。”大有首先开口。
“真是畜类也有灵,咱们还说不清,它倒不走了。”是小伙子的惊异话。
“别瞧不起这些东西,比人好交得多,它就是一个心眼。”
小伙子听着魏二的议论便提出了一个疑问:“依你说,人到底有多少心眼?”
“可说不定,——是多就对。比干大贤不是心有七窍?——就算七个心眼吧。越能干的人心眼越多,心眼多更坏。咱这老百姓大约连原来那一个心眼,——直心眼,现在都靠不住了。弄来弄去都像傻子一样,还不是一个心眼也没有!”
“魏大爷,你说傻子,你知道这村子里的宋大傻?”大有放下了犁把。
“那小子左近谁不认识他,可是有人说他跑走了,真么?”没等得魏二开口,那急性的小伙子先问了。
“真啊,现在约摸个多月了。谁也不知道他向哪里逛去。有人说是去干了土匪,魏大爷你说可像?”
“照大傻的脾气说,谁敢保他不去干‘黑活’?本来他是一身以外无所有,——也像我一样,哪里不能去。年轻轻的乱干也好,——不过我断定他这回还不能‘落草’,他也不能下关东。……”
“怪了,他还能以出去挨饿?”
“饿的着他!你别看轻那小子,比你能得多,穷能受,可是钱也能花。我猜他准保是往城里去了。这是有点苗头的,不是我瞎猜。前些日子我影影绰绰地老是看见他在镇上逛,他似乎同那些老总们很说得来。常听见人说他同他们称兄道弟地喝大碗茶,耍钱。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光棍,谁也不会答理他。然而过了些日子便不见了。你想他是干什么去?”
“不成他敢去当兵?”大有似乎不相信。
“没准,我看倒有八成不差。”
这时虽然隔正午还不过几分钟,然而他们都会看看高悬天空中火亮的大时计的影子,便不约而同的住了手。大有坐在地边子上用手扒去毛腿上的湿泥,一边却细想魏二的话。记起正月初上在松树下大傻的样子,他渐渐承认这老人的猜测是近于事实。本来近几年由乡村中跑出去补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不用说像大傻是光光的一条身子,就是有爹娘妻子的许多人也偷逃出去,丢了锄头扛枪杆。向来都说当兵的是混账行子,谁也看不起,这可不是近几年的事了。土地的荒凉,吃食的不足,乡间一切活没法干,何况眼见多少当兵的头目到一处吃一处,就像吃自己的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套灰色衣服,乡下人谁敢正眼去看一下,年轻的穷人一批批地往外跑,至于生与死,危险与平安,这些问题在他们质朴的心中却没有计较。
大有从前没敢断定那个浪荡的大傻究竟干什么去了,这时却明白了许多。不知怎的,他对于这位朋友的行动不像对别人的瞧不起,而且他觉得如果大傻真去当兵,他认为于他也颇有荣耀。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他的未来生活中引动着。这时他无次序的寻思,却把定时的饥饿忘了。
“多早咱也干去,比作短工好得多。”那年轻的黑脸小伙子抚着牛项欢乐地说。
“没受过蝎子螫,不懂螫的厉害。当兵好,我还干去!你知道他们容易?现在这时候我看什么都一样。”
“魏大爷,你会说现成话,你是老了,就想去,人家会把你撵出来。干这个么,一辈子没点出息头。”
“好大的口气!不瞧瞧你自己的脸面,讲出息?正经说能够积点钱,说上份老婆,小伙子,这出息大了。……你想吃粮几年就可以做兵官?真是做梦!官鬼也轮不到你身上来,你得预备着身子挨揍,吃枪子。”魏二的议论与大有的理想,小伙子的希望完全分在两边。
小伙子听见这滑稽的老人的丧气话,马上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两片腮帮子鼓起来不再置辩。然而忘了饥饿的大有却将粗重的左手一挥道:
“这个年代不见得坐在家里就是平安!”他记起了去年自己的事,“也不见得个个当兵的一定吃枪子!枪子是有眼的,该死的谁也脱不过。魏大爷,咱们庄稼人谁不想攒点钱弄几亩地,说个媳妇,安分本等地过日子?现在怪谁?咳!别提了,越少微吃的起饭,日子越没得过,就连咱们也成了土匪的票子。自然喽,咱可以干,但是夜夜防贼,怎么防的了,贼去了还有,……”
