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36514更新时间:23/03/02 14:03:06
这一夜下起雨了。 雨是秋夜的雨,落着,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旧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墙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们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引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 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他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黯澹的影子。当时,看着那绯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的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象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的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黯澹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影子便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两个世界 我正在写着《一群小孩子》,我的小宝贝又嚷着跑来了,这个又可爱又淘气的小孩子。 他站在桌边说: “爸爸我有个小弟弟了!” 我随便答应了他一声,依样低着头写我的小说。 “爸爸,”他接着叫,把小手放在我的腿上摇着,“你瞧一瞧我的小弟弟呀!” 我知道我不能再不理会他。这个小宝贝,生来就有一种怪性情,喜欢在我的著作时候来和我闹,并且要得到满足之后才走开,正象他的妈妈一样。 我只好放下笔,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小嘴上吻着。 “痛!”他皱了一下小眉头,将小手放到嘴上去。 我转动了圈椅,把他坐到我的膝盖上。 “你又认识一个小朋友了么?在那儿?”我问。 “小弟弟,”他回答说:“妈妈给我的,你瞧!”一面把他的一匹小木马从胳臂下拿了出来。 我笑了,说: “哈,这是木马。” “不,不是木马,”他辩驳的说:“是小弟弟,妈妈说是小弟弟。妈妈还说我是他的哥哥呢。爸爸,你说我是他的哥哥不是?” 我不禁的又笑了,只在他的嫩红的苹果脸上吻着。 他把木马放到桌上去,同时就顺手把我的原稿纸一撒,纷纷地落到地上了。钢笔也从桌沿上滚下去,笔尖插在地板上,笔管在那里发颤。我的小宝贝却乐了,拍着手,一对又黑又清亮的眼珠望着,嘻嘻的笑: “呀,耗子的尾巴……” 接着便把那只墨水瓶往我的衣袋里一塞,把他的木马在桌上跑了起来。 “你瞧,爸爸,你瞧!”他快乐的嚷,一面强迫似的拉着我的领带子。 “是的,”我说:“爸爸会瞧的。你把爸爸的桌子变成跑马场了。” 他立刻把眼睫毛一动,现出疑惑的眼光,皱了那可爱的小眉头——这是他思索或种事物的表征。 “爸爸说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问。 “在桌上跑马,桌子就象跑马场。” 他动了一动眼珠便解释说: “这是小弟弟走路呵……”说了又把木马乱跑着。随后停住了,便亲爱地抱到怀里去,抚摩着那个长脸,把小指头点着那眼睛,快乐的唱着: 眼睛蒙蒙, 鼻孔松松, ………… 小弟弟睡觉了! 唱了便一溜的跑下去,扯着我的衣服说: “爸爸同宝宝看小弟弟睡觉去。” “爸爸要做事呢。” “爸爸不要做事。”他坚决的说。 “爸爸还要写文章……” “写文章干吗?”他偏着脸儿问:“同宝宝打皮球去不好么?” “好的,”我弯下腰去亲了他的嘴,说:“你先同小弟弟睡觉去,睡好了,爸爸再同你打皮球……” 他又唱着歌,一半跳着一半跑着的走开了。 望着这小孩子的可爱的背影,我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沉思到我自己和宝宝相似的时代。那是在一个秋天早上的事情。 天蒙蒙亮,没有阳光——太阳被灰色的云关着。蝉儿哑着嗓子乱叫。我的哥哥却嘹亮着欢乐的声音在屋后的园子里叫我。 我跑去,一看哥哥的怀里正抱着一个黑的活动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惊喜的叫,赶紧用脚尖跑了去。 “八哥,”哥哥的脸笑嘻了。“和舅妈屋里一样的八哥。” 我乐了。 “谁给你的?” 哥哥做个手势说:“我捉来的!”神态是得意而且骄傲。 我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在心里终于佩服了,而且暗暗的觉得哥哥的本领真大,他一定什么都行。 八哥的头在哥哥的怀里动着,闪着金色的小眼睛,我觉得可爱和意外的喜悦,只想摸它一下。 “它在那边,”哥哥接着说,“我偷偷的跑过去,一下……” “会说话么?”我心急的打断哥哥的话,因为想到舅妈屋里的那只八哥是会说话的。 “当然会说,”哥哥自信的回答说,“吃了一斤豆腐就会说话了。” 我不怀疑哥哥的博学,只羡慕的瞧住他的脸,纳罕地觉得哥哥今天很了不得,想不出一个人能和他相比——那个会捉蛐蛐的癫子算个什么呢。 “我们得有一个鸟笼才好啊!”哥哥忽然说。这的确是我不曾想到而且一件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有鸟笼呢?我想透了满屋里的物件,什么都有,只单单没有鸟笼。 还是哥哥想好了主意: “我们要爸爸买一个。” 我同意了。我想到爸爸常常买鸡蛋糕给我们吃,既然可以买鸡蛋糕;自然买鸟笼也是可以的。我又觉得哥哥的主意不但好,而且哥哥太聪明了。我有点懊悔似的觉得自己太笨——什么都不如哥哥。 可是一到爸爸面前,我们都吓呆了,彼此一声不响的听着父亲说: “放去!小孩子那兴养鸟儿,以后不准捉!” 我们又无声的退了出来——在门外边,我才看了哥哥一眼,他的嘴鼓着,鼓得象一朵牵牛花。我觉得什么都完了。 哥哥也望了我一眼,也不说话,不过我们彼此都知道,八哥无论如何是舍不得放走的。 八哥的头还在哥哥的怀里动着。哥哥的手抚摩着它身上的放光的黑羽毛。 我竭力去想一个好法子。 到底是哥哥先说:“我们找妈妈去。妈妈喜欢鸡,自然也喜欢鸟儿,况且八哥比什么鸟都好,它会说话。” “对!”我的心不禁的一开。哥哥的嘴也平了下去,脸上带点笑。于是我们跑到房里。 妈妈正在梳头。 “做什么?”她柔声的问。 哥哥的胆大起来了,说: “妈,你瞧,我捉了一个八哥,和舅妈屋里的八哥一样,它吃了一斤豆腐就会说话了,你买一个鸟笼给我们,只要一个鸟笼……”哥哥一面说一面把怀里的八哥向妈妈晃了一晃,自己也显得听话的好孩子的模样。 我一直望着妈妈的脸,只想妈妈是一个可爱的妈妈,不象爸爸那样。 妈妈温和的说:“向爸爸要去!” “爸爸不肯买,”哥哥变了声音说。 “那就完了。”妈妈的脸还是带笑的。 “妈妈买一个不行么?”我接着恳求的说。 “不行。” “干吗不行呢?”我不信的问。 “买鸟笼要走几多远,”妈妈一面打着结子,一面说:“你瞧,妈妈是小脚,走不动。” 