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银汉驶孤舟 人在镜中 船真天上 暗云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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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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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楼主字数:85626更新时间:23/03/02 14:10:10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弄,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蚁蛭,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赞美不止。朱梅为防罡风凛冽,岳雯年幼,吐纳功夫太浅,难耐寒冷,又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个玻璃篷罩,将船罩住。
谷逸笑道:“凌兄天际行舟,设想新奇,难得有此清游快举,正好令其历练,你偏多事。”朱梅冷笑道:“白矮子,你知道什么?凌兄一时高兴,水遁催舟,没想到船乃常木所制,防惊俗眼,飞得又高,真要遇见一阵乾天吹堕的罡风,这船禁受得住么?”
凌浑接口笑答:“委实是我粗心,忘了行法护舟。后见诸兄放出剑光,便未再说。此时将近洞庭,飞得更高,果然不便撤去。”雪鸿笑道:“其实无妨,自从船飞起后,因来时恩师严命不许炫弄,又不便拦诸位的高兴,早在暗中将船护住,连岳贤侄也经小妹暗护,故未觉冷。如等哥哥和朱兄想起,船行不久,那头一阵罡风便将它吹碎了。”
朱梅听出雪鸿口气偏袒,意更关切。既说船一离水先将岳雯护住,可见船上的人也全在她法力暗护之下。沿途只听罡风浩浩,乱云电飞,身上通没一丝寒意,连船头上马鬃似都未见摇动,心中暗笑。转对白谷逸道:“白矮子福缘不小,否则徒虽无妨,你那船弟诚心诚意随你练剑,什么也未教会,先被罡风吹坏,日后拿什么脸面见他兄长呢?”
谷逸累世所种情根,早就自然发动。因见雪鸿对他十分关切,神情语气均与别人不同,正当得意之际,忽听朱梅拿话暗点,双方友情太深,又喜滑稽,说笑已惯,恐话不受听,引起误会,接口骂道:“你莫把我矮子矮子的,仿佛长得矮,是我短处。当我二人订交之时,曾说我们性情举止多半相同,此后又是死生患难,仙凡荣辱,均在一起,可惜美中不足,形貌如再长得一样,岂不更妙?自来一句戏言,往往变为真事。我又矮又丑,想变成你这样翩翩少年,自是无望;由美变丑,却是容易。你常拿我取笑,以前又说过那样的话,留神报应,变得和我一样,却打嘴呢。”
朱梅见他说时面有愤容;又见雪鸿神色自如,一任自己取笑,丝毫不以为意。看出男的早人情网,女的也非无意。正想借着嘲笑,试探二人心意,猛瞥见左侧空中有一大团云雾,云层甚厚,浮悬不动,先未留意。等到船快经过,忽然发现一些散云被天风吹动,正由左侧飞过,疾如奔马。有的还被风吹散,由大化小,转眼消逝。那大云团仍似一座云山,矗立空中,不特未见移动,那么猛烈的天风,竟会丝毫不曾变样。众人这时虽然学道年浅,到底不是外行,料知里面必有玄虚。雪鸿首先失惊道:“那云奇怪,十九有人在内斗法。此船虽经行法掩蔽,由下方仰望,一片白云,自看不出船和人影。因是前生所习禁法,并非恩师佛门传授,遇见比我们法力高的,便瞒不住。正人相遇,不过笑话两句;如遇左道中人,必来生事。那云相隔至多一二十里,我们最好就此降落,免得惹事如何?”
话未说完,先是一道殷红如血,长只丈许的光华,急切间也分不出是邪是正,由云团中电射而出。本是往东,已飞出数十里远近,忽又掉转,径朝众人这面飞来。这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连说话的工夫都来不及,端的神速异常,众人从未见过。心疑不妙,方才暗中戒备。紧跟着,眼前微微光影一闪。船上本有一片青光笼罩,里外通明,自从光影一闪,只觉血光无故失踪,船也停住。再定睛一看,上下四外,一片青蒙蒙,仿佛被无量青色光气包没,什么也看不见,上空星月和快要飞近的下方湖光山色全数不见。舟中诸人也似乎受了法力禁制,行动不得。
众人心方惊疑,就这前后转眼之间,忽听耳旁有人说道:“你们不必惊慌,虽有妖人为难,有我在此,决可无事,只是不可妄动。少时便送你们下降,不久当有遇合。”
众人闻声,却不见人,料是遇见了前辈仙人,因有妖邪来犯,特意解救。忙即请问仙长姓名,可否赐见,何人无故为难。随听答道:“此是我不肖师弟郑隐今夜在此害人,被我赶来将其惊走。因见你们飞船夜游,自恃飞遁神速,意欲就便擒往西昆仑去。我若下手稍迟,便无幸理。此人兼有正邪两家之长,新从魔女得到一部血神经,到处背人祭炼,均为我所阻,未能如愿。但法力甚高,你们决非其敌。今日不合被他发现,定放不过。
少时事完下降,乘他新败,尚未复原的七日之内,凌氏夫妻速往雪山,寻你师长巨山道友。白谷逸、凌雪鸿乃七世情缘,今方如愿,本月之内,必须成婚,岳雯不妨带上。到第六日,我往恒山紫盖峰旁水帘洞相待。在我未到以前,许还有事。朱梅也有遇合,可以同行。我面有长眉,极易辨认。此外却须留意。当我未到以前,可用这六座旗门作一圈,掷向地上,人藏其内,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可走开;否则,能出而不能入,休想回去。如被天都、明河二老看中,收为弟子,固是福缘不浅;否则,一个不巧,被郑隐行法窥破,跟踪赶来,凶多吉少。就算我能够找到,受他夫妇魔法愚弄,必吃大亏。”
随见面前,五色霞光一闪,桌上立时现出六座薄如蝉翼,长只七寸的旗门。拿起一看,内中云烟变灭,光焰隐隐,闪动不停,知是异宝奇珍,惊喜交集。再间,便无回音。
众人正在向空叩谢,不知怎的,微一迷糊,各自睡去。隔了些时,耳听岳雯急喊师父,方同惊醒一看,天已大亮,船落水中。凌浑认出左面衡山高矗,船落湘水之上,正沿着湘江左岸缓缓前驶。除旗门外,桌上还多了一封柬帖。大意是说:务照昨夜所说行事,凌氏夫妻起身,更非早不可,否则难免与对头相遇,不可自恃。白、朱师徒三人和凌雪鸿,暂时无妨。第六日午后便是难关,自己能否期前赶到,尚不可知。事本凶险,无奈非此一举,不能转祸为福。朱梅如将当日遇合错过,更是可惜。到时,可将旗门如法施为,将第三座旗门对准水帘洞。六门之中,只此晦门可以出入,余均能出而不能入,千万记住。六人看完,均甚惊奇。
凌浑因知师父巨山真人在雪山坐关以前,曾说第十三年当开关一次,只有个把时辰,因其日期难定,如令守候,又有许多弊害,如能按时入见,彼此均有大益,此事绝秘。
师父说完,便令下山修积,洞门也自封闭,并未泄漏,对方如何得知?道行法力与行辈之高,可想而知。凌浑哪敢怠慢,看完,向空拜谢,匆匆辞别,朝妹子嘱咐了几句,先行飞走。
