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一唱荒鸡覆巢悲燕子 重寻故辙薄命认桃花
类别:
其他
作者:
刘云若字数:34503更新时间:23/03/02 14:18:56
话说王小二先生见璞玉哭着要走,知道事情不对,当然自己有地方误会她了,忙赶过去把她拦住,叫道:“你这是怎了……为……为什么……”璞玉挣扎着道:“不,不为什么,你放手,我走!”王小二先生这时由她的态度上,已觉察她愤恨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辜负她的好意,心里由悟生悔,由悔生愧,霎时把热情都勾回来,哪肯放手,更用力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璞玉是走不脱,就举手掩住脸儿。王小二先生忙跪到她跟前,拉着她的玉臂,自怨自艾的叫道:“璞玉,我真糊涂该死,你这一走,我才明白,我太屈枉你的心了。亲爱的,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礼。”璞玉听他明白得居然甚快,自己说话,就替把心里委屈诉将出来,心想:“你倒是怎样,一阵糊涂,一阵明白,都快把人气死了。你这时才懂了人事,说了人话,不是诚心作践我么。”想着方才忍住的泪,重又簌簌落下,夺开了手腕,摇头说道:“你不用跟我说话,我今儿才算认识了你。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自己作人太下贱,行事太没脸,完了,咱们就顶到这儿。”说着看见床上的纸包,又切齿发恨道:“好,好,你算把我看了个透,我是一个贱货,只认得钱,认得首饰,今儿就为取这个来的,取到手就该走了,你怎么倒不放我。”
王小二先生见她实是动了真气,更把她的心思完全明了,只得万分的抱歉的苦苦央告:“亲爱的,我实是该死,太委屈你了,只求你看着咱们这二年的交情,多原谅我。事到如今,都实告诉你吧,我只是因为太爱你了,可是你一直使我失望,在这二年里,你可想我受了多大痛苦,最后实在忍受不住,才在前两月对你说明心事,并且告辞南返。那时你居然竭力挽留,我心里才又生了希望,就好似一个落水的人,被人揪住头发,拉出水面,觉得可以得救了。但你的救我,只作到这个限度,再不肯向上拉,而且渐渐对我冷淡,我又像一点点向下沉了。直到最近,我觉得你没有真救我上岸的意思,才决定自己索性沉下去,寻个痛快的死,就又向你告辞,定期南归。哪知你非但不留我,而且连一点惜别的意思都没有,你想我生气不生气?难过不难过?再加你加紧给我饯行,好像赶走我心静似的。我现在已明白完全误会了,你可是只为这点儿误会,我就把你的意思全看左了。亲爱的,你细想想,可以原谅我吧?”璞玉听他这一诉说原因,不由想起过去的一切,感到相识以来,实无一事可对知己,而现在这件事,造因也在自己,并不能怨他,心里只已软了,又见他跪在面前,满面的惭愧,更自矜持不住,就长叹一声,拉着他道:“咳,别说了,反正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快起来,这是什么样儿。”王小二先生望着她道:“你可原谅我,不生气了?”璞玉凄然道:“咱们这件事,提不到原谅。若说原谅,还不知谁该原谅谁呢。今儿我本是来求你原谅,可是你不肯原谅,这时候儿倒又叫我原谅你了。”说着忍不住“噗哧”一笑,但笑着眼里又流下泪来。
王小二先生这才立起,替她拭泪道:“今天我承认脑筋昏乱,好似变成混虫,在你要上这饭店来的时候,就该说明白,可是我糊涂,看到你要喝酒的时候,更像把心思全露出来,我怎么还迷着一窍,满不理会呢?这还不算,到你喝醉要上我房里歇息,就是半傻子也可以懂得了,我居然一点都不醒悟,直到这时还气你呢。难为我还作过大事,惯替人家运筹帷幄,得过智囊的绰号,今天是怎么了,莫非脑子被药铺偷去,配了兔脑丸?”璞玉听着,不由破颜一笑,推着他道:“得,得,你不用再骂自己。”王小二先生道:“岂止要骂,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顿,我真是笨牛……”璞玉将拭泪的手帕,掩住他的嘴道:“够了,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我该走了,你还是给我叫车。”王小二先生听了,猛然一怔,张手作势道:“你怎么又说走,莫非还恨着我?今儿万不能走,你走我就得死。”璞玉睁圆了眼儿,望着他,抿嘴笑道:“为什么呢?送君千里终有别,我给你饯行,已经饯了一个整夜,还要陪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一直不走?坐到明天,你不是也得走么?……哦,莫非要我送你上车站,那倒可以。”王小二先生听着,忽然发起怔来,默默无言,沉思许久,猛握住璞玉的手叫道:“亲爱的,咱们得斩钉截铁的说几句话,凭着这二年的交谊,我要求你不许欺瞒,不许害羞,诚实的回答我。”璞玉点头道:“我既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害羞的?你问吧,我绝不隐瞒。”王小二先生脸上正颜厉色,但口内低声说出了一句绝对和正颜厉色相反的话:“今天你替我饯行是不是另外还有别的意思?”璞玉听了,才问了句:“什么别的意思,我不懂。”王小二已自摇着手道:“我不该这么问法。亲爱的,这样说吧,譬如我早能明白你的好心,方才也陪着你喝醉,一块儿睡了,到这时你怎样想呢?”璞玉脸上一红,王小二先生忙道:“你方才已答应我不害羞,不欺瞒了,咱们这样交情,又到了这样地步,还有甚么碍口的。”璞玉听着,忽低下头去,半晌才颤声说道:“这不用我回答,你自己可以想得出来。凭你待我的情义,我怎样报答你也是应该。”王小二先生点点头,又道:“你这种意思,是在约定给我饯行的时候,就有了吧?”璞玉这时虽然感到万分羞涩,但因王小二先生这委婉的问法来得非常聪明,使她易于答复,就赧然默默点头。
王小二先生这才完全证实了对璞玉的想象,明白她果然不是无心的人,今日实是前来报答知己,自己太误会得对不住她,不由心中感动,握住她的手,又道:“譬如我早能明白你,也没有辜负你,那么今天过去,明天怎么样呢?”璞玉悄然答道:“我只尽我的心,至于以后怎样,那就在乎你了。”王小二先生道:“我啊,你既尽了你的心,以后的事,还能由我么?你也不想我是为什么要走,如今你既属于我了,我怎能倒抛下你走呢?”璞玉微笑道:“你先别认真,我还没真的属于你呢,现在你依然可以走的。”王小二先生摇头道:“我只怕走不得了。”璞玉望着他道:“怎么呢?”王小二先生摇头道:“你何必明知故问?想了我以前为什么要走,就明白我现在为什么不能走了。”说着手抚璞玉肩头叹道:“二年来的相思,到今儿才得到你不肯走,好不易啊!过去的不谈吧,我二年来只梦想这一天,你也未必不和我一样,现在我们演作一回向来盼望的梦了。”
璞玉听了,不由又心慌体颤起来,但已到了这个境地,自知不能再作矜持,只忸怩着推开他的手,低声说道:“你是……看天都快亮了,我出来时候已经太长,方才留着不走,是为着叫你明白我的心,免得再误会下去。现在已说明白了,我就好比这房里的一件东西,已经属你所有,你何必忙在这一时呢。再说你又说明不再回南,往后的日子长了,叫你舒心畅意的时候尽有的是,这时我心悬两地,慌慌乱乱,你何必……”说着低下羞红的脸儿,向他怀内一碰,又微语道:“傻子,你等了二年,怎又等不得一两天,我觉得这一天是该特别郑重的,你明白吧。”王小二先生当然很明白,在这时放璞玉归家,徐图后会,才是正理。但心中却有些舍不得,怔怔的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我这时心里飘飘的,好像你一走了就不会再来似的。”璞玉笑道:“这不是傻话,只要你不走,我就永远是你的人,随你呼唤,明后天可以向馆子告整天的假前来陪你。”王小二先生还有留恋不舍之色,想了想才道:“好吧,就依你。可不要后天,明天来吧。”璞玉道:“看我的机会,只要能来,还会故意蹲你?你的心急,难道我就是没事人儿么?”
