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梁遇春:春醪集 (3)

类别:其他 作者:梁遇春字数:2764更新时间:23/03/02 14:18:02
  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京。   “还我头来”及其他   关云长兵败麦城,虽然首级给人拿去招安,可是英灵不散,吾舌尚存,还到玉泉山,向和尚诉冤,大喊什么“还我头来!”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万想不到我现在也来发出同样阴惨的呼声。   但是我并非爱做古人的鹦鹉,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所谓最高学府里头,上堂,吃饭,睡觉,匆匆地过了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自己实在很怀疑。然而一同同学们和别的大学中学的学生接近,常感觉到他们是全知的——人们(差不多要写做上帝了)。他们多数对于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问题,都有一定的意见,说起来滔滔不绝,这是何等可羡慕的事。他们知道宗教是应当“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东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学是苏俄最高明,小中大学都非专教白话文不可,文学是进化的(因为胡适先生有一篇文学进化论),行为派心理学是惟一的心理学,哲学是要立在科学上面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旧的总该打倒,以至恋爱问题女子解放问题……他们头头是道,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知。鲁拙的我看着不免有无限的羡慕同妒忌。   更使我赞美的是他们的态度,观察点总是大同小异——简直是全同无异。有时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谁在那儿说话。我从前老想大学生是有思想的人,各个性格不同,意见难免分歧,现在一看这种融融泄泄的空气,才明白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凡庸的我有时试把他们所说的话,拿来仔细想一下,总觉头绪纷纷,不是我一个人的力几秒钟的时间所能了解。有时尝尽艰难,打破我这愚拙的网,将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好好想一下,结果却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满意解决的方法,只好归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时学他们所说的,照样向旁人说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维的话,说我思想进步。荣誉虽然得到,心中却觉惭愧,怕的是这样下去,满口只会说别人懂(?)自己不懂的话。随和是做人最好的态度,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牺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过这么一来,自己的头一部一部消灭了,那岂不是个伤心的事情吗?   “印刷发明后,思想传布是这么方便,人们不要麻烦费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见。从那时候起很少人高兴去用脑力,伤害自己的脑。”   以上所说的是自己有愿意把头弄掉,去换几个时髦的字眼的危险。此外在我们青年旁边想用快刀阔斧来取我们的头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权威者无往而不用其权威来做他的文力统一。从前晨报副刊登载青年必读书十种时候,我曾经摇过头。所以摇头者,一方面表示不满意,一方面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头还没有被斩。这十种既是青年所必读,那么不去读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纪青青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资格,这岂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级。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国也有这种开书单的风气。但是lord avebury在他《人生乐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开的书单的题目不过是“百本书目表”(list of loo books)。   所以“还我头来”是我的口号,我以后也只愿说几句自己确实明白了解的话,不去高攀,谈什么问题主义,免得跌重。说的话自然平淡凡庸或者反因为它的平淡凡庸而深深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因为平淡凡庸的话只有我这鲁拙的人,才能够说出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失掉了头。   “我们太容易将理智只当做求科学智识的工具,实在我们应该用科学来做完成我们理智的工具;思想的正确是比我们由最有根据的科学所得来一切的智识都要紧得多。”   中国普通一般自命为名士才子之流,到了风景清幽地方,一定照例他说若使能够在此读书,才是不辜负此生。由这点就可看出他们是不能真真鉴赏山水的美处。读书是一件乐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乐事。若使当读书时候,一心想什么飞瀑松声绝崖远眺,我们相信他读书趣味一定不浓厚,同样地若使当看到好风景时候,不将一己投到自然怀中,热烈领会生存之美,却来排名士架子,说出不冷不热的套话,我们也知道他实在不能够吸收自然无限的美。我一想到这事,每每记起英国大诗人chaucer的几行诗(这几行是我深信能懂的,其余文字太古了,实在不知道清楚)。他说:   “一个人对于游戏的态度愈是郑重,游戏就越会有趣。”   因为我们对于一切都是有些麻木,所以每回游玩山水,只好借几句陈语来遮饰我们心理的空虚。为维持面子的缘故,渐渐造成虚伪的习惯,所以智识阶级特别多伪君子,也因为他们对面子特别看重。他们既然对自然对人情不能够深切地欣赏,只好将快乐全放在淫欲虚荣权力钱财……这方面。这总是不知生活术的结果。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层社会情形的作家,不会费笔墨去写他们物质生活的艰苦,却去描写他们生活的单调,精神奴化的经过,命定的思想,思想的迟钝,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视一切的勇气,穷里寻欢,泪中求笑的心情。不过这种细密精致的地方,不是亲身尝过的人像dostoievski,gorki不能够说出,出身纨绔的青年文学家,还是扯开仁人君子的假面,讲几句真话罢!   十六年七月六日,于福州。   人死观   恍惚前二三年有许多学者热烈地讨论人生观这个问题,后来忽然又都搁笔不说,大概是因为问题已经解决了罢!到底他们的判决词是怎么样,我当时也有些概念,可惜近来心中总是给一个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烦闷罩着,把学者们拼命争得的真理也忘记了。这么一来,我对于学者们只可面红耳热地认做不足教的蠢货;可是对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话,使这傍徨无依黑云包着的空虚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负担。人生观中间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们生下来并不是自己情愿的,或者还是万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娇啼几下。   既然不是出自我们自己意志要生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绅给人拿去游街,他自己是毫无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义。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着,它自身却什么意义都没有,虽然它也曾带瓣落花到汪洋无边的海里,也曾带爱人的眼泪到他的爱人的眼前。勃浪宁把我们比做大匠轮上滚成的花瓶。我客厅里有一个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对它发呆地问它的意义几百回,它总是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我却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处。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还有些半疯不疯的哲学家高唱“人生本无意义,让我们自己做些意义。”梦是随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罢,黄粱不会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像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所以学者既不摇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种人死观的论调,青年们也无从追随奔走在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因此我做这部人死观,无非出自抛砖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够动学者的心,对人死观也在切实研究之后,下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