“是啊,说来说去你能说补名字的都是好东西?”魏二把铜烟斗往土地上重重地扣了一下。
大有并没再反驳,然而总觉得魏大爷的话说的过分。对于兵的诅咒,他有亲身的经验应当比魏厉害得多,可是不知怎的,自己总不会完全赞同这样的议论。什么理由呢?说不出。他楞着眼向这方宽阔的土地尽力看去,是一片虚空,辽远,广大,如同自己的心意一样;虽是觉得比起这老人的心思宽广,却是虚荡荡的没个着落。
再向前看,东北方有个浅蓝衣服的女人挑着两个筐子向这边来。
当前的食物欲望,将他们各自的心事全压下了。
九
一群破衣的孩子,一群汗臭味的男女,一行柳树,一轮明丽的月亮。在这片农场上人与物都是朋友,他们不太亲密,却也并不疏阔,正同农民与农民的关系一样。他们在广大的土地上东一簇西一堆地住着,在阡陌中,土场中,菜园中,乡间的小道上,他们能够天天地互相看见。垦地,收割,锄,打叶子,拿蝗虫,补屋,打土墙,编席子,他们在各家的工作上彼此相助,没有请托也没有拣择,过着愁苦,受逼迫而混沌的日子,正是不密结却不松散。对于一切的东西也是如此。譬如这时春夕的皎月,轻曳的柔条,郊野中飘散过来的青草幽香,偶而听见远处有几声狗吠。空中的青辉是那么静,那么淡,笼罩住这满是尘土垢浑的地方。偶而由各种车辆与广告的电光网的都市中跑出来的人,见到这幽静的自然,不是发狂似的赞叹,也要感到新奇。然而这群孩子,这群男女,对于这些光景就是那样地不奇怪也不厌恶。一日的苦劳,倒在蓑衣上面粗声喘着气,望望无边际的青空月亮,星星,银河,都是一样。小花在暗中垂泪,流水在石湾中低鸣,柳丝袅娜着像等待什么。他们并不觉得这是诗,是有趣的散文,是难于描画的图画。他们只在这样的空间与时间中感到劳作后轻松的快适。他们的心中不容易为这等自然的变化扰动,刺激,以至于苦闷,深思。
他们这样与一切不太亲密也不太疏远的意识,是从久远的过去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所以他们不轻易沉闷,不轻易狂欢。在平板不变的生活之中,种地,收粮,养家,生子,十年,百年,几百年地过去,练成了他们的固定而较少变化的心情。
然而时代的飞轮却早已从远处的大海,海岸,与各地方飞碾到这些轻易不变的土地上面了!
因此,他们的意识状态在无形中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在农场东南角的柳荫下面,围坐的一圈黑影中间有磞磞的调弦声音,即时许多小孩子都跑过去。喧杂的笑声中便听见在当中的魏二道:
“别忙,别忙,我还得想想词儿,这多年不动的玩艺真还有些生手。……罢呀,奚老大你就是有四两酒,难道还真叫我卖一卖?”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不行,不行!魏大爷,这么年纪说话尽当着玩。今天在东泊里咱怎么讲的?好,大家都知道了,全等着听你这一手,你又来个临阵脱逃。”蹲在旁边的小伙子像报复似的向围听的大众宣言。
“来一下,来一下!……”大众都鼓舞起听鱼鼓的兴致。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文解字的,我唱上那么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又来了,陈老头子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子下紧地催逼。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说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从你这村的老徐秀才学来的,词是老一套,念书人的想法,……咱就不顶对。骗骗人,耍嘴罢了!”
