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碧巷骋双车香尘迷路 红楼窥半面止水生波
类别:
其他
作者:
刘云若字数:37171更新时间:23/03/02 14:18:56
话说在重阳后一天的早晨,暖煦的秋日阳光,正铺满在墙子河南边一条宽阔街道之上。这条街可以算是全市最清雅美丽的胜地,两旁都是阀阅人家的高楼,街道上种植三行洋松,将全街分成四条走道。左右最外的两条,是行人之路,中间的行车路,也被一行松树隔开,分为上下行的道。这街上很少看见警士,因为松树已代理了指挥交通的责任了。
就在街的东端,有一座半新的楼房,是仿照美国古殖民地形式,又搀和十九世纪的新外表,建筑得非常壮丽。由临街的铁栅门外,可以看到里面的小花园。楼前种的花卉,多已在秋风中零落,只花畦中散立着六七株玉蜀黍和高粱,还在苍然耸翠。在这富贵丛中,很少见这种农村气息的植物,但它们反似傲视百花,在那里挺立欲以自豪。那直爬上三层楼墙上的藤萝,像悬空挂着一幅破碎的绿锦,还挣扎着最后的生命。至于临近前面矮墙之下,有几株向日葵,已经长得够高,熟得够透,花朵长得比人头还大,已非那瘦细躯干所能支持,于是花朵便探到墙外,长日去闲看街头景物,细看路上行人。主人既不管它,路人也并未把它的头颅斩去,当作瓜子儿享用,可见这地方的清静了。
就在这清静的空气中,不知邻近那个人家的大时钟,当当的打了八点,就见这楼前的铁栅门开了,一阵车轮响处,由门内驰出一辆崭新的脚踏车来。车上坐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印度红薄呢的短西装,头上斜戴着雪白的佛兰绒卷檐小帽,头前系着条极大的黄蓝杂色的丝巾,在粉颈上缠了一遭,还有多半幅垂在背后。腿上过膝的极长肉色丝袜,远看直如玉腿全部裸露,脚下却是很朴素的鹿皮平底鞋子。带着白羊皮手套的手里,握着只打网球的球拍。这女子的气度装饰,一见便知是个富丽生活中的女学生,年纪最多不过十九,面庞在秀媚中带着稚气,尤其那一点猩红的小嘴儿,和黑如点漆的大眼儿,全盘表现了她娇纵负气和活泼天真的个性。但目眶微凹,使妙目显得深了,好像又是心重情深的征象。身材似乎特别长,平常人们惯把女人的身体比作蛇形,就觉这譬喻更确切了,而且因为身体蜷曲,自然肌肉受了压迫,使全身曲线显得更为紧张。她骑车由宅中驰出,转入街心,面上现着由青春怡快所生的天然笑容,身上挟着充溢的活力,似乎脚下并没用力,那车子就傍着矮松经剪裁而成的绿墙,飞驰而去。头后的丝巾,被风扬起,好像一只花色大鸟,敛翼向她追逐。若由那松墙的另一面看过来,瞧不见下面的车子,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真如麻姑仙子,凭虚御风而行,更显得丰神绝世,翩若惊鸿了。她驱车向前虽然走得飞快,但她意态非常闲适,心中并未念到什么可喜的事,面上也永远展着笑容。一个不解闲愁浪恨而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这明媚晨光中,当然不会撅起嘴来,而且她的目光所触,无论上瞻天际流云,闲睇道旁芳草,都似感到可爱。路上兴趣,凡被她妙目看到的东西,经美人秋波灌溉,也似分外的增加生意。但走了没半里路,她无意中向前一望,欣悦的面容忽而变了,新月样的眉儿,突然紧皱起来,嘴儿也似有所嗔怒而更凸如一颗红樱。忽然把头儿一低,双足用力,车子立刻加了速度,如飞而前。
原来,她所见的是街角路旁立着个英俊少年,正扶着一辆脚踏车,似有所待。这少年面貌甚为清秀,但皮肤不甚白皙,似乎夏日久作户外生活,日光晒铄的痕迹,到这秋天尚未褪尽。头上并不似别的少年那样油光光地,分发有些蓬乱,尤其当顶有一丛,壮发翘然挺立,大有负固不服之势。但这不梳理的头发,反似增加了少年的潇洒气。他下身穿着灰呢西装裤,上身却只着反领的绒线衬衫。这时他一手插入裤袋,一手扶定车的横梁,远远见那女郎的车子走近,通身都紧张起来,但表面还矫作消闲之态。就在这一低头的当儿,那女郎的玉腿,已在车轮飞动中驰出他的视线,他再抬头,女郎已在两丈外了。他急忙一跃上车,随着女郎车后香尘,直追了去。
两车一先一后,就在松树夹成的碧巷中飞驰相逐。那女郎似乎知道后面有人,并不回顾,只增加速度前行。那少年一直紧跟在后,看他身体的灵活精壮,骑车技术又十分熟练,本可以超过前车,但他似乎没有争先之意,只在女郎车后丈许远近,亦步亦趋,迟速却以前车为标准。这样走过里许,前面已是四街交叉的路口,女郎一转车把,忽然向北面的街口驰去。
那少年不由怔了一怔,因为他每天清晨来作女郎的义务随从,已经有二十多日了。那女郎每日都是由家中出来,骑车到长盘路上的亲戚家去打网球。那家有很大的花园,园中附设球场和小规模的健身房,久已成为摩登闺秀的俱乐部。这少年在廿余日中,每晨八点前便在女郎宅旁的路口等候,女郎准时必去运动,他就随后护送,直到长盘路,看女郎进了那豪家的园门,方才自去。但由女郎家到长盘路,是一条直道儿,不须转弯。在半路折向北去,少年自然诧异,但心中一转,忽然生了希望,自思莫非上天不负苦心人,这位安琪儿鉴我一片愚诚,将要大发慈悲,所以改变途径,引我到可以谈心僻静地方去么?少年脑中一造起这空中楼阁,便觉身体轻飘,好似要离开车子飞上半空。但在这一思索之际,已费了些工夫,及至他的车子转入北面街口,只见女郎的车已然渺无踪迹。他不由惊疑,怎么瞥眼之间,前车竟没了影儿?这条街平直没有曲折,可以望到里许之外,便是汽车开到违警的速度,也不会在三两秒钟驶出视线。他这样一想,立刻悟到女郎的车必是进这街口之后,便又转入歧路。因而转想女郎或是讨厌自己,故而使这巧妙的方法,躲避我的追逐。于是把方才的希望完全消灭,脚下减了力量,车子渐渐慢了。但他还不肯绝望回头,茫茫然仍驱车向前。
走了没有两丈远,便见路西有条横弄,料着女郎必由此逃去,就将车把一转,也入弄中。走到尽头,转入向南的路,忽闻前面隐隐有铃声,似乎是脚踏车上所用。他在二十余日中已听熟那女郎的车铃,闻声便如猎狗嗅着狐迹,通身一抖,如飞追去。车子又到了转角地方,差三四尺便出了巷口,忽然见前面斜刺里飞出一辆脚踏车,车上并没有人,好似自动飞驰而过。少年的车子走得已近,不及闪避,前轮已撞着那空车的中部,空车一倒,少年的车即被阻难行,又不能停止,仓促间未及控制,便也翻了,把他跌在地下,头儿撞到墙上,被砖角划破额角,流出血来。但他不觉疼痛,他想那空车定不会自己行动,必有人在巷口外埋伏,推它阻路,便挣扎着想要立起,去看巷外人。哪知正在这时,就见由墙角后转过一人,正是他所追逐的那个女郎,面上带着嗔怒,并不看他,自去扶起那辆空车,驳转车头,便要跃身上去。少年一见是她,立刻把怒气消失,倒觉着这一跌颇有价值,再见她要走,方欲招呼,忽然看见自己手上由额角抹下的血渍,不由想出个耍赖的办法,就重重的呻吟了一声。