谷逸看出仙人束帖,似说自己与雪鸿有累世情缘。虽对雪鸿万分爱好,因在平日一心向道,从无燕婉之思。又觉对方佛门弟子,法力甚高,自己生得又矮又丑,先前不过一时投机,怎会垂青到我?事出意外。反倒呆住,也说不出是惊是喜。正在心乱,低头寻思,猛一抬头,朱梅、岳雯已往船头对坐下棋,耳听雪鸿低语道:“我二人才隔一世,前因便忘却了么?”闻言惊顾,雪鸿正立身后,嫣然凝睬,注定自己,眉梢眼角,隐蕴深情,玉立亭亭,风华绝艳。心方一荡,忙自镇慑,恭容答道:“我蒙雪妹一见知己,刻骨铭心,不必说了。昨夜救护我们出险,今早留柬指点的那位仙长所说,好似彼此遇合,并非偶然。自恨愚蒙,夙因尽昧。贤妹不是世俗儿女,既出此言,必已洞悉本原,恕我冒昧,不知可能指示么?”雪鸿面上一红,微笑答道:“因你转劫以前,为仇人所害,所中邪毒既重;又因过去诸生多受艰危,苦痛万分,自将灵机禁闭,欲等今生成道之后再行相见,故此前生之事全都茫然。有好些话,我也难为详言。所幸来时,恩师赐有一道灵符,只消佛光一照,便明本来。先想一二日内遇便施为;后想我虽不是俗女,同行终觉不便。现将师传灵符取出一试,等你明白,再说如何?”谷逸大喜谢诺。
雪鸿见船行湘江隐僻之处,两岸荒郊山野,四无人家。随取灵符,如法施为。只见一片金霞,罩向谷逸头上,一个寒噤打过,当时明白过来。回忆前生,心如刀割,朝着雪鸿呆看了一看,扑上前去,想要抱头痛哭,忽又缩退回去。雪鸿也是伤心过度,眼含痛泪。刚把双手举起,待要迎上,见他退缩,近前悄问道:“你嫌我么?”谷逸一把拉住雪鸿玉手,凄然说道:“你我深情热爱,岂止地老天荒?只因想起一件心事,此时此地难于明言,欲等紫盖峰事完之后和你商议。朱贤弟是我惟一好友,这等喜事,必须使其知道。”说完,正要呼唤。
朱梅旁观者清,早看出二人神情有异,再见仙柬,越发明白了多半。故意借着和岳雯下棋,以便男女双方倾吐心事。闻言便和岳雯走近。谷逸便把以前诸生经历说了个大概,并令岳雯改去称谓。朱梅听完大喜,再三道贺,笑问何日成婚。谷逸笑道:“我和雪妹本非尘世夫妻,今生变形易貌,便恐误她而起。适经佛光一照,好似长了一点智慧。
此事我还有个打算,且等躲过紫盖峰这场灾难再说。还有师父在日曾提起过一位前辈仙长,名叫长眉真人,道法高深,至于不可思议,对人又极和善慈祥,已是天仙一流。并说这位老前辈生具异相,两道长眉下垂过眼,极容易认,再三命我留意。去年尸解以前,又曾说我二人得他传授,尚难深造,将来各有遇合,应在今秋。你也在旁,当还记得。
刚才那位道长自称面有长眉,如是这位老前辈,岂非旷世仙缘?我看紫盖峰之行,固是扶持后进;今日船泊湘江,又在衡山之下,也必有什深意在内。依我之见,郑隐法力虽高,听语意至少也要第六日才到。反正无事,何不先往衡山诸峰一游,就便观察形势,你看如何?”
岳雯笑问:“弟子自然随侍,船交何人?”朱梅笑道:“果是仙缘遇合,从此人山,少说也修炼个一二十年,莫非还带船去不成,连条船都舍不得,还修道么?”谷逸笑道:
“梅弟你真老实,这猴儿巴不得跟去,因知此行情势凶险,恐我不带,故意如此说法,你当是真的么?”岳雯恭答:“弟子怎敢取巧?实为事在六日之后,师父、师叔均是好量……”还待往下说时,雪鸿插口笑道:“这个你不必忧虑,还有这匹马呢,此事由我安排,你师徒三人上岸去吧。”岳雯笑道:“弟子先将此马带走如何?”雪鸿见马低嘶,意似不愿,嗔道:“我将此船送交一人就来,当是又丢掉你么?他是我们门人,路上如要骑时,不可倔强。”马才点头。
雪鸿随对白、朱二人道:“这里离故乡近,恰遇顺风,稍微行法,片时便到。我意欲将船送往家中,就便看望二三亲族,往返不过半日。你们三人可将舟中饮食带些前去,在祝融、紫盖两峰等候,日落以前,我必赶到。”谷逸见雪鸿连在舟中吃完上路都不肯,深知爱妻性情,拦决不听,只得劝道:“仙人命我们同路,你偏独行。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同去你湘潭家中一行呢。”雪鸿笑道:“你还是前生脾气。我因离乡十余年,久未省墓,侄男女多已成长,早欲去看,未得其便;便我二人婚事,虽有兄长作主,也应禀告先灵,借此回家一行。你去作什?仙机难测,稍纵即逝,船泊衡山脚下,必有用意,不可惜过。你们先去山中游玩,随时留心,试他一试,我随后就到,共总大半日的光阴,也舍不得离开,早知如此,我也不用灵符恢复你的灵智了。”
谷逸深知爱妻性刚,说到必做。见朱、岳二人已先带马上岸,只得别了雪鸿,纵上岸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雪鸿正朝自己含笑点首。江面甚宽,湘江水碧,野渡无人。
船泊浅岸柳荫之下,形制精雅,酒炉茶灶,茗碗棋枰,杯筋罗列。再立着一个白衣美人,与四周树影岚光交相辉映,镐衣如雪,仙袂飘飘,宛如天然图画,而画中人的丰神容态,又非笔墨所能描写。方在呆看,不舍离去,雪鸿忽似有什警觉,扬手一挥,一片淡微微的金光,在朝阳光下一闪,船便隐去。再往上流头一看,原来远远现出三五点帆影,正由天水相涵之处出现,顺着浩荡碧波缓缓驶来。江上波涛滚滚,阳光照将上去,闪动起万片金鳞,江宽浪急,壮丽无侍。还待看将下去,忽听朱梅笑呼:“矮兄还不走么?”
回顾二人,已回身相待,忙同赶上。所行乃是后山僻径,本非入山正路。白谷逸见岳雯爱极那马,不时采些野果,喂与马吃。前面山形又极高峻,便令岳雯骑马绕往前山,或是另觅易走途径人山,以免上下不易。
岳雯巴不得能够骑马,当下约定,先在祝融峰下相会。马也不再倔强,其行如飞,往前疾驶。岳雯初骑这等通灵龙驹,高兴非常。又见昨夜打贼的长鞭绕成一圈,只剩数寸长鞭柄挂在马上,因听雪鸿说过此鞭妙用,越发胆壮。暗忖:“有此宝鞭,便遇山中虎狼,也无危害。师父不愿在此六日之内被人发现行藏,改走小路。我由前山正路进去,即便师父走得快,照此飞驰,也必先到。”心正寻思,马已绕向近山一座大村镇中。赶路心急,马又绝尘而驰,晃眼穿过。岳雯人地生疏,因白、朱二人以前来过多次,只照师父所说途向,望着日影,环山驰去。后见沿途大小村镇接连不断,有的还可绕村而过,有的却当正路,非过不可。因为马大人小,跑得太快,所过之处,村众惊呼喧哗,诧为奇事,纷纷指说。岳雯心中不耐,暗忖:“南岳烧香人多,村镇之中已如此大惊小怪,如走朝山正路,被人指说,还在其次,一不留神,伤人怎好?”因在途中越过两处溪涧,一片断崖,那马上下飞越,如履平地,知道马蹄有钩,长于山行。偶一眼瞥见左侧一条山径,似可深入,便把马头一掉,朝那谷中驶去。谷势向外倾斜,原是山洪出口,常受激流冲刷,地甚清洁。直达衡山深处,二十多里,向无人家。山洪说来就来,并不限于天色晴雨。岳雯自然不知,一见有路,便飞驰进去。入谷以后,见两面危崖壁立,所有石土均作红色。稍低肢陀上多是水蚀之痕,形如锯齿,残缺不全,地上却干净得和洗过一样。
正走之间,忽见那马昂首长嘶,不住闻嗅,偏头微望,仿佛有什感觉,跑得比前更快。心方奇怪,遥闻轰轰之声远远传来,先未留意。那条山谷原是衡山发水时,各处溪流的总汇,后半歧径甚多,犬牙交错。岳雯信马急驰,方恐把路走岔,先闻轰轰之声又起。刚辨出那是水响,马已到了前面转角之上。歧径共是大小四条,形如人手,内有一条最为险窄。恐山路不好走,正想挑选内中一条较为平整的坡径往上驰去,忽听有人急喊救命。定睛四顾,并无人影。来路似在那条崎岖小径之内。暗忖:“出家人原重修积,断无见死不救之理。这等哭喊,必定遇见蛇虎之类,还是救人要紧。”心念一动,便朝小路驰去。原意路必难走,前途如不能过,便舍马步行,救人之后,再回来骑马,绕走原路。谁知这四条路,只这小径不是水道,这一救人,反倒免却一场惊恐。并且小径前半段看似崎岖,到了中段,略一转折,便可走上平路。只是途径弯环,绕远得多。
跑了一段,耳听水声越近,已然响到马后来路。因被小崖挡住,救人之心又切,也未回马查看。那马起初本是边走边叫,神情浮躁,改路以后,便复常态。岳雯不知马性通灵,早已闻出水气,向其报警。见它绕行险径之中,又快又稳。有时途径宽只二尺,下临绝涧,还有断缺之处,均是一跃而过,轻快非常。笑问道:“师母说你通灵,方才有人哭喊求救,你当听见,可能带我寻去么?”