“庄家段”这眼前风光的题目引起大众要听的兴趣,都一齐催他快说。
鱼鼓虽是旧了,但是魏二的两只老手在那片中空的木头上打起来,简单的响声初听时似乎是毫无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变,在急遽的调谐的拍打中间,骤然把一个农场上的听众引进他的音乐境界中,没有一个人的语声。在这银辉的月光下,只有他身后的柳条儿轻轻摆动,似是在点头赞许。
拍过一阵以后,魏二将头一仰,高声喊起老旧的鱼鼓调来。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长,
俱都是——东奔西波——空自——忙。
见几个—朝臣待漏——五更冷,
见几个——行客夜渡——板桥霜。
皆因为——名利牵绳——不由己,
赶不上——坡下农夫——经营强——。
乍起首时的听众因为骤然听见魏二的哑喉咙迸出不很熟悉的说书调,似乎都在忍着,没好意思大声笑出来。然而在他唱过两句之后,这直截而又抑扬的刚劲调门,合上一拍一击的鱼鼓磞磞的音响,那些农民都把喉中的笑声咽了下去。一种简单音乐的引动,一种唱句间趣味的寻求,使得他们庄严而肃静地向下听去。
大约是久已不唱了,魏二又咳了几声,接着唱道:
盖几间——竹篱茅屋——多修补,
住一个——山明水秀——小村庄——;
种几亩——半陵半湖——荒草地,
还有那——耕三耙四——犁一张——。
到春来——殷殷勤勤——下上种,
墙而外——栽下桃李十数行——。
早早地——拥撮儿孙把学上,
…………
突然他将鱼鼓一拍道:“列位,这是从前哩,……”他没接着说下去,又不唱,大众都被这句话楞住了。谁也没说什么,拿着粗泥茶壶的大有却突然答道:
“魏大爷,你说是现在请不了先生,孩子都没法上学吧?”
“对,我唱的从前的事,大家听的可不要比到现在。……”他有意分别地说。
“现在也有学堂呀,你不知道村子里也办成了,就只差先生还没有来。”旁边一个的答语。
“哼!先生?钱都交上了三个月,他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没喂饱,——不过是在看门房子旁边挂上一块丧气的白牌子,……”又是一个人的声音。
“唱呀,唱呀,怎么啦,又上了魏大爷的大当。”小伙子大声喊着。
一阵笑声之后,魏二没说什么,接着一气唱了十几句。
结就的——怪子蓑衣多方便,
胜似那——纱帐罗帏象牙床。
…………
还有那——五谷杂粮十数仓——。
…………
过罢了——大雪纷纷隆冬至,
看了看——家家户户把年忙——。
…………
买上些——金簪,木耳,黄花菜,
买上些——菠菜,莞荽,与生姜。
常言道——闲里治下忙里用,
预备着——过年请客摆桌张——。
…………
不多时——买罢菜品还家转,
大门上——吉庆对联贴两旁——。
他把末后的“旁”字的余音扯得很长,虽是粗涩喉音,然而使人听去也觉出余音袅荡,有不尽的意味。这眼前的过旧年的风光,都是听众们所熟悉的事。买菜,蒸糕,放爆竹,祭天地,……总要在破旧的门旁贴上两联善颂善祷的好句子。年年一度的欢喜节,在大家的记忆中印象很深,自然听魏二排句唱去,感到兴味。不过他们尽听见这些唱句叙述的安闲,对照现在,仿佛少了一些必需添说的东西似的。一会,魏二又接着唱了些奠酒,烧纸,与“真正是一年一度民安乐,都说是随年随月过时光”,直到拜节,上庙,饮春酒,与过罢了正月十五,他陡然将调门低沉下去曳长了声音唱一句结尾道:无奈何——大家又把——庄农忙——!接着鱼鼓磞磞几下,他把手一拍做了收场,却深深地叹口气,什么都不说。乡间人没习惯拍掌叫好的方法,也有几个年轻的空空地喊过两声好。多数听众的感情松缓下来,一个个人影在大土场上簇簇拥动。后面的大有与最初提议的小伙子都没来得及说话。柳条披拂下挨过一个身影,啧啧地道:
“好!多年没得听见,魏老二怎么高兴的唱一口,嗓音还不坏呀。”
“啊!陈大爷,想不到你也来,这真是哄孩子不哭的玩艺。净说吉利话,往好处想……不是他们逼着谁还好意思唱。”魏二隔着十几步便看清楚穿着肥大衣服向他走来的陈庄长。
“有意思。你忘了在灯节下扮灯官,你在独木轿上老是好唱这一段,那时我替你打小锣子在镇上瞎闹。……”陈庄长已走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近前。
“咳!提不的了,这是三十多年的事了。陈大爷,老了,人老不值钱,——怎么唱也唱不出那时节的味道来了!”