王小二先生这才出去打电话,替她叫汽车。等了一会儿,汽车来了,便送她出门。王小二还要上去伴她到家,璞玉竭力拦阻,王小二先生只得看着她上车,飞驰而去。
璞玉走在途中,这才顾得思想家中的事,料着小雏鸡必已代为送信,现在回家,就照着那谎话行事,料想丈夫不致疑惑。回去在家中睡上几个钟头,就起身出门,到馆子再告假一天,就去饭店给他个喜出望外,那才更有趣儿。想着汽车已到了她住的巷口,璞玉不敢叫邻人看见自己的阔绰行径,发生议论,就吩咐停住,自己下车,就走入巷口。
到了家门,虽然心中有恃无恐,但想到这一进去,就要和丈夫见面,还得昧着良心说许多谎话,不由又生惭恐。迟疑一下,才举手拍门。她料着丈夫必然正在甜睡,总得等会儿工夫,哪知只拍了两下,街门便已开放,开门的正是她的丈夫。璞玉心中一跳,失声叫道:“你怎么……还没睡么?”她丈夫面色惨白,不知是因为失眠,还是因为别故,显得十分颓丧。闻言只点了点头,并未说话,让璞玉进门,便把门关上,自转身向房里走去。璞玉看着情形有异,心中怀着鬼胎,随他进入房中。两个孩子正在睡得香甜,床上一边的被,尚在折叠如故,想见丈夫并未沾枕。又回头看看丈夫,见他仍是那样神情惨淡,怔怔立着,一语不发。璞玉可有些忍不住了,就装着惊讶问道:“怎么你到这会儿还没睡?难道没给送信儿来?”她丈夫挤了挤两只无光的眼,淡淡的道:“你说什么?谁送信儿?”璞玉失惊叫道:“莫非说缺德小雏鸡,她骗了我?可是不能啊,我明明看着她出门的。”说着又向丈夫解释道:“我们馆子里同事小雏鸡,因为昨天是她娘的生日,白天没工夫,约我们晚上去吃酒打牌。我惦着家里,不愿意去,她许着给挨家送信,我实在驳不开情面,只可跟着去了。小雏鸡让我们打着牌,她就出了门,过一点多钟才回去,说把信儿全送到了,那时不过十二点多,我才放心在她家玩了一夜。难道她没有到咱家来么?”她丈夫点头。璞玉暗骂,小雏鸡真靠不住,满口许着我,到底给误了事。她必是和什么小情人闹昏了头,只顾自得其乐,把我的事忘了。只得对着丈夫骂小雏鸡:“这荒唐鬼儿,怎么单把我家给忘了,害得你一夜不得睡,还不定怎样悬心,真正缺德。我今天上班,非得臭骂她一顿不可。”她丈夫似乎信了璞玉的话,倒向她劝道:“这也是难免的事,半夜里送信慌慌忙忙的,就许落下一家。再说咱们住得又偏僻,你何必骂人家。我夜里也没什么着急,只是纳闷,恐怕你出了什么事,可是家里又有孩子,不能出去找你……”说着停了一停,又柔声说道:“你这一夜也乏了,回头还得上馆子,快睡吧。”璞玉见他似已信了自己言语,稍觉放心,就伸了个懒腰,脱鞋上床道:“你也该歇着了。”她丈夫方应了一声,猛听得外面又有人叩门,璞玉方自一怔,她丈夫已走出去开门。
璞玉在房中听得门外是女子声音说话,入耳甚熟,心中一跳,便跳下床穿鞋,跟了出去。还未走到院中,已闻大门外是小雏鸡的声音,正高声说道:“大姐夫,你还没睡么?是等我大姐吧?大姐在我家呢。今儿是我妈妈生日,请大姐及别位同事吃宵夜打小牌。大姐已打了半夜牌,怕家里不放心,我来送信儿来,大姐不回家了,到时候从我家就上馆子……”璞玉听着,几乎把一颗心跳出喉咙,只恨没有数丈长的手,能把她的嘴掩住,心里只叫:“小要命鬼,你怎到这时又来显魂,什么送信,直是送我忤逆不孝了。”这时已无力再向外走,立在院中,只听丈夫开口问道:“你是才从家里出来吧,璞玉正打着牌么?”小雏鸡道:“可不是,刚出来。大姐今儿还是好体面的手气,正连着坐庄,赢了不少的钱。大姐夫准不白熬夜,等着分她的喜钱吧。”接着便听丈夫称谢道:“多叫你受累,进来歇会儿?”小雏鸡道:“我还得回家照顾,不进去了。”她丈夫忽然笑了一声,高叫:“璞玉,你出来瞧瞧,来了客人,请人家进去坐坐呀!”这一声把小雏鸡惊得天旋地转,璞玉更似当顶中了一雷。但在这时头脑已昏,顾不得多加思索,只想事已败落,丈夫那里已把隐情给揭破了,目下只可先把小雏鸡支走,自己再承受以后的磨难。就向前挪了两步,走到门前小影壁旁,露出上身。小雏鸡已看见了她,惊得口张目瞪,木立如痴。
原来小雏鸡这次误事实在非出本心,只因她也恰巧来了知心小情人儿,闹得昏昏迷迷,一时忘了璞玉的事。及至下班,又去赴情人的约会,前赴旅馆,在为云为雨、怜我怜卿的当儿,把自己的姓名都可以忘了,又何况别人的闲篇?但是到了一枕梦回,心地稍清,才忽然想起璞玉,觉得受人之托,怎可不忠人之事?不由着急起来。想璞玉既然也是去会情人,必然在外面停眠整宿,此际虽已天明,她必仍未回家。于是叫醒情人,说明原委,自己起身,直奔璞玉家去。却不料弄得阴错阳差,这时一见璞玉露面,就明白自己惹了祸,立刻变了颜色。璞玉却对她挥手,令她快去,小雏鸡没法,只得转身而去。璞玉丈夫听得脚步声响,又叫道:“请进来坐坐儿,别走啊。”小雏鸡一声不哼,只顾跑了。
璞玉垂头丧气,回到房中。她丈夫随着走入,坐在椅上。这时欺骗之局已完全发现,无可弥缝,二人都感到没话可说,默默坐着。璞玉在这时知道自己无论百说什么,无论说得如何圆满,丈夫也不会信了。她丈夫自然也明白璞玉设此骗局,必是已有了不忠于自己的行为。但是看情形她与小雏鸡曾经同谋,又何以弄得这样阴错阳差,败露在我的面前?真不解是何原故。而且由于璞玉隐情的败露,给她丈夫的难过,恐怕比璞玉本身还加十倍。两人都低头愣着。过了很久,她丈夫忽然和声说道:“你还不睡么?”璞玉应了一声,却因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她丈夫又道:“小雏鸡准是跟你开玩笑,该送信的时候,她偏不来,等你回来,她倒来送信儿,这分明是叫咱俩犯心思拌嘴。她算白费了,我还信不过你么?”璞玉一听丈夫的话,立时打了个冷战,明白他绝非由衷之言。他并不是傻子,察情度理,定然早断定我这一夜在外面的行为。可是他居然忍住了气,反倒替我解嘲,这可见他若非已决定忍气吞声,不追究我的行为,便是心中另有打算,只想先把眼前僵局解开。想着心中一面觉得他可怜,一面又有些害怕,当时不知如何答应是好。怔了一会儿,仍没说出话来。她丈夫却走过床边,推她倒下道:“你怎还怔着不睡?少时孩子醒了,一吵你又睡不成了。”璞玉眼里流着泪,才说出一句话道:“你不也该快睡会儿。”她丈夫闻言,就倒在床上道:“我这不是睡了。”说完便翻身闭目而睡,虽不知他是否真入了梦乡,却一直没有动弹。
