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乡村里便布满了这新闻:“万兴豆腐店老板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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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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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字数:15107更新时间:23/03/02 14:03:04
听到这新闻,小二更觉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想,纳闷起来。
于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新的思想,就缠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板把他丢到河里去,为什么又说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从此后,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只刚刚听见到河水的声音,他就打转了。并且他一路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因为他随便一转眼,总容易看见到那夜里的情形,那两个黑的人影和一个更黑的东西。
他常常觉得,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丢到河里去,没有哭,还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给别的男人,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观音堂,这事他没有对地保说过。
有一天地保便问他:
“小二!观音堂的老道士说,他许久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这对么?”
小二便变了脸色,眼睛发呆,因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来,他好象又看见到那黑的人影……
看样子,地保便发怒了,他粗声的说: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么这样躲懒?”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说。
“那末,为什么不打到河那边?”
“我……”小二怯怯的,声音带点颤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现出轻视的样子。
“怕……你从前不是曾打到观音堂么?”
“从前……我是现在才害怕啊!”
地保问他为什么,他便把那夜里所看见的,毫无隐瞒地统统说出来,他已经忘了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板的亲戚。
地保皱一下眉头,但他马上就镇定着,他并且要小二今夜还照样替他去打更,于是他匆忙地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挑甘蔗到市上去贩卖的老头子,走到观音河的东边,忽然发现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丛里,脸朝天,颈项和胸上溅满着血,一只眼睛变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面。他在身旁,许多青草被脚板践得靡烂,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两片,杉木棒抛到远远地,油纸的灯笼被什么东西压扁了,那半根的蜡烛上麇集着一群蚂蚁……。
这老头子把这一个可怕的发现,就随着他沉重的两筐甘蔗带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么人杀死了!”
用含笑的声音嚷着这句话,于是由一人传十人,十人传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乡人都知道了。
然而,这些人,对于小二这非常的死,虽在某一瞬中曾现了诧异,但跟着,并且长久的,是冷淡的漠视。好象大家都忘了,在这乡村中,曾经许多年月有过小二这一个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劳动着,辛辛苦苦的在别人面前。
倘若有人忽想起小二,只因为这人有了什么费力的事体,须得有一个肯耐心耐烦的卖力气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着,在闲谈中,算是一种开心材料的,欣然大声的这样说: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土地庙
在梨城,从东城门到西城门去,要是贪图省路的,不由宽阔热闹的大街,而走那弯曲的僻静的小巷,那末就要经过状元坊,并且在坊之中间会见到一个土地庙。土地庙,这是很古旧的了;红色的墙已罩上灰色,许多处都现着砖的崩落,而其中凹的地方,便给许多聪明的鸟儿选去作巢,因此就密密杂杂的印着鸟粪的痕迹。在庙里,差不多那所谓土地者,以及和他并排坐着的他的夫人,只是辨别不出男女的,褪了刷金,泥巴也掉了,露出人形的木架来。至于为土地壮色的马和马夫,差役等,就很久之前,为了几个乞丐过冬的缘故,连木架也没有了,只剩得壁上的香烛的余影,使人还模糊地认出这是他们昔日所站的行列的地位。其次,如土地面前的横案,这在当时,曾点缀着许多金的蝙蝠,曾威严的排着签筒,卦壳,烛斗和香炉之类,并且曾无愧的接受过许许多多活动的人们的礼拜,但是现在,倒塌了,象死的牲畜一般卧伏着,度那寂寞的无穷止的日和夜。再其次,那香火道士所住的房间,却不象昔日的阴暗,是完全明亮了,通着天,受日光和风雨的照顾,地上便生满了野草:这因为也不知是几时以前,贼偷走了瓦片,地保便愤恨地又把那