话未说完,目光到处,瞥见前面断崖之上一石突出,广约丈许。上面卧着一个脚穿草鞋,衣已敝旧的老年道人。身旁树上盘着一条似蟒非蟒,独角红鳞,长约丈许的怪物。
知是一条毒蟒,方才求救的定是这老道人无疑。不是中了蟒毒,便被吓死,本就激动义愤。再见道人仰卧地上,好似气还未断,正待取出兵器,下马查看。那马跑得正急,忽似受惊,倒退回来,想要转身逃去。岳雯见马勒不住,知其怕蟒,忙道:“有我在此,你不要怕,只是不可走远。”随说,人已纵落。因马退甚快,已离那崖二三十丈。忙取兵刃暗器,随手摘下鞍上长鞭,打开活结。刚一举步,猛觉衣襟被马咬住不放。暗忖:
“那蟒又粗又大,口似血盆,果然厉害,难怪此马害怕。”便对马道:“你不要拉我,救人要紧,我有这条鞭,怕它作什?快些张口,放我前去。再不放,我要拿鞭打你了。”
那马好似无奈,将口松开。
岳雯更不回顾,飞步往前赶去。仗着天生异禀,力大身轻,从小练就幼功,根扎得好。近年连经高明指点传授,朱梅又把昔年防身利器双头腾蛇刺,连暗器一起传授,本领颇高。天性又义侠。到了崖前,便往上跑。本意援往突石之上,相好地势,先发暗器,打瞎蟒目,再作计较。哪知崖势曲折,人在下面没有看清,及至往上一探身,正是道人所卧石崖侧面,也是一片平崖。瞥见那蟒仍盘树上,凶睛——,注定道人头脸,电炬也似。血口张处,不见长信吞吐,却有一圈接一圈的紫色毒气,连串喷出。道人似没有死,仿佛装死神气。想起师父常说,好些猛恶东西,多不喜吃死物,遇时装死,可以脱难,但不能久,只要被看破,仍无生理。此蟒身粗如碗,想必厉害,何不乘其张口喷毒之际,用连珠手法打它头颈双目?便将左手持鞭,右手一扬,接连五粒钢丸朝蟒打去。那蟒盘踞树上,见了人来,神态自若,本无异状。经此一来,立时激怒,身形暴长好几倍,猛张血口,朝人冲来。岳雯见那五粒钢丸明似打中,不知怎的,毫未受伤,反倒迎面攻来。
身子竟比先前长大了好几倍,宛如朱虹飞射,其疾如电,猛恶非常。知难抵御,慌不迭顺着原路便往下纵。因听头上呼呼风生,料知蟒已追近,情急之下,回手一鞭,往上撩去。百忙中猛觉手中一紧,虎口生疼,鞭梢似被蟒咬紧,再也拿它不住。同时微闻有人哼了一声,身已落到崖下。惊顾上面,一条巨大红影带着那鞭往后倒退,一闪不见。这才知道厉害,且喜不曾穷追。
跑出不远,惊魂乍定,忽想起:“所失钢丸已是可惜,那鞭更是师母心爱宝物,因看重我,连马一齐交管,就此失去,何颜见人?尤其那道人本可诈死脱难,被我将蟒激怒,定必凶多吉少,论情理也不能置身事外。将来山中修炼,不知要遇多少艰难危害,稍遇凶险,这等害怕,还修什道?师父原因自己向道坚诚,百死不辞,才肯收留。这样回去,也与平日心志不符。死生命定,假如那蟒追来,斗它不过,还不是死?”想到这里,心胆立壮,便将师父赐时曾有严命,非到万分凶险不许妄用的三才坎离钉取出,左手握剑,再将右手袖口暗藏的腾蛇刺准备停当,重又上前。
这次相准地形,不似先前冒失,又准备和蟒拼命,好歹也将道人救走,把鞭夺回。
他打算冒险贴崖脚绕到前崖,离那平崖五六尺的所在,窥探好上面形势,想好退路和下手之法,冷不防双手齐施,突然发难,杀蟒救人。哪知屏气凝神,小心戒备,好容易一步一步,顺着崖脚坡道,轻轻攀援到了平崖之下,探头一看,好生惊奇。原来那条红鳞独角,发威时长达四五丈的怪蟒,已不知去向,事前也未听见一点声音。道人却仍仰卧石上,双眼微张,仿佛受惊初醒,神志失常,疲乏不堪之状。最可喜的是,那条宝鞭落在树下,并未被蟒带走,便连忙拾起。近前一看,道人年约四五十岁,相貌清灌。眉毛甚长,稀疏疏垂过眼角。颔下一部长须,根根见肉,衬得人更秀气。笑问:“道长受惊了么?”
连问数声,道人方强挣着答道:“乖娃儿,那怪物十分猛恶,常人如何能够打它?
幸而还有管头,否则岂不送命?此非善地。今日后山洪水暴发,有三个采药人因贪两株珍药,为水所困,危险万分,就在你的来路第二条山沟以内。我想救他们,又走不动。
我看你年纪虽小,倒也胆大多力,你肯扶我去么?”岳雯见道人未死,鞭又失而复得,喜出望外。也未寻思:道人蟒口余生,惊魂乍定,连路都走不动,如何去往水中救人?
脱口笑答:“老道长好心,弟子情愿效劳。崖下有马,请骑了同去如何?”道人怒道:
“你这娃儿,不扶我便罢,如何偷懒?我生平从不骑马,你不知道么?”岳雯虽觉道人强做无理,心想:“年老人多有火气,也许方才惊恐大过,神志失常,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又见老道人说完气话,累得直喘,心更不忍。忙赔笑道:“弟子不知道长不喜骑马,还望原谅。刚醒不宜生气,扶去就是。”
说罢,伸手便扶。初意自己力大,不过吃了人小的亏,否则抱也把他抱走。哪知道人身材长瘦,四肢无力,左手拉着岳雯左手,右手按在岳雯头上,半背半扶,往下走去。
崖那面虽是一片斜坡,上下不过一两丈,道人走起路来,偏是东倒西歪,忽左忽右。两下高矮相差,用力不匀。岳雯人又忠实纯厚,恐其倾跌,虽在随时留心,道人仍是摇摇欲倒。胆子又小,稍微歪滑,必怪粗心大意,恶声相向。最难受的是,道人指甲又长,紧按头上,只一受惊,便被抓得生疼。岳雯先也不耐,后见道人累得喘不上气,心想:
“救人救彻,量大福大。当初拜师,也曾受到好些折磨,全仗毅力坚忍,才得如愿。固然这道人见条蟒都吓死,不是异人一流,但借此磨练心志,也是好的。”岳雯也是福至心灵,念头一转,便不再以为意。
费了好些心力,累出一身热汗,还受了不少的气,好容易挨到崖下,遥望那马,正由前面跑来。道人笑说:“马来,你就省力了。”随用一手抓住马颈。岳雯知那马外人不能近身,恐其受伤,忙道:“道长,这马抱不得。”道人已一手抱马,一手扶人,往前走去。马竟不曾倔强,反朝道人低声嘶呜,态甚亲热。岳雯心方奇怪,猛一抬头,瞥见道人嘴皮微动,马头侧伸,似在听话神气。心中一动,便留了神,故意问道:“方才道长曾说采药人形势危急,走得这么慢,能赶上么?”道人气道:“娃儿家知道什么,你听前面水声,不就到了么?”岳雯早听出水声轰轰,四山齐起回音。闻言朝前一看,已离转角不远。暗忖:“这条路上还有好些转角歧径,如何未见,便离先前路口不远?”