我又觉得什么都完了。我失望的看着哥哥,他的嘴没有鼓,可是他的笑却不见了,现出要哭的模样,苦着脸。 我们又无声的退出房来,走到园子里。 勇敢的说:“爸爸打我也不怕。” 我站在芭蕉树下想着;哥哥也挨在篱笆旁边发呆;八哥却不住的摆着头,连叫了几声。 我想了许许多多,但都觉得不是好方法,我的额上渐渐地出汗了。 哥哥呢,还是苦着脸,一只手摸着那黑羽毛,一声不响。 终于我气愤的说: “我们不放八哥走!” “当然!”哥哥同情的说:“谁舍得放呢?” “那末鸟笼呢?” “是呵,鸟笼呢?”哥哥也皱了眉头。 “只好不要鸟笼……”我完全牺牲的说。 “那末八哥会飞走呢。并且给爸爸看见呢?” 我又为难的想,觉得念“人之初”比这个问题容易多了。 最后,哥哥又出了主意,他把一根绳子结了八哥的细小的脚,悄悄地把绳子的一端捆在姊姊的床柱上,让八哥在床底下自由的走着。对于哥哥的这方法,我觉得新鲜巧妙极了,而且又承认哥哥的本领——什么人都比他不上。 这一天我简直快乐癫了,差不多一整天都蹲在床前,看着八哥在慢慢的散步,常常把尖嘴在地板上摩着,摆了两下头,却又走去吃豆腐。我想它多吃些,吃到一斤就会说话了。 哥哥也同我一样的蹲着,时时向着八哥嚷: “叫我阿云,叫!” 我也学着嚷:“叫我小梅,叫!” 可是八哥是刚刚吃豆腐的,还吃不到二两,所以它只闪着金色的小眼睛,一声也不叫。 我忽然从它的身上想起了一个事情,觉得这是再重要不过的! “八哥姓什么呀?”我惊奇的问。 哥哥想了一想回答说:“它姓八名哥叫做八哥吧。” 我信了。又问: “谁是它的爸爸和妈妈呢?” 哥哥老想着。 “它的哥哥和弟弟呢?”我接着又问。 哥哥老想不出。 我自己便暗暗的揣摩着,想好之后便说: “爸爸做它的爸爸不好么?” 哥哥动了一下眼珠说: “不行,”哥哥摇了头,“我们的爸爸太大了!” “总得有个爸爸呵……”我一面想着一面说。 哥哥究竞是比我聪明的,他终于把这问题想好了: “那个小人!是它的妈妈,那个皮球是它的哥哥,那个瓶子是它的弟弟,这不行么?” “行!”我十分佩服的说,但是我立刻又想起来了:“它的爸爸呢,谁是它的爸爸呢?” “椅子好不好?”哥哥想了半晌说。 “不好。”我说。 “花盆?” “也不好。” “书呢?” “都不好。” “为什么呢?”哥哥有点受窘的反问。 我回答说:“爸爸是有胡子的。没有胡子象个爸爸吗?” 哥哥没有话说。 我们只好把八哥的爸爸暂且空着,慢慢的再去找,这时只赶忙的把小人,皮球,瓶子,都搬了来,和八哥紧紧的亲了一个嘴。 亲嘴之后的八哥躲到床后面去了,许久都不出来,我们也都望它不要出来吧,因为姊姊马上就要从书斋中回来了。姊姊比我们都高的,高到一张椅子还不止,人很瘦,所以哥哥和她扯皮条叫她做“烟囱”!我也不怕她。 然而姊姊终于把哥哥和我都叫去了,生气的说: “总是你们两个做的事罗。”一面把手指头指着哥哥的脸。 哥哥却挺着胸刁皮的问:“什么事?” 我也说:“不要乱赖人呢。” “哼,”姊姊撇着嘴,冷冷的神气。“反问我,你们自己瞧,谁把八哥捆在我床底下?” 我赶紧看了哥哥一眼。 “是妈妈叫我放的。”哥哥强硬的扯谎说。 我立刻帮哥哥的忙,也扯谎:“爸爸也说过。” 姊姊却冷笑了,说: “好,我问爸爸去!” 我吓慌了,急看哥哥一眼,也没有新的举动。 姊姊一直向门口走去,可是哥哥又把她拉回来了: “你真的要去问么?” “真的。”姊姊还要往外走。 “我天天叫你‘烟囱’。”哥哥威胁的说。 “好,随你叫。” “我也天天叫你‘新姑娘’。”我接着向她说。 姊姊的脸忽然红起来了,看着我,半天不作声。 哥哥便改了声调说: “你不告诉爸爸,我天天都同你好。” 我也跟着说:“我也天天叫你好姊姊。” 姊姊的态度柔软了,只说:“不要让八哥飞到床上去。” “不会去的。”哥哥说。 于是我们觉得一切都妥当了,而且一切都是好的。 一连快乐的过了三天——天天我在妈妈面前要了一个铜板,哥哥便拿去买豆腐。八哥的吃量也天天增加了。我们对于它觉得还不十分完满的,只是缺少一个爸爸。 但八哥的爸爸终于找到了,那是从外婆屋里送来的那只花白猫,几多好看,有很长的胡子的。 “这就是八哥的爸爸吧。”哥哥先说。 “好极了。”我同意,还觉得只有这一只花白猫才配。 我们便悄悄的把猫儿抱到房里,去和八哥亲了几下嘴:猫儿动着胡子,八哥撤娇似的挣着。 哥哥向着猫儿说:“叫它‘宝宝’!” 我也对着八哥说:“叫它‘爸爸’!” 它们都不作声。 在哥哥的脸上,却乐得把眼睛笑眯了。我呢,我只想妈妈会来看,妈妈必定喜欢八哥和猫儿亲嘴的。 我们觉得对于八哥的一切事都做了,而且它的爸爸还有着这么好看的长的胡子。 可是一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陈妈从姊姊的房里嚷了出来,花白猫一直从她的“笔杆腿”中间溜到天井的角上。 妈妈问道:“什么事呀?” “猫儿在小姐房里吃一只鸟儿。” 我的心便突的一跳。我看了看哥哥,他的眼睛也瞪着。我们立刻跑到房里去。 “花白猫是八哥的爸爸。”我一路跑着一路想。 “八哥!”哥哥大声的叫,赶快把绳子拉出来,只拉了八哥的一只瘦瘦的脚。 我一吓,眼睛便旋着黑圈,许久才看清哥哥的脸真难看,手上还拿着那根绳子。 但是我有点疑惑,我不相信花白猫会吃掉它的儿子,我便钻到床底下去,可是那里有八哥的影子呢,只看见一些凌乱的黑羽毛和一些红的血迹。 我爬出来,“真可恶,”我想,觉得我非常难过。 哥哥老站着,脸色发青。 这时候陈妈又在大声的叫:“吃饭……大少爷!二少爷!” 在饭桌上,妈妈奇怪的看着我的脸,就问: “怎么,梅儿?” 我立刻象受了无数委曲似的,把这事情都告诉给妈妈了,最后说: “吃了一斤豆腐,就会说话,它现在已经吃了半斤了。” 哥哥也哭丧着脸说:“它也许会念书呢。” 于是在我们的心里,想着妈妈必定会落下眼泪,必定会同爸爸去惩罚那只残忍的花白猫,或者爸爸惩罚了猫儿之后,还会生气我们欺骗了他,要打我们的手心。 然而爸爸和妈妈都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妈妈不但没有落眼泪,也不去惩罚那只猫儿。爸爸也不打我们的手心,而且也不责备一句话。 一切都出我们的预料了:爸爸居然扔一下胡子,哈哈的笑了起来。妈妈也微笑着,挟了两块炒鸡蛋放在我们的碗里说: “乖乖的吃饭吧。” 姊姊也抿着嘴,要笑不笑的瞥了我们。 我们那里能够吃下饭呢,我正拿着筷子,时时从饭碗边看了一下爸爸,看了一下妈妈,看了一下姊姊,又看了一下哥哥——哥哥的脸变得很难很难看的,我好象对于哥哥的这脸色有点了解,但爸爸妈妈姊姊的样子却把我弄得很糊涂了:我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容易懂,而且一切都和我小梅一点也不亲热,除了哥哥。尤其是当我看见那只花白猫一屁股坐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动着嘴巴,胡子一翘一翘的,用脚洗脸,不但一点也不害怕,反显得很得意的样子,这更使我不能了解了。 “猫儿是不配做爸爸的,”我只能望着它的压在屁股上的黄尾巴想,“猫儿一辈子只配做猫儿。”接着我联想起来了: “八哥为什么要让它吃掉呢?”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结果又使我觉得一切都很神秘,都不是我小梅所能懂得的。 我又看了看哥哥,他也在那里出神。 爸爸便大声的命令说: “快点吃!” 我只好死劲的扒了半碗饭,就跟着哥哥溜下桌子了。这一夜我们睡得非常早,在床上,我悄悄的问哥哥: “为什么八哥让猫儿吃掉呢?” 哥哥回答说:“猫儿可恶!” 我又想了许多不可了解的神秘的事。