璞玉千回百转,往复思量,心中先痛恨小雏鸡,继而又想不能怨她,自己若不作这出轨的事,小雏鸡任如何荒唐,也误不到我的身上。过去的且不必再想,只想以后该怎样处置吧。又想到丈夫的可怜,他自结婚以来,对我忠实爱护,数年有如一日。尤其在残废以后,更像对我非常抱愧似的,甘心自己忍苦受屈,不知怎样给我安慰,代我劳苦。虽然家庭生活由我担负,但是夫妇不能不讲实际,若从情义上说,他对我关怀之深,用心之苦,实非我这点赡养的力量所能补报。可以说平常我就有些对不起他,今天这种事,明明骗局已露,他居然忍气吞声,不加究问,反倒替我下梯,他是为什么呢?是恐怕和我翻脸决裂,我将不养活他么?决决不然,他素常很有志气,不会为着吃饭穿衣,就甘心戴绿头巾。我想他必是想到自己是残废儿,已不配为我所爱,我在外和他人发生关系,好像是应该享受的幸福,自己不配干涉。他果然有这念头,岂不太可怜了。回想他当初失目,就劝我自图生路,不要管他,是我指天誓日,把他劝得回心,才照旧共同生活,直到今日。现在我作出这样的事,惹他如此伤心,怎对得住当日的誓言?璞玉想着,一阵良心发现,不由冷汗遍体,再看看两孩子,更觉心中如刺。自想丈夫虽然残废,我虽然生计贫苦,但是这家庭却是极幸福的,我怎忍把这幸福家庭给毁了?罢罢,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只有结发丈夫和亲生孩子,才是真正永久的情爱,旁的都是邪魔冤孽,露水姻缘。我从此收了心吧,幸而今夜在旅馆悬崖勒马,没有作出错事,还容易和他断绝。等着丈夫醒来我就披肝沥胆的把实情都告诉他,自誓改悔,丈夫料想可以原谅我。然后向馆子续几天假,不出去作事,他那里见我隐藏不露,必然认我又耍了他,一气仍回南方,我拼着落个对不住他,只求保住这个原有的快乐家庭也罢。想到这里,又瞧瞧她丈夫,见他闭目睡得正酣,面上平淡得看不出一点感情,不由想到王小二先生对待自己的热烈,他那热情时时由眼光中射将出来,似乎能把人融化了。可怜我的丈夫,却永远给不了这种刺激。他瞽着双目,一举一动只显着蠢笨麻木,常使我一阵阵的感觉不快,至于为什么不快,我却向未细想,今日方明白这不快,就是自己勉强着不使发生的厌恶。但是我怎么说对丈夫厌恶呢?不过这是实情,我对于丈夫,好像一切都是把“不忍”二字作基础的。自他初次残废,我因不忍弃他,才把这家庭支撑下去;以后在外面常和男子接触,也因不忍使他伤心,才竭力保持自己贞操;再仔细想,就连这个幸福家庭,我也是因为不忍想到不幸福,方勉强认作幸福的。其实我对于丈夫,时常盼望他安乐舒适,却不大愿意同他接近,每次接受他的解劝,也是因为不忍叫他感觉冷淡,才勉强装作喜悦敷衍着他。可是每次他到我近前,我总是熄灭了灯,或是紧闭着眼啊,由此推想,我的对他,只由“不忍”二字维持直到今日,不特爱情早已没有了,而且反有着似乎害怕的厌恶。这样的局面,我即使今日对他忏悔,勉强对付过去,从此以后的日子,我可能永久忍耐,直到老死么?倘然有一日我不能忍耐,再想王小二先生,他早已走了,那时我又哪里去再寻这样的知心人,岂不要后悔死么?这样一想,又发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痴想,觉得王小二先生不可轻放,连带觉得对于丈夫的忏悔,也似乎应该再行考虑。但是丈夫方才虽然对我宽容不究,好像可以含混下去,其实只怕不然,他表面上越是含忍,越可以看出心里的症结。我若不对他切实解释,这事绝不能就此了结,内中潜伏的危险,终有一日要爆发的。可是要对他解释,就得把实情都说出来,正式忏悔,并且用行为表示我的决心,才能得他的谅解。若只用上虚言蒙哄,不但没有效力,反恐更增加他的气愤。但我若只顾了他,就要把情人失去,心中实舍不得,这可怎么好呢?璞玉想了半天,才做个折中的主意,就是暂且不对丈夫作什么表示,少时到了上班时候,仍旧出门,却不上月宫,径去访王小二先生,把夜中发生的事告诉他,请他给拿个主意。他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也许能替我想个两全的法儿;如其不能,他也可以明白我所以和他绝断,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后不致再怨恨我。我由他那里回家,再对丈夫忏悔,也不为晚,可是只要能有些微就全的办法,不能放王小二先生走的,我现在很知道他关系我终身苦乐啊!
璞玉主意打定,想小睡一会儿,哪知神经又兴奋起来,睡不着。勉强躺到九点多钟,便自起来梳洗,又照往日一样给孩子做熟早饭。再进房中,见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已醒了,正在吵得纷乱,璞玉替孩子穿了衣服,抚爱一会儿,便对丈夫说:“今天本想告假不上馆子,只因有熟主顾定座请大客,掌柜的从昨儿就叮嘱今天早去照应,所以不能不去。但也只去半天,晚饭前准可回来。”说着又似有意似无意地向她丈夫说了句:“我还有话对你说。”言外表示今天所以早回,就为着对他说话。她丈夫听着,只点点头,也没答言。璞玉就出了门。
走在街上,本想先到月宫告假,但又怕遇见小雏鸡,必然询问夜来的事,自己哪有心去浪费口舌,就在街上寻了家熟识店铺,借电话打给月宫掌柜,言说自己身体不爽,请假一天。打完电话,就坐车直奔北盛饭店。到地方下车,入门上楼,到了王小二先生房间,推门直入。
这时王小二先生不知是已经睡醒,还是一直未睡,正躺在床上看当日新送来的报纸。一见璞玉突然而来,初觉诧异,继而想到昨夜临别之言,以为她先期赴约,不由欣然,握住她的手叫道:“你居然来了,回去没睡么?”璞玉坐在床边,望着王小二先生,不由把满腹辛酸,都由眼中发泄出来。王小二先生见她流泪,大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璞玉摆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自己拭干了泪,才把清晨归家后的种种遭遇诉说一遭,又凄然道:“我的境况你是早知道的,只有我的真心,还对你隐藏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怕你笑话,只可都实说了,我本是有夫之妇,不应该和别人发生关系。可是你待我情义太重,叫我没法不报答你,这个进退两难的题目,真把我困住了,从我和你认识,就在这难题里打转。头一次你对我说要回南,我就明白你的意思,当时留住了你,自然心里有番打算。可以说我的心早已给了你了,倘然我丈夫不是残废,我绝不致猜疑许多日子,惹得你第二次又要走。只因他太可怜,好像我若作出不好的事,他绝没法对付,我才更不忍欺侮他。可是我只顾对他不忍,对你就成了无情,所以近日你的难过,我也很明白,两下夹攻,真把我的肠子都摔碎了。直到昨天,我才打定主意,一定不让你走,一定报答你的情义。所以借着饯行的名儿,又吃了些酒,故意来到你的寓所。可是我绝没想到你竟对我已经寒心,以致我在这床上睡了半夜,你并没有理我。到我醒时,咱们才把心事揭破,你也允许不再走了,我也许着以后常往常来,因为天已亮了,你就雇汽车送我回家。哪知我回到家中,才晓得同事的小雏鸡,并没给我家送信儿,害得我丈夫坐等了一夜。他自然又疑心又生气,我只得说谎解释,才把他说得信了。不想小雏鸡竟在这当儿又跑了去,她不定跟哪个客人去开房间,闹昏了头,直到睡醒了翻身觉,猛想起我托付的事,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就跑到我家,把昨天晚上的话,改到今天早晨说,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她送了我的忤逆,就自走了,我丈夫便再糊涂,也明白我是欺骗他。既然一夜不归,又造了许多谎话,当然是在外面作了坏事。可是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因为小雏鸡把事都给弄坏了,掩饰也没用了,更没脸再说话。对着怔了一会儿,只可各自装睡,我忍到这会儿,才借着上馆子为名,跑来见你。痛快说,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因为事情挤到这儿,我好比站在半空,不能再悬着了,向下一落,不是落在你身上,就是回到我的丈夫那里,万不能再犹疑了,你得替我拿主意。”