“用到的工夫。老了,什么都变得不像样,现在徐秀才也不能再教了。”陈庄长捡了地上谁的小马踏坐下去。
“他就是再出来也不能教我这个‘庄家段’了,是不是?他于今还壮实?陈大爷,现在那些唱光光调与耍西洋景的,唱‘红蝴蝶’,‘驼龙报仇’,才是时行的唱书,就连‘单刀赴会’,‘孙二娘卖人肉包子’,还不及那新玩艺唱得动人。……”魏二得到陈庄长的知音,便发起说乡书的大议论来。
“不差,”小伙子拍着胸口插话道,“我在镇上听过几回,他们都是捡新篇子唱。”
“自然喽,旧的调门也不时行,从前乡间唱的‘五更调’,‘十杯酒’,现在会的人都不多。——本来难怪,谁有工夫学这个?不是忙着赶活,就学放枪;不用说有些新调门把旧唱法都变了。话说回来,新调门在咱这里会一句半句的也太少,没有工夫是真的。”
“陈大爷,你算看准了,如今年轻力壮的人不是想打土匪,就想当兵,胆子比从前大得多。像咱年轻的时候谁见过套筒与盒子枪是什么东西?好,成了家常便饭,放枪谁不会,打人更敢,你想和咱们唱‘秧歌’唱‘冒周鼓’的时节简直的成了两个世界。”魏二说这些话的声音颇高。
“坐住是这样,头几十年,年下大路上有个‘路倒’,左近村庄就大惊小怪的了不得,还得报官验看,班房四出捉人。现今哩,现今哩?枪毙了人,斫下头来挂在围子门上,树头上,连小孩子都看个饱,一点不奇!每逢杀人就像赛会一样,说谁信?若是在前些年,女人还能拿枪?——罢呀,魏老二,真不知日后是什么世界?你唱的那一套情景,不过是编词的居心‘贴金’!从前也没有!”
陈庄长看看柳叶中间的月光慢慢地道:“以前庄农人家总还有个盼头,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到得过年,还觉出点味道来。现在大家还得这么过活,但是咬着牙根挨日子,无奈何呀,真是无奈何!‘赶不上农夫经营强’!什么经营也比农夫好吧?”
“叫我说,陈大爷比别人好得多,自己还在镇上走动,小葵哥也有了出息。”旁边坐的一个中年人说。
“梧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陈庄长一听到小葵哥三字他从心胸中迸发出不可遏抑的怒火,“这不是存心讥诮我,什么小葵,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他的官差,我吃我的米饼子!他与我没有关系。现在只要有狗一般的本事,谁都可以不管。况且他干的那些把戏,我不但不看,也值不得我想。魏老二,我人是老了,我可还有一颗人心!我到镇上到城中去办事,我并不像别人求好处,使分子,我为的大众。不然,我这把年纪向那些人脸前犯丑,值得过吗?时势逼的没有法子想,苦了两条腿。你别提出息,我没有出息的孩子!如果有的时候,我也不至到现在还受人背后唾骂。他在城中干的什么,天知道!居然成了少爷胚子,哼!我陈宜斋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说话的人想不到很适合的插话会惹动庄长的怒气,竟然大声说出这一套来,便都不做声。
大有与魏二对于陈老头的动气都不十分奇怪,因为自从小葵挟了县上的势力回家创办小学校以来,他们父子的关系更隔远了。陈老头不能阻止,却也无法救济。眼看着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任凭年轻的小孩子来分派学捐,指定校舍,可是直到现在并没开门,这等行为,他纵然对一切忍耐惯了,也压不住自己的怒气。怎么办呢?他只能瞪大了老眼看着他那儿子的未来的动作。
因此他对于本村的热心也大为减落,虽然大家对于这位公平诚笃的老人仍然敬服,自己却感到羞愤的难安!他觉得不止是损失了自己的庄严,并且少了对别人说话的勇气。他更不爱到镇上去见人,除却为去听吴练长要办“讨赤捐”的一次谈话外,这几个月的春天,多半工夫是消磨在住房后的菜园里面。
“如今管不了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说,陈大爷,听凭他去混吧。咱看开点,该唱两口就唱,该喝几壶就喝。——说句实在话,我没有男孩子,有两个女的,好歹都出了门,成了人家的人口,省心多了。葵园好坏他总还自己能干,难道你不知道吴练长的少爷?有那个才叫没法,你生气能生得起么?吴练长真好肚囊,他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着,任着那荣少爷闹去。一位年纪轻轻的媳妇,有去年新成的姨太太,还得在外面包住人,结交那般青皮,吃,喝不算数,下局屋,抽头,一年中还得两次出去玩,哪一次不得花个一千八百块。葵园可是花不着你家的钱哩。”魏二比较着议论。