那女郎听了忽然背着身儿,发出呖呖莺声道:“这是你应得的责罚!天天在马路上追我,犯不上问你。今天我走这小巷,你还跟着,我才给你这一点警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应该?明天若还这样啰唣,我可要……”说到这里,忽听少年又哎哟起来,她本背着身儿,表示不屑看他,这时闻得声音惨厉,不由回头。哪知少年已将额上流的一行血渍,用手涂得半边脸都红了。女郎一见,以为他受伤不轻,后悔自己行事太过,立生侧恤之心,便把车子放倒,走至近前,芳容失色地问道:“你跌伤了哪儿?哦,这些血,疼得很么?”那少年这时见她近前,听她相问,便是头颅跌成两半,也未必觉疼,何况本来不重,但竟闭了眼儿,装作跌昏。那女郎望着他搓搓手儿,似乎无法可施,但仍蹲下身儿,由衣袋中取出香气喷溢的小帕,替他擦拭脸上血迹。那少年眯缝着眼儿,偷看女郎腻如脂的玉臂,和鸡头微耸的酥胸,自觉神魂飞越。又感觉她的纤手在自己头上擦拭,着力轻柔,好似由惋惜而生出无限体贴之意。再加相接咫尺,女郎的衣上浓香,肌肤暖气,都被少年尽量吸受,不由更觉心痒难挠,几乎忍不住得意而要笑出来。但他终暗自咬牙忍住了。
那女郎似乎被这流血的惨状惊坏了她怯弱的心灵,一面替他擦拭,一面作自歉之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真没想到,只为一时之……把人家跌得这样!娘知道了准得挨说……”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又啧啧两声。这时,她把一条小手帕都擦湿了,那涂着蔻丹的手指上也染了一层血痕。少年的额上已被拭净,只伤口处被短发遮盖,有淤血凝成软痂,没法再行收拾,女郎才停住手,低声问道:“你好些了么?”少年仍装晕不答,女郎彷徨无措,睁着漆黑的眼儿,向四面乱看,自语道:“这可怎么办?我应该把他送到医院,可是……”说到这里,又望着少年的头上,双舒纤掌,作遮盖之势,愁眉苦脸地道:“听说伤口受风也很危险,得先替他缠上。”说着,看看少年,又低头瞧瞧自己,突见颈上所围的大丝巾,就先把手上血帕丢在地下,由肩上扯下丝巾,叠成双折,便要向少年头上缠来。少年由眼缝中看清她的动作,可再忍不住了,不由噗哧地笑出声来,张开眼儿。女郎见他突而发笑,似有所悟,怔怔地望着他,怜惜之容渐渐变为惊愕。少年笑着张手说道:“多谢密斯见爱,我今天就真摔死,也是幸福的。不过您这丝巾一沾血就污了,求您不必替我缠,径直赐给我作纪念吧。”说着,伸手就要夺那丝巾。女郎在听他说话时,已悟到他故意装作伤重,借以接近自己,不由尽敛慈和之色,变为骇怒,再见他伸过手来,立刻像触着蛇蝎一样,惊叫一声,向后跳出老远,才立定愤愤地望着他。少年仍张臂叫道:“密斯,你别走,可怜我这些日为你都快要死了,今天才……方才若能摔死在你面前,得你看着断气,能叹息两声,抚摩一下,我作鬼也有福气的。可惜我没有死,又还醒过来,密斯怎又不怜惜我了?”
女郎这时似乎因觉悟受骗,和他发生肌肤之亲,感到无限轻薄,气得樱唇褪红,珠喉发颤,顿足叫道:“你这下流人!真是无耻……我……”连说了几个我字,才接下去道:“我只怨自己多事,不该为警戒你这无耻的人,倒弄污了我的手。”说着,秋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微沾血渍的手,银牙直咬,似乎深憾此手被污,无法洗濯,就将丝巾用力擦拭。但那血渍已干,丝巾又滑,当然擦拭不掉。她赌气把丝巾丢在地下,便去扶起自己那辆脚踏车,将要上去。但在车轮向后一倒退的当儿,她又看见地下的丝巾,似乎想起此物掷在这里,必被少年拾去,或许猜作自己故意留给他,岂不更是绝大的耻辱?就又弯腰拾起。这已污之物,当然不重佩玉颈,只草草的缠到车把上,预备带回家再行抛弃。
那少年初见她抛弃丝巾,方觉欣喜,及见她重又拾起,上车将行,心中说不出的失望,知道今天的血算白流了。不由跳起,欲待赶去拦她,开口叫住她,但又自料无效,心中一急,便又重施苦肉计。趁着方一站立的当儿,装作立足不稳,“哎哟”一声,学了个杨小楼唱冀州城的硬僵尸身段,直挺挺地向前一扑。不过因他没有真实功夫,硬僵尸没玩成功,倒来了个狗吃屎,头部和胸部先和地面接触。地面既不似戏台台板那样有弹性,而且没铺台毡,这一下摔得他从丹田里发出吭哧的一声,立时鼻青脸肿,全身僵木,动弹不得了。但他还忍住彻心的疼痛,一心秉着虔诚,企盼那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萨,前来救护。哪知女郎听见他跌倒的声音,回头一望,见他倒在地下,手足乱动,似乎用身体和地面较力,不由皱了眉头,继而面现冷笑,由唇角流露出鄙薄之意,同时鼻中“哼”了一声,最后像看着少年,狼狈可笑,竟而樱唇微绽,咯咯儿的笑出了声。但她立刻又觉出发笑不当,便绷住脸儿,立刻跳上车去,柳腰一伏,就如飞驰去,转瞬绕过巷角,渺无踪影。
可怜那伏在地下,恭候转机的少年,咬牙忍痛,屏息倾听。初闻那女郎的笑声,以为自己祖德尚多,天恩不薄,居然借这苦肉计,能诱得女郎慨发慈心,来相扶掖,便可尽陈衷曲,哀诉相思,作第二次的奋斗。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等待,一面眼光注视近处地平线,料定女郎的纤纤双足,便要徐迈着姗姗玉步,到自己面前来了。不料等候的结果,竟又听得车轮车链的转动声越走越远,须臾便全归寂静。少年瞪圆了眼,直看着地面,心想,这倒怪了,莫非她居然这么狠心,仍旧没理我这一套,竟自走了?想着,强挣扎抬起头儿,果然女郎人车俱渺。少年气得叫着自己的名儿骂道:“吕性扬,你今儿真倒了运,平常还自觉着不错呢,今日才明白你哪一点儿都不如人。要不然,这梁意琴也这么大了,未必还不通人事,怎么对你没丝毫情意?给她当义务随从已有一个多月,今日她摔伤我,我并没个哼哈,反拿性命去换她的笑脸儿,结果白落个笑话,这是何苦?”说着,又咬牙道:“报应,报应,我以前太轻看女子,曾伤过许多人的心。如今忽然变了脾气,也懂得爱女人了,女人自然该这样对待我。”说着,又摇摇头道:“可是,这梁意琴也太狠。”他方说到这“狠”字,又连连摇头,自己更正道:“不,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华北运动会场里,她从看台上走下来,木梯下面有几个男女向她招呼。她笑盈盈向下走,好像个天女儿从电影里飘飘落下似的,那一副又美丽又和蔼又活泼的影子,至今还存在我的脑里。再说,前几天我跟着她跑的时候,道边上有个像乞丐样儿的小孩子,跌倒在地下哭,她跳下车去,也不怕污秽,就把那孩子扶起,还取出她袋里的巧克力糖哄他。这样看,她多么慈祥?不过,只是对我狠啊!”说着,忽举手向头上一拍,叫道:“哦哦,也不是她狠,是我的形迹太像流氓了。她若对一个流氓表示好感,岂不伤了人格?对对,这只怨我自己弄坏了,她是对的!她是对的!这样,我可更丢不下她了。天呀,怎么好呢?”说到这里,忽看见地下女郎丢的血帕,连忙拾起,放在口边亲了亲,道:“这是我的流血纪念,回家去装个镜子,挂在床头。”又自摇头笑道:“不成,叫人看见算什么呢?”他说着就将血帕藏入袋中。