后来想到那绳子上的一只脚和地板上的黑的羽毛,我有点害怕,而且哭起来了——眼泪一颗颗的,热的,流到耳边去。 “猫儿可恶……”我想着便慢慢的蒙眬去,可是在这迷惑中,又显明的看见到哥哥的怀里正抱着那个八哥——八哥的头在动,可爱的小眼睛也在闪光,象妈妈的金戒指的光一样。这时我又听见哥哥在喊我了。 “梅……” 我张开眼睛去,哥哥的脸正压着我的脸,说: “梅!我们的八哥还在姊姊的床底下……” 我半信半疑的笑了:“真的么?” “我刚才看得清清白白的。”哥哥坚信的说:“我们看去!” 可是到了姊姊的房里,不但找不到八哥的影,而且连八哥的黑的羽毛也不见了,只有姊姊的一双绣花鞋齐齐的放在床下面,一动也不动。 哥哥瞪着眼默着。我也不说话。我想到一切事物都越变越奇怪了,越不可捉摸了,也象我始终想不出井里的水为什么老挑不尽的缘故一样。 不久哥哥的眼睛红起来了,在早上的阳光里,落下了特别大的,特别清亮的,特别使我感动的眼泪,……。 这童时的哥哥的眼泪正在我的心上一闪,我的小宝贝又嚷着跑来了,抱着一个比他的脸庞还大的皮球。 “爸爸同宝宝打球去!”他快乐的跳着,一面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抱着迷惘的心情伴着这个小天使,走到院子去。 太阳的金光还留在柳树的枝叶上,院子里满了郁金香的香气,北平的夏天的傍晚是使人爱恋的。 “给你——”小宝负用劲的丢过皮球来,嘻嘻哈哈的笑,那嫩红的苹果脸显得更嫩更红了。 但我的心却是更加苦闷的。我没有小宝贝的天真而感到这单调游戏的趣味,并且,那已经非我所有的孩提心从小宝贝的眼睛里放射出来,变成了何等重大的使我惆怅诱惑呵。 虽然我也依样拾起皮球来,轻轻的丢过去,可是这流动在我眼前的皮球,已经不是一个游戏的东西了。那是,从许多人生的艰苦中所失掉的儿时的幻影;幻影,也就是渐渐的,无法挽救的,犹如一点点消灭下去的生命之火的光。 黑骨头 一 我们这里是一个小县城。地方虽然很小,却有许多黑骨头。以前这里的黑骨头过的是一种自由的生活,例如他们在家里做出来的东西,自己拿到市上去卖。可是自从几个蓝眼睛的和几个拖木屐的白骨头到这里来开了工厂,他们就不象从前了。现在我们这里的黑骨头,和世界上的黑骨头是一样的,都是被白骨头的权力压着,过着很苦闷的生活。有的,比别地方的黑骨头还要苦闷。因为这里的白骨头比其他的白骨头还要坏。黑骨头替他们卖力气,出汗,生病,还不够,他们还要黑骨头流出一些鲜红的血。在街上,我们常常看见穿着蓝布短衣的,脸上罩着一重黑皮而且是苦闷的,好象他们从生来便没有快乐过,没有笑过一次的人,这就是我们这里的黑骨头的典型了。 近来,蓝眼睛的白骨头越来越多了,工厂也三个五个的增加起来,我们这里的黑骨头也跟着多起来了,虽然没有一个黑骨头会例外的过着一种快乐的生活。 我们的阿土也是这样黑骨头的一个。 二 阿土的年纪二十岁。他十四岁时候便在××纱厂里当童工。可是在他当童工以前,他已经是一个黑骨头了。因为他的父亲是瓦匠,他的祖父是木匠。他知道他父亲和他祖父曾经盖了好些堂皇的房子,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也是他父亲和他父亲的伙伴们盖的,但是他祖父和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伙伴们,谁都没有在那些房子里和花园里好好的住过一夜,似乎世界上的所有木匠和瓦匠都没有这样住过,因为从来住在那里面享福的都是有钱的人——弯眉毛红嘴唇的女人,大肚子的男人,以及白嫩娇弱的小姐哥儿们。阿土从小就对于这事情感到不公平的,所以当他十三岁那一年,他父亲要他学捡瓦的时候,他摇着头说: “我不干。” 他是他父亲的宝贝。他父亲除了他,没有第二件可宝贵的东西了。因为他母亲刚刚把他生下地来,她自己就断气了。他父亲从来没有给他耳光吃过。 “为什么?你学你老子的手艺不好么?” 阿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说: “替人家做奴隶,我不干。” 他父亲也就不勉强他。他差不多天天在家里和几个小孩子玩——有时他跑到离城十里路的野外去捉泥鳅。可是第二年的春天,他父亲为一个什么委员大人建筑别墅,一直从屋顶上跌下来了。他父亲的伙伴把他找了去,他看见他父亲弯曲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脸上比平常更黑更苦闷了。头上和身上流出许多鲜红的血,一直流到石灰上,把白的石灰都染红了。他抱着他父亲的腿,摇了好几下,并且对着他父亲的脸叫着,他父亲的眼睛也不张开,身体也不动一下。他便哭了起来。可是来了几个警察,把他拖开了。另外几个人,把他父亲放到一块长板上,抬走了。他要跟着他父亲走去,警察又把他抓住了。随后,这别墅的主人——八字胡子的委员和一个打扮得十分标致的女人,从马车上慢慢的走下来了,向两个警察说了几句话,便用一枝手杖指着他。警察就把他带过去。 “你是他的孩子?”委员说,一面吸着雪茄烟。 “是的。我要我的爸爸……”他哭叫着。 那个白脸的女人用一块水红色的丝手帕掩着鼻子,好象在这里要得到什么传染病,一面在手帕底下吐出细柔的声音: “可怜呀,”便向着那个男子说:“你给他五块钱好了。” 八字胡子的委员立刻掏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张钞票来,递给警察。 “大人,这是十块。” 委员不在乎的点点头。警察便对他说: “好孩子,别哭了,大人赏给你十块钱,还不过去谢谢么?” “我不要钱。我要爸爸!”他喊着。 警察在他的脑盖上叩了一下,哼着: “傻小子,你怎么不知道好歹?”还骂了他好几句。 他仍然这样喊着: “我要爸爸……” 可是没有人再理会他。八字胡子的委员和标致的女人又坐上马车走了。警察把钞票向他手里一塞,也走了。 “我要爸爸呀……”他哭着,一面把钞票向远远的地方丢开去。 然而从这一天起,他永远看不见他的爸爸了。只有两个他父亲的伙伴来照顾他。过了两个月,他们就把他送到××工厂去。 三 在工厂里,慢慢的,他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变成一个工人了。他常常都想起他父亲的死和“一九二六年”的事件。虽然在“一九二六年”时候,他才十六岁,有许多事情他自己觉得能够同年纪大一点的伙伴们在一块儿干的,可是大家多担忧着不让他去做。还有十几个童工也和他一样。他和他们是顶要好的,尤其是那个缺嘴——大家叫他做“吃的”——和他更要好。他常常对于吃的感到一种悲哀,因为吃的什么都比他们能干,只是一个缺嘴把他毁了。当“一九二六年”的事件发生起来的时候,吃的也比他们都聪明的知道了许多新鲜的消息,并且比他们都兴奋的跳着,喊着。 “我们也去呵!”吃的用手帮助着说,仍然使人家听不清楚的飞着口沫。 “去呵,”吃的跑到椅子上了,红着脸,象演说似的舞着手:“把蓝眼睛的洋鬼子赶出去,把工厂给我们自己,我们去呵!” 大家都听吃的的话。都动手了。拿刀。拿铁条。拿木柱。拿椅子。什么都拿。可是跑到大门口,被年纪大一点的伙伴拦住了。 “干什么?” 吃的说,“赶洋鬼子去呵!” 结果,不让他们去。他们只好完全羡慕的看着伙伴们干着许多新鲜的花样。伙伴们是象喝醉酒一样的快乐着。他们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跟着伙伴们到街上游行去。在街上,喊着“打倒资本家”“工人武装起来”等等的口号,连吃的也喊得非常的响亮了。他们手上的白旗子也舞得比别人的起劲。他们另外有一件乐意的事情便是跑到工会里去看热闹,差不多天天都有土豪劣绅抓到这里来,他们就在那些人身上画着“王八”。