陈庄长没有答复,大有却触动了话机。
“魏大爷说的真对,我曾在上年送这位少爷去过一次车站,他真有能耐,枪法太好了,在路上他放手枪打远远的树梢,东边是东边,西边是西边。……像很痛快。”
“这样的少爷还不痛快?有钱,有势力,他不快活?在镇上他常常带上两个护勇,半夜三更的出来串门子,小户人家谁敢不教他去。——好在这里没有人向他说,他的作为还了得!简直是个花蝴蝶。……”魏二低声说出后面的几个字,他向四围看看,土场上人已散了大半,还有几个躺在蓑衣上面呼呼地睡着了。
“怪哩,镇上的团丁哪一个不是他的护兵,出来一样是打立正,举枪,他比起练长的身分来得还大。”有点瞌睡的小伙子倚着树根说。
“还有他同镇上的兵官打起牌来,一夜就有几百块的输赢。陈大爷,你也明白,这是咱这里从前会有的事?……”
“说怪是怪,”陈庄长的气已经消了不少,“不怪么,咱瞧着吧!从前不会有的事慢慢地什么都会有了!咱是不知道,没有法,老守着田地过日子,据说外头大地方现在改变得利害。”
他仿佛回想起旧事来,略迟顿了一会接着说道:
“年轻的人都扩大了胆子,不好安静,我想这是大毛病。谁也不安分,恨不得上天去摘下月亮来,他不管捉得住捉不住,就是无法无天地干。——我真不懂,只可归之气数了!——有要钱的,就有办钱的;有杀人的,就有去找死的;这古董的世界!魏老二,你说咱会看的透?在我说,这份差事辞辞不掉,又没有别人托,活受罪,三天一回,十天,八天一回,不是办差,便得凑钱。弄得头昏眼花,还转不出脸来。咳!不必提了!……”陈庄长这时的怒容成为无可奈何的感叹了。
“不是说现在又一次筹捐?……”魏二的捐字还没说出,忽地从睡在地上的人丛中跑过一个小孩子来,老远便喊着:
“爹!……爹!……爷爷这回又吐血呢。”
大有一听这是聂子的声音,便从魏二的身后跳出来,什么话没来及问,领着那个不很高的影子走去。
陈庄长摇摇头道:“大约奚老二没有多久的日子了!这个人毁得可怜。”
“可不就是为的大有的那回事?人真不能与命争,奚家在这村子里只差不如你,有吃,有穿,大有又是出力过活的孩子。奚老二挣扎了一辈子,想不到晚年来碰到这样的别扭!——听说今春里地也出脱了几亩。”
“将来这家人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奚老二有个好歹,我懂得,大有也许有点变呢。……”陈庄长的话虽不很肯定,却正合了魏二的猜测。
“没法子,这样的混日子能保年轻的人不会变?除非像咱这样走不了爬不动的老头子,——白天我同他还谈到宋大傻的事。”
“他更不稀奇了,本来不是很安分的孩子,无家无业,这怪谁?……”陈庄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缓缓地说。
“如果大有也有变化,陈大爷,你瞧他两个能走一条道?”
“一条道?——哪一条道?不好说,噢!是了,不见得准吧?他两个的脾气究竟差得多。”
谁都没有结论,不过话说起来,两位久经世故的老人都悬想着乡村中年轻人未来的变化。尤其是陈庄长,他明白这古老的种种模型不能够套住少年人的身心。虽然是亲眼看明的实情用不到恐怖,也用不到忧虑,然而安土的惯性与回念以往的心情,使得他有说不出的凄凉。何况他的环境更逼得他像在荆棘丛中!在这夜静月明的农场上他引起自己的思路,心上简直是压上了一块石头。
魏二没多言语,他仰望着空中闪烁的疏星,渐渐想睡觉了。
十
这一夏的干旱使得农夫们夜夜里望着天河叹气。