但哪知当他放在嘴边吻着的时候,因为帕上血迹犹湿,竟印成个红嘴头儿。倘若只像女人涂抹口红似的,不出唇部以外,也许无甚难看,但因他接触范围太宽,用力又猛,竟由人中及于下颏,红成一片。他也没有觉察,就扶着墙壁,立将起来,这才觉得全身几乎全在酸疼,尤其腰部分外难受,好像有些僵直了。他因为还得骑车回家,就把两手拤腰,撅着臀儿,连扭了一阵,那情形就好似穿草裙的菲律宾女人,跳的胡拉舞一样,扭时当然更疼痛难忍,不由龇牙咧嘴。哪知正在这个当儿,忽背后有人咯咯儿的笑了一声。吕性扬听着声音像是女人,心中一动,暗想,莫非梁意琴毕竟大慈大悲,表面上虽决绝而去,心内还不放心我,故而转个弯儿,又来看视?果然这样,我可要变成天下第一福人了。想着,急欲回头,无奈脖颈也已跌得运用不灵,只得连全身都转过去,才看见巷中并没有梁意琴的影子,只在六七步外路东有个大门,门口站着个穿月白布旗袍的俊秀女子,正在掩口而笑。吕性扬知道她笑的必是自己。本来在这小巷之中,竟跳起胡拉舞,谁见了能不笑呢?那门际的女子当吕性扬转过身,又向他一瞧,更笑得花枝乱颤了,若不是一只手扶住门框,真将跌坐地下。吕性扬见这女子笑得奇怪,料到必是自己形状过于狼狈,才惹得她这样。低头看了看,衣服除了褶皱和尘土以外,并没有什么难看的,便明白可笑处必在脸上。但这里没有镜子,没法看见自己的面容。
正在这时,那女子笑声稍住,直起身来,吕性扬才看清了她的风姿十分娟秀,瓜子脸儿,未施脂粉,光洁的玉肤,配着朗如秋水的双眸,现出一派清气。头发剪得很长,披到肩上,旗袍剪裁可体,显得腰身依依,令人生怜,但只嫌瘦弱些,不似梁意琴那样健美。吕性扬看着心中一动,暗想,在这僻巷之中,想不到也有如此人物,我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嘴脸,既惹她笑得这样,料想走到街上,被行人看见,更要丢丑,再莫说遇见熟人了。现在看这女子好像很和气,我何不上前和她说话,借一面镜子照照脸上?想着,就把身上尘土拍了一拍,向那女子走过去。那女子见他走过来,似乎有些害臊,便要躲入门内,吕性扬便忙远远的鞠了一躬。那女子见他行礼,不好再躲,就微红着脸点点头儿。吕性扬走到近前,见那宅门并不甚大,像是个中等人家所居。门内是长条院子,倒也整洁,只是满院纵横着三四条长绳,绳上晒满了男女老幼的杂色衣服,好像世界国旗一样。吕性扬草草看了一眼,便望着那女子叫了声“密斯”。那女子闻听,似乎愕然不解,吕性扬忙改口道:“小姐,谢谢你!我骑车从这里走,跌了一跤,脸上大概破了,您可以借个镜子,我照照么?”那女子本来面上便蕴着余笑,闻言便“噗哧”笑出声道:“你的那个同伴怎不管你就走了?”吕性扬一怔,心想,自己这幕丑剧,起码也被她看见半截,不由脸上讪讪的不得劲儿。那女郎又道:“我看你倒不用照镜子,要紧的还是洗洗你那红嘴头子,要不然走在马路上,真成稀罕儿了。”吕性扬听她说话竟然十分爽朗,就陪笑道:“小姐,我只嘴上难看?那么我……”说着,向衣袋中摸摸,先掏出那块血帕,忙又塞进去,另从别个袋中搜出自己用的绸巾向嘴上擦擦,再看手巾仍是白的。
那女子笑道:“你这样轻擦,怎弄得净?你等等儿,我给你舀点水去。”说完,柳腰一扭,回入院中,进了北面中间的房间。少时便又出来,右手擎着个红花磁面盆,里面是半盆清水,盆沿上还搭着条半新的毛巾,左手擎着一面旧式带柄的梳头镜。笑嘻嘻地到了门口,却不把盆放下,只说道:“你洗吧。”吕性扬忙道:“谢谢小姐,您就放在地下好了。”那女子道:“这里又没有个盆架,我拿着,你就洗吧。”吕性扬只得说声对不起,方才伸手入盆。那女子已将镜子对准他的脸儿。吕性扬向镜中一看,只见自己真好俊样儿,左额下一片红晕斑驳,好像个记脸儿。鼻尖和嘴么,都是泥土,而嘴的四围又是一片泥血搀和之色。右眼不知几时揉成了红眼。一看这副滑稽形象,他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吕性扬这一忍俊不禁,竟又勾起那女子的笑,臂力一懈,端不住脸盆,立刻倾斜,把水洒了吕性扬一脚。吕性扬急忙扶住,伸手捞起毛巾,拧得稍干,自向脸上擦拭。草草拭干净了,又对镜照照,就把手巾放回盆里,客气地说道:“我把这毛巾弄脏了,怎样好呢?”那女子笑着摇摇头。吕性扬道:“小姐,您待人太好了,我真没法道谢。哦,劳驾您半天,还没问您贵姓?”那女子一笑道:“我姓韩。”吕性扬本是个学生,以为同等年龄的人,都该和自己一样,又见这女子衣服朴素,说话开通,更当她也正在求学时代,就说道:“您在哪个学校上学呢?”那女子听了,脸上一红,现出不大愿意的样儿,摇头道:“我没上学。”吕性扬瞧着,心想,不上学也是常事,何以我一问她竟害羞呢?但吕性扬哪里知道,这女子正是前回书中说的韩巧儿。她自经黄三介绍,进了一家新开的月宫餐馆作女招待,因为仿效时髦,先把发辫剪了,衣服改变了新样,就连名字也新起了一个,叫作韩雪蓉。这名字还是黄三在一家学校包伙食,特意求一位国文教员给起的。巧儿进的月宫餐馆,是新生意,自有很多趋新好美的人,前去照顾。巧儿生得本好,再一修饰,在女招待中,便成了个出色人物。未去数日,这韩雪蓉的大名,便在三街六市中洋溢起来。凡到月宫去的,多半是为她,倒把真正的吃饭客人,挤得进不去门,寻不着座。月宫主人见她有此魔力,自然加倍优待。雪蓉初次应酬男子,尚觉羞涩,以后渐渐惯了,也就归于自然,而且每天受着许多的男子巴结,在同事中显得惟我独尊,正合了她好强的心。每日下班以后,袋中总是带着满满的钱,回家交给母亲,母女俱都欢喜。雪蓉手头宽裕,又在外阅历世面,以前爱而得不到的东西,现都买到了,衣服首饰,日见华丽,这一来竟惹起别人的嫉妒。
院里住的穷家妇女,本都是惯于嫉富笑贫,串舌斗嘴。第一个是马寡妇,见雪蓉生活日渐富丽,心里本有说不出的羡慕,但却成天撇着嘴儿向人说:“雪蓉赚了几个臊钱,就这么张狂,我才看不上眼儿,这又有什么得意?是个女的,把脸皮一厚,就一样能风光,别妈的不害臊了!”鼻子王的老婆,随着她也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雪蓉日常出入,都见她们挤鼻弄眼的,而且不知是谁因嫉妒极了,还暗使捉狭。雪蓉的衣服,有时洗了晒在院里,转眼间不是旗袍上抹了污泥,裤子烧个窟窿,便是丝袜丢失一只。在这大杂院里,又没法盘查,已经够生闷气的了,哪知门内不但这样难堪,门外又出了事。原来在附近住的贫家儿童,向来都出色的顽皮,因为知道雪蓉作了女招待,便将从外面学的歌儿,跑到她门口来唱。这一个才唱了一套“女招待,真不赖。吃两毛,给一块。大爷吃鱼不吃莱”。那一个又唱一套“女招待,真现眼,净跟人家上旅馆”。诸如此类,每天都听得耳满心烦。又加上有个气迷心的人,因在月宫看中了雪蓉,生了野心,偏偏雪蓉淡淡的不肯理他。他本是个急色儿,不能耐性缠磨,又看低了女招待的人格,以为人人操着副业,虽在人前假装清高,但若把洋钱送上门去,当然没个不接受的。