王小二先生听了,怔怔的望着璞玉,又仰首寻思半晌,才道:“你怎么想呢?”璞玉道:“我压根就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只有死了干净,这时更好似失了魂一样。你有主意快说,别再问我。你怎样说我都依。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全在你一句话。”王小二悚然立起,倒背手儿,在房中走了几转,又立到璞玉面前,正色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依么?”璞玉点头。王小二道:“譬如我要你抛下丈夫和儿女,立时随我到南方去,你可……”璞玉一听这话,心中乱跳起来,觉得这样作是万万不忍的,但自己以前绝没想到他会有此计划,把话说得太满了,到这时不好反口。正在心中为难,无以答复,哪知王小二先生也并没等她回答,随即一笑道:“我不过这样说着玩儿,你如何能作这种事?我又如何能叫你作这种事?”说完就转身走到桌前,取钥匙开了抽屉,拿出一个银行存折和一方带匣的图章,看着寻思一会儿,才坐到璞玉对面,悄然说道:“办法是有的,解决也并不难,我一走就完全解开扣儿了。”璞玉红着眼圈,凄然道:“我早料到你有此一举。你走也成,等我死了,现在我万不忍看着你走。”王小二先生摆手道:“你且听我说完。我很明白你的苦处,不过现在局面已弄坏了,咱们再想私下来往,万不可能。你若不抛了丈夫跟我走,就得舍了我保全丈夫,除此以外,没有第二条道儿。说到跟我走的话,方才咱俩都已知道不该。你一走,留下残废丈夫和娇弱儿女,让他们都饿死么?当然你不会这样心狠,即使你肯作这样狠心的事,我还不敢娶你这样狠心的人呢。这一条既不能走,你除了保全家庭,还有什么法儿?现在不管你怎样,我是决计回南了。不过你和丈夫已有裂痕,在我走后,你必须设法解除他的疑心,好恢复原来感情。你若再在外面作事,你丈夫必然仍是疑心,可是你不作事,怎样糊口?俗语说,解铃还是系铃人,你的困难由我身上所起,我当然还得替你解除。”说着,就把存折和图章递给璞玉,又接着道:“这钱数不多,只有七百上下,好在你家用度节省,想可支持一年半载。你拿回家去,就辞脱月宫的事,老实住在家里,不要出门,日子一多,你丈夫自能解释猜疑,恢复爱情。到这笔钱花完以后,你再出来作事,就可以风平浪静的下去。我敢夸口,以后没有第二个我,任凭公子王孙,也不会摇动你的心,你的家庭也永远保全了。”
璞玉听了,只是落泪,半晌才摇头道:“你只替我想了,你怎样呢?我到底还得瞧着你走啊。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能叫你走,你得另想法子,这样不成。”王小二先生道:“你不必管我,男子比女人心胸宽得多,现在我离开你,也许伤心,但等我回到南方,也许立刻另交上别的女人,把你忘了。”璞玉明白他是故意说这硬话,以解自己的缠绵,方要开口,王小二先生又接着道:“你不要说傻话,方才说过,只这一条路儿,难道你忍心把丈夫孩子都害了么?如若不忍,就得依我,我也明白你觉着对不过我,舍不得我,可是谁叫遇到现在的难题呢,你得向宽处想。我还可以许你一件事,在我走后,每隔一月,必给你来信,报告我的行踪。倘然有这一天,你遇着意外变化,需要我的时候,你一去信,我便隔着千山万水,也一定赶来。现在你且莫感情用事,沉心细想一下。”
璞玉听了,果然低首仔细思量,觉得他所言实是唯一可走之路,知道他所说都是极正之理,也的确是唯一可走之路。但只想到他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虽然他许着日后闻唤即来,那只是一句空话。他若走了,又哪容易重来,何况自己到什么时候,有什么理由召唤他呢?这样一想,直觉此别茫茫,就是百年长恨的发端,心中难过得有如刀绞。璞玉虽然未与王小二先生发生关系,但是精神寄托,却已根深蒂固,平日尚不自觉,这时才觉自己的魂儿,久已附到他的身上。他若走时,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去了。留下这半死不活的躯壳,以后日子如何挨受。她想着猛拉住王小二先生,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撒赖似的叫道:“不成,不成,我还是不成。你要走就先叫我死,我死了口眼一闭,任什么也看不见,管不得,倒能心安,若叫我眼巴巴看着你走,我……我反正不成。”说着又哭起来,把存折图章抛出老远。王小二先生只得握着她的手,柔声劝解,又苦口开导,费尽唇舌,直说了将两点钟。
璞玉本来在理智上早承认了他的办法,只于感情上不能自制。经王小二先生宛转陈说,她的理智又渐渐战胜感情,想到自己既不忍抛弃家庭,随他南去,便能忍心抛弃,他看我居心狠毒,也不会要我,所以只可退而保全家庭;但要保全家庭,就绝不能再和他来往,除了让他去还有何法?再说凭他的身分人品,爱到我这样的女招待,已经是自轻自贱,不过还可说是情之所钟,不好自已。如今再叫他落个诱拐有夫之妇和破坏家庭的丑名,他自然不肯,我又何忍逼他作坏事毁他的人格呢?璞玉想着,明白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但终不忍由自己口中说出诀别的话,只流泪发怔。
王小二先生料着她已经想通了,就把存折图章拾起,仍交给她道:“得了,你也不必再难过,总算咱俩缘分太浅,才有这种波折,只可大家都想开些,但盼上天见怜,咱俩也许还有见面的日子。”璞玉听着,已在抽咽,这时竟忍不住的哭出声来,举手捶着床说道:“你不用哄我,我明白,你这一走就算永远完了,哪还有见面的日子。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我以后除非丈夫死了,才能叫你回来。我不是咒我丈夫,他也许死在我后头,也许到六十岁才死,那时我都成了老婆儿,你早把我忘了。就是不忘,请想你还肯为一个老婆儿,千里奔波的回来么?”王小二先生道:“这倒不然。世上事变化难测,只要有缘,就许很快的如了你我心愿。而且我敢发誓,无论过多少年,只要我不死,一得你的呼唤,定然飞奔了来。即便你变得又老又丑,我依然像现在一样爱你。若有一字虚言,叫我这次回南,就死在路上。现在咱们把话都说尽了,你留恋也无益处,快带着存折回去吧,耽误工夫大了,怕你丈夫更加疑心,再生意外的事。亲爱的,我不留你了。”璞玉怔怔望着他,知道事局已定,无可留恋,自己是应该走了,但脑中一转,又不可立时便走,凄然说道:“我出来时对家中说到月宫上班,并不忙着回家。咱们只这一会儿的厮守了,你还忍心催我走。”王小二先生忙道:“我不是催你,是怕你……”璞玉接口道:“你不用怕,我今儿定要在这里赖一天,到黄昏才走。”王小二先生道:“我当然不愿你走,能多厮守一时,是一时,不过你自己估量着,别再为这个惹出是非。”