从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几场小雨,当然不会湿润了烈日下爆干的土地。侥幸将麦子收获之后,一切小苗子类的长成大感困难。每年到这个时候高粱已经可以藏人了,现在却只是枯黄的有尺多高,满野中半伏着无力的披叶。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热如焚的天气,一对对小圆荚的边缘变成焦黄。农人早已用不到下力锄,掘,因为在这样干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一样也是不能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着龟纹,与冬日的严冷后现象相似。坏一点的河边碱质地,更多上一层白质由土中渗出。除却田野的农作物外,村庄旁边的菜园与成行的果子树,也受到影响。本来这一带是有名的雪梨产区,今年在树叶中间,却没挂住多少梨颗,有的又十分瘪小,没得到充分水分的养力。瓜地更可怜,大叶子与细瘦的长蔓露出难于结瓜的憔悴状态。虽然瓜地的主人还从井里提水浇灌,那有什么用处?艰难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济这样的荒象。何况无边的旱田,田边原没有灌溉的设备,一切全凭每年的运气去碰收成。他们终年纵然手足不闲地勤动,不过是按着久远久远传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换耕,与一锄一镰的努力。一遇到连阴大雨,几个月的亢旱,虫灾,农作物有了病状,只可仰首看天,凭自然的变化断定他们这一年生活的成功或失败。
陈家村的全村中属于他们所有的土地,合起来也不过七十亩有余,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给人家佃租的,下余有几十亩归他们自有。譬如陈庄长家有将近二十亩,他是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是几亩多地的,不足十亩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余的农家有完全是佃租的,而佃租与自耕的家数最多。不论如何,由春末的干旱延到现在,哪一家都受到这种不情气候的惩罚。存粮最多的陈庄长家中已经是吃高粱米与玉蜀黍两样的杂和面,轻易不见有白面的食品。大多数人家都搀上米糠研饼子做食料。各家虽然还有点春粮,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气力辛苦获得的粮粒是比什么都贵重的。眼见秋天的收成不知在哪一天,都不肯浪费那少数的存粮。他们宁肯用些难咽的东西充塞肠胃,等待好日子的来临。各个乡间充满了憔悴的颜色与怨嗟的声音。当着酷热天气,大家齐望着空中偶有的片云。没得活作,他们充满了活力的筋骨一闲下来分外感到没处安放。这多日的干旱不止使他们为未来的失望惶恐,肉体也像没处着落。六月中的热风由远处的平原吹来,从一个乡村到一个乡村,把熏蒸与干燥尽量地到处传布。每天从黎明时起,如火的太阳映出血一般的颜色,焚烧着一切的生物。陈家村东头的河流本是这几县的大水,经过不少的乡村,田野,河的两岸,生出一簇簇的小树林子,给它点缀上美好的景色,但现在却可完全看见白沙的河床了。窄窄的用泥土与高粱秸搭成的小桥,在每年一过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会冲坏,直待到十月间的重修。这时却还好好地弯伏在没有水流的干河上,像一个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无所有的地上。高粱秸上和成泥的黄土多已爆干,脱落下来,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像一排死人的乱发。偶然有从上面走过的生物,更像是在干瘪的尸体上的虱子蠕蠕行动。离河不远有一片柞树林子,每个夏季,它的浓荫是村中公共水浴后的游息地。如今却只有干黄的簇叶在失去润泽的弱枝上,煎熬着大灾中的苦难。阴影不大,地上晶明的小石砂热得炙手。因为没法灌溉,连接的平原中除却焦土以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怜植物了。
生活于没有人力制服的自然中靠天吃饭的农民,当这大灾难的降临,只能求助于上天的灵力。相传的老法子是乞雨会,诵经,扎纸龙取水。他们不是一无所知却又是对一切还不甚明白的人们。他们不肯在这样情状下白坐着等待天灾的毁灭,在危急的困难中,他们只有诚心团结起来,吁请挽回天意。
然而时代却不许他们能够安心作从容的乞求了!