心又一动。
这时水声越发震耳,等转过崖去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当地乃三条山洪聚会之处,洪水由后山深处带了沿途泉流,夹着雷霆万钧之势,澎湃奔腾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三条极大的银龙,顺着谷径斜坡,向下飞泻。到了会合之处,互相激撞起千层水烟,再往下滚泻。途沿又有不少峰崖怪石,洪水受阻,有的激成大小水柱,有的卷起好些急漩,喷雪飞珠,高涌数丈。途中山石林木被水冲激,顺流而下的不知多少。中间更夹着大量泥沙,急漩恶浪,滚滚翻花。宛如万马奔腾,密雷聚哄,声势极其骇人,更时闻崩崖坠石之声。跟着便见房屋般大的断裂崖石,由上流头随水滚落。轰隆轰隆,山摇地动。
所过之处,水浪高涌如山。越发使人目眩心惊,震耳欲聋,眼睛一花,仿佛连人带山,都要随流卷去。再顺道人手指处一看,侧面一条宽约三四丈的崖沟里面,果有老少三人被困水中。内中一人似已淹死,被人救起,正在控水。
原来别的水道均是石崖,独这一条石土夹杂,常年受那山洪冲刷,上面土崖仍是原样,崖脚一带泥土早被洪水冲刷出两条深凹。年月一多,越刷越深,底部被水淘空,最深处崖凹竟达三四丈,高也两丈,上载重量石土自难支持,平时便有大片山崖突然崩坠。
这时再经洪水猛冲,那没有石骨支撑之处一受震撼,整片崩坠,落向水中,先激溅起数丈高的浪花,水路自然受阻,势更猛恶。晃眼又被冲开,由小而大,化为浊流,一路激漩,往下飞泻。等把这堆石土冲开,上流水势受此阻挡,无形中加了好些猛力,两面土崖相继崩塌,不止一处。于是水势越来越猛,骇浪如山,浊流奔腾,比另两条山洪更显惊人。
那三个采药人好似骤遇洪水,冲到当地,先抱着一株断桩,急切间无处可避。见树旁崖凹有一土堆,勉强援纵过去。忘了上面上崖前伸,往下一塌,人便埋葬在内。这时水高两丈,离那土堆不过尺许,离顶又只三四尺,无法站立,先还拼命呼救。后来看出除却熬到水退,休说无人经过,就有人来,也无法援手,本在相对悲泣。及见二人一马走来,明知无望,又生希冀,跪在土堆之上,哑声哭喊。内一少年,更顺土堆边缘走往崖口,战兢兢扶着那株断树,悲声哭喊:“道爷相公,只求救我爹爹一命。”话未说完,一个浪头打来,漫身而过,连人带树一齐被水卷去。
岳雯见状大惊,喊声:“不好!”自恃从小喜欢游水,颇通水性,也没顾和道人说话。瞥见浪花落处,树已连根拔起,随流而来,水中似有人影一闪。知道那树冲到合流之处,吃上流石土一冲,少年必无生理。心急救人,一个猛子,便往水中扎去。虽觉水力奇大,与平日不同,中有污泥,腥秽难闻,心中发慌,依旧奋力逆流上驶,想将那人救出。总算凑巧,树身粗大,根须更多,其行较缓,不似别的小树晃眼驶过。快要近身,树旁浪花和山一样。猛想起水中救人,最是危险,一个不巧,连救他的人也被带累。心正着急,微闻身后马嘶。回头一看,马已随后跟来,踏波而行,并未沉水,心中惊喜。
见少年紧抱树身,已快淹死。既要救人,又恐人马被树撞上;更恐少年昏迷中死力将树抱住,无法分开,一个不巧,连自己也要受害。仗着马能逆流踏波,连忙一把将少年抓住,足登树身,喝一声:“起!”初意少年已死,定必紧抓不放,谁知手才一伸,便容容易易提了起来。紧跟着,上流头又是一个浪头打到,水力更猛,再也禁受不住,方想要糟,回手一把抓住马鬃,浪已排山也似,随着树旁急漩横涌过来,恰将断树冲向对岸,人马也被浪头打回原处。就势一跃,便到岸上。
道人连声夸好。随命岳雯往救崖凹二人。岳雯见道人辞色甚做,因水力大猛,虽然有些胆怯,继一想:“我知水性,至多随流冲走,出口一带又颇曲折,只要胆大心细,看准地势,水中断石并非不能避免。方才被浪头打回原处,便是明证,况有此马相助,怕它何来?”闻言应诺,正待纵马入水,忽听道人喝道:“你怕难么?只许人去,马快回来。对面土崖将塌,马怎去得?”岳雯见马本来要走,闻言竟然立定不动,口中连嘶,不住昂头,意似催走,心又一动。再一回顾,道人脸上似正将头微点,口角上微露出一丝笑意。猛想起:“昨夜众人遇救和今朝留柬的仙长,师父说是长眉真人,生有两道长眉。这位道长不但具有长眉异相,回忆言行动作,俱都可疑。尤其那条怪蟒能大能小,何等猛恶厉害,守伺在旁,并未伤他,忽然失踪。此马何等烈性,师母曾说外人万难近身,竟听他话,好似熟人一般,岂非怪事?莫非真个仙缘遇合,有意相试?不可惜过。”
念头一转,恭答:“弟子遵命。”刚往水中蹿去,忽听身后笑道:“孺子可教,无须去了。”二次回头一看,对崖两人已伏在道人身前,淹死少年也已回生。
道人不令岳雯开口,先向采药人问道:“现在信我的话么?”三人连呼:“小人该死,道爷恕罪。”原来三人先与道人相遇,说他们面有晦色,最好回家。三人却因谷中崖壁上发现两株珍药,受人之托前来采取,不特不听,反说道人妖言惑众,意欲动武。
果然遇见山洪,几乎送命,在崖凹中受了好些时活罪,九死一生。未了仍仗道人法力,救其出险。连岳雯也是仙法暗助,否则那么猛烈的山洪,如何禁受得住?三人中只有那位少年是岳雯水中救起,下余二人困在崖凹之内,见崖壁受了洪水冲荡,上面泥土整块崩落,正在心惊胆寒,回醒的一个望见道人立在对面谷口,想起前事,当时醒悟,忙即拜跪求救。猛觉身形一晃,似被大力吸紧,心神一迷,人便到了对崖。他那儿子,恰在此时醒转,俱把道人认作神仙,跪拜求恕,并谢救命之恩。
道人笑说:“世上哪有神仙,连我的命还是这娃儿救的呢,不信你问。方才你儿子附在断树上面,落水淹死。这娃儿不知从哪里来的,水性甚好,肯听我话,带着一匹好马,胆子更大,刚把你的儿子救起,你们已吓昏过去,被水冲来,折向岸上。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救人?”话未说完,对面三四丈高一片土崖已崩塌下来。采药人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改朝岳雯拜谢。岳雯知仙人不肯显露行藏,只得设词答道:“我虽幼童,素来不说假话。因往山中寻人,走错了路,途遇这位老道长,不知何故卧地不起,命我扶来此地,救三位出险,才得知道,否则人地生疏,路都不识,怎能效劳呢?”岳雯原因前一人还可说是自己所救,后两人连怎么过来的都未看出,惟恐道人不快,故意这等答法。采药人见岳雯和那白马都是周身水泥污湿,年纪虽轻,人甚精神,不由不信。忙问:“小恩人贵姓?因何至此?”
