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其他 作者:蒋光慈字数:13726更新时间:23/03/02 14:13:53
  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这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在这里有的是各种游艺:北方的杂耍,南方的滩簧,爱文的去听说书,爱武的去看那刀枪棍棒,爱听女人的京调的去听那群芳会唱同时,这又是一个巨大的人肉市场,在这里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口味,去选择那胖的或瘦的姑娘。她们之中有的后边跟着一个老太婆,这表明那是贱货,那是扬州帮;有的独自往来,衣服也比较穿得漂亮,这表明她是高等的淌白,其价也较昂。有的是如妖怪一般的老太婆,有的是如小鸡一般的小姑娘,有的瘦,有的胖,有的短,有的长呵,听拣罢,只要你荷包中带着银洋呵,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种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总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戴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墨色眼镜取下。他刚一将墨色眼镜取下,便惊怔地望后退了两步,几乎将他身后边的一张椅子碰倒了。曼英这时才看见了那两只秀丽而妩媚的眼睛,才认出那个为她起初觉得有点相熟的面孔来,这不是别人,这是柳遇秋,曾什么时候做过曼英的爱人,而现在做了官的柳遇秋曼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只是惊愕而已,既不欢欣,也不惧怕。眼见得柳遇秋更为曼英所惊愕住了。在墨色眼镜的光线下,他没认出,而且料也没料到这个烫了发,穿着高跟皮鞋的女郎,就是那当年的朴素的曼英,就是他的爱人。现在他是认出曼英来了,然而他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他想道,这恐怕是梦,这恐怕是幻觉他所引进房间来的决不是曼英,而是别一个和曼英相象的女子曼英是不会在大世界里和他吊膀子的!但是,这的确是曼英,这的确是他的爱人,他并没有认错。在柳遇秋的惊神还未安定下来的时候,曼英已经开口笑起来了,她笑得是那般地特别,是那般地不自然,是那般地含着普泪这弄得柳遇秋更加惊怔起来。停了一会,曼英停住了笑,走至柳遇秋的面前,用眼逼视着他,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是老相识呵。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是别人,我是王曼英,你所爱过的王曼英,你还记得吗?贵人多忘事,我知道这是很难怪你的。”   “曼英,你”柳遇秋颤动着说道,“我不料你,现在居然”他想说出什么,然而他没有说出来。曼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料我怎样?你问我为什么在大世界里做野鸡吗?那我的回答很简单,就因为你要到大世界里去打野鸡呵。我谢谢你,今天你是先找着我的。你看中了我罢,是不是?哈哈,从前你是我的爱人,现在你可是我的客人了。我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明白了吗?哈哈哈!”   曼英又倒在沙发上狂笑起来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他走向曼英并排坐下,惊颤地说道:   “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难道真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曼英停住了笑,轻轻地向柳遇秋回答道:   “你很奇怪我现在做着这种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如此,这眼见得你死也不会明白。好,就算作照你的所想,我现在是在卖身体,但是这比卖灵魂还要强得几万倍。你明白吗?遇秋,你是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的人,算起来,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说的什么话?!”柳遇秋惊愕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温存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做了官了,我应当为你庆贺。但是在别一方面,我又要哀吊你,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卖掉了。