于是,一天在雪蓉下班回家,他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家中,见雪蓉进门,他便随入,大模大样地就要进房里去。被韩奶奶看见,忙拦住,问他找谁。那人说声找韩雪蓉,就向房里硬挤。雪蓉只可迎出来,向他说道:“我不认识你,干什么往我房里跑?还不出去!”那人看见雪蓉,更加嬉皮笑脸,拉住她道:“我就是找你来,怎么装不认识?”雪蓉脸上已然挂不住,又见马寡妇等都在房里向外伸头探脑,不由心中冒火,向那人道:“你,不要错翻眼皮,我从哪儿认识你?趁早给我滚出去。”那人听雪蓉骂他,就使出滚刀肉本色,翻脸骂道:“你们这种臭女招待,有什么好东西?跟那吃八顿饭的装好人去,爷们儿光棍儿眼里不揉沙子,还听这一套?你说不认识我,别提远的,昨儿在月宫吃了一块多钱的饭,给了两块钱没找,那剩下的落到哪个养汉的腰里了?今儿爷们儿大老远的来了,就是赏你脸,你敢不认识?哼哼,你不认识人,还不认识钱么?来,你说个价儿,爷们儿准比别人加一翻的花。”雪蓉听着,气得只哭。韩奶奶见人上门欺负女儿,就要撞头拼命。幸而黄三从外面回来,看见那人情形,也自生气。但想和他动武,必然闹得两不干休,结果是打了官司,那人豁着罚几个钱,硬赖雪蓉暗操副业,雪蓉就有口难辩,必定吃亏。于是他不敢卤莽,只得好言解劝。那人还不依不饶,费了许多唇舌,方才走去,到门口方交待说:“这次怨我老赶,也许你家里有包月的,不能再接别人。我若早把钱花足了,在外面约你上旅馆,大概你就去了。”黄三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出门去。雪蓉自然气得天旋地转,哭得头晕眼花,一天也没吃饭。
哪知马寡妇等又抓住了话把儿,逢人就说:“这院里住不得了,好好的住家儿,成了不挂灯笼的窑子,野汉子跑破门限。这是闹翻了,提起裤子不认账,同着人装正经,闹得四邻不安,才被我们看见了。每天早晨、晚上,我们看不见的时候,还不知有多少掏心窝的好客,往屋里溜呢。过后鸟枪换炮,越来越壮,更得出好样儿,没的把我们叽登嘎登的好朋友都带累坏了。”
雪蓉在屋里听着,只气得浑身抖战,要出去和她分辩,但韩奶奶怯懦怕事,死命劝住。及至天晚安寝,雪蓉因心中冤愤难忍,更难入梦,转侧到黎明,方才朦胧欲睡。忽听门外窸窸窣窣的响,不由一惊,跳下炕由门缝中向外一看,只见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两个,都在门外弯腰伸臂,似向风门上涂抹什么。雪蓉再也忍不住,猛然把门向外一推。原来,外面两人,不知从哪里寻着一摊狗屎,用秫秸棍儿,正向门上涂抹。这本是下等社会中的一种习俗,若遇街坊有不正经人家,邻人羞与为伍,却不愿当面得罪,就有好事人使出法儿,不是隔墙抛砖头,便是当门涂狗屎,为着逼得那家不能居住,自动迁居。马寡妇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谁都知她有个二十多岁的娘家兄弟,常来借宿,从早就有被人抹狗屎的资格,好在家道太穷,也就没人理会。如今她居然丈八灯台,只照别人,不见自己,倒和鼻子王老婆来侮辱雪蓉。这倒不是她没听见过“惟无瑕者可以治人”的古训,而是雪蓉应了“一家饱暖千家怨”的俗语了。当时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都知道雪蓉自出去作事以后,每日归来很晚,又不吝惜灯油,变成迟睡迟起的习惯,料着此际睡梦正酣,就放心大胆的工作,把风门下半段木板,几乎都抹遍了。哪知这时雪蓉突然由内向外一推,她二人正蹲在门前,全被风门撞倒,而且即以其人之物,回敬其人之身。鼻子王老婆除了衣服变成半截黄袍以外,又撞了一鼻头木脂香露。马寡妇因为心中得意,正在张口笑着,恰和门板接了个热吻,好东西弄得沾唇挂齿。向来她的话不配称为玉言,她这张嘴却从此变为金口了。最妙的是她被撞得疼痛,不由把头一低,头顶又把门板擦了一下,这一来,在西洋可值钱了,好体面的金发女郎啊!
这二人坐在地下,见雪蓉推门走出,蛾眉倒竖,指着她俩痛骂。鼻子王老婆因被人当扬撞破,有些惭愧,一时没敢说话。马寡妇却不是省油灯,反口和雪蓉对骂。但骂了没有几句,忽地住口。原来她唇齿已沾不洁物,这一叫骂,那只嘴便要一开一阖,那双唇便忽上忽下,唇齿间自起了摩擦作用,再加上口中津液的帮助,把秽物全都融化,分布到口腔内。她知道再把嘴动上几动,这些好东西便不止于适口,而进一步去充肠了,就急忙把嘴闭住。但这一来,臭味更向喉咙里灌,急忙又把嘴张开,待要跳回房中去洗漱一下,哪知心中忽然翻腾,似乎脏腑不安于位,喉咙也似被什么东西撑开,哇的一声就呕吐起来。那鼻子王老婆,虽只苍蝇鼻尖抹蜜,止于闻香,并没到口,但经马寡妇这一引头儿,她好似很懂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的友道,觉得不好自洁其身,就也奉陪着哇哇的吐了起来。这一来,院中可真够味儿了,狗的排泄,人的呕吐,两种气味,混成一片,谁又承受得住?雪蓉掩着鼻子,连呼吸也不敢了,连忙跑回房中。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也都各回己房收拾洗濯。这场纠纷,就算被臭气、恶味二位了事人给调解了。但雪蓉房门外的遗臭,尚须善后处置,结果由院中的绅董黄三、刘四出面,强压服着,叫马寡妇和鼻子王老婆给打扫干净了。那两个忍着气照办了,雪蓉也不敢再向她们寻衅,就把这件事忍下去了。
哪知马寡妇终不服气,暗地和她的娘家兄弟商议,烦人写了张“此房民宅”四个字的红纸帖儿,贴到门上。鼻子王老婆和赵大头两家,也随着照办。论起“民宅”两字的起源,多是发生于污垢神秘的街巷,暗娼和良民杂处的地方,常有寻芳之客,探访桃源,迷失道路,误撞入良民家中,闹出种种笑话的。良家既没力量驱逐暗娼,又受不得那搅扰,只可在门口写出告白:警告那般误入天台的刘阮。但那多以宅门为单位,只在街门外写“此处民宅”而已。如今马寡妇独出心裁,缩小范围,以房间为单位。这院内共有六个房间,马、赵、王三家,都已挂出好人标帜,黄、刘两家的妇人,本没什么知识,以为人家既已声明在案,自己若不仿行,叫人看着岂不像有短处似的?于是也写了四字真言,贴在门上。就连黄三也拗不过他太太的意旨,只得任其所为。这一来,全院五个房间,都是民宅,只剩下雪蓉家,孤零零的作了民宅的观察对象。两相对照,真是令人难堪。雪蓉气愤自不消说,有心也照样张贴,表示毫无愧作,但又怕更给马寡妇等添了话柄。若听其自然,这院子又比不得富贵人家门户紧严,警察走过门外,高兴就许进门看看,若发现这奇怪的门牌,必要查问,那时,马寡妇她还会说出好话来?自己若把跟斗栽到她们面前,更要委屈死了。雪蓉想到这里,便起了迁地为良之念。
