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阳光里,他走到他幼时的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1969更新时间:23/03/02 14:03:05
在充满着琉璜质的潮湿的空气里,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发现许多可怕的毛虫和许多壳类以及脊椎类的小小的动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触的想。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急促的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仆人。他站着,问: “你看管这个花园么?” “不是的。少爷!”仆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爷。” 他一看,的确,这个仆人穿得很干净,不象园丁。 “谁管这个花园呢?”他又问。 “没有人管。” “为什么呢?” 仆人追忆地转一转眼睛,便指着一只树根说: “自从,太太房里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树上,这园里出了鬼,老爷就不许人进来。” 他听着,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曾发生过丑恶的故事了,但他不愿意去知道它,只怜悯的又环视一下这园子。 仆人又接着吞吞吐吐的说: “少爷,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里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点难过的冷淡的说。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声。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却把他叫住了: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嶙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象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插满着许多年不用的干毛笔,……他忽然听见他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象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多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的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睨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只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庄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揉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向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 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是想看看我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象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象从前的样子。” “不要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的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