你为着要做官,便牺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抛弃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错,我是在卖身体,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我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叛变你知道吗?曼英是永远不会投降的!她的身体可以卖,但是她的灵魂不可以卖!可是你,遇秋,你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了”   “曼英,”停了一会,柳遇秋低声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地过于骂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个,如果说做了官就是将灵魂卖了,那卖灵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劝你不必固执己见,一个人处世总要放圆通些,何必太认真呢?现在是这样的时代,谁个太认真了,谁个就吃老亏,你知道吗?什么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骗人的”“遇秋,你说的很对!我知道,卖灵魂的人有卖灵魂的人的哲学,傻瓜也有傻瓜的哲学,哲学既然不同,当然是谈不拢来。算了罢,我们还是谈我们的正经的事情!”曼英又强做笑颜,向柳遇秋斜着媚眼,说道:“敢问我的亲爱的客人,你既然把我引进旅馆来了,可是看中了我吗?你打算给我多少钱一夜?我看你们做官的人是不在乎的”   曼英说着说着,将柳遇秋的头抱起来了,但是柳遇秋拉开了她的手,很苦恼地说道:   “曼英,请你别要这样罢!我真没料到你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   “怎吗?你没料到我堕落到这种地步?那我也要老实向你说一句,我也没料到你堕落到这种地步呢!你比我还不如呵!为什么我们老要谈着这种话呢?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是爱人,是同志,可是现在我们俩的关系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   曼英说至此地,忽然翻过身去,伏着沙发的靠背,痛哭起来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伤心,那般地悲哀,仿佛一个女子得到了她的爱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样。曼英的爱人并没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边坐着但是曼英却以为自己的爱人,那什么时候为她所热烈地爱过的柳遇秋已经死了,永远不可再见了,而现在这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来了那过去的对于柳遇秋的爱恋和希望,那过去的温存和甜蜜,觉得都如烟影一般,永远地消散了。于是她痛哭,痛哭得难于自己唉,人事是这般地难料!曼英怎么能料到当年的爱人,现在变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来踱去,想不出对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寻快乐的,却不料带回来了一团苦恼这真是天晓得!他不知再向曼英说什么话为好,只是不断地说着这末一句:   “曼英,我真不明白你”   是的,他实在是不明白曼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为什么又说出什么卖灵魂。一些神秘的话来?为什么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经病吗?天晓得!但是他转而一想,曼英现在的确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还能将她得到手里!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丽的曼英也许还是他的,他也许能将她独自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想着想着,忽然又听见曼英狂笑起来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几声,后来停住了,自对自地说道:“我竟这末样地哭起来了。过去的让它过去,我还哭它干吗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来呵,到这里来,来和我并排坐下,亲热一亲热罢,你不愿意吗?”   