正和母亲商量,忽然黄三来了,雪蓉向他表明此意。黄三因雪蓉去作女招待,本由自己怂恿,如今雪蓉反因此受了许多侮辱,心里很不过意。但又无力替她打抱不平,也不敢替她说公道话,听雪蓉提说搬家,自己是避免是非之道,深为赞成,就操持给她寻房。好在这时雪蓉手头富裕,并不为难,黄三代她在租界中寻了两间房子,为着离月宫饭馆近便。雪蓉到拍卖行买了许多家具,布置新居,收拾得颇有中等人家的气派。至于旧居中零碎破烂物件,因为雪蓉和刘四的女儿平日很要好,就把不要带走的全留下送她。及至雪蓉移走之后,因为那间房仍须出赁,刘四本不需要那些破烂,便叫来打鼓小贩,按件出卖了。这一来,院中巷内的邻人,也都围拢来看,见有合用的,便向刘四直接交涉,买去自用。雪蓉的旧友唐棣华,闻知消息,失神落魄地跑来,已经晚了;物件已全归打鼓小贩,他只从小贩手中买了一只雪蓉常坐的小板凳。在院中怔了一会儿,忽见雪蓉旧屋窗下放着一盆小桃树,知是雪蓉亲手栽植浇溉之物,虽见那个瘦树干上的绿叶已被秋风吹得凋零了,但到明春仍可重新开花长叶的,他为想留个纪念,就和刘四商议购买。刘四见那树只是瓦盆里长着根光杆,本不值价,而且又不在拍卖之列,就很慷慨的送给他,康棣华非常喜欢的就带走了。哪知雪蓉对这小树,也曾费过三年浇溉之功,好容易在本年开出几朵花,加倍珍惜。这次移居,她本要带走,但因匆忙遗忘了,过几天想起,竟又特意来取。刘四告诉她已经赠给小唐,雪蓉心中还是舍不得,想向小唐索取,又不愿再见他的面,只得断念而归。后来雪蓉历劫重来的时候,她那小桃树还要重归故主,但那时已经历了几度沧桑,过了十年岁月,桃树既绿叶成荫,雪蓉也红颜半老,一切都将近收场了。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雪蓉自移居之后,离却诸般烦恼,精神日见愉快。这一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她的新居附近,有座公园,这是旧日在贫民窟中梦想不到的享受,所以,她每日早起常去转个圈儿,并且顺便到菜市购些菜蔬。此时,她毫不修饰,只着家常衣服,便要出门。哪知才到门口,便遇见吕性扬和梁意琴这个段子。她看了个满眼,却以为吕性扬是荡子之流。及至梁意琴去后,吕性扬的滑稽形状,又惹得雪蓉失声大笑。吕性扬闻声到了她的面前,她才看出他不是个滑头滑脑的无赖少年,于是吕性扬的冒昧请求,她也不忍不答应了。及至取出水盆,吕性扬洗拭洁净以后,她更瞧出他仪容清整,而且言语温文,不由心中生出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暗想,这少年分明是个温蔼可亲、秀雅可爱的人,方才何以他那同伴骑车女子,竟看着他跌得那样,连管也不管就走了呢?想着,不由又思索他们两人的关系,渐生了好奇心。但也并不全是好奇,内中似还隐藏着什么意念,不过少女的思想变幻是复杂的,有谁能猜出她内心的真相呢?
当时,吕性扬殷勤致谢,又问她的姓名。雪蓉回答之际,心中还有些忐忑,以为自己在女招待班中,新著盛誉,吕性扬或者一闻名字,便知是当炉之女,难免要看轻自己。哪知吕性扬听后,并无惊讶表示,只鞠躬又作自我介绍道:“我名叫吕性扬,今天能认识韩小姐,真是幸运。”雪蓉看着他的神色,心想,他原来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可见他一向不踏足茶楼酒肆等杂乱地方,必是个规矩人。又听了他末一句话,就抿着嘴一笑,向巷口那翻倒的车子一指,道:“我想你今天不大幸运吧,方才……”说着,又咯咯儿的一笑道:“和你同伴的那位小姐,怎么不管你就走了?她是谁啊?”雪蓉问的这话本无理由,她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怂恿着要她说出来。吕性扬听了,脸上不由发热。本来他和梁意琴毫无关系,而且自己追逐女郎的事,虽自觉着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并不同于寻常浪子,但是旁人都要看做轻薄行为,万难原谅,怎能出口实说?就忸怩地说道:“那位小姐向来是这么顽皮,我和她只是朋友……”雪蓉听到这里,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有无限怀疑和讥讪之意。吕性扬觉得这时候已经没话可说,自己该告别走了,但心中好似又有些舍不得走。他见雪蓉手中还端着脸盆,拿着镜子,想到那玉腕吃力,便说道:“韩小姐,请您进去吧。”雪蓉点点头道:“吕先生,你不用什么东西了?”吕性扬又鞠躬道:“谢谢您,我打搅得还不够么?”说着停了停,又道:“您恕我冒昧,我今天和您遇见,虽是出于意外,可是我自觉是很难得的缘分。我想……您能允许我再来拜访么?”
雪蓉向来没听过这样向自己说话的人,闻言自然心动,暗想,这人诚实而又俊雅,真该和他作个朋友,现在他既要求再来,怎忍不允?但又转想到方才和他同伴骑车的女子,那样美丽时髦,必是阔家小姐,因此可以断定,他也必是富家少爷。一个富家少爷,已有了那样高贵美貌的女友,如何看得起我这平民贫女?他或是因为打扰了我,不得不说句客气话,未必可以当真。倘若我信以为实,允诺了他,而他从此竟不再来,岂非自讨没趣?雪蓉这样想着,似乎应该出言拒绝他了,哪知她的嘴竟不从心,望着吕性扬,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见吕性扬掬着满面诚意,等待回话,她忽而不自主的作出和本心相反的表示,把头儿急速点了两点。吕性扬欣然道:“多谢小姐,改日我必来拜访。”又鞠躬说声再见,便转身回到巷口。他好似由雪蓉那里得到无限的动力,连身体都不大疼了,扶起车来,骑上转个弯儿,又从雪蓉门前驰过,举手向她作个再会的手势,便如飞转出巷口走了。
雪蓉看到他踪影不见,又痴立了一会儿,忽觉手腕一软,地下哗的一声,立刻脚儿感到冰凉。原来因为她想得出神,把水洒了,两脚俱湿。她低头看看,不由红了脸,急忙走入房中,放下盆和镜子,上床去换鞋袜。好在韩奶奶尚在里间睡觉,并未看见。过了一会儿,雪蓉便重又出门,买来日常物品,叫母亲自行收拾早饭,她才重新对镜妆饰,预备到月宫去工作。
天将近午,妆毕出门,巷口外居然有一辆崭新的人力车,正在等候。她坐上去,车夫跑起来,路人看着,谁都要猜是富家小姐坐自用包车出门。车到月宫门首,她下车便给车夫一角钱,车夫好似一改常态,接过钱看也不看,便拭着汗走了,雪蓉径自走入饭店中。
她执事的地方,本在楼上,但先要到楼下面一间小室里去更换衣服。她一进门,便有几个同事向她打招呼。雪蓉看她们面上,似在久已见惯的嫉妒神色以外,又加了一种讥笑气氛,那情形好像她们正在议论自己的事,而这事又是可以供她们取笑的。雪蓉虽觉纳闷,也不便询问,径自进了小室,换上工作服,即上楼去。走到楼梯中间,遇着楼上三号,外号叫做小雏鸡的杨春华,正把她不够尺寸的身体,跳跳蹿蹿的向下降落。她一见雪蓉,先吹了声口哨,才张牙舞爪地说道:“你夜里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满堂的座儿都硬等着你哪。”雪蓉素知这小雏鸡身体虽小,年纪已大,却永是故作活泼跳荡,以便在对人瞒过五六岁、假称芳龄十五的时候,可以显得年貌相符。但她性情非常狡猾,向来肚里不藏好心,嘴里不说实话,只是好看电影,学得种种挤鼻弄眼的表情,为一般穿西装的浮薄少年所喜欢,也颇有叫座能力。不过她的客人,多是三个人合吃一客大菜,尽量吃面包捞本,大喝不要钱白开水的主儿,打打闹闹,不成体统。至于他们对小雏鸡的例外报效,最大不过熬到星期日请她去看早场半价电影。小雏鸡却以此为乐,对长袍马褂的不摩登者,却是不高兴招待的。不过她见雪蓉人缘既好,收入又多,久已嫉妒,时时明讥暗讽,雪蓉除了生闷气外,对她那嬉皮笑脸,还是无可奈何。这时,听她说完,只是摇头骂声缺德鬼,自行走上。小雏鸡等她走近,又迎面作了个丑脸儿,先把下唇向下耷拉,用手指分成“八”字,在唇边抹上抹下,再弯着腰咳嗽两声,才收回怪相,向雪蓉点了点头。雪蓉看她这番表演,便明白她在告诉自己,那个穷酸老厌物朱红眼在楼上等着呢,不由狠狠地瞪了小雏鸡一眼。哪知小雏鸡的表演还有二本,忽地用手扶住了雪蓉肩头,自将右腿缩短,左腿来个金鸡独立,斜撅着屁股,跳了两下,猛然头儿一侧,向雪蓉颊上接了个吻。因为用力过猛,雪蓉被撞得生疼,又吓了一跳,才要发急,小雏鸡已推开她自己跑下去了。雪蓉恨得直骂死鬼,但心中明白这小雏鸡的二本表演,也是告诉自己的座儿李瘸子在楼上。那李瘸子本是小雏鸡先前在别处所认识的客人。他初来月宫吃饭,原为着捧小雏鸡,但不知怎的,一见雪蓉,便生弃旧怜新之意,改要雪蓉伺候。雪蓉虽碍着小雏鸡的情面,不肯应允,但饭店经理恐怕走了主顾,一定要她应承。小雏鸡妒恨之下,乱造谣言。因为瘸子每日必来两次,就宣传雪蓉被他包了月,并且在雅座里常常如何亲狎,如何摸索,并且常把虚构的景象,用她的表演天才演为实事,给人们观看。方才她所演的,就是李瘸子风摆柳式的接吻传真。雪蓉心中最厌恶的就是这朱、李两人,而小雏鸡倒把这二人当作雪蓉心上人似的,向她调笑。