岳雯还未答话,道人已向岳雯道:“你这娃儿,孤身骑马游山,又不认路,如今闹得周身水湿,还不找个地方洗去。”岳雯会意,忙答:“弟子本意也是如此,请老道长上马如何?”道人怒道:“你这娃儿,怎没记性?不是早和你说过,我向不骑马么?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你那两个大人还在前途等你一同吃饭呢。”岳雯闻言,猛想起随带食物,除酒以外全在马上,忙即回顾,尚幸不曾污湿。时已不早,师父早起还未吃过东西,不能再延。心想:“所遇就是长眉真人,师恩深厚,断无见异思迁之理。且喜奉命惟谨,不曾失礼,对方如有深意,早晚必能相遇。何况第六日紫盖峰还来赴约,是否长眉真人,问过师父,必知底细。”只是心仍恋恋。
正想凑近身前,请问姓名来历,忽听耳旁低声笑道:“你这娃儿甚好,我便是你所料那人,当着俗人,不便详言。你师长现在祝融峰下,代我转告:你们今晚可宿在水帘洞内。你由小路顺着谷径第三条路口左折,便上正路。如想背人,可由青屏蟑后小径侧走,便可直达祝融峰下。出谷以前,高崖之下有一水潭,可将泥污洗净,自然会干。不要当着人礼拜,即速去吧。”岳雯闻言,惊喜过望,平素恭谨,仍想礼别。因见道人面现怒容,只得暗中祝告:“弟子遵命,敬求真人今夜光降,感谢不尽。”祝罢,不听回音。转对采药人道:“我从小习武,略知水性。虽帮你们一个小忙,事出无心,闹了一身水泥,如被师长知道,就许受罚。不必多问,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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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回 潭水碧如油 玉钥金环呈宝相 桃花红似焰 兰珠芝果发奇香
岳雯骑上马背,仍顺小路往前驰去。寻到水潭,将马背上包裹粮袋取下。本意人马同入水中洗涤,觉着衣履已干。心想:“衣服被风吹干,还可说得过去;鞋也湿透,如何干得这么快?”心中奇怪。脱下一看,全是好好的,和初上身时一样,更无半点泥污之痕。知是真人仙法妙用。本来要走,暗忖:“真人既将我泥污去净,又叫我洗涤做什?”越想越奇怪。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形甚奇,形如一乌张翼。潭水清澈,可以见底,大仅两丈方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无人,野草甚深,见马未染污泥,意欲赤身入潭,照真人之言,略洗即去。
夏天衣服,穿脱容易。又精水性,入水以后,觉着那水又清又凉,一时兴起,把头一低,一个猛子,朝下扎去,想要试探潭有多深。谁知潭水大清,上面看去至多三四丈,实则深达十丈以上。如换旁人,早已出水。岳雯天性刚毅,想到必做,两次不曾到底,反更固执,决计探看潭水到底多深。仗着此水除清冷彻骨而外,水力不大,又以全力朝下猛冲,竟然如愿。人和水蛇也似,脚上头下,正往下冲,眼看离底不远,猛瞥见壁凹里面盘着一条红影。定睛一看,正是前见红鳞怪蟒,做一圈盘在潭底凹进之处,将头昂起,目射凶光,似要作势迎面扑来。心想:“蟒在陆地之上已是那等厉害,现在水中更难抵敌。”不禁大惊,忙即掉头向上。无如下降之势太猛,多高水性,也敌不住水生之物,况是通灵精怪。身子还未拨转,就这眨眼之间,蟒已由身旁驶过,但未伤人,只拦在上面,将退路阻住,张开血盆大口,不住喷水发威。二次相遇,更觉长大狞恶,看去怕人。岳雯兵刃暗器均在上面,连命都没法拼,先甚惊惶,自料必死,慌不迭重又退下。
那蟒只是盘空不动,也未来追。猛一转念:“初遇长眉真人时,蟒便在旁,后被激怒追来,微闻有人,哼了一声,由此不见。真人命来潭中洗涤,又遇此蟒,如非内含深意,照此狞恶神态,只一张口,必被吞入腹内,怎么不动?其中必有原因。难道水底还有什奇遇不成?再朝前细看,那蟒看去长大猛恶,只初见时那一蹿,猛恶无比,今则神态甚是驯善,并无伤人之意。渐渐心定,索性往潭底崖凹中游去。
上面天光不能下照,景色昏暗,也未看出内里景物。囱为信仰真人心盛,断定不会遇什凶险,冒冒失失往里穿进。初意内里必深,是个水洞,谁知竟是空的。只靠进洞口,潭水壁立若墙,一进洞内,四壁全空,地面光明如镜。只洞顶上悬着许多大小钟乳,映着外面水光,霞辉闪闪,奇丽非常,比洞口高出好几丈。先在外面不曾看出,进时原以全身之力,踹水而入,势于太猛,一下扑空,洞口水墙被人冲破,溅了满地水迹,人也穿出两丈多远,眼看跌向地上。骤出意外,头下脚上,急切间无法收势。自知不妙,方喊得一声:“哎呀!”忙伸双手,想要撑地,免受重伤,将头撞破。猛觉迎面飞来一片光华,软绵绵的,挡了一挡,立时就势翻转,落向地上。
惊魂乍定,正待查看,忽听对面壁中有一少女说道:“师父叫我们交人东西,你看来人这等神气,我们如何见他?”另一少女笑说:“这位小师兄,此时至多不过十二三岁,论年纪,单你就比他大两倍,一个未成年的幼童,有什相干?你既不愿,我用宝光把他遮住如何?”岳雯闻言,料知对方必是水中隐居的女仙门下,深侮方才下时,未照真人所说连衣洗涤。自惭形秽,连忙跪伏地上,说道:“弟子现奉长眉真人之命而来,事前只令洗去泥污,未曾明示,以致失礼,望乞恕罪。容弟子上去换了衣服再来拜见,感谢不尽。”话未说完,又是一片金霞迎面飞来。跟着对面洞门开处,走出两个道装少女。回顾自己身上,已被一片金云包没。
方要叩拜,年长的一个已先摇手请起,笑道:“岳师兄,你我平辈,无须多礼。此是衡山白雀洞底层水洞。家师罗紫烟,与令师夫妇为三生旧友,别已多年。前见怪物乃是一条毒龙,被家师无意之中收来,把守水洞,以防左道妖邪盗取洞中灵药。此龙修炼多年,变化通灵,自知天赋恶质,虽在家师门下,恶根不尽,早晚仍要遭劫,再四哭求。
日前家师闻说长眉真人近在三湘行道,费了好些心力,寻见真人,跪求两次,才蒙恩允。
约定今日中午,在前面崖石之上,先把它口中五十九枚毒牙拔去。再等数日,为它去那恶根。真人行道,一向隐秘,事前原有仙法掩蔽。因见小师兄走来,意欲试你心志,借着有人求救,引往相见。师弟误认真人为蟒所困,连发暗器。那蟒刚拔毒牙,全身酸痛,本在难受,立被触怒,本意也不敢违家师戒条,只想吓你一跳出气。真人却说它禀性难移,意欲还它毒牙,听其自生自灭。此龙早有警兆,自知大难将临,除却真人,谁也不能解救,再四哀求。真人说:‘此于乃我未来徒孙,外和内刚,忠诚疾恶。方才你将他得罪,如不早为化解,将来必死他的金鳞剑下。本来我可不管,姑念诚求,才管一管。
他曾为你受惊坠崖,几乎受伤,将来又是化怨为德,助你脱难的恩人,也须有个报酬。
你主人水洞地底有一藏珍,乃是一把金钥匙和两枚玉环,别人拿去均无用处,你可设法取出,送与此子。我再赐你一粒灵丹,急速回洞见你主人,自会助你成功。’毒龙归告。
“家师日前虽知此事,因这两件藏珍深居泉眼之下,东西不大,又无宝光上映,家师居此多年,还是日前才听真人说起。只知另有一处宝库,乃前古仙人所留,非此二宝,不能开放,详情仍是不知。此潭泉眼又深又细,为数不下千百,毒龙深入取宝,任情变化,泉眼必为所毁,发生水灾。必须先照真人日前所说,用法宝查看好了藏珍之处,再用仙法将潭底大小泉眼禁制,使其坚如钢铁。再由毒龙用它两千年苦功炼成的内丹,化为一股细如人指的丹气,对准那处泉眼直射下去,将二宝裹住,再由家师从旁相助,用真人所赐灵符破去古仙人的禁制,使那丹气变为实质,缓缓往上吸来。此事甚难,毒龙为想免难,方才以全副心力,随同家师下手。好容易才将二宝吸出泉眼,元气已有好些损耗。家师料知小师兄少时要来,那两件藏珍经毒龙丹气一裹,染有奇毒,常人手不能近,取得以后,带往前洞,代你化去毒气,命我姊妹来此守候,果然一会便到。那龙自听真人一说,把师弟敬若天神,既恐走去,又恐二次冒犯,结怨更深,只得抢在前面,横身阻拦,并无他意。师弟如不再怪它,我命它来见你如何?”