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驯服地并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来,微笑着向他继续说道:   “真的,遇秋,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时候吗?那是前年,前年的春天你立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地演着说,那时你该是多末地可爱!当你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的一颗处女的心是多末地为你颤动呵!从那一次起,我们便认识了,我便将你放在我的心里。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没注意过别的什么男子的呵”   曼英沉思了一会,又继续说道:   “遇秋,你还记得那在留园的情景吗?那是春假的一天,我们学生会办事的人去踏青,你领着头那花红草绿,在在都足以令人陶醉,我是怎样地想倾倒在你的怀抱里呵!后来,当他们都走开了,我们俩坐在一张长凳子上,谈着这,谈着那,谈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只说着一句话:   ‘遇秋,我爱你呵!’唉,那时的感觉该多末地甜蜜!遇秋,你还记得你那时的感觉吗?”   柳遇秋点一点头,低低地说道:   “曼英,我还记得。那时我真想将你拥抱起来”   “呵,遇秋,你还记得你写信催我到H镇入军事政治学校的事情吗?你还记得我在H镇旅馆初次见着了你的面,那一种欢欣的神情吗?我想你一定都是记得的。那时你在我的眼光中该是多末地可爱,多末地可敬,我简直把你当做了上帝一样看待。那时,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真有点在杨坤秀面前骄傲呢;这是因为我有了你是的,你那时不是一个模范的有作为的青年吗?后来,费你的神,把我送进了学校,我的一颗心该是多未感激你呵!那时,我在人们面前虽然不高兴谈恋爱的事情,但是我的一颗心已经是属于你的了。”   沉吟了一会,曼英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该多末地兴奋,该多末地怀着热烈的希望,遇秋,你还记得吗?我听了你几次的演说,你演说得是那末地热烈,那末地有生气,真令我一方面感觉得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我的光明,一方面又感觉得我们的胜利快要到来了,我们的前途光明得如中天的太阳一样后来,我虽然渐渐失望,渐渐觉得黑暗的魔力快要把我压倒了,但是,遇秋,我还是照常地信任你,我还是热烈地爱你,一点儿也没有变后来,在南征的路上,我一路上总是想着你,一方面希望你不要改变初衷,一方面又恐怕你不谨慎,要被他们杀害唉,那时我该是多末记念着你呵!”   柳遇秋低着头,一声也不响,静听着曼英的说话,但是,也许他不在听着她的说话,而在思想着别的事情。曼英逼近地望了他一会,又开始说道:   “后来,我们终于失败了我对于一切都失了望我怀疑起来我们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学,那就是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这样比较痛快些,我想。不过,遇秋,你要知道,我虽然对于革命失了望,但是我并没有投降呵!我并没有变节呵!我还是依旧地反抗着,一直到我的最后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污辱,但是投降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不错,我现在是做着这种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堕落了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堕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大堕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呵!我不过是卖着自己的身体,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灵魂卖了!遇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柳遇秋依旧着一声不响,好象曼英的话不足以刺激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并不是一做错了就不可以挽回的将你的官辞去罢!将你卖去的灵魂再赎回来罢!你为什么一定要作践自己的灵魂呢?遇秋,你愿意听我的话吗?我们讨饭也可以,作强盗也可以,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可以和着你一道儿做去,你知道吗?但是,我们决不可投降,决不可在我们的敌人面前示弱!如果你答应我的话,那我们还可以恢复过去的关系我也不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再想一想别的什么方法遇秋,你愿意吗?