雪蓉自觉委屈而又气恼,慢腾腾地走上楼去,见楼上一号大姐姐谢璞玉,正由五号的雅座内走出。雪蓉赶着叫了声:“大姐!”谢璞玉一见她,就笑着点点头,又向雅座帘内努嘴。这谢璞玉年已二十多岁,生得白白胖胖,平头整脸,并没什么妖娆之处,但是个伺候西餐台子的老手,又因年岁大些,作事稳健,手腕灵活,所以被聘为领袖群芳的一号。雪蓉虽然较她红上十倍,但因新来没有经验,绝对夺不了那治繁理剧的首座地位。又因当时还没有聪明人想出什么普通一号、特别一号、大一号、小一号的新鲜名称,雪蓉只得屈居二号。不过这谢璞玉倒是个真正女子职业的实行者,每日只规矩作事,既不搔首弄姿,也不张狂作态。她久已嫁人,生有二子,只因丈夫中年患病盲目,不能谋生,她只得出来作这受人轻贱的职业。不过事在人为,她淡泊自甘,洁身自好,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而且克勤克俭,所有收入,全行赡家,自奉极薄,而她的残废丈夫和一双稚子,却都能过着舒适生活。因此,凡知道底细的无不对她敬爱,即使枭桀不逊的如小雏鸡,也久被她的忠厚和蔼所感化,向来很少争执。雪蓉和她当然更易相投。这时,见她向五号雅座努嘴,知是通知里面是自己的客人,便走了进去。
只见李瘸子仍穿着他那身地皮色俄国街头贵族式的西服,正转面向里,把一条跛腿跪在椅上,对着墙上悬着的小镜,挤脸上的酒疱粉刺呢。他一听有人进来,猛然回头,雪蓉才发现他今日竟是剥垢磨光,新经理发修容,不仅衣服上积存的隔年尘土烟灰,都已扫除净尽,而且颏下新添了条崭新血点似大红领带,衬着头上光亮分发,几乎大有翩翩之意。只脸上新挤肿的酒疱,星罗棋布,鲜鲜赤赤的真似老母猪的乳房部分。红疱以外,雪花膏擦得又嫌太多,红白二色,互相对照,倒是十分鲜明。若把诗人眼中的白雪红梅来作比喻,不单唐突了清景名花,而且也不大相像。倒是雪蓉善于想象,一见他这脸儿,就联想到瘌痢头上的红痂白癣,不由心里有些作呕。哪知李瘸子的一番修饰,本为讨好雪蓉。他虽不能强支残废之身,学那为知己者死的往古贤豪,却还能力翻娥眉之案,作个为悦己者容的摩登异性。所以自爱上雪蓉之后,很懂得反求诸己的道理,不管雪蓉爱他不爱,先求发展自身的美点,倒很费过一番苦心。
当时,李瘸子从镜中看见了雪蓉,猛然转身,但忘了他那只负固不服的腿,还在椅上,几乎被绊倒了。摇摇若不能自持者,约有十多秒钟,方才立定。他咳嗽一声,举手拉拉那新领带,似乎要雪蓉鉴赏一下他那新发于形的尊范。不料雪蓉倒低下头去,问道:“李大爷,您叫什么菜?”李瘸子因雪蓉低头,为凑合她的眼光,扑的坐下,叫道:“韩小姐,你坐下行不行?”雪蓉不语,李瘸子将手揪着嘴边一个最大的酒疱,十分振奋地道:“我今天……今天特意的请你。你陪我吃一顿,饭后咱们上公园玩玩。”
雪蓉暗笑,我若陪着一根半腿的人,一瘸一拐的进公园,明儿小雏鸡就更有好看的表演了。便摇头道:“这天儿怪冷的,疯了才上公园挨冻去。”李瘸子道:“这才十月,天也不算甚冷,公园还有菊花比赛呢。去年我在北京,腊月底还看见成对的男女冒着雪跑北海呢。哦哦,你不愿去,咱们就听戏,荀慧生今儿头一天,好体面的《盘丝洞》,光着身子洗澡,那雪白的胳膊,那大红的兜肚,咿……呦……咳……”他说的“咿”字,本是赞美荀慧生的兜肚、胳膊。但雪蓉听到这里,忽然说了句“您慢慢想菜吧”,就转身走出。他失望之下,才大瞪两眼,把“咿”字念转了音,成为“呦”字,及见雪蓉走出,感觉没趣,又“咳”了出来。哪知这时小雏鸡正走过门外,闻声就接了句咿呦咳,高声笑道:“莲花落没唱完,梆子腔又上台了?”雪蓉和她正走个迎面,被小雏鸡在大腿上拧了一把。雪蓉气得骂道:“倒霉鬼,你再闹,我把你作了雏鸡辣酱!”小雏鸡回头吐舌头道:“留神你的鱼吧。”又把腰儿一扭,学作李瘸子样儿道:“瘸子放屁,一股邪气,瘸子耍棍,一股邪劲,瘸子娶妻,一个邪……”就这么慢吟低唱着走了。
雪蓉向来听惯了这套歪话,虽有气,也捺住了,就由各雅座门外走过,由门帘隙中看见二号房中,坐着朱红眼,正举着一张带字的纸,摇头晃脑的哼哼。这朱红眼本是一家中学的国文教员,雪蓉的引荐人黄三,就在那学校中包办伙食。因为黄三素知朱红眼是位孝廉公,字眼儿比谁都高,所以特地烦他替雪蓉另起个响亮雅趣的名字。“雪蓉”这两个字,就是他起的。但朱红眼既知雪蓉是个当炉女侍,不由勾起老年的春心,以为既有题名之雅,岂可悭识面之缘?于是寻到月宫,特访雪蓉。一见之下,惊为绝色,从此踪迹不绝,把他那由黑板、粉笔中赚得的钱,全报效到红灯酒绿之场。可怜他只为恋着雪蓉,竟把向未尝试的苦味咖啡,膻气牛奶,硬如皮鞋底的猪排,味如臭豆腐的起士,全都像恨病吃药似的奴命加餐。他还觉得风雅异常,对人以苏东坡“攒眉饮桃花醋”自比。他觉得这区区愚诚,应该得到美人心感,但雪蓉所以敷衍他,却因为他是黄三学校里的先生,齿德俱尊,该得恭敬,就分外殷勤伺候。
这朱红眼虽然学养有素,但因早年伏处乡曲,半生未识绮罗香,经了中年,才进了这繁华都市,把目中惯见的棒子高粱,突然变为玉臂粉腿,怎会不挑动春心,勃兴老树开花之意?无奈他年老貌寝,既没有女人来赏识他,他又干着清高的教育生涯,不敢去胡行乱走,寻觅对象。只怜他满腔的春情夏梦,一直秋收冬藏了许多年,只得以吟风弄月自遣,以致渐渐造成个名士派头。
在昔日学校中有位姓季的女教员,生得十分健美,又天性豪爽,好作公益事情,常替人排难解纷,别人送个外号,称为“红妆季布”。朱红眼忽然对这女同事发生单恋,突然振奋老精神,追随女将之后,也去干这种服务,那种运动。促狭的人,也送他个外号,称为“红眼朱家”。他知道了,并不想“红妆”和“红眼”美恶相悬,倒只想“季布”、“朱家”是一流人物,惺惺相惜,大有好合之望,于是追求更力,并且大有牺牲。因为他向来发辫长垂,并未剪除,自入学校,被人痛骂腐败。他欲待剪掉,又恐无以标识前代功名;欲想保存,又怕丢了现时饭碗,于是斟酌中庸之道,把他那全长二尺零八分的发辫,剪去一尺零四分,披在颈后,和梨园行生意人同样派头。自从爱上了“红妆季布”,为勉力追逐时髦,竟又把头发剪去五寸,以求与艺术家比美。哪知那“红妆季布”,始终没把朱家放在眼里,倒和一个小白脸儿的英文教员闹起恋爱,气得“红眼朱家”更红了眼,终日痛哭流涕,一面还大作情诗,趁大家上饭厅就餐时,塞入“季布”所住房间的门缝里。“季布”也不理他,过些日便和那英文教员正式结婚,随即一同辞脱教职,出洋留学,到世界花都的巴黎双宿双飞去了。临行时派人给朱红眼送来只小匣,言说是纪念之品,朱红眼打开一看,里面竟是自己投给她的全部情诗。