璞玉摇头无语,立起身来,踱了几步,忽伸手将门锁上,又转回身,望着王小二先生赧赧的一笑,伸个懒腰,重倒在床上,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如此数次,才招手向王小二先生叫道:“你来。”王小二先生坐到她身旁,璞玉又叫他相对倒下,王小二先生见她神情甚怪,心中也有些预料,但又怕自己揣度错了,不敢突然开口,又静默着待她发言。无奈璞玉的话,好似非常难说,只见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发白,半晌才低声说道:“咱这就要分手了……”王小二先生点头,璞玉又道:“可是你为我空费了二年心,到底还是一场空,如今就这么走了,我实在太对不住你,我想……我想……”说着似乎不好意思明言,口吃了一阵,才竭力抑制羞涩,接着说道:“今天早晨我曾许过你的,咱留个永远纪念罢。”说完羞得闭上了眼,手慢慢的伸过去。
王小二先生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羞红的脸儿,不由心中一阵凄惨,却不觉狎亵,对她也只感到可怜可叹,却丝毫不感到伤心,就叹息着说道:“亲爱的,你的心我很明白,很感激。你可要知我的心,我爱你这些日,虽然出于纯洁的爱情,可是也未尝没有额外的希望。你有这番意思,我当然十分情愿,可是我想今日是最后的见面,明天就各自东西,何必在今日还造这种孽缘,留这种污点。再说不管是你的贞节,我的人格,反正咱们已保全二年了,何苦在这最末的一天又破坏了呢?你应该明白,我绝不是推托,我的心永远是爱你的。”璞玉接口道:“你说的理儿我全懂,我也知道你说的全对。我……心里另有个意思,可是说不出所以然,只觉着咱们今儿留个纪念,日后我心里还好受些。再说你方才许我的话,我还不放心,觉着非得有这么一回,你才能真永远记得住我。”说着见王小二先生似将出言辩解,忙伸手掩着他的嘴儿,叫道:“不许你说话,不许你讲理。我早知道你的理对,可是我只觉非这样不得心安,你现在除非明说讨厌我,我就不勉强了,若是你还爱着我,那就……咳!我的罪也受够了,在这眼看分手的当儿,你何忍还伤我的心,不给我一点安慰呢?”王小二先生听着,知道自己的理性已制不住她的感情了,再解释仍必无效。何况自己抑制感情,悬崖勒马,本也出于勉强,这时听璞玉说得坚决,明白她这坚决的态度中,隐藏着无限热烈的衷情,悲哀的血泪,不由被她感动得软化了。又加以前所见的璞玉,只于表现稳重大方,明快真挚等等的美点,今日却初次领略到她的妩媚风情,娇羞仪态,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素日爱慕璞玉,既已刻骨镌心。譬如蝴蝶本就恋花,花若再放出艳色幽香,蝴蝶岂不更要发狂。所以王小二先生已完全屈服在璞玉意志之下。这时璞玉见他也默默无言,只痴视自己,由那眼中的情光,便明白他也不自忍禁了,不由粉面潮红,猛把手帕掩着脸儿。王小二先生笑了一笑,便去揭那手帕,璞玉“咯咯”笑着,不许他近前,就互相调逗起来。以下情事,就不堪究诘了。
璞玉只为一念之生,要对王小二先生报往昔的恩情,留别后的忆念,所以又多结了这一层孽缘。论起来本是出于真情,发于至性,并不能与淫奔并论。但哪知由这事上,竟又生出绝大岔头。她本来要保全家庭,任从王小二先生回南,才有这临别的一番依恋;不料由这番依恋,反而破坏了她的家庭。而且她因决定和丈夫百年厮守,才有和王小二先生这一番短时缠绵;哪知由这短时的缠绵,竟耽误了和丈夫的百年厮守。真是世情转烛,变化迷离,叫人好难测度。璞玉若不多这番事,依着王小二先生的话,早早回家,以后的意外风波,便可没有。只为她珍重别前之聚,欲留去后之思,流连不行,只说着自己既已对丈夫说过,至暮方归,又在月宫告过了假,大可安心在此留上半天,家中和餐馆,绝不会有意外的事。哪知天下任何圆满的事,也隐伏着缺陷,任何完整的墙,也有透风的虚隙。璞玉自昨日由餐馆请假而出,只有小雏鸡知道原故,但她并没对人谈讲。馆中同事因璞玉向不旷职,还只疑她临时有什么事故发生。雪蓉和璞玉素日情意相投,更为关心,询问柜上,只知道她请假回家,却不知何事。雪蓉就猜想或是她的丈夫和儿子有人害病,甚为挂念。到了今日早晨上班,又听说璞玉来电话告假,雪蓉更觉纳闷,等小雏鸡来时,向她询问。小雏鸡虽然深知底细,但因夜里给璞玉误了大事,惹了大祸,心中非常懊丧,如何再敢泄漏她的秘密,就来了个摇头不知。雪蓉因不得要领,想到自己素日受璞玉照护,今日她家中有事,怎可不前去探望一下,就在午饭过后,馆中清闲的当儿,出来直赴璞玉家中。
到地方一叫门,璞玉的丈夫出见,雪蓉先说明自己是谁,随问:“璞玉姐姐今儿又没上馆子,可是病了?我很不放心,所以前来探望。”璞玉的丈夫本已对璞玉蒙着疑心,这时一听她的话,知道璞玉并未到月宫上班,又骗了自己,心中一打转儿,便不露声的点头道:“对了,她倒是有点小病,不过现在她出去看大夫了,没在家,多谢你惦着。”雪蓉听了,觉得璞玉既能出门,当然没有重病,甚为宽慰,但因她未在家中,有些失望。这时璞玉的丈夫又让她进去坐,雪蓉道:“我还有事,不想进去了。”璞玉的丈夫道:“你们馆子里今儿忙啊?”雪蓉道:“今儿分外清闲,只上了几拨散座,我才能匀工夫出来。您告诉姐姐,叫她安心养着吧,再歇一天也不要紧。”说完就告辞而去。
璞玉的丈夫更明白璞玉所说,今天馆中有人订座请客的话,也是虚谎。当时气得手脚冰凉,也忘了对雪蓉道谢,听她走远,就自回至房中,不管那两个孩子,任他们在院中玩耍。自己坐定寻思:璞玉在外面定已交结上他人,她的心当然完全变了,我绝不能怨她。本来她一个年轻轻的女子,守着我这样残废丈夫,已经太觉委屈,何况我还累她受苦受气,支持这份家庭。况且璞玉在外作事,日日和男子交接,所见的任何男子,也比我这残废人可爱,这原怨不得她。何况在我初患失明之时,就不愿连累她,劝她早自为计,是她不忍相舍,才对付着过了几年。本来男子受女子的豢养,是件颠倒的事,如何能够长久。她能维持到今日,已经是不容易了。而且夫妻之间,本要爱情为系,莫说我以七尺之身,倚赖妻子生活,本就不该,即使我并不残废,能和常人一样的赡养家庭,若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和自己情爱已断,也应该早作快刀斩丝之计,万不能隐忍因循,使双方多受痛苦。妻子的心,已给了别人,只勉强留住她的身体,有什么意味?何况我起初本因璞玉深情可感,只得体贴她的心,作这倚赖生活。现在看出她屡次三番的欺骗,而且她的同事小雏鸡,把谎话说穿以后,她竟无一语慰我,反又骗我说上餐馆,实际又是去会情人。这样看是,她实已厌弃我,更无丝毫情意了。我本是个可厌的人,对她绝无怨恨,只是事到如今,我怎能还在这里讨她的厌?只可仍照旧时主意,自己走开,好叫她得过清静日子,享受人生应享之福,也补偿这几年被我连累的困苦。他想着主意已定,但一想到孩子,又有些犹疑不忍。怔了一会儿,忽然立起,自语道:“这倒不用我关心,璞玉终不会待错她亲生孩子的。我便不走,对孩子也没什么好处。再说璞玉向来眼力甚好,这次在外面结识的情人,必然是个有身分的。我走后,璞玉也许嫁这个人,孩子就得到第二个父亲,倒许比跟着我还好呢。”他想到这里,立刻觉得无挂无碍,但终对孩子有着骨肉之情,一想到从此分离,再无见日,也不禁心如刀绞,就出到院中,抱起两个孩子,抚爱一会儿。又向邻院一位老太太托付了一声,言说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托她照看孩子。这本是常有的事,那老太太一点不疑心的答应了,只嘱他快些回来。他含糊着说:“去不大工夫,他们的娘也快回来。”说完回到房中,向璞玉的梳头桌上寻着一块画眉用的烧了一半的软木塞,当作笔儿,向墙上写了几个大字是:“我去了,永不再回。你从此自由;莫以我为念。”底下也没署个名字,就掷下那软木塞,扬长出门而去。可怜那两个孩子,还当他父亲是出去给他们买糖果,又哪知是生离死别,在这一眨眼的当儿,就已变成孤儿了。