呵?看着过去的我们的爱情份上,你就答应我了罢!”   但是柳遇秋依旧不做声。曼英将他的手放开了,不再继续说将下去,静等着他的回答。房间中的空气顿时肃静起来。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柳遇秋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很平静地开始说道:   “曼英,我以为你的为人处世太拘板了。在现在的时代,我告诉你,不得不放聪明些。你就是为革命而死了,又有谁个来褒奖你?你就是把灵魂卖了,照你所说,又有谁个来指责你?而且,这卖灵魂的话我根本就反对。什么叫做卖灵魂呢?一个人放聪明一点,不愿意做傻瓜,这就是卖灵魂吗?曼英,我劝你把这种观念打破罢,何苦要发这些痴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得快活时且快活,还问它什么灵魂不灵魂,革命不革命干吗呢?”   他停住了。曼英将两眼逼射着他,带着一种又鄙夷又愤怒的神情,然而她并没有预备反驳柳遇秋的话。停了一会,柳遇秋又开始说道:   “你刚才说,恢复我们从前的关系我是极愿意的。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在法租界租的有房子,你可以就搬进去住。从今后我劝你抛去一切的思想,平平安安地和我过着日子。你看好不好?”   曼英没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头来。房间中又寂静下来了。忽然,出乎柳遇秋的意料之外,曼英立起身来,大大地狂笑起来。狂笑了一阵之后,她脸向着柳遇秋说道:   “你自己把灵魂卖掉了还不够,还要来卖我的吗?不,柳先生,你是想错了!王曼英的身体可以卖,你看,她今天就预备卖给你,但是她的灵魂呵,柳先生,永远是为人家所买不去的!算了罢,我们不必再谈这些事情了。让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样地玩耍罢”   “柳先生,不,柳老爷,”曼英故意地淫笑起来,两手摸着自己的乳部,向柳遇秋说道,“你看我这两个奶头大不大,圆紧不圆紧?请你摸摸看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摸它们了,可不是吗?”   “曼英,你在发疯,还是?”柳遇秋带着一点气忿的口气说。   “我也没有发疯,我也没有发痴,这是我们卖身体的义务呵。真的,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亲爱的柳老爷?我们就上床睡觉好吗?”   曼英说着说着,便将旗袍脱下,露出一件玫瑰色的紧身小短袄来。电光映射到那紧身的小短袄上,再反射到曼英的面孔,显得那面孔是异常地美丽,娇艳得真如一朵巧笑着的芙蓉一般。虽然柳遇秋被曼英所说的一些话所苦恼了,但是他的苦恼此时却为着他的色欲所压抑住了,于是他便将曼英拥抱起来虽然在床上曼英故意地说了些侮弄的,嘲笑的话,然而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柔腻的双乳,红嫩的口唇,轻软的腰肢第二天早晨起来,曼英向柳遇秋索过夜费,这弄得柳遇秋进退两难;他真地现在是曼英的客人吗?给她好,还是不给她好呢?但是曼英紧逼着他说道:   “柳老爷,你到底打算给我多少钱呢?我知道你们喜欢白相的人,多给一点是不在乎的。请你赶快拿给我罢,我要回去呢”   柳遇秋叹了一口气,糊里糊涂地从口袋中掏出几张钞票来,用着很惊颤的手递给曼英,而曼英却很坦然地从他的手中将钞票接过来。她又仰着狂笑起来了。如撕字纸一般地她将钞票撕碎了。接着她便将撕碎了的钞票纸用脚狠狠地践踏起来。   “这是卖灵魂混来的钱,”她自对自地说道,“我不要,别要污辱了我,让鬼把这些钱拿去罢!哈哈哈!”   柳遇秋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曼英已迅速地走出房门去了。   曼英几几乎笑了一路。黄包车夫拖着她跑,不时很惊诧地回头望她:他或者疑惑曼英发了疯,或者疑惑曼英中了魔,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这样笑个不住呢?   刚进入亭子间的门,小阿莲便迎着说道:   “昨晚李先生来了呢。你老怪他不来,等到他来了,你又不在家。他等了你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呵,他昨晚来了吗?”曼英又是惊喜,又是失望地问道:“他曾说了什么话吗?他说了他什么时候再来吗?”   “他教我认了几个字。后来他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你,你看,那书桌上不是吗?”   曼英连忙将字条拿到手里,读道:   曼英   我因为被派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很久没来看你。但是我的一颗心实在是很纪念着呢!今晚来看你,不幸你又不在家。我忙的很,什么时候来看你,我不能说定。不过,曼英,我是不会将你忘记的。