这番打击,使朱红眼面貌加老十年,而头发又恢复到尺许的长度,心肠更变成槁木死灰。于是在学校中大讲道学,直讲了四五年。如今遇见了雪蓉,才重燃起他久已潜伏的欲火,在学校课堂上所用的教材,忽改用《神女赋》《洛神赋》一类文章,把韩愈《原道》《朱子语录》等,都置诸高阁了。下课以后,就往月宫跑。逢到星期天,更要腻个整日。对雪蓉谈情说爱,常要引经据典,别成一派。雪蓉瞧着他那道光年的摹本缎大袍,光绪年的宁绸马褂,再加上一双寿衣店陈列的粉底宫靴,和发而不辫的长毛,直比出土古董还觉神秘。再听他那古典式的谈情,更像乡下人听西洋牧师用英语讲道一样,虽然丝毫不懂,但为避免麻烦起见,还得装作点头领悟。朱红眼见雪蓉居然肯听他的酸文,已是欢喜。但有时雪蓉听得不耐烦,把眼光移向窗外,去看行云飞鸟,他并不说她,认为鸿鹄将至,倒以为她是因体会而作深思,就夸雪蓉生有夙根,若非顾横波复生,便是李香君转世。其实,雪蓉只是看着黄三的情面,又敬重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得不耐性应酬。至于学问是什么东西,卖几文钱一斤,她根本并不明白。而朱红眼硬把她引为红颜知己,这种两不相干,一厢情愿的局面,直继续了不少日子。
这时,雪蓉由李瘸子房中走出,满心气恼,一见朱红眼也在,心中更不舒服,但因是自己的客人,无法不进去招待。及至掀帘走入,就叫声:“朱大爷,您早来了?”朱红眼放下手中的纸,红眼中的金光,从那架在鼻尖的眼镜边上射将过来,雪蓉真不敢看他,眼睛急忙侧视避开。朱红眼却并非两眼全红,只是一只左眼,少年时,因为暴发火眼,患病甚重,不知从哪里请的江湖医士,蹩脚大夫,竟施用手术替他割开,先把下眼皮割得翻坠下来,以便上药。哪知治了几日,病虽稍好,而那下眼角竟再翻不上去。那大夫好似只会破坏,不会建设,只学过割开,没学过缝补。他知道这病人的眼下问题,要成为他的眼前大难,只得抛下这未了之局,开小差跑了。朱红眼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奇怪形状,眼下翻着血赤的一块,永远像怒眦欲裂,瞋目流血似的。只此一项,就算终身难识绮罗香了。雪蓉不敢平视,朱红眼却不理会,仍举手招她近前道:“嗬,你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这时才姗姗而来,我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了。”雪蓉暗笑,谁叫你早来?世上可有九点钟就到餐馆等吃午餐的?就笑道:“我来的并不晚,倒是您今儿忒来早了。”朱红眼一听,望着她挑起大拇指道:“笔法反振有力,你真是冰雪聪明,令人爱而忘死。哈哈,不错,我果然是来早了,你猜我为什么这样早来?”雪蓉心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总不过是心里发痒,洋钱要飞罢了。就摇头道:“我不会猜。”朱红眼大笑道:“你口说不会猜,其实你那一双能说话的眼儿,早告诉我,已猜着了,此之谓心心相印。我告诉你,昨夜我在校里作了一夜求之不得的君子,什么叫‘求之不得’,你懂么?这个典出在《诗经·关关雎鸠》篇上。”说着,就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就展转反侧了。翻句白话,就是我睡不着觉,直醒了一夜。你知道我为谁这么展转反侧呢?”
说着,他拿起那张字纸,又将眼镜对好了光,然后把纸擦近鼻尖看着,摇头晃脑地道:“我这诗敢说是至性文章,掷地作金石声,莫说冬郎飞乡,任何古人也作不出。将来刻入诗集,连你的名字也跟着传为千古美人。像你这样幸运的能有几个?你听着,这是头两句,说你的容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枝头红紫腰齐折,月里嫦娥头不抬’。好比你是位花王,是位花神,枝头红紫,一见你全都鞠躬避让,不敢比赛,这是深一层写法,折腰的典是借用的。月里嫦娥看见你,也羞得不敢抬头,急忙避到云彩后面去。后两句才提到咱们俩的关系,是‘如此好花世稀有,居然肯为老人开’。这是说你这样的美人世间少有,居然肯同我要好,我是十分欣幸的意思。”说着,又把全首重念了一遍。津津有味的自赞道:“好个‘居然’,自负不浅,把你我的身份全表出来了。”又咂着嘴啧啧两声道:“你听,这还有第二首,头两句是:‘当炉幸得卓文君,愿着相如犊鼻裈’。先讲单字儿,这裈可不是浑虫的浑,是当裤子讲。当炉是你们女招待的古典,这卓文君是你们女招待的祖师,司马相如是汉朝鼎鼎有名的才子,就和现在的我一样。相如住在卓王孙家里,恰巧卓王孙有个守寡的妹子,就是文君,她看上了相如,弹琴勾引,两人一块儿逃跑,跑到了别的地方。困住了没有法儿,只得开个夫妻店,卖酒营生。卓文君守着酒炉,应付顾客,相如却穿着佣人的裤子,洗刷家什,打杂差儿,这就是当炉的典。这诗是说有你这样的卓文君,我宁愿辞去学校职务,学相如的样儿,穿着破衣服,拼死命来伺候你。这还不过是个比喻,有劲儿的在后两句,你听着,‘但得美人心感我,横波一笑已酬恩’。这是接着上面的话,说我虽然尽力伺候你,可是我不敢希望你像卓文君待相如那样待我,我只求你心里知道我是万分爱你,能够常常对我一笑,就等于你报了我的恩,我也心满意足了。可是话说回来,你若真有文君那样的琴心,我也不会辜负美人恩意的,哈哈。”说完,这才将那字纸离开鼻尖,放开眼光,去看雪蓉。满以为经过这番讲论,眼前必有张若羞若恼,似喜似嗔的笑脸儿,在向着他。哪知一看,竟大出意料之外,眼前十分开阔,直看到房门上的布帘,和门旁的板壁,没有一点东西遮蔽视界。原来,房内除了他已没有第二个人,雪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溜出去了。
朱红眼气得大瞪着红眼,哭笑不得,但结果却气极而笑,一笑自然就没有气了。他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小调皮。年青人本来好弄,这也是一种美人情致,倘能藏诸金屋帐中调逗,花底迷藏,还不知有何等乐趣。真是此福难消!”说着,心里一阵迷惑,妄其所以,好像觉得已把雪蓉藏诸金屋,正在和她调情互相撕掳似的。他无意中身体一动,猛觉腰部作疼,哎哟一声,立刻从幻想回到现实。明白现在月宫,离金屋还甚遥远,并且自己年已老了,虽有童力,苦无热力,只这腰疼老病,就算和花底迷藏等韵事完全绝缘了。老年人何必妄想作少年事?我还是希望雪蓉作个青灯伴读,红袖添香的艳侣吧。由此一想,眼光又落到桌上那张诗笺上,自思,她怎么会不听完就走了呢?莫非她不解风雅?不然,不然,我这样唐突玉人,真该入拔舌地狱!只看她平日一听我讲论,就立刻变成惨黛愁颜,默然若有所思,好像大有身世之感,足见是个有心人。方才也许是听到我最后数语,才害羞走开的,这倒怨我太狂了。