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乡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记得。对于天灾的对付方法照例是那些事,纵然无灵,然而至少可以减少他们精神上的纷扰。记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为积雨的关系,洪流暴发,河身从沙滩下面暴涨起来淹没了一些土地,甚至将村子中的茅屋冲坏了不少。他们却能够在不断的雨声中跪在龙王庙的天井里,崩着响头虔诚祷祝。眼看着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们还是咬着牙关安分乞求龙王的心回意转。但是相隔不多年,这样的老文章已经变了笔法了。因为在较为安靖时候的官府,绅士,虽然连他们自己不肯自认是伪善者,他们还像是对于地方上的一切事是该负责任的。如同乞灾,祷雨,种种的一无所能的会集,正是那般嚼过经书的善人所乐于倡导的。他们觉得自己该是农民的先觉,一切事便作了领导人。于是往往对于团集办法,仪注,款项,加劲地做去,这里头有好多便宜。现在这些官府,绅士,他们已经变了面目,比从前的乡下统制者更见得伶巧,也学了多少新的方法。他们凭自己的能力尽着去找收获,——金钱的夺取。他们批评他们的前一代,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无识也是呆子,因此,那种旧日的伪善行为,他们却不肯干。因为乡下人也有了变化,他们扩大了求知的意念;也渐渐破坏了他们的虔诚的心情。
再一层,便是生活的艰难了。本来乡下人是容易在简单的欲望下讨生活的,即使没有多少蓄积还能忍着苦痛挨受一切,希求未来的安定。可怕的这些年来,为了种种关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蓄积,更不知为了什么,他们的心是容易焦灼,动荡,再不能像以前还能勉强度过苦难。
这一个夏季在陈家村左近的人都摇动了,他们的脚在干硬的土地上似乎不容易站稳当了。
陈庄长与奚大有家的自种地也一样受着灾难,陈庄长的地还有在略远的村中与人分租的,那里,春天多了两场雨水。而大有在春间辛苦耕种的地里,不高的高粱谷子早已干死了一半。他自从在十分拮据中埋葬了为了债务、卖地的心事死去的爹,他对于田地的尽力已到头了。不知怎的,他渐渐学会了喝酒,在重大打击之后,完全复现了他爹的嗜好。他宁肯每天多化费十个铜板在烟酒杂货店里买得一霎痛快。自从四月以来,他成了这村子中杂货店的常主顾,虽然铜板不能预备得那么现成,这有什么呢,会做生意的老板是用不到向他伸手要酒费的。
家里是想不到的寂寞。好说闲话,老是计算着吃粮的妻,与终天出去拾柴草拾牛粪的孩子,因为大有的性格渐渐变成无谓的暴怒,都不敢跟他多话。那条不容易吃一顿好饭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时,常是随着老主人身后摇着尾巴,现在它也不愿意与少主人一起了。它怕他的大声喝叫与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上与野外去寻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觉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长,而他的脾气却愈变愈坏。对于死去的父亲说是追念也不见得,有什么追念的表现?那座在村北头自家地内的土坟,除却栽上三四棵小松树之外,他不是为了土地的事,并没特意去过一次。对于家庭的不满他也无从着想,本来能作活的妻与孩子,他原没有厌恶的念头,可是近来大有有点变态。对耕种的本分事他还不懒,一样是按着时候同邻人操作,不过他的一颗心却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总不像从前平静。
旱象已成的期间,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忧!未来生活像一把尖锐铁钩钩在心头。眼看见手种的小苗子被那不可知的神灵完全毁坏,他觉得分外愤怒了!在寂寞与无聊的袭压之中,比较着认为快活的事是想了辛苦的收获。然而这预想显然是变了。
于是虽在奇热的夏日,他每天的酒瘾并没减少。
正是六月末后的一夜,大有盖着布单在院子的枣树下睡觉。昨晚上从恒利杂货店中回来的时候,是家中人吃过晚饭的大后了。他怕热,便拉了一领席子放在树下,一觉醒后已经听见鸡屋内的喔喔的啼声。一个大蚊子正在他的右拇指上吸他的血液,他即时光了背膊坐起来,用蒲扇将蚊虫扑去,嗡嗡的蚊声还似向他作得意的讥笑。一会听见粪栏里的母猪哙哙叫着。他摸一摸被单上有点潮湿,看看空中只有几颗星星的微光,一定明天又是一个晴热的天气。遍村子中的树上可以听得见知了的夜鸣。它们在高的有荫蔽的地方吸着清露,向着这些在黑暗与失望中的人唱着得意的高调。大有听来十分烦厌。的确,比起偷吸人血液的蚊虫还要惹他愤恨。他的小小的蒲扇在高空的鸣声中失却了效力,这并不是扑空一击可以止住那些可恶东西的鸣声的。他向东方望望,仍然是黑沉沉的,他尽力看去,在那一颗大星之下似是映耀的有点明光!隔明天不远吧?他不能再睡了,突然记起今天是全村的第二次祈雨会。昨天陈庄长还嘱咐自己明天一早要到龙王庙同那个道士布置一切。他因此不能继续睡下去。但是他明明记得头半月举行的那一次祈雨会,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效果。据说这回是联合了五里地以内各个村子的人一同祈雨,人多了,或许有效,这是他的疑问。上一次的印象分明摆在眼前:那些有胡子的老人含着眼泪在烈日下跪求,他们忍受着灼热的苦痛,在香纸砖炉旁不顾烟气熏眯。道士的高声诵经,也像出自真诚,虽然这道士不甚安守清规,因为他一样也有土地,在作法事的余闲还得耕种,这不是为别人的事,他也有分。大有再推测出去,凡是需要土地吃饭的人谁没有分呢?谁肯骗着自己?——骗着自己与他们家中人的口腹呢?但有一件事,他微微感到奇异了。怎么到会的几乎全是老年人,年轻的才两三个,再就是老人领去的童男,难道这也是必需么?记得十几年前的祈雨,祈晴,却不是这样,年轻的人一样也有跪求的,怎么现在变了?他想到这里微微皱着眉头,不能判别这是年轻人的躲懒,或是他们另忙别的事?