我信任你,永远地信任你。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尚志留字   曼英反复地将李尚志的信读了几遍。不知为什么她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完全将柳遇秋忘却了,口中只是喃喃地念着:“我对你的心如我对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八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   而李尚志总不见来!他把曼英忘记了吗?但是他留给曼英的信上说,他是永远不会将曼英忘记的;他对于曼英的心如对于革命的心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曼英也似乎是如此地相信着他。但是经过了这末许多时候,为什么他老不来看一看曼英呢?   曼英近来于夜晚间很少有出门的时候了。她生怕李尚志于她不在家的时候来了,所以她时时地警戒着自己,别要失去与李尚志见面的机会。她近来的一颗心,老是悬在李尚志的身上,似乎非要见着他不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所需要于李尚志的是些什么?曼英现在已经是走着别一条路了,如果李尚志知道了,也许他将要骂这一条路为不通,为死路;也许他也和着小阿莲一样地想法,曼英成为最下贱的人了曼英和李尚志还有什么共同点呢?就是在爱情上说,李尚志本来是为曼英所不爱的人呵,现在她还系念着他干什么呢?   但是,自从与柳遇秋会了面之后,曼英便觉得李尚志的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在隐隐地吸引着她,似乎她有所需要于李尚志,又似乎如果离开李尚志,如果李尚志把她丢弃了,那她便不能生活下去也似的。她觉得她和柳遇秋一点儿共同点都没有了,但是和李尚志她觉得还有点什么将她和李尚志连结着曼英天天盼望李尚志来,而李尚志总不见来,这真真有点苦恼着她了。有时她轻轻地向阿莲问道:   “你以为李先生今天会不会来呢?”   阿莲的回答有时使她失望,当她听见那小口不在意地说道:   “我不知道。”   阿莲的回答有时又使她希望,当她听见那小口很确信地说道:   “李先生今天也许会来呢。他这样久都没来了。姐姐,他真是一个好人呢!我很喜欢他。”   但是,李尚志总没有见来。这是因为什么呢?曼英想起来了,他是在干着危险的工作,说不定已经被捉去了也许因为劳苦过度,他得了病了一想到此地,曼英一方面为李尚志担心,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隐隐地生了抱愧的感觉:李尚志已经被捉住了,或者劳苦得病了,而她是这般地闲着无事,快活于是她接着便觉得自己是太对不起李尚志了。   最后,有一天,午后,她在宁波会馆前面的原处徘徊着,希望李尚志经过此地,她终于能够碰着他但是出乎曼英的意料之外,她所碰见的不是李尚志,而是诗人周诗逸,那说是她的情人又不是她的情人,说是她的客人又不是她的客人,说是她的奴隶又不是她的奴隶的周诗逸。曼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周诗逸了。这时的周诗逸头上戴着一顶花边缘的蓝色呢帽,身上穿着一套黄紫色的呢西装;那胸前的斜口袋中插着一条如彩花一样的小帕,那香气直透入曼英的鼻孔里。他碰见了曼英,他的眼睛几乎喜欢得合拢起来了。他是很思念着曼英的呵!曼英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女子!“啊啊,我的恨世女郎!上帝保佑,我今天总算碰见了你!我该好久都没有见着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曼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曼英现在是在想着李尚志,没有闲心思再与我们的这位漂亮诗人相周旋了。她摇一摇头,表示没有闲空。失望的神情即时将诗人的面孔掩盖住了。   “我今晚上在大东酒楼请客,我的朋友,都是一些艺术家,如果你能到场,那可是真为我生色不少了。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到场,我请求你!”   周诗逸说着这话时,几乎要在曼英面前跪下来的样子。曼英动了好奇的心了:艺术家?倒要看看这一般艺术家是什么东西于是曼英答应了周诗逸。   已经是四点多钟了,而李尚志的影子一点儿也没有。曼英想道,大概是等不到了,便走到周诗逸所住着的地方——大东旅馆里周诗逸见着曼英到了,不禁喜形于色,宛如得着了一件宝物也似的。这时一个人也没有来,房间内只是曼英和着周诗逸。电灯光亮了。周诗逸把曼英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很同情地说道:   “许久不见,你消瘦了不少呢。我的恨世女郎,你不应太过于恨世了,须知人生如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曼英坐着不动,只是瞪着两眼看着他那生活安逸的模样,一种有闲阶级的神情心中不禁暗自将周诗逸和李尚志比较一下:这两者之间该有多末大的差别!