朱红眼这样竭力给自己脸上贴金,心中泄火。至于雪蓉是几时出去的,他也不能断定。其实,雪蓉在他讲到“居然肯为老人开”的时候,就居然不为老人留的走出去了。但她出去却并非自动,而是被唤出去的。她在朱红眼咬文嚼字数今道古的当儿,根本没用耳朵去听,只站着思索:自己前天在大生绸缎庄定做的初冬薄呢大衣,今天该去试穿样子;昨天到南盛百货公司去买克尔敦牌的香水,公司中人说,货方卖完,今天可以运到,少时还得去看看……正在想着,忽觉背上一阵麻痒,回顾便见门帘缝有只手伸进来,向自己脊背上划道儿。雪蓉向外一看,见仍是那讨厌的小雏鸡。正要回头,给她个不理,却见小雏鸡一脸正经,连连招手,好似有什么要事似的,雪蓉只得出去。小雏鸡拉住她就走。雪蓉忙问什么事,小雏鸡好像哥仑布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得意,又像叫化子拾得了狗头金那样狂喜,两臂一张一张,真作足了学飞的雏鸡样儿,她低声道:“我叫你看个稀稀罕见儿,敢情谢大姐也有了不错的了。”
雪蓉知道她说的是谢璞玉,就摇头道:“你这嘴也该留德,干么又编排人家谢大姐?”小雏鸡好像理直气壮地道:“一点也不是谣言,我叫你就为让你去看。她正在九号里和那个人说体己话呢。”说完向雪蓉使个手势,叫她噤声,又拉着她蹑脚儿向九号房间走去。雪蓉也动了好奇心,随她走到九号门外,悄悄由门帘缝向里一看。
只见房中迎面坐着个三十多岁的人,面目清整,仪容端重,身穿哔叽长袍,青礼服呢马褂,好像个作高尚职业的局面人,神情没有丝毫轻佻。这时正现出一脸纯恳之气,放出两眼精诚之光,对准立着的谢璞玉,两人都未说话。雪蓉认为这个男子是常来的饭座,但不知姓什么。自从月宫开幕起,他就是基本主顾之一。但旁人都可以看出他是专心为某个女招待而来,可这人却好像只为吃饭似的,一向未指定要谁招待,也不大说话,自然更不会调逗嬉闹。所以,小雏鸡给他起个外号,称为王小二先生;取其王小二过年没话之意。雪蓉对他更不理会,但这时一见房中情景,忽然想起以前之事。这月宫本是新开办的生意,所有女招待全是由别处聘请来的。谢璞玉原在别的餐馆作事,一经转至月宫,也和别的女招待一样,有她熟识的饭座儿跟来捧场。谢璞玉都能不即不离的很和蔼的招待。但在这王小二先生初次来的时候,他一上楼,正和谢璞玉走个对脸儿,当时,谢璞玉竟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躲出老远。恰值雪蓉在她旁边,她就示意雪蓉,叫她前去伺候。以后,每逢王小二先生来时,谢璞玉总是闪转腾挪的不肯上前。雪蓉还以为她讨厌这个座儿呢,不料今天小雏鸡指出璞玉的情人,竟是素日躲避惟恐不及的王小二先生,而且自己亲眼看着璞玉在他眼前,含情相对,岂非怪事?
雪蓉想着,便听房内璞玉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晃儿二年多了,就是傻子也该明白。起初我在花盘饭店,你就总去。我以后挪到小白楼咖啡馆,你也去。我又挪到繁华林餐馆,你又跟着。又到这儿,你已经跟我四处了。”那王小二先生悄然说道:“可是我没跟你多说过一句话,没多看过你一眼。”谢璞玉哑涩着喉咙道:“你越这样,我越怕你。无论多么能说能闹的座儿,我都可以满不介意的应酬,惟独你一来,我就心慌意乱,摸什么不是什么。我也不用多说,你心里一定明白。你这二年多,心也用苦了,我真不值你这样……”说着,停了停又道:“我只求你从此不必来了,为我这样一个平常人,何苦呢?再说,我也没有报答你的日子。告诉你吧,我家里有丈夫,是瞎眼的残废人,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我万不能对不住大人孩子。”那王小二先生点了点头,凄然说道:“你这不是太自苦么?”谢璞玉似乎把满腹辛酸,迸作一声长叹道:“苦也是命,何况我自己并不觉苦。每天下工回去,我的家庭也很乐的。索性都跟你说了吧。我出嫁二年以后,我丈夫就害病把眼坏了,再也不能出去作事,家庭别提多么苦情。我丈夫哭着劝我,趁着青春,自逃活命,不要管他。我当时自己就立了誓,把养家责任担在肩上,把自己看成上年纪的老太婆,永不动一点年青的心,到死也要对得起我那没眼的丈夫,决不能伤他的心。再说我现在已有了两个孩子,拼着苦上十年,老来还有乐境,怎忍给孩子抹脸呢?这些话我一向没对人说过,今天对你说,就因为你……你明白吧?最好你可怜我,再不要来。可是你这片意思,我到死也不能忘的。”
那王小二先生听着,感动得眼眶发湿,低头说道:“你别误会我,我最初只是听人说你的人品高贵,境遇可怜,无意中就到花盘饭店去看你。哪知一见你的面儿,我就不由自主了。你的美丽,完全在灵魂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我虽不敢说自己高尚,可也不会和浪子一样行径。二年工夫,绝没对你说过一句分外的话,可知我并没有轻薄的念头。以后我冷眼看你的行事,越发佩服,越不敢有妄想,可是越发抛不下你。这意思我也没法讲得明白,你自己想吧。我也知道不该常来扰你,只是每天一到时候,就不由自主的到饭店来了。好像我一到饭店,看见你平平安安,欢欢乐乐,我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回去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谢璞玉这时说了句话,声音低得听不出来,隐约好似“谢谢你”三个字。王小二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知道,我把你敬奉到什么样儿。我心里好像有一座白玉盖的殿堂,供奉着你,总不敢有丝毫猥亵。你想,我敬你就因为你的人品,倘若我生坏心,要玷污你的人品,成了什么人呢?所以我尽管常来看你,却始终不想对你有形迹上的接近。我很懂得,你起始躲着我的那一天,就是你明白我的心事的一天。你身体越躲得远,我觉得精神越凑得近。每天夜里,你的灵魂常和我见面,这就够了。”谢璞玉听了,悚然一惊,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说出半句,猛又低首无言。
王小二先生凝眸半晌,才叹道:“今天果然证明我已得了收获,这很够我终身纪念的了。”说到这里,谢璞玉忽将手掩面,扑的坐在椅上,颤声说道:“我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好像看见我的心,自然明白我心里的滋味。实告诉你,我在家里外面,都没有什么苦楚,就是我那残废丈夫,穷苦家庭,我也看惯了,受惯了,向来不觉难过。只有你是我一块心病,叫我天天半夜偷着流泪。你就不能狠狠心饶了我么?”王小二先生听着,猛将手帕蒙在眼上,低声道:“我这就饶你了。”谢璞玉虽由口中说出决绝的话,但听他居然应命,反而似乎受了出于意外的刺激,霍的抬头叫道:“怎么,你真……”
王小二先生叹道:“你大约还不明白我今天突然请你进来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