由祈雨联想到春天魏二唱的鱼鼓词,真的,那些光景简直是成了梦一般的东西了。自从自己二十岁以后,在这偏僻的农村中眼见得无论谁家只有年年的向下淌,除掉偶有几个从关东发财回来的以外,地土的交易不常见有人提起。更奇怪的是地里的产物不知怎的总觉得也是一年比一年差,可是自己在田地里用的力量并不比以前减少。粮米老是在两块大洋左右一斗,还是继续向上升涨。怎么家家更穷了呢?大有怀抱着这个疑问没得答复。偶然与邻舍家说起来,他们的断语不是“年头儿刁狡”,便是“谷贵,百物都贵”,或者“花钱多了”这一类的话。大有在前几年也是一个对一切事不求甚解的乡下人,任凭这难于思议的法则所支配,却难有进一步的质问。自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的生活有些变异,他的一颗诚朴的心也不像以前对一切完全信赖不去问难了。尤其是奚二叔,忍受着痛苦,攥着拳头死去,这一幕生活映片的刺激,使他失去了从小时起积渐养成的耐力。
虽然心里踌躇着预备天明后的祈雨会,然而在这将近黎明时他却有另一种的动念在心中闪耀,——他很自然地断定他的未来生活,怕不能单靠这点土地了!
红的微光刚从东方耀动,一切地上的景物方显出了一个新的轮廓。大有早已用井水洗过脸,并没告诉家里人,一口气跑到村西北角的木栅门外。
村中起身外出的人很少,但是栅门已经开了锁。一个轮班守夜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在门旁扛枪防守。这一夏中的抢劫绑票如同天天听喜鹊叫那么平常,左近村庄虽在白天也加紧了防守。像陈家村是没有土圩的,防守的连络很不容易,只好从各家土墙连接的空处,伐了陵上的松树结成栅栏。从镇上买来大捆的铁蒺藜交缠在木头中间,在要紧的栅门旁堆上土障,村中的年轻人轮流防守。这自然不是完全无虑的设防,而且更没有几支新军器,——步枪。单这一笔花费与人力的空耗已经使他们十分拮据。幸而抬枪,土炮还是旧的存余,这些笨拙的军器用土造的火药加上碎铁,瓦片,小石块,放一响虽不能有很远的火线,四散出去像一个小炮弹的炸裂,用在坚守上还较易为力。而且不知从哪里来的传受,乡村中有些铁匠现在也会利用洋铁筒与空罐头造成炸弹,这是较好点的村庄必备的武器。
那个青年斜披了布小衫倚着栅门,看见大有便跳过来道:
“奚大叔起来的早,陈老头刚才到庙里去了。”
“早啊,我觉得我是到会的第一个哩。”大有将一双赤足停在栅门里的铺石道上。
“陈老头倒是认真,他还穿着粗夏布大衫,到这里我向他说不如脱下来,到烧香时穿上才对,免得出差。现在各村子的联庄会还没到,他穿着长衫怕不教土匪带了去?”青年武士将步枪从肩上卸下来。
“还是你想的周到,怪不得陈老头老是好派你守夜。土匪太多,谁也料不定不出乱子。”
“瞧着吧,我看今天就得小心,到会的人多,各村的首事都来。……”
“怕什么!不是早调好联庄会来保护吗?”
“奚大叔,你猜能够来多少人?一共六七个村子,人家还能不留下人自己看门?这是在外面,不同村里,要个顶个,哼!土炮怕不及盒子枪中用呢!”
“这可是善事。……”大有意思还没说完。
“啊,好,奚大叔,这是善事?不差,是庄农人家谁还不愿意天爷快落雨,不落,今秋什么都完了!可土匪还是土匪呀,他们还等得大家好好的祈下雨来再办事,那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