虽然李尚志的服饰是那末地不雅观,但是他的精神该要比这个所谓诗人的崇高得多少倍!世界上没有了周诗逸,那将要有什么损失呢?一点儿损失都不会有。但是世界上如果没有了李尚志,那将要有什么损失呢?那就是损失了一个忠实的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战士!周诗选不过是一个很漂亮的,中看不中吃的寄生虫而已。   客人们渐渐地来齐了。无论谁个走进房间来,曼英都坐着不动,装着没看见也似的。周诗逸一一地为她介绍了:这是音乐家张先生,这是中国恶魔派的诗人曹先生,这是小说家李先生,这是画家叶先生,这是批评家程先生,这是这是最后曼英不去听他的介绍了,让鬼把这些什么诗人,什么艺术家拿去!她的一颗心被李尚志所占据住了,而这些什么诗人,音乐家在她的眼中,都不过是一些有闲阶级的,生活安逸的,湖徐的寄生虫而已。是的,让鬼把他们拿去!   “诸位,”曼英听着周诗逸的欢欣的,甜密的,又略带着一点矜持的声音了。“我很慎重地向你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友黄女士,她的别名叫做恨世女郎,你们只要一听见这恨世女郎几个字,便知道她是一个很风雅,很有心胸的女子了。”   “敬佩之至!”   “不胜敬佩之至!”   “密斯特周有这末样的一个女友,真是三生有幸了!”   曼英听见了一片敬佩之声她不但不感觉着愉快,而且感觉着这一般人鄙俗得不堪,几乎要为之呕吐起来。但是周诗逸见着大家连声称赞他的女友,不禁欢欣无似,更向曼英表示着殷勤。他不时走至曼英面前,问她要不要这,要不要那曼英真为他所苦恼住了!唉,让鬼把他和这一些艺术家拿去!酒荣端上来了。大家就了坐。曼英左手边坐着周诗逸,右手边坐着一位所谓批评家的程先生。这位程先生已经有了胡须,大约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从他的那副黑架子的眼镜里,露出一只大的和一只似乎已经瞎了的眼睛来。他的话音是异常地低小,平静,未开口而即笑,这表明他是一个很知礼貌的绅士。“密斯黄真是女界中的杰出者,吾辈中的风雅人物。密斯特周屡屡为我述及,实令我仰慕之至!”   还末来得及向批评家说话的时候,对面的年轻的恶魔派诗人便向曼英斟起酒来,笑着说道:   “我们应当先敬我们的女王一杯,才是道理!”   “对,对,对。”   大家一致表示赞成。周诗逸很得意地向大家宣言道:   “我们的女王是很会唱歌的,我想她一定愿意为诸君唱一曲清歌,借助酒兴的。”   “我们先饮了些酒之后,再请我们的女王唱罢。”在斜对面坐着的一位近视眼的画家说,他拿起酒杯来,大有不能再等的样子。   于是大家开始饮起酒来   曼英的酒杯没有动。   “难道密斯黄不饮酒吗?”批评家很恭敬地问。   “不行,不行,我们的女王一定是要饮几杯的!”大家接着说。   “请你们原谅,我是不方便饮酒的,饮了酒便会发酒疯,那是很”   “饮饮饮,不要紧!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   “如此,那我便要放肆了。”   曼英说着,便饮干了一杯。接着便痛饮起来。   “现在请我们的女王唱歌罢。”诗人首先提议。   “是,我们且听密斯黄的一曲清歌,消魂真个”   “那你就唱罢。”周诗逸对着曼英说。他已经有点酒意了,微眯着眼睛。   曼英不再推辞,便立起身来了。   “如果有什么听得不入耳之处,还要请大家原谅。”   “不必客气。”   “那个自然”   曼英一手扶着桌子,开始唱道:   我本是名门的女儿,   生性儿却有点古怪,   有福儿不享也不爱,   偏偏跑上革命的浪头来。   “你看,我们的女王原来是一个革命家呢。”   “不要多说话,听她唱。”   跑上革命的浪头来,   到今日不幸失败了归来;   我不投降我也不悲哀,   我只想变一个巨弹儿将人类炸坏。   “这未免太激烈了。”周诗遍很高兴地插着说。曼英不理他,仍继续唱道:   我只想变一个巨弹儿将人类炸坏,   那时将没有什么贫富的分开,   那时才见得真正的痛快,   我告诉你们这一般酒囊饭袋。   “这将我们未免骂得大利害了。”诗人说。   “有什么利害?你不是酒囊饭袋吗?”画家很不在意地笑着说。我告诉你们这一般酒囊饭袋,   你们全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矮;   你们谈什么风月,说什么天才,   其实你们俗恶得令人难耐。   大家听曼英唱至此地,不禁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十分地惊异而不安起来。   “我的恨世女郎!你骂得我们太难堪了,请你不必再唱将下去了”周诗逸说。   但是曼英不理他,依旧往下唱道:   其实你们俗恶得令人难耐,   你们不过是腐臭的躯壳儿存在;   我斟一杯酒洒下尘埃,洒下尘埃,   为你们唱一曲追悼的歌儿。   曼英唱至此地,忽然大声地狂笑起来了。这弄得在座的艺术家们面面相觑,莫知所以。当他们还未来得及意识到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曼英已经狂笑着跑出门外去了。   啊,当曼英唱完了歌的时候,她觉得她该是多末地愉快,多本地得意!