岳雯忙答:“我初见时,疑是害人毒蟒,后见许多奇处,想起如是恶物,真人怎会容它在一起?已早改去前念。况又助我得此奇珍,感谢不逞,焉有恨它之理?”随听上面水响,跟着,便见那龙由水墙中穿入,身已缩小许多,盘在地上,将头连点。岳雯童心未退,见它好玩,又知不会伤人,伸手想摸。少女连忙拦阻,笑说:“小师兄你真胆大,此龙周身均具奇毒,如何摸得?”那龙也早蹿向一旁,不住点头。
长女随取出一柄长约两寸,形似戈矛的金钥匙,以及两枚直径不满二寸的五角玉环,递与岳雯。笑说:“归告白师叔和凌师叔,说昔年隐居太华的老友罗紫烟,现居本山白雀洞。离此不远尚有一处崖洞,终年云雾在下,半山以上天气十分爽朗,左近风景甚好,颇多灵药。如愿来此结邻,水帘洞事完之后,不妨移玉一谈。愚姊妹尚还有事,相见不远,不在此片时之聚,请自上去,穿衣上路吧。”
岳雯方想询问二女姓名,一片金霞闪处,人先无踪,洞门立闭。自己还是一个赤身,只得穿过水墙,升出潭上。马正饮水,朝下注视,欢啸不已。岳雯笑问:“方才真人似在和你说话,你到此又不肯走,是知道这件事么?”马连点头。岳雯料知关系重大,好生欢喜。穿上衣服,纵辔急驰,不消多时,便越过人行山路,绕向偏僻小径,一路翻山越涧,往前飞驰。眼看前面高峰刺空,正当云起之时,峰腰以上布满云雾,上半山形已经不见。见那形势和沿途山形,与师父所说祝融峰一般无二,知将到达。又得了这好彩头,心中欢喜非常,已不得当时寻见师父,述说经过,一见这大云雾,疑要变天,回头一看,四外大小峰峦,已全沉浸于云烟苍莽之中,只露出一些角尖,仿佛无边云海中现出好些岛屿,景甚雄奇。人马穿云而行,有时埋入云堆里面,伸手不能辨指。心想:
“来时曾见山径崎岖,两旁还有沟壑,一个失足,人马立成齑粉。”方喊那马留意,忽见一道青光迎面飞来,正是朱梅。见面埋怨道:“你这猴儿,怎此时才到?我和你师父以为你的马快,途中又不会有什么耽搁,至多中午必到祝融峰,谁知久候不至,转是你师母先来。因你年幼灵慧,易被妖邪看中,我和你师父还好一些,你师母想起昔年树敌甚多,江湖上人多认得这匹白马,惟恐因马惹事,更加愁虑。于是我们三人分头寻找。
此峰我已往来数次,现在约定岳庙前面相见。你这半天往哪里去了?”
岳雯早把马头折转,二人同骑而谈,闻言慌道:“弟子并未贪玩,还有奇遇,说出来,师叔定必喜欢。”朱梅问故,岳雯遂说经过。朱梅大喜道:“想不到昨夜所遇果是长眉真人,真乃大喜之事。此马颇能透视云雾,各自前行,我去寻找他们。”
正说之间,谷逸、雪鸿双双穿云飞来,见面拦住朱、岳二人,急道:“方才遇见几个怪人,都是美少年,乍看决想不到那是妖邪一流,后在无意之中发现邪法甚高。内有一人,并还说出郑隐是他师父,多日未见,来此寻找。想起长眉真人警告,不敢多事。
就这样,还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先假说要往西昆仑访友寻师,跟着冷不防隐形遁走。否则,行藏已被对方看破,差一点就许动手,不问能否抵敌,均是麻烦。岳庙已不能留,恐二人寻去,故此迎来。乘着满山云雾,莫如照真人所说,提前赶往紫盖峰去,以免意外。”
朱梅先还不眼,欲往窥探。雪鸿力言:“对方兼有正邪两家之长,我在暗中留意,人数既多,隐现无常。朝山幼童、少女只被看中,走往身前把手一扬,人便失踪。一会工夫,便听呼儿唤女,急喊寻人之声,闹成一片。白兄激于义愤,两次想要动手,均被我拦住,本意看准虚实,一同下手。后来听出是郑隐门下,虽知不敌,仍想一试,一会便见内有两个少年朝我冷笑,知被看破。正在暗中戒备,忽听耳旁有人低语说:‘妖徒邪法厉害,人多势众,你们无须出手。好在暗中有人守伺监防,那些童男女均已遇救,一个也丢不了。’随见先前哭喊的人忽然住口,急慌慌分朝回路跑去。有人询问儿女寻到也未?有的答说神仙度去;有的答说儿女顽皮,也许偷偷回到原处,现往寻找;有的直未答理,一味急奔,面上悲容已敛。情知所说不假,因那语声虽在耳边,细如蚊蝇,听不出是否昨夜救星和移船留柬之人。”
朱梅随把岳雯所遇之事一说。众人知道长眉真人为近三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前辈仙人,不特法力高强,飞剑神奇,并还得有三部道书和许多法宝飞剑。只等所许三十万善功宏愿完成,便成天仙。只管隐迹风尘,救人济世,常在人间往来游行,但是常人决看不出丝毫行迹。寻常修道人想要拜他为师的不知多少,休说不能如愿,想见一面都是万难。
想不到竟会如此垂青,昨夜暗助脱难。还说真人素来好善,事出偶然,后来移船留柬,心疑是这位老前辈还不敢定,不料果是。连岳雯也被看中,并还得到两件奇珍和雪鸿前生至交姊妹多紫烟的下落。不由喜出望外,称幸不已。
师徒四人到了紫盖峰前,岳雯将所得宝钥、玉环献上,当时也未看出有何妙用。料知真人不久必来,暂时藏起。寻到水帘洞外,先觅了一片平崖,对瀑而坐。先候岳雯不来,曾在岳庙前买了些吃的,已然吃过。因岳雯从早起身未进饮食,便将马背食物取下,师徒四人饮食说笑,并谈起长眉真人出家经过。
原来湖北孝感县,离城十六里,有一善人材。村人十九姓任,聚族而居。中有一家,乃任氏幺房,主人任乾,是个博学之士。时当东晋季年,任乾做了两任县令,五十岁上便即归隐。因其平日居官清廉,好客喜施,不特没找一个造孽钱,反把祖遗田产耗去大半。生有四子。长子任孝,宦游已死。次子生时,因值祖母生日,取名任寿,聪明异常,读书十行俱下,过目不忘,但是顽皮也到了极点,生得又瘦又干。任妻周氏,也是世家望族,因嫌任寿顽皮,钟爱幼子。自来知子莫若父,早看出次子刚毅忠勇,天性最厚。
虽然不得乃母欢心,从无丝毫怨言忤色。只因天性好动,爱管闲事,以致时受责打。其实所行的事,合理的多,并非寻常顽童可比。为此对他格外钟爱。任妻以为丈夫偏爱,对次子越发厌恶。人情无真是非,家人亲族见任妻不喜次子,再一附和,越发成了众矢之的,交相责难,内有好些均是长辈。任氏诗礼之家,尊卑长幼之分甚严,那冤枉气也不知受了多少。任寿恐父亲知道了同母亲生气,受了委屈,从不吐露一字。
这年夏天,任寿已十五岁。任乾归田之后,每喜结伴游山,任寿照例随行。这次偏因行时生病,游伴又是任乾师友之交,不能更改。心想:“老妻虽受人蛊惑,到底亲生之子,又在病中,当能怜爱。”游山兴浓,只在暗中嘱咐了几句,便即起身。谁知第二日,任寿病便痊愈。因父亲不在家,母亲耳软,嫂和叔婶多视自己如仇,起初也颇小心,终日独坐书房,门都不出。任妻不爱次子,一半是为任寿淘气惹事,一半也为丈夫爱子大甚,心中不服,老夫妻赌气。及见丈夫走后,任寿除晨昏问安视膳而外,终日苦读,天气太热,老师都告假回家避暑,他独守在书房以内,又当病后体弱之际,想想儿子是自己生的,以前毒打,委实太过。再想次子任受何等重责,从未向丈夫面前说过一句,问时只有隐瞒。心气一平,便生怜爱,忙走进去,笑说:“天气太热,你还是到后园凉爽一会,免得苦读受暑。你不合群,又喜惹事,只不要走出园门便了。”任寿自会说话以来,头一次得到母氏慈爱,喜出望外,几乎流下泪来。连忙笑答:“以前儿子不孝,淘气惹事,累娘生气。现在儿年渐长,日前病中醒悟,决汁痛改前非。只求娘不生气,任人打骂欺侮,决不计较。”任妻作色道:“你不欺人,谁来欺你?快到后园洗澡乘凉,也该吃夜饭了。”任寿见母面有怒容,不敢再往下说,只得连声应诺。独往后园要水沐浴,换上新衣,独坐荷池柳荫之下纳凉,等吃夜饭,先没打算出去。