并且,平常不把他们看上眼的那些洋奴,现在也对他们很客气了。这时候他们的工作时间减少了,工资增加了,一切都是很好而且很自由的。阿土是什么都满意了。他觉得他现在比那些在学校里念书的白小子高傲得多。那些白小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儿子,都是要被他打倒的。可是他的好伙伴——那吃的,还有点不满足,常常喷着口沫说: “怎么还不把洋鬼子赶出去呢?为什么工厂还不给我们自己呢?我们只愿意为我们自己来出汗的!” 然而,全体的伙伴,都已经很满足了,谁都不再想到这个问题。大家都好象在戏台上唱戏似的,有点疯癫的样子,总是那么快活的笑着——开会的时候是笑的,游行的时候也是笑的,连做工的时候也都是笑的。 阿土在工作时候,也常常因为快乐的缘故,不自觉的喊起许多口号。 可是正在阿土和他的伙伴们得意到十分的时候,忽然——仿佛从海外飞来一阵暴风雨似的,一切又都变样了。许多穿灰衣佩枪的丘八跑进来,把阿土的好几个伙伴——这几个伙伴在阿土的眼中都是很有学问很了不得的,而且都是顶好的好人,都给抓走了。并且,工会也解散了。工人俱乐部也被封了。洋鬼子的走狗又在他们面前摆起臭架子。好些曾经游过街的土豪劣绅也慢慢的坐上包车了,还把车铃踏得特别响,象示威似的。一切,都比以前的更坏了。差不多天天都有工人被丘八抓了去,抓去的工人,谁也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是到那里去了。有一天阿土出城去,看见他的一个伙伴——阿土叫他做张大叔的——躲在城门外的一个石桥上,是中了好几枪而不能爬起来的躺着,蓝布的短衣都染红了。阿土跑上去抱着他,他身上的肉还在颤动,可是阿土无论怎样叫唤他,都张不起眼睛了。并且,这一天晚上,阿土的最好朋友——就是那个吃的,也抓走了。吃的被抓去,因为他在一个刷着“三民主义”的墙上,写着“共产党万岁”…… 从这时起,人间的快乐便永远从阿土的心上离开了。他心上只堆积着尸首、鲜血,以及愤怒的火。他的全体伙伴也都不快乐了。谁的脸上都没有光彩,都是很愁惨很阴郁很痛苦的。没有人笑过。也没有人说过一句笑话。象从前那样的口号也听不见了。大家都是沉默地忍耐地在机器旁边工作着。就是在散工之后,大家也没有什么话说。好象大家要说的话,彼此都是一样,而且谁也不必说出来就都知道了。遇见的时候,大家也只把没有什么区别的黯淡的眼光交视着,点一点头,就走过去了。阿土和十几个小伙伴也同他们的大伙伴一样,整天都在黑的环境里生活着。然而这样的生活,是大家——阿土,阿土的小伙伴和大伙伴——无论是谁都是不愿意的,所以有一次,阿土听着一个大伙伴说: “我们现在不是在工厂里做工,我们现在是在地狱里受罪……” 阿土的心头发烧起来了。他插入说: “我们要革命才行呢!” 许多伙伴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又说: “我们要打倒××党才行啊!” 对的。全体的伙伴是要这样的。大家——不会缺少一个人——都要重新站起来的。都要再跑到街上去高唱着国际歌的。都要从铁的里面打出一个新的世界来的。但是,他们怎么能够呢?这是要全国的伙伴都要一齐起来才行的。所以,他们便又沉默地忍耐地在机器旁边工作着,期待着,大家现着黑的痛苦的脸…… 阿土也常常想: “我们现在是住在地狱里啊……” 他的心头便激荡着革命情绪的浪。 四 近来,阿土和他的伙伴们都变了。因为他们都有着一种比站在机器旁边更伟大更充满着意义的工作。他们都不象从前那样的沉默。现在,他们见面的时候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他们常常兴奋地谈着将来的世界。他们的眼睛里流露着“我们是胜利的”的光芒。他们的希望是团结着的。并且他们的生活都建筑在红色的信仰上面了。尤其是阿土,他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是更激进的。他常常象一个预言的诗人似的向伙伴们宣布说: “我们加紧的预备呵,大转变的时代马上就需要我们了!” 在今年伟大的“五一节”的筹备会里,阿土更显得兴奋了,他突然从伙伴中跳出来,站到椅子上演说,从他喉咙里吐出来的声音就象是一股鲜炎炎的血似的。他说: “明日是全世界工人的纪念日——是我们的纪念日,我们要好好的纪念明天!我们要知道明天纪念的意义。我们要为明天的纪念而斗争……这,我们大家都知道,最后,我们要成立×××!” 大家给他一阵长久的猛烈的掌声。并且在大家的头顶上,都伸着——象无数铁的武器似的黑色的拳头…… 可是第二天,在示威的队伍被武力冲散的时候,阿土也被丘八抓走了,并且当天的夜里,他的几个伙伴便悄悄的把他从死人坑里拖出来:他的身上有三个窟窿,可是血又把这窟窿塞满了。 然而象阿土这样的黑骨头,现在是继续着,一天天地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出现了。 黑骨头 黑骨头,黑骨头,志新中学六百多男女学生都晓得这黑骨头了。 这个声音好象冬之到来似的悲惨而普遍,这校内无论那个学生,都在这声音里失去了春之快乐。 这个景象到现在还只有一个星期,但这声音的蕴酿,却快有一年了。 这一年的春天,这省城里唯一的大操场,现在是围着十五个中学的学生和许许多多来参观的人,都注着全神在看十五个学校里的选手八百码赛跑的决赛,一种欢呼,一种急切的不断的步声,和几万颗心的异常的跃动,把这平时静寂空虚的大操场全改了样。这样经过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到了最后的一圈,全场人象在等待一颗炸弹就要爆发似的眼瞳里都飞着火花。 突然,象暴风雨似的拍掌声与欢呼声振动了全个空间,尤其是志新中学里的一般学生,象发了疯似的高兴,因为志新里的选手陈人杰夺得了这次决赛的锦标。这时陈人杰象一个死尸似的全手搭着救护队的肩膀缓步着,志新里的校长和教员都急切的过来围着他,象情妇一般的慰问着,同时,在这狂欢与热闹中,有一个带着更深切的希望的灵魂,从志新学生集团中过来在他头上不住的在飞绕。 从此以后,陈人杰是全校六百多学生最注意的一个人了。 离运动会不到一个月,校园的极东的一排柏树背后,平添了一对影子,一个带着更深切的希望的灵魂,现在与陈人杰的灵魂结合了。他们想瞒过同学的眼睛,但许多同学早已在暗地里带着艳羡在私议了。 “一个是这样美丽,这样聪明的皇后;一个是新近夺得全省赛跑锦标的运动家……” 他们俩的恋爱热度,一天天的高起来;同学们的谈论,也渐渐地在深起来,而涉及他们俩各自的环境了。 “马世英的父亲,是这C省里最有名的绅士,现在是做着总商会会长,她底母亲是从前这C省里做过省长的女儿。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当世英是他们俩二十年来唯一的爱情的结晶,他们俩所开的最美丽的一朵花,所以她每天都是用汽车送她到校里来,又用汽车来接她回去。真比世人希望了几万年从不下来过的月亮里的精华还要珍贵! “但陈人杰的父亲,却是一个泥水匠,也是泥水匠的儿子,虽于前年被虎列拉杀死,手下却已多了几个汗血钱。他底母亲也是泥水匠的女儿,他们因只有这一个儿子,人杰又不肯做泥水匠,所以决了心培植他到了高级中学里来读书。不过他父亲虽遗传了几个钱给他,同时却也遗传了一个混名黑骨头给他。他虽不愿接受,但他底亲戚邻人都只晓得他的名字叫黑骨头,就是他底母亲因为便利起见也喊他黑骨头了。” 这个谈论已渐渐在扩大而传到了他们俩自己的耳鼓里了。 虚荣与恋爱在世英的心里已起了争斗,悲哀已渐渐地在消蚀她的美丽了。 “唉,人杰,你为什么要生在那个家庭里呢?倘你也象我一样的家庭……唉,你为什么不去禁止他们喊你黑骨头呢?这黑骨头的名字谁给你取的?唉,人杰!……倘这是他们侮辱你的,啊,你告诉我,你的家庭,这一定不是你,这黑骨头一定不是你,人杰!你是我们全省全校最光荣的一个人,你将来一定是一个伟人,你有健全的身体,你有丰富的知识……唉,难道你果真是泥水匠的儿子黑骨头吗?告诉我,告诉我,人杰!我但愿你不是……唉,黑骨头。”世英虽日日夜夜这样想,但终于没有对人杰说过。 放暑假了,人杰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了。他们只通着信。 人杰秀丽的字,与美化的言语,使她全忘了黑骨头这一回事。但到了下学期他们俩到校里重遇见的时候,这黑骨头的影子越深的刻入她底心,因为他枯瘦的脸已被她发觉他的内心的悲哀了。 人杰对于功课完全懈怠了,无论在教室里,在宿舍里,终是很忧郁的坐着,他的步履也比普通同学还要缓慢而无力,他的眼眶里水淋淋的好象终日带着泪水,许多同学对于他从前夺得锦标的事全忘了;而反借着Like a rich jewel worn by a black-amoor的讥笑的口吻时时到他底面前来恍荡。他们俩会晤的次数也不知不觉的在减少而疏远;但一到见面时表面仍旧象先前一样的表示着爱恋,并不说些什么。 寒风带来了冬之凄惨,驱走了春风飞长的绿色世界,志新校的养病房里来了一个病人,因为他受了一点儿寒。 但真奇怪,这一点小病,连医生也不注意的小病,而在第三日的下午突然与世长别了。 在他去世前一点钟,他写了一个条子给病房里的茶房,继着茶房领着一个女生进来。 象有豫兆似的这女生的心无端的很利害的跳跃起来,好象一个鬼的影子缓慢的移到他的床前,一种爱恋催迫着她更进的去安慰他,亲近他;但一种虚荣却使她迟疑着不敢前进。 “世英!”好象在深夜的静寂里从他底惨白的唇边硬钻出了这沙沙的声音。 “人杰!”同时有一个娇柔而带着无名的痛苦的应答。于是沈寂又笼住了他们,而两对带着各异的痛苦的眼光是接触着了。 但在她的心里爱恋与虚荣还在争战的刹那,他突然鼓着勇气,坐了起来,握住了她的手,泪象寒风里的落叶般的滚下来,心底里深藏着的秘密,完全在这短促的呼吸里变成了声音! “世英!我有了你的爱恋,虽死也觉得愉快。我晓得恋爱是盲目的,那时我竟没有尺量到自己的环境,就是现在,唉,就是我清醒时;但你的爱恋已缚住了我。我不能摆脱,我没有这勇气!世英,你一定已听到我是黑骨头,我是泥水匠的儿子。真的,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生在泥水匠的家里?我是泥水匠的儿子,我是黑骨头,这个世界里我是不配你的爱恋的。世英!我只有感激,我只有感激你的盛情,但我希望你从此绝了这个念,因为我们的结合在这个世界里只会得到痛苦。我爱你,我不愿害你,世英!我在这个世界里已不久了,希望你得到一个同一环境的人!……别了,世英!” 他的声音逐渐逐渐细淡,眼泪也流完了,身子突然软倒在床上。 世英一直惊呆的看着他,到他软倒在床上时,才突然放声的哭了。她伏在他身上,在他冷白的唇上亲着吻。她这时虽已证实了他确是黑骨头,泥水匠的儿子,但这时的虚荣,却已被最高度的爱情驱走了。 在医生验明后,晓得他是自己服了毒死的。 黑骨头,黑骨头,从此这个声音变成冬之到来似的悲惨而普遍,使志新中学六百多男女学生都在这个声音里失去了春之快乐。 牺牲 夜里,敲过了十二点钟,林亦修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一直向萨坡赛路的那头,尽力的往前走,显着歇斯蒂里的神气。这条马路是已经冷静了,空阔地,没有行人和车子,只高高地吊着寂寞的街灯,到处堆满着黑暗和许多神秘的影子。很远,都可以从他的脚下,听见那单调而急促的皮鞋的响声,以及他的瘦长和孤另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着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门汀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惠生医院”的照牌,成为他迫切要求的一个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喔。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地躲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也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便是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又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地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恐怖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又是那已经发生的事实,却明显得象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且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的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这夜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过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照牌,便飞一般的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么?”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朦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差不多五点多钟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十二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十六、十八个钟头了。