她将这些酒囊饭袋当面痛骂了一顿,这是使她多末得意的事呵!但是,当她想起李尚志来,她以觉得这些人们是多末地渺小,多末地俗恶,同时又是多末地无知得可怜!   曼英等不及电梯,便匆忙地沿着水门汀所砌成的梯子跑将下来了。在梯上她冲撞了许多人,然而她因为急于要离开为她所憎恨的这座房屋,便连一句告罪的话都不说。她跑着,笑着,不知者或以为她得了什么神经病。   “你!”   忽然有一只手将她的袖口抓住了。曼英不禁惊怔了一下,不知遇着了什么事。她即时扭头一看,见着了一个神情很兴奋的面孔,这不是别人,这是曼英所说的将自己的灵魂卖掉了的那人曼英在惊怔之余,向着柳遇秋瞪着眼睛,一时地说不出话来。   “我找了你这许多时候,可是总找不到你的一点影儿“曼英听见柳遇秋的颤动的话音了。在他的神情兴奋的面孔上,曼英断定不出他见着了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忿怒还是欢欣,是得意还是失望曼英放着很镇静的,冷淡的态度,轻声问道:   “你找我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吗?”   柳遇秋将头低下了,很悲哀地说道:   “曼英,我料不到你现在变成了这样”   “不是我变了,”曼英冷笑了一下,说道,“而是你变了。遇秋,你自己变了。你变得太利害了,你自己知道吗?”   “我们上楼去谈一谈好不好?”柳遇秋抬起头来向她这样问着说。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光芒,他的先前的那般焕发的英气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现在虽然穿着一套很漂亮的西装,虽然他的领带是那般地鲜艳,然而曼英觉得,立在她的面前的只是一个无灵魂的躯壳而已,而不是她当年所爱过的柳遇秋了。   曼英望着他的领带,没有即刻回答柳遇秋,去呢还是不去。   “曼英,我请求你!我们再谈一谈”   “谈一谈未常不可,不过我想,我们现在无论如何是谈不明白的。”   “无论如何要谈一谈!”柳遇秋将曼英引进去的那个房间,恰好就是周诗逸的房间的隔壁。曼英走进房间,向那靠窗的一张沙发坐下之后,向房间用目环视了一下,见着那靠床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放着了许多酒瓶和水果之类,不禁暗自想道:   “难怪他要做官,你看他现在多末挥霍呵,多末有钱啊”   从隔壁的房间内不大清楚地传来了嬉笑,鼓掌,哄闹的声音。曼英尖着耳朵一听,听见几句破碎不全的话语:“天才诗人近代的女子印象派的画月宫跳舞场”眼见得这一般艺术家的兴致,还未被曼英嘲骂下去,仍是在热烈地奔放着。这使着曼英觉得自己有点羞辱起来:怎么!他们还是这样地快活吗?他们竟不把她的嘲骂当做一回事吗?唉,这一般猪猡,不知死活的猪猡!   柳遇秋忙着整理房间的秩序。曼英向他的背影望着,心中暗自想道:“你和他们是一类的人可,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开心,而要和我纠缠呢?”   “你要吃桔子吗?”柳遇秋转过脸来,手中拿着一个金黄的桔子,向曼英殷勤地说道:“这是美国货,这是花旗桔子。”   曼英不注意他所说的话。放着很严重的声音,向柳遇秋问道:   “你要和我谈些什么呢?你说呀!”曼英这时忽然起了一种思想:“李尚志莫不要在我的家里等我呢我应当赶快回去才是!”   “我还有事情,坐不久,就要去的你说呀!”   柳遇秋的面容一瞬间又沉郁下来了。他低着头,走至曼英的旁边坐下,手动了一动,似乎要拿曼英的手,或者要拥抱她但他终没有勇气这样做。沉默了一会,他放着很可怜的声音说道:“曼英,我们就此完了吗?”   “完了,永远地完了。”曼英冷冷地回答他。   完全不念一念我们过去的情分吗?”   “遇秋,别要提起我们的过去罢,那是久已没有了的事情。现在我们既然是两样人了,何必再提起那过去的事情?过去的永远是过去了”   “不,那还是可以挽回的。   “你说挽回吗?”曼英笑起来了。“那你就未免大发痴了。”   李尚志的面孔又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出来。她觉得李尚志现在一定在她的家里等候她,她一定要回去她看一看手表,已是八点钟了。她有点慌忙起来,忽然立起身来预备就走出房门去。柳遇秋一把把她拉住,向她跪下来哀求着说道:   “曼英,你答应我罢,你为什么要这样鄙弃我呢?我并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呵,曼英!   “是的,你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有的人比你更坏,但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放开我罢,我还有事情”   柳遇秋死拉着她不放,开始哭起来了。他苦苦地哀求她他说,如果她答应他,那他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官也可以但是他的哭求,不但没有打动曼英的心,而且增加了曼英对于他的鄙弃。