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启示

类别:其他 作者:王统照字数:3761更新时间:23/03/02 14:03:16
人格的启示 鲁迅先生永逝了!虽然他的精神可长留于天地间,但“一棺附身”,从此却不能再见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美语,读到他所写的深刻的辛辣的文章。凡是关心于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人,这几日谁的心中也有点怆然之感,特别是在“风雨飘摇”国难日深的现在。 一个人的人格的伟大这不是用工夫学来的,也不是纯在知识中陶冶成的。世间不缺乏带着几种面孔,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讲道德,说仁义,谈天论地,一样是有广博的学问,熟练的主义,但人格的伟大呢,却另有所在。 我再三细想,觉得这还得从个性上去找:先天的成分多,后天的力量少,专靠思想,知识,——由教化中来的变化,其影响于人格处究竟有限。一旦有外界的变更,容易转向,也容易屈服。本来在看法上,想法上稍稍放松一步,稍稍妥协一点,所有的“安身立命”之点也马上动摇,不久由动摇而颓落,后来便灭迹销声,找不到原来所是可以把持得住的那一点定力。 但有伟大人格的,除却思想视野的诸种表现外,他有认真的,固执的,却也在这一点! “匹夫不可夺志”,看似平常,实行起来怕非易易,看得明,想得透,还要把得稳。荣、辱、毁、誉,一切皆不理会,自己信得过,虽“石烂、海枯”,我行我是,这不是个性极强,认事极真的人莫想办到。 试问这样单凭知识的增益成吗?单凭“用工夫练”就会有吗? 从古代到现在,好难得的是几个有骨气的人物!说一句近乎过刻的话,求之于知识阶级中人更是“寥如晨星”。 是、非、利、害计较得过于清楚,至少有两句话称量自己:“图什么”?与“何苦来”!这就是所谓放松与妥协的基点,再称量几句,什么想头都来了。道不加高,魔却日长,原来有的那点器识,那点志趣,完全烟消火灭,而且反面的势力的诱、迫,可将这计较者完全另投入一个洪炉。 所以,言及此,似乎有点旧理学迂腐气(更有点言道的嫌疑),难道我们应该提“随机应变”,到处识时务,“东扶西醉”,没一点骨气的人生吗? 对于鲁迅先生,不讲其思想,学术,文艺上的造就,但就这一点倔强性来看,谁能不佩服他的人格的伟大? 其伟大处正在向来不模糊将就,不人云亦云,是非的分析一丝一毫不含混。 自然以中国昔日道家的阴柔处世观看他,一定有许多聪明人在腹中加以讥笑,因为他的一切都是自找苦吃。“他火气太大了”,“他的脾气了不得”,“他一点事也容忍不住”,这些评论在鲁迅先生的生前大概已经有人曾说过想过罢,但其人格的伟大处也正在此。 对世间一切不认真,不固执,不自己把得住,随风便吹,随雨便打,春来学着鸟鸣,秋间摹仿虫叫,取悦于人或有之,求其有所建立,树之风声,打出亮光的火炬,做暗夜中的冲锋者,能成不能成? 他的火气,脾气,他对不合意的事一点不容忍,是他的真实个性,也正是鲁迅之所以为鲁迅处! 若除开这一点,他的思想,他的著作,均不是我们所知道所熟悉的鲁迅先生的思想与著作了吧? 在疾风中才显出劲草,同样,在苦斗中才见出真正的壮士! 鲁迅先生所留予我们的,第一是他人格的伟大!不屈服于任何力量,任何人,任何的浮泛的温情的好话。 但有这样精神的由来,却基于个性之强,认事之真,不稍稍放松,不稍稍妥协上。 鲁迅先生永逝了!在艰苦挣扎中的中华民族尤其需要把鲁迅先生平生的精神保持下去,应付我们的这个时代! 人生价值的最低限度 “人生”二字我们要认识他的真正价值,要估衡他的价值的分量,因这个问题,久已费尽多数贤哲的心脑,但高谈玄理,则不切于事实,过重唯物观,则弃却精神上的感受。两者皆不获其正解,因之驳辩纷起,多归无当,我想固然人生问题甚难分解,而我们一日彳亍在生之途上,即不能不求生之决定;因为没有这一点,我们又如何有立身安心的东西?在我们的内在的意识,外在的环境中却如何去生存着?即如中国的哲学,诚属多偏于侈谈性理,近于谈玄,而所谓“飞鸟鱼跃”;所谓“执两用中”;所谓“即去即行”;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存天性而祛物欲”,这些话极似迁阔,无当事实,然在主此说者之个人所服膺毋失,见诸行事。已足以使其终生受用不尽。其说的是非正误,属于哲学思想的批评范围以内,姑不与论;而他所以必要主张一种如合格之般的言词去切己励行,正是他从繁复迷惚的人生的歧途中,我得一条路去走。其为坦坦荡的大道,或是迂曲崎岖的小径,那就不可得而知,在行者自身,则确是走上万“人生”的途径。由此他可以得到优游快乐的报偿,也可以得到悲苦爵烦的施礼,不过他究竟不是没曾尝试到人生之趣味的。 人生价值,谁也没有一定不移的衡。但至少每人总要有他自己的。