再说璞玉在旅馆中,和王小二先生缠绵到日落黄昏,两人把伤心话都说完了,眼泪也流够了,王小二先生见时已不早,劝她回家。璞玉却因从此一别,更无见期,觉得恋恋难舍,不忍即行,几次立起要走都不自主的迟留下来。最后见已到了约定回家时候,实在不能再挨留了,才对王小二先生说了许多珍重的话,才掬着一付破碎的心,实行分别。王小二先生并没向外送,璞玉也明白他是恐怕被人看见那泪眼愁眉,不好意思,故而把房门作为诀别的界限。
璞玉走出房外,忽又转身探进头儿望着王小二先生,王小二先生错会她的意思,赶过按着了她的正颈,接了一吻。璞玉倒不是要这最后的安慰,在吻后悄然说道:“你明天一定走么?”王小二先生向房中看了看,摇头道:“我不能等到明天,这间房子,自从你来过以后,已变成伤心之地,我若再住到明天,一定要发狂的,所以一刻也不能再留了,你前脚走我后脚也跑。”璞玉木然道:“你也……跑,上哪里去,来得及么?”王小二先生道:“晚上九点钟前,还有火车,南去北去都有。我也许先上北京住两天,再趁通车回南,也许今天就趁南行车一直南下。”璞玉道:“你收拾行李,得很大工夫,哪里赶得及?”王小二先生苦笑道:“你想我还有心绪带这累赘东西,我只空身挟只皮包就走了,这房里东西,只可送给茶房。”璞玉听了,明白他精神所受打击过深,连带怕透了这发生痛苦的地方,急想逃避,觉得既无以留他,更无以慰他。两人只怔怔的对望了一下,王小二先生挥了挥手,璞玉也点了点头,都明白这样黯然相对,徒增苦痛,不如远行,但口中都没了说话的力量。璞玉又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的缩身退出,把门从外面掩上。这一扇板门,从此就变成万重云山,永远把他们隔断了。
璞玉迷迷惘惘,昏昏沉沉,直不知自己怎么下的楼,怎么出的旅馆,和怎么坐上洋车,怎样回到家里。直到看见自家的街门,才明白回到家了,急忙收摄心神,下车打发了车子。又在门外站了一下,想要在进门以前,暂且驱除心头的悲哀,恢复平时的神色,好进去和丈夫见面。她深知丈夫虽然瞽目,但是耳朵好似兼行了眼的职务,照样能听出他人心情。而且还有早晨的碴儿,进门就得对他忏悔一切,更是一件难堪的交涉。璞玉一想,便觉发慌,立在门外,迟迟不入。正在这时,忽听院内有小孩哭了起来,听着便知是自己的幼子,再忍耐不住了,只得走入院中,便见两个孩子都在院内冻冷的地上坐着,也没个人照顾,似乎两人争夺一件玩具,大的把小的惹哭了。璞玉忙抱起幼子,问那大儿道:“你们怎么在院里冻着,不进屋去,你爸呢?”话犹未完,只听对面南房中的老太太答了话,说道:“大婶子回来了,你们先生早就出去,托我照管这俩孩子。他临走只说就回来,到这会还没影儿。我在院里看了半天,因为该做饭了,才进屋里洗菜……”璞玉听说丈夫出门甚久,心中一跳,并没听见那老太太絮叨的话,就问道:“他们爸爸几时出去的,干什么去了?”那老太太道:“他只说买东西去,吃过午饭不大工夫就走了。”璞玉闻言,更自惊诧,只谢了那老太太一句,便抱着小儿,领着大儿,回到房中。
这时天已黄昏,院内尚有微光,房内已黑得看不见什么。璞玉一面为丈夫担心,一面又想着丈夫既出去甚久,当然没做晚饭,这两个孩子,还在饿着,便哄着小儿,放在床上,自向桌上摸着了火柴,去点那煤油灯。点上之后,还未及看到墙上,孩子们便闹起饿来。璞玉因向来儿女饮食,都由丈夫照顾,自己很少经手,这时一看房中没有现成的饭,孩子们要得又急,现做已来不及,只得仍把孩子抱着一个,领着一个,出去购买。又向院邻老太太托付一声,才出门向邻近街上买了些馒头熟菜回来,叫孩子在床上吃着。她又上厨房去取热水,见火炉已然灭了,摸摸炉沿冰冷,明白丈夫必然出门很久。心中思索,他向来未曾抛下孩子,独自出门,今日不但改了常态,而且去得如此久,这是什么原故,莫非还是为着早晨的碴儿?璞玉想到这里,心中“轰”的一跳,想到丈夫若是为早晨的事,负气而出,可就没有好儿,恐怕他一去不返。但又转想自己和他已是七八年的夫妻,他又何致如此决绝无情,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即使我有什么不好,他也该看个青红皂白,再作道理,何况我早晨出门时,还许着回来有话细谈,他总不致这么鲁莽一走。再说他瞎着眼睛,又能走到哪里呢?璞玉想着,觉得丈夫不致有意外行动,少时便可回来。心中稍宽,就自劈柴生火,但她久已不弄这些事,摸什么不是什么,弄得两手乌黑,两眼熏得流泪,方才把火生着。煮上了水,就回到房中先向盆中洗了手,却无意一仰头儿,瞧见迎面墙上模模糊糊黑了一片,璞玉还以为自己眼光被烟熏得昏花,发生幻影,急忙取了条毛巾,把眼拭了拭,再向墙上看时,果然有两行大字,写得浓淡不匀,欹欹斜斜。急忙奔到近前,仔细念了一遍,猛觉自己所最担心的事,竟而真发生了。头顶“轰”的一声,几乎跌倒,伏在桌上,急得暂时失了知觉。及至稍一清醒,便忍不住要哭,方一抽咽,哪知先把床上的孩子惊得哭起来,她只得强忍着悲哀,哄住孩子。坐定一想,自己果然棋走一步错,弄得满盘都是空了。现在丈夫负气而去,他那样孤介脾气,那样残废的身体,有何处可去?只看他留的字儿,并不露一点怨恨,倒好像抱歉走得不早,直是特意牺牲自己,好使我自由,他恐怕此去要自杀吧。璞玉想到这里,立刻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是好,既而觉得当前最要紧的事,应该急速出去追寻丈夫。便也顾不得多想,忙走出又向院邻老太太说了许多好话,托她照顾两儿,便直奔出门。
走到街上,无目的好跑了半晌,才醒悟天津偌大地方,丈夫又没个准去处,自己这样乱跑,怎会恰巧寻着。但虽知无处可寻,却又不能不寻,只有尽人事听天命,此后结果,暂时就不敢想了。她又寻思到丈夫既有自杀之虞,自杀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投河,于是径向附近河边走去。她心想最好上天保佑,叫丈夫此际正在河边徘徊,尚未跳下,自己去了正好一把拉住。她却没细想本地的河流沟渠甚多,她丈夫便是投河,也未必恰好选定这条河,即便选定这条河,还有上下流之分,未必她寻到的地方,即是丈夫投河的地方。然而她仗着一股急劲儿,竟奔到了河边,只是冷冷清清,荒荒落落,更无一个人影。