产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已试验过两次了,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的太太的话增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个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象没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 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女人的打胎通通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是半个日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十八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尖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恐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返返覆覆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已经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象,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一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两种感觉:他知道她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同时又知道她还生存着。 他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第一眼,他看见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脸上被黯澹的痛苦朦蔽着,眼睛闪着失神的光而含着泪水,两只手紧紧的压在肚子上。 “迦!”他喊着,一面跳过去,俯在她身上,用发颤的嘴唇吻了她的脸,她的脸发着烧——一种超过四十度的病人的烧,几乎烧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张开眼睛,无力的对他望着,慢慢的又闭住了。 “迦!怎么呢?你?还痛么?”他低声的问。 她好象嘘气一样的吐出声音: “一样。”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看有没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现在计较它做什么呢,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在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那可以省一百多块钱,我们可以很舒服的过两个月。并且,我就是为省钱,才吃这个苦头。现在已经吃了,当然要省钱。何况——我们到那里去找这么多的钱呢?” 他深思地沉默着。他的心里象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所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是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也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末,到那里去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得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是早就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她摇着头,一面从她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尤其是我们目前的工作正在紧张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她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很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青,不是么?” 她微笑地点着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地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到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绝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地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象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压迫,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掉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的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搔着,仿佛他要从他的头脑里抓出一种方法——使她平安地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拚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着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些。”她勉强的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象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她的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作着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离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自己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一面关心的问: “这么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她自己的手去继续他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她,又吻着她的脸。 “阵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都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子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澹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惠生医院,那胖脸的医生,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地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痴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唯一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的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处置这个可怕的事情,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好象他已经不是一个有思想组织的人,变成很笨很蠢的什么动物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的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他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的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一群猪!”他一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一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决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她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她安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觉得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一股熟烘烘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一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脏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象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还烧得厉害呢,”他一面盖着棉被一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地张开眼睛,含笑地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她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地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饭吃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一层阴影笼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地从她的额头上沁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上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一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的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怎么办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叹息的说。 “不要紧。”她又微笑起来。“我们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没有小孩子,我们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们都还年轻,等‘我们’成功之后,再生一个小孩子也不迟……”她的微笑使她的话变成温柔而且可爱。 他同情地吻着她的脸。他也浮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带着感激的意思说: “迦,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资产阶级的女人是不同的。你很能够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不是么?我们好几年以来,都常常说着我们的小孩子,现在我们有了,又把它打下去,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说呢?” 她笑着点着头。 “是的。我们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个小孩子还重要。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着望着她,安静地听她的话。可是她还要说下去,忽然把眉头突的皱起来了,同时把眼睛闭着,忍耐着强烈的痛苦…… 他吃惊的问: “痛么?怎样呢?痛么?” 她惨然向他点一下头,便重新开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虚弱的说,把手用力的压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着她。刚才的一点和平又消灭了。那焦急的,苦恼的情绪又开始在他的心里扰乱着。他一面同情地吻着她,一面暴燥起来。 “混蛋!……”他骂着医生。 “替我摸……”她说。 他答应了,可是那一种恐怖又使他怀疑着——这样是不是会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时时都停住他的工作,一面痛苦地想着这可怕的事情,一面问: “怎么样?唉!” “好点。”她回答,有时只点一点头,眼睛也没有张开。 随后她的呻吟变厉害了,变成凄惨的声音,挣扎地哼着,显然是和死作着激烈的奋斗。 他完全陷在苦恼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设想的想着。 楼下的自鸣钟响到楼上来,清亮的响了四下。他听着,好象听一件秘密的革命的消息一样,用心的听。这时,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将给了他什么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满着黑暗,沉沉的,不会有天明的默着。仿佛有许多魔鬼之类的恐怖,潜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里窥探着,要跑了进来。一切东西在他的眼前都变成可怕的样子……他的神经被刺激得有点错乱了。 时间是悄悄的继续的向前走,整个的夜不使人得到一点感觉地随着时间而消失。曙光从黑暗里钻上来。沉寂动摇了。晨曦之前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来。窗外的黑暗在变动着。 