因为人本是有感觉及运动二种本然,又有由此二者运合而成的反射功用及其想象,于是对于事物,有善恶的评论;对于思想有取舍的分别。意志的起源,与掳而充之而成的社会连合的根本条件,全由此微点发生。人类的历史,即是感觉与运动的发达史;而此二者的根本关系,却全由每个人的人生价值之决定的各别态度而异其趋向。感觉固属本能运动亦然,不过除了无知无觉的婴儿之外,其天然的本能,恒受外围的环境,及内在的意识之变更所支配改变,时时不同,此理甚深,非此篇所能尽述,但例如宗教上神力开信仰,哲理上探求的默示,文学上情绪的倾流,也何尝脱离各个人所认识决定的人生价值的范围外去。赫胥黎曾谓:“夫性之为言,义训非一,约而言之,凡自然者谓之性;与生俱生者谓之性。故有曰万物之性,大川水流,鸢飞鱼跃是已;有曰人生之性,心知血气嗜欲情感是已。”(从严译)自然的,与生俱表的,这就是人生而具的本能,不过本能有时受了外围的迫逼,变迁,当然不能在一个范畴之中,其所以能改其方向的,一句话就是由于各个人对于其“人生”价值之认识不同之故。 一个纵横捭阖的政客,他是有何等人生价值之决定?一个肩柴的樵子,他是有何等人生价值的决定?一个多愁而柔性的少女,她是有何等的人生价值的决定?一个博闻广识的学者,他有何等人生价值的决定?推而至于无量敌人等,处境不同思想不同,经验不同,自然会路出多歧。但正如尼采所说的重新估定价值,只有被我们自己去决定而已。我们在这等纷扰、迷妄的时代,虽是我们自己宁愿抛开这个问题不管,但自然的趋势,会使我们有决定主观上的人生价值的必要。什么“不朽”,什么“永在”,什么“大自我的扩展”,什么“人生的绵延”,这些哲学者的话,也都是由此中产出的。渺小的我,将何适何从。 人生价值的最低限度,我的直观以有二种。 (一)情绪生活的游衍,胡致斋虽有一句话是“学者务名。所学虽博,与自己性分,全无干涉,须甚事?”古人治学,以理学家的眼光来治学:尚须时时提到性分两个字上去,可见过重计较而偏倾理想的生活,是在人间不能恒存的。近代文学批评家温齐司德曾有一句话是“情绪在一种地位上是自重的,人格的;非在他方面却是普遍的。”人类社会所以当教人留恋,使人涵濡于其中的,只有人间真正情绪的谈洽融合。理情诚能开启知识的秘钥,然而他使我们学,使我们去,却不能使我们从纯直的心中感到永久的趣味。所以一个人非少却情绪的生活,不特他自力觉得在人生的险峻与崎岖的长途上,走的乏味,即客观的森罗万象,也感到冷漠之感。项安世曾说:“天地万物之所以感,所以久,所以聚,必有情焉,万物生感也,万古养一久也,会一归一聚也,去斯三者而天地万物之理毕矣。”我说人必须有情绪生活的游衍处亦有在长。感“久”,“聚”,都是在人间建行不见的,但少却情绪来作缝系的锁链,试问世界能否不成一个沙漠? 只是盲目作事,研究,到底却为何来?固然人生绝没有尽极的目的,而在此中,亦要多少感点趣味,他方识得人生之真义。独有情绪生活能担当起这个重任,花开鸟啼,云飞虫散,以及真诚的哀乐的情绪的发挥;或感,或动,或思,或行,不计较,不预算,正其所不能不正,行其所不能不行,这正是宇宙的洪流,所以永没有停息之一日的缘故,而戒于此中也可得到人生价值的趣味了。 (二)自己人生观的确定。德国哲学名家康德以为注重主观之形式,皆由我之自觉性所产生。我想人间的形形色色皆属外在的,设使我们完全弃去主观上的审定,甄别,取舍,则外物于何有?我们的行为知觉,以及与外在的客观物体,处与有关系的无一非自我活动的结果。哲学上所谓的认识论,与此自我的活动有极大的关系,我姑不引证,然有我而后有世界,世界一切的印象及其活动,皆视我为转移,故名花皎月,当其境者有哀愉之不同;醇酒胜地在其时者有恬然优劣之分界,盖自我的人生观至不一律,黑白是非,乃不纳入于一种軏物之中。人的观念,随时空而有变化;但所谓时间,亦间俱属活动的瞬变的,人类的感有对于他们,所以起不合的应感者,又由于教育,经验环境种种的暗示中来。总而言之:人生观固不一律,但最低限度总要有一个,而且每个人有一个。如有的偏重直觉生活,有的偏重理性生活:也有人愿以醇酒妇人而度其浪漫之生,有人则力学孳孳以遂其长去之愿,但流芳与遗臭原没有了不得的分别,其是非且不论而至其自己确定的人生观,总胜于且以优游,且以卒岁者远甚。人有其一定的人生观,方可以有鹄可射,有光可寻;换句话:就是有路可走。如此等人,无论如何有其自觉的地方,所谓生存者即是被觉(to is to de Helceiued),他所以有被觉之处,便可立下他的人生观的界限,由此可以循轨而趋其生活不是无目的,空处,浮薄,无聊了。 上述二端,是我匆忙中所想的,要求人生价值的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也是人所以在“生”中多少寻点趣味的地方。至于何种情绪为相实,何种人生观为妥适,非本为中论所及,只得付之阙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