她沿河走了一会儿,借着岸上灯光,眼望沉黑的水流,耳听滔滔的水声,几乎想自己也投身而入,图个心头清静。但一想到儿女,知道自己这投河的资格也没有,只得收起这个念头,又在河边转了一会儿,终寻不着丈夫踪迹,她也明白自己是在刻舟求剑,徒劳无功。又加河上风寒,承受不住,只得转路走入街中。她还迷迷惘惘的,一进街内,认得是每日常走的一条马路,是由家中赴月宫必经之途,她这时并没想到月宫去,但脚下却似认准了熟路,不知不觉地走到月宫门前。看见月宫的门面,心方突然清醒。自思我上这里来作什么?便想退步,哪知被她的同事“小白斜”看见了,由门内叫了一声,璞玉无法,只可进去。
这时正在上座儿的热闹时候,璞玉对“小白斜”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便走到楼上。楼上因是雅座,较为清静,璞玉也不知自己要作什么,心里只存着寻觅丈夫一念,向里走着。只见小雏鸡由一间雅座内走出,她一见璞玉,立即赶过,面上现着愧色,叫了声:“姐姐……”璞玉已怔怔的问道:“你看见他么?”小雏鸡忙问道:“她是谁?”璞玉却已觉悟自己问得无理,摇着头不言语。小雏鸡见璞玉面色苍黄,神情狼狈,想到早晨的事,以为自己误事惹祸,使璞玉家中生了大风波,她才这般光景,不由诚惶诚恐的道:“姐姐,我实在该死,误了你的事。不过我实在一时忘记,你可……”她才说到这里,忽听背后有人叫着“姐姐”跑来。璞玉回头一看,却是雪蓉,她走到近前,拉着璞玉的手叫道:“姐姐,你可好了,怎么又来了呢?我不是对姐夫说,你可以再歇一两天,我们替……”璞玉未待她说完,已大惊说道:“你说什么?你对谁说叫我歇一两天?”雪蓉道:“我对姐夫说啊。”璞玉应声道:“姐夫,你几时见着他?”雪蓉道:“就在今儿午后,我因惦记你,到你家瞧看。赶上你没在家,姐夫出来说你上医院看病去了,我问明不是什么大病,才放心回来。”璞玉听了,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前有小雏鸡的送信迟误揭穿了我的谎言;后有雪蓉这番阴错阳差的问候,更证明了我的欺骗,丈夫焉得不负气伤心,弃家出走?看起来这件祸事,固然由于我自己不好,但也算是她二人成全的。世上背着丈夫,和人幽期密约的多了,虽然终久难免破露,但有几个像我这样,坏事还没真作出来,已经得了作坏事的惨报,若不是她们二人,何致如此。但也不能怨她们,这总是我命中该受这番迍邅。只是从此以后,我心中怎么忍受,日子怎样过度啊?想着不由心焦意乱,又加终日未吃什么东西,方才又经奔波,精神耗乏,急得一阵头眩,就自晕倒。幸而小雏鸡在旁扶住,未曾倾跌。这时雅座中又铃声乱鸣,催促上菜,小雏鸡和雪蓉急得对瞪白眼。还是小雏鸡有主意,先和雪蓉把璞玉搀入更衣的小室,放在小床上,她自行按摩叫唤,一面叫雪蓉出去,托别位同事代为照顾客人。
雪蓉出去了一趟,须臾回来,见璞玉已自醒转,小雏鸡替她抚摩胸脯,低声慰问。璞玉直着眼儿,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雪蓉忙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我瞧你好像有事。”璞玉不由冲口说道:“我的家已经散了,都是你们二位成全的。现在我算没了路儿。”小雏鸡听了,心中尚有些预料,雪蓉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惊惶失色的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会……”璞玉接口道:“这也不必提了,其实怨不上你们,只是我自作自受。”雪蓉仍是纳闷非常,坚询是怎么回事。小雏鸡道:“大姐这时精神不好,你别尽问她,听我告诉你。”就先把自己替璞玉误事详情说了,又接着道:“方才我从姐姐话里都听明白了,大概因为我的误事,已叫姐夫生了疑心。今天想是姐姐又出去看那位朋友,却对姐夫说到月宫上班,这谎话本不会弄穿了,只为你一时殷勤,去瞧姐姐,又把谎给揭了,你想姐夫还有个不吵闹的么?这全是咱俩惹的祸,看姐姐的样儿,家里必然闹反天了,这可怎么好?”璞玉“哼”了一声道:“你猜错了,吵倒没吵,只是人已气走了,现在还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抛下孩子,自己出来寻找,可上哪儿找去啊?”雪蓉听了,自觉非常的难过,又替璞玉去着急,不住搓手顿足。小雏鸡却只怔了一怔,忽而冷笑道:“好大气性,居然就这么走了。我看见过多少年轻力壮的男子,白瞧着老婆结交情人,只为赖衣求食,也都忍下去了。我们这位姐夫,瞎着两只眼,还生这种气。啊啊,你也多余着急,随他走上哪里,在外面饿上两天,尝尝滋味,就会明白家里现成茶饭多么好吃,自然夹着尾巴回来。”璞玉摇头道:“你说的是你们胡同里那种没人味的男子,可不知道他的脾气,骨鲠着呢,素日就不愿累赘我,今天闹出这样事来,我只怕……他没有眼目,当然无处投奔,可是怕要寻死啊!”雪蓉听了这话,惊得遍体生寒,只想自己阴错阳差,把璞玉害得不轻,倘然她丈夫真的死了,自己岂不担着一半干系。小雏鸡听着,却不理会,只微笑着问道:“你想他真会死么?”璞玉道:“那可保不定。”小雏鸡笑道:“我看他若真的死了,倒算知趣,姐姐也算逃出来了。我早就替你抱委屈,凭这样一个人,嫁给失明的瞎子,还得苦修苦业,养活着他,实在委屈透了。我若是你,还等到今天?早就赶跑他了。不错,世上女的养汉,本是常事,可是得养个情心乐意。真是个俏皮小伙儿,就割肉给他吃也成。就凭他那瞎摸合眼的德行呀,姐姐,你趁早想开些,他死了正是你一步好运,世上好男子多着呢,嫁谁不比瞎子强?何况现在就有一个要好的,这不是正趁了你的愿么?”璞玉听着她以前的话,却觉不入耳,及至听到末了,猛然心中一动,想到丈夫无论是走是死,反正他既负气而出,绝不复归,这是可以断定的。我以后的光阴,只有托庇于王小二先生了,倘若再没有他,我准得悲苦凄凉,伤心而死。可是他曾说今晚即将离津,我总得通个信息,挽留住他。固然丈夫现在生死不定,就去另投别路,太不应该,可是他今晚就要走啊,倘再把他放走,这世界上哪还有我一个亲人呢?想着便要先打个电话,但又想打电话还不如自己亲身去,就挣扎着立起。雪蓉问她上哪里去,璞玉道:“现在我来不及跟你们说,明儿再谈。”小雏鸡却似明白璞玉的心理,也不拦阻,也不询问,直送她下楼,由后门出去。