坐了一会,闻得园外喧哗之声。走往园门一看,迎头遇见两个年长侄儿,说是邻村刘家为争一条河沟,将本村人打伤了好几个。今日双方集众评理,一个不巧,还要发生械斗。任寿早知邻村大户刘家是个恶霸,家中养有不少打手,长子为朝中大官,倚势横行,无所不为。平日听人说起,便自有气。闻言激于义愤,少年心性,顿忘前念。再经人一怂恿,说刘家欺人太甚,事关全村安危,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就不动手,也应前往助咸,于是便踉了去。到后一看,双方聚人甚众,有的还拿着刀抢器械,只等话不投机,一声号令,便即动手,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另有数人,似是邻村长老,想要从中说和。
无如一方理直气壮,一方倚势凌人,说话强横,正在相持不下。
正看得有气,猛觉身后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乃是平日最信服的余道人。
任寿性虽刚烈,对人却最仁慈,平日借老怜贫,好行善事,大有父风。乃父深知爱子为人,拿了去也是施舍寒苦,于是无求不允,从不阻止。那道人身材矮小,正当中年,三年前由外省来到当地,凭着一双空手,在人家祠堂后面盖了一座小庙,自辟荒地,种了亩许菜园,将就度日,看去十分清苦。村人因他对人谦和,轻不出门,谁也不曾留意。
任寿人最机警,年前偶在无意之中,发现道人从不举火,所种蔬菜,也似借以掩饰,平日最喜周济寒苦。暗忖:“庙中并无香火,终年关门,也不与人来往。卖菜所得,还不够他一次济人之用。”心中奇怪,便留了神。始而借故攀谈,渐渐升堂人室。
道人自称姓余,没有名字。向无外人入门。因其规避极巧,使人看不出来。村人习久相安,当他有点怪脾气,谁也未作人门之想。任寿原是借着闲谈,随同走入,见他未以婉言拒绝,心中暗喜。入门一看,里面只有一榻一几,四壁萧然,更无长物。方想:
“此人莫非水火都断不成?”道人已先开口道:“我知公子义侠好善,现有一为难之事,不知可能相助么?”任寿问故,道人说要十两银子。任寿早看出他好些异处,闻言立允,由此道人时常开口求助,多少不等。事也真巧,每次开口,都是任寿力所能及,并没有大为难的时候。任乾虽知爱子不会乱用,但是要钱回数大多,又非大富之家,便向爱子询问用途,任寿照实说了,任乾也觉奇怪,暗中打听村人,均说道人素极安分,事已过去,也就不谈。道人从此却不再开口。
日子一久,连任乾也觉奇怪起来,觉着事情太巧,故意命任寿送去几两银子。道人固执不收,笑说:“前借银两,原为府上积福兔灾。府上现在家景不甚宽裕,等宽裕时再说吧。”这未两句话,原是任乾询问爱子时所说,口气一样,越发奇怪。屡次设词探询,道人口风甚紧,丝毫不露。问他何故不动水火,答说出家人山行野宿,往往跋涉终日,难求一餐。因为觅食艰难,又向神前许过心愿,每日饮食,均在夜间,吃得不多,所以外人均看不见。任寿始终怀疑。另一面,却是越谈越投机。道人暗中借话示意,说:
“公子不是尘俗中人,最好出家,可免许多孽难。”任寿年纪虽轻,对于世情却极淡薄,早认为人生朝露,无什意思,闻言深以为然。只说父母在堂,亲恩未报,且待将来再说。
一面却向道人请教修炼之法。道人有问必答,所说多是打坐吐纳之术,从此也不再劝其出家。一年过去,任寿年已渐长,越看越觉道人气度冲和,眉宇间似有道气,由不得心生敬仰,事之如师,两人也越来越亲近。
这次患病甚重,本非短时期可愈。昏迷中偶然想起道人所传打坐之法,说可祛病延年,如法一试。始而心神烦躁,呼吸艰难。及至耐心静坐下去,先用下层功夫,将窍守住,不多一会,豁然贯通。等到气机流行,走完了一周天,出了一身冷汗,轻快许多,知生效力。再用上层基本功夫,澄神定虑,潜光内视,又坐了两个时辰,病便霍然而愈。
暗忖:“修道竟有这等好处。”本想夜来往访,求其深造。
一见道人暗拉自己,料有原故,悄问何事。道人道:“公子忧患将临,我今夜恰要离开此间,事前不能化解。公子恐要离家远游,暂时还寻我不到,三年后可往武当山寻我便了。”任寿闻言大惊,忙问:“道长法号,始终未蒙见示。武当山方圆千里,峰岭甚多,道长仙居何处,如何寻法?”道人笑答:“到时你由后山桃花坡进去,只问椿散子,自会有人指点。但是那人生具恶根,夙孽更重。去时如在望后下旬,我已先在,还好一些;否则,你如早到,他必留你在他家中下榻,一与接交,便是未来大患,你须留意。你夙根深厚,只此一场冤孽,数虽前定,并非不可避免,人定胜天,全在你随时留意而已。”
任寿还想探询下文,忽听前面喊杀之声,回头一看,械斗已起。本还不想动手,因见对村土豪家打手之外,又有许多武师埋伏在旁,一声喊打,蜂拥而上。自己这面虽有一些准备,无奈会武功的不多,上前便被打败。最可恶的是,不论妇孺,一路乱打,族人纷纷受伤,本村族长已被敌人绑吊起来,哭喊之声惨不忍闻。恶霸父子一面命人掳抢,一面鞭打族长,迫令服输。不由激动义侠心肠。暗忖:“此地离家甚近,覆巢之下,例无完卵。与其待人宰割,何如与之一拼?自来擒贼擒王,小贼刘昌现在对坡指挥徒党,老贼溺爱幼子,任其横行,只要将他擒住为质,也许反败为胜。”心念一动,正值七八个同村少年败逃下来,连忙拉了一个,假意随众逃窜,避向树林深处,告以机宜,令其速急集合村中壮丁,并将两个会武功的找来相助,约定人到发难,由后面偷袭,去擒小贼。任寿后在林中偷看,见那老族长誓死不屈,已被打得死去活来,越发激动怒火,不等人到,便悄悄掩将过去。当地原是河这面一片树林,林前有一土坡,小贼手持红旗,勒马坡上,发号施令。因善人材这面已然大败,手下徒党借着追敌,群往村中骚扰。
小贼正在得意洋洋,不料任寿人小胆大,天生神力,自幼好武,身又极轻,虽是无师之学,竟比寻常武师高明得多,小贼又大自恃,手下人均想掳掠金银妇女,全都跑开,只老贼在坡下稻场上率两徒党拷打敌人。坡上只小贼一人,一见老族长已快打死,乱离之际,原无王法,心想:“事已闹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进村去。”手举令旗未及招展,猛觉眼前一花,一个绳圈忽自身后飞来,套向头上,往后一拉,人便坠落马下。
原来任寿平日因当地多狼,练就绳圈,百发百中。事有凑巧,来时恰在路上捡到一根长绳和村人败退时遗留的一把刀,匆匆打成活套,由坡后掩将上去,一下将小贼套紧,拉下马来。
小贼原会武功,见擒他的是个幼童,又惊又怒,便要挣起。任寿孤身一人,未免发慌,上去一刀背,本意威吓,不料用力太猛,将臂打断。因听小贼狂吼,匆忙中不知人已疼晕过去,惟恐敌党惊觉,众寡不敌。情急之下,一见那马随同小贼回身走来,又听村中哭喊之声,已有两处火起,痛恨小贼大甚,想给他吃点苦头。也没细看,纵身一跃,便上马背,拖着小贼入林,顺坡而下。本意到了无人之处,绑将起来,藏向隐僻之处,再和老贼理论。谁知那马性烈,小贼右手令旗不曾丢下,负伤又重,刚疼醒过来,吃人拉住就地一拖,怎能禁受,妄想纵起,无意中把手中令旗刺向马腹,那马受惊,亡命一般朝前急窜。小贼头颈被绳勒紧,加上伤痛,当时闭气死去。任寿先还不知,见马惊窜,还想多给小贼吃点苦,为族长报仇。及至出林,在旷野中跑了一段,想起自己家中不知是何光景,心中一急。忽又想到小贼娇生惯养,被自己拉着,随在马后乱滚,怎能禁受?