曼英最后向他冷冷地说道:   “遇秋,已经迟了!迟了!请你放开我罢,别要耽误我的事情!”   李尚志的面孔更加在曼英的脑海中涌现着了。柳遇秋仍拉着她的手不放。曼英,忽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末许多力量,将自己的手挣脱开了,将柳遇秋推倒在地板上,很迅速地跑出房门,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周诗逸也走出房间来,恰好与曼英撞个满怀。曼英抬头一看,见是周诗逸立在她的面前,便不等到周诗逸来得及惊诧的时候,给了他一个耳光,拚命地顺着楼梯跑下来了。   坐上了黄包车喘着气一切什么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只希望很快地回到家里。她疑惑她自己是在演电影,不然的话,今天的事情为什么是这般地凑巧,为什么是这般地奇异!   她刚一走进自己的亭子间里,阿莲迎将上来,便突兀地说道:   “你真是!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老说李先生不来不来,今晚他来了,你又不在家里!”   听了阿莲的话,曼英如受了死刑的判决一般,睁着两只眼睛,呆呆地立着不动。经过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她如梦醒了也似的,把阿莲的手拉住问道:   “他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问我你每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   “你怎样回答他呢?”曼英匆促地问阿莲,生怕她说出一些别的话。   “我说,你每晚到夜学校里去教书。”   曼英放下心了。   “他还说了些什么话吗?”   “他又问起我的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还有呢?”   “他又留下一张字条,”阿莲指着书桌子说道:“你看,那上边放着的不是吗?”   曼英连忙放开阿莲的手,走至书桌子跟前,将那字条拿到手里一看,原来那上边并没有写着别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地址而已。曼英的一颗心欢欣得颤动起来,正待要问阿莲的话的当儿,忽听见阿莲说道:   “李先生告诉我,他说,请你将这纸条看后就撕去他还说,后天上午他有空,如果你愿意去看他,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   “呵呵”   曼英听见阿莲的这话,更加欢欣起来了。她想着,李尚志还信任她,告诉了她自己的地址她后天就可以见着他,就可以和他谈话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见着李尚志呢?为什么她要和他谈话呢?她将和他谈些什么呢?关于这一层,曼英并没有想到。她只感觉着那见面,那谈话,不是和柳遇秋,不是和钱培生,不是和周诗逸的谈话,而是和李尚志的谈话,是使她很欢欣的事。   “阿莲,李先生还穿着先前的衣服吗?”   “不是,他今天穿着的是一件黑布长衫,很不好看。”   “阿莲,他的面容还象先前一样吗?没有瘦吗?”   “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吗?”   “是的,他还是象先前一样地有精神。姐姐,你是不是很,很喜欢李先生?”   “吓,小姑娘家别要胡说!”   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又在曼英的眼前显露出来了。她拉住曼英的手,有点忸怩的神气,向曼英笑着说道:   “姐姐,我明白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他今天又教我写了许多字”   阿莲的天真的,毫无私意的话语,很深刻地印在曼英的心里。“李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呵!”阿莲已经给了李尚志一个判决了。李尚志在阿莲的面前,也将不会有什么羞愧的感觉,因为他的确是可以领受阿莲的这个判决的。他是在为着无数无数的阿莲做事情,与其说他为阿莲复仇,不如说他为阿莲开辟着新生活的路但是,她,曼英,为阿莲到底做着什么事情呢?她时常问着阿莲的两个圆圆的小笑窝出神,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她是在为着阿莲做事情如果李尚志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如阿莲所想的一样,那末她,曼英,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   曼英觉得自己是渐渐地渺小了。如果她适才骂了周诗逸,骂了柳遇秋,那她现在便要受着李尚志的骂。“呵,如果李尚志知道我现在做着什么事情!”曼英想到此地,一颗心不禁惊颤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