璞玉自己走了,雪蓉还满心怅惘牵挂,只念叨着:“大姐可怎么好,我真替她愁死了。”小雏鸡道:“你这不是听鼓儿词掉眼泪,枉替古人担忧,这又算什么?”雪蓉道:“还说不算什么,咱俩把璞玉姐害到这个份儿,你不觉得亏心啊?”小雏鸡撇嘴笑道:“什么,咱俩害了她?你别糊涂了,我看咱俩正是救了她!”雪蓉惊诧问道:“怎么……”小雏鸡道:“你想,他跟着一个残废丈夫,到哪一日才能熬出来?再说她的脾气又特别,不肯像我这样自己开心找乐,好容易交上个王小二先生,又畏头畏尾的没个决断。空说有了情人,没享着乐儿,倒迟迟疑疑,嘀嘀咕咕的受上气了。如今好容易得着上天保佑,叫她丈夫忽然挂了火儿,自己走了,这不正是璞玉的好运气呀?她还怕她丈夫死了,我看正盼他死了才更干净,从此璞玉身体得了自由,能嫁了那王小二先生,说不定立刻就是太太。就是不能,任她站在马路上,闭着眼随便摸个男人,也总是个有眼的啊。再说抛开男人,她还去块累赘物儿呢。”雪蓉听了,觉得小雏鸡的话,也算有理,只是心意太狠太冷了,颇不以为然,但也没和她驳辩。其实小雏鸡的主张,在她的立场上说,却也并非无理。因为小雏鸡自从初开知识,便落在这下等社会之中,度着放纵无检的生活,以肉欲为爱情,以金钱为交易,更不知还有不为人才相貌所限,超乎金钱以上的爱情。至于家庭儿女种种维系限制的力量,她更是梦想不及。所以她的论调,与璞玉的思想,格格不入。即是习染未深,良知尚在的雪蓉,也听着刺耳,这且不提。
且说那末路穷途失魂丧魄的璞玉,由月宫出来,走了几步,便唤洋车坐上,直奔到北盛饭店。到地方一直上楼,寻着王小二先生住的房间,见房门开着一道微隙,有光从里面射出,方觉心内一松,暗谢天地保佑,他居然尚还未走。但同时又想到自己原已决定和他永别,哪知没隔了几点钟,竟又来了,不由又有点凄酸,强忍着眼泪,预备进去拉住王小二先生,先痛哭一阵。当时一推房门,便走进去,起初还没瞧见,只觉房里好似变了样儿,因为床是放在侧面,她走近两步,才看到床上。只见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中间放着烟具,隔开两个头儿,但下面四只脚,却互相纠结。璞玉眼中本含着泪,房内又有烟气迷蒙,她还没看得真切,只瞧个大致轮廓,就气得几乎跌倒,心想:“原来赵静存先生也是这样的人,当面说了那些精诚的话,我才走开,他竟弄来别的女人,烧烟取乐,还说没有我就不能再在天津住下去。真哄得我好;我为这样的人闹得家倾人散,可冤枉死了。”哪知正在这时,那床上的女子已然瞧见了她,突然坐起,问是找谁的。对面的男子,也跳起来,瞧着璞玉。璞玉才看出这男子不是王小二先生,但还不肯信任自己眼睛,举手拭拭眶中蕴泪,再一细看,这男子是个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确确不是自己情人,立刻悟到自己莫非走错了房间,不由满心羞愧。偏那床上坐的女子,是个暗娼,新把那男子勾搭上手,正在施展诱惑功夫,履行竹杠政策,要求他代买首饰,还未说完,初见有女人闯入搅局,只疑是那男子的旧相好,不由妒恨交进,及见璞玉木立无言,便又高声喝问:“你是干什么的?进来找谁?”璞玉昏昏忽忽的道:“这不是三十四号么?”那男子道:“正是三十四号。”璞玉吃吃的道:“我找的人也住三十四号,白天还在这里。”那男子还未答言,恰有外面走进一个茶房,闻听璞玉的话,就应声道:“你是找这房里住的赵二爷啊,他在两点钟前就走了。”璞玉一听此言,猛然头上打个轰雷,似乎魂灵脱出窍外,在前后左右晃荡,幸而心中明白,这是别人住的房间,勉强挣扎着没有跌倒,怔怔的向茶房问道:“他走了,怎么会……他上哪里去了?”茶房因素日常受王小二先生赏赐,见璞玉是寻他来的,又失望到这般光景,就很耐烦的告诉道:“赵二爷在天夕时候,便算清了这个月房饭帐,赏给我们二十块钱,把他的行李箱笼,全存在我们这里,只带个皮包,就赁车上了东车站,也没提上哪儿去,看样儿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他大概不久可以回来,东西都没带走啊。”璞玉听清王小二先生的行事和对自己说的完全相符,心中便明白他确已刻不及待的离了这伤心之地,虽然不知是直奔了山遥水远的南国,还是暂游于咫尺天涯的北京,但他总是走了,自己再也寻不到见不着了。老天真是有心作弄我这苦命人,把事情摆布得这样凑巧,我因为保全丈夫,才决心牺牲情人;哪知回到家去,竟失去丈夫;返回头来,又没了情人。在三点钟前,我还受制于两人之间,左右为难;谁想三点后,竟落得一个存亡不知,一个踪迹全杳,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出门来见情人,还可以保住丈夫,情人也不致今夜便走。即便退一步想,我在离去这饭店时,若少说几句伤心话,不问他的行期,他也许未必立刻生出逃避之心,或者能留到明日,我现在的命运就许改变了。而且我当时听他说出当夜便走的话,怎不想他方在情怀懊丧,禁不住跋涉风尘,因而拦他一句,怎反而劝着他走,这不是被命运颠倒得自己往绝路上跑么?正在这时,床上女子见璞玉尽在房中发怔,早不耐烦起来,大声说道:“该干什么趁早干什么去!尽在人家房间里磨蹭,还磨得出第二个男人呀。”璞玉闻言,这才悚然惊悟,急忙颤巍巍的退出。那女子又怪璞玉打搅了她,竟不说句道歉的话,就又不依不饶的骂闲杂儿,还是那男子见璞玉泪痕满面,神情迷惘,知她必有伤心失意的事,就拦住那女子,暗示茶房送璞玉出门。
璞玉到了门外,拭了拭泪,又问:“赵二爷是上了北京,还是回了南京?”茶房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他没说上哪儿去么?”璞玉怔了一会儿,又问:“上北京和南行的车,已经开了没有?”茶房道:“上北京的车,是八点廿分;南行车是九点十分。现在大概都开走了。”璞玉闻言,看看手表,见正在九点五六分之间,失声叫道:“这时南行车还没开呢。”茶房心中只盼她速行离开,以免缠绕,他本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闻言就顺口应道:“可不是,车还没开,快去还赶得及。”璞玉也没听清他说的话,转身就跑下了楼。
出到饭店门外,高声叫喊洋车,立刻来了一群。她选了一个壮年车夫,便问:“两分钟可以赶到车站么?”那车夫自有生以来,也没和钟表发生过关系,对于时间的知识,只以几点钟为单位,连刻都不知道,何况乎分?但他为揽生意,也不暇研究两分是多么长久,就答应:“包准赶得到。”璞玉坐上去,一直不错眼的看表,一面跺着脚催促快跑。哪知表上的两条细针,竟比车夫的两只粗腿,跑得更快,这时更快得可恨,眼瞧着一分过去,两分过去,须臾就到了九点十分。璞玉心中焦灼欲死,知道最后希望也已成空。但这时车已将近车站,远远看见车站上的大钟,指到九点十分方过,遥听站内火车汽笛直鸣,夹着轰隆行动之声,璞玉知道南行的车,已然开动,她这时并不想王小二先生或已在八点钟早上了北去的车,竟决定他必在这南行车上,自己若早来一步,还可赶上,如今只迟了几分钟,耳中虽听得载他的火车声音,但最近在咫尺的火车,竟已不能停留,转瞬就带着他远去天涯了。璞玉急得神经麻木,昏昏的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任洋车拉她到了站前停住,她无意识的下了车,掏出了一把钱,也不知是多少,就付给车夫。迷迷惘惘的向站内走去,到了栅门前,被一个路员拦住,要月台票。璞玉方才清醒,向他询问南行车是否已开,那路员很简单的答道:“才开。”璞玉怔了一下,只见由站内拥出许多人来,都是送行客人和脚夫等等,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