如若死去,老贼财势甚大,岂不惹下灭村之祸?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小贼遍体鳞伤,四肢已断,头颈扯出老长,死状甚惨。知道此祸闯得不小,忙中无计,只得把小贼残尸绑在马上,朝马屁股打了一刀背,任其落荒窜去。
任寿想起家中母亲,忧心如割。正待绕路回探,忽听前面林中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夕阳已隐,满空阴云布满,天黑得似要压到头上。登高一望,村中火光通红,近河人家多半火起,隐闻喊杀悲号之声远远传来。自家偏在村南一角,看神气还未波及。老母在家,终是放心不下。偏又杀了贼子,如被仇敌看破,会家性命不保。想了想,恐贼党疑心,不敢回去。
正急得跳脚捶胸,猛瞥见前面天空中金蛇一闪,紧跟着一个震天价的霹雳,一大团烈火自空直下,打向树林前面,风也更大,几乎不能立足。心想:“此是东南风,正朝贼党这面吹来,火势也许不会蔓延全村。”心念才动,遥望村中,已有好些贼党飞跑退出。因值天干地旱,村外遍地苎麻,好些草堆,全都被火引燃。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只听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浓烟滚滚,弥漫天空,火如狂涛一般涌到。林木又多,大半具有油质,火浪所过之处,全数蔓延。晃眼之间,临河一带成了一片火海。贼党反被困入火中,有几个掳有包裹的不舍丢弃,逃得稍慢,吃身后火浪烟潮往上一涌,当时被火吞去,倒地便成了焦炭。下余的逃到河边小桥,未及抢过,忽然一株带有火烟的断树凭空下坠,落向桥上,将桥点燃。贼党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异常,有几个略知水性,首先跳入河内,勉强渡过。下余被火包围,进退两难,那震天价的霹雳更打个不住。有的因被浓烟迷目,投入火内烧死;有的勉强逃到河边,纵入水内,因水流太急,多半不识水性,正在水中挣命,吃那狂风吹来的断树残枝,夹着大量热沙火星当头下压,因怕火烧,把头一低,略一挣扎,便随流淌去。看神情好似贼党全胜之际,出了什么变故,跟着反风回火,烧了个片甲无存。暂时虽可无事,小贼还有一子,颇有权势,岂肯甘休,料定鲁难未已。
心正忧疑,浓烟夹着好些火星随风而至,焦臭奇热之气呛鼻难闻,人在河这边已无法回去。更恐左近草树被火引燃,忙往前逃。忽见道旁贼马尚在,贼尸不知遗失何处,马缰被树挂住,马正悲嘶强挣。忽想起此时火大,再不乘机逃走,断无幸理。重又将马骑上,落荒而逃。逃到中途,忽降大雨。时已入夜,向民家借住了一夜。
次早绕路驰回,见遍地劫灰,焦痕狼藉,火势早灭,共只烧了五家。快要到家,忽遇村中少年。拉往一旁,说起昨日贼党正待杀人放火,洗屠全村,刚点燃了四五家,老贼便发现小贼人马失踪。同时余道人突然出现,一言未发,强把族长放下,一任贼党刀棍砍打,既不还手,也未受伤,从容把人救走。贼党凡是动手的无故自倒,全部吃了大亏;老贼看出不妙,刚发号令,令众速回,道人已不见。跟着便起了狂风,贼党闹了个水火夹攻,十九伤亡。老贼虽得逃回,身受重伤,命必难保。跟着,又闻贼子被杀惨死,悲痛万分,恨之入骨。偏巧昨夜有一受伤贼党发现任寿骑着贼马走过,告知老贼。两村虽相隔数里,边界只隔一条河,全都认识,知道任寿神力武勇,断定贼子受了暗算。大败之后虽然不敢当时来犯,已命快腿去唤长子回家,为他报仇泄恨。任寿母亲万分忧急。
任寿闻言,得知家中平安,宽心大放。将马藏起,别了那人,悄悄由后门掩回家去。刚一进门,任母哭骂了几句,包了一些衣银,令其夜来速逃。任寿闻知道人奇迹,暗命兄弟去往小庙一看,人已不在。带回一封书信,上写:“贼兄气数当尽。村人善良,以后无事。你却在家不得,此时任你所之。三年后武当之约,不可遗忘。”
任寿无奈,捱到夜静,哭别母亲家人,孤身上路,本意往洞庭君山一带寻找父亲。
走没两天,便闻人言,风声越紧。说贼兄已然赶回,先说屠杀全村报仇,当夜老贼号叫而死。次早,贼兄不知何故,改了主意,说贼父之死由于天灾。兄弟乃任寿所杀,非报仇不可,别人无干。先往村中搜索,不见人影,虽未骚扰,对于村人所说被火烧死之言却是不信。如今正往各处追寻下落。任寿恐被仇人发现,抄着山僻小径,夜间行走。快到洞庭,又害了一场大病,仍用坐功将病治愈。加上沿途耽搁,赶到君山,去寻父亲方外之交水神祠老道士一问,才知乃父前日接到家中急报,已先赶回,才走两天。行时留话,说月前有一异人再三告诫,不令任寿回去。并说在外流荡不过三年,必有遇合。又留了好些银子,一封书信,托道人转交。书信所写,与老道士所说大致相同,也是再三叮咛,十五年内不许回家。任寿孝亲,素不违命。想起慈父钟爱,不舍离开。信上并未怪罪,反说自己智勇可嘉,为何不令回家?年月又是这么久?心中奇怪。因书上有违命即不孝之言,贼兄好似专寻自己为仇,风声越来越紧,只得中止回家之念。
任寿先由三峡入蜀,游完峨眉、青城,又由秦岭、终南,转到泰、华,最后游完嵩、洛,取道豫西,转入武当。一算日期,已有三年。多历名山大川,交了好些江湖豪侠。
武功经人指点,比起以前高明了许多。在江湖上打听梧散子,虽无人知,却听说有个同样形貌的姓余道人,是仙侠一流,隐迹风尘,宛如神龙见首,不可捉摸。越发心生敬仰,立意拜师,恨不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