迦璨的呻吟继续到这时候:五点钟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几声,于是昏迷去,同时她的胎儿落下来了。 “修!”一分钟之后,她恢复了知觉说。 他立刻跑过去,吃惊的望着她异样苍白的脸,发呆的问她: “怎么的,你?” “下……下来……了。”她勉强发出声音来。 一瞬间,旋转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来。他简直被欢喜弄成糊涂了。他惊讶地浮出了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脱口的说。 “赶快,”她的声音低微地——“把棉花拿来……”同时从她的惨白的脸上现着痛苦过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张起来,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仿佛从他的心里吹出了一个窒塞的东西,觉得他在一瞬之间轻松了许多重负。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药布拿过来。 “我动不得……”她低声的告诉他。 “让我来。”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开,把她的身体移向旁边去。一团鲜红血块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着。他好奇的看。他一面把脏棉花拿开了,又把新的棉花铺上去。在另外一块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给我看一看。”她张开眼睛说。 黄色的灯光照着这一个未成熟的人体…… “象一条鱼。”她审视着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唉,是一个女的。” 他的心情又变化了。刚刚的。没有出声。望着她,又望着打下的她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它保存起来?”她说,说了又改口了:“唉,留它做什么!” 他默着,感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的心情在心头流荡着。他想起许多神话里的爱的故事,许多小说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的可爱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说话?”她望着他。 他勉强的笑了。说: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下身,吻着她的脸。 “你难过么?”她低低的问:“你怕看……” 他点着头。接着问:“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点,但是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说,“你吃点益母膏吧。”说了便跑到桌子边,把火酒炉子点着,把热水壶的开水倒在一只小锅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红糖的纸包打开。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过来向她说,“我呢,我愿意忍耐一点,不要再使你吃苦了。这一次,我们简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那末,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说。 “不。这一点苦是应该吃的。” 水开了。他跑过去,冲了益母膏,倒了红糖。 “吃一点。”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来。 可是她喝了两口,便完全吐出来了。 “喝不下去。”她皱着眉头说,同时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 “医生不是说,胎儿落下来就要吃么?”他怀疑的问。 她无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经平静的呻吟又开始响起来。身体上的热度又增加着。她又用力的压着肚子上,苦痛地闭着眼睛…… “怎么,又痛起来?”他惶惑的自语一般的问。 她摇着头。“不要紧的。”她说,呻吟的声音越扩大了。 “为什么胎儿下来之后还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没有把握的疑虑里,想着,焦燥着。 五分钟之后她又突然喊了一声,接着便虚弱地晕了过去。那苍白,异样可怕地重新笼罩着她的脸…… “又下来……”半晌,她带喘的说。 他惊疑的看着她,又开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过来,有点好笑的叫了:“是胎盘!胎盘!”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听着也笑了。抚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说,“我们连胎盘也不知道呢。”便笑望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没有经验。唉……现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着。她的热度已经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张开眼睛来望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燥之火也熄灭了。只留着痛苦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头上。 “这只能够一次。”他过了许久说。“这一次已经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地望着他。 “一次……”她说。 “你也瘦了许多。好象害了一场大病的样子。”他爱怜地说着,给了她长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经黎明了。市声隐隐地热闹起来。弄堂里响着刷马桶的“沙沙沙”的声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灭了。晨曦的影扩大到房子里面来,现出了物体的轮廓,和一些脏的药棉和药布丢在地上……各种东西都现着经过了暴动的凌乱的样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一睡吧。”她倦声的回他说。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着。不要管我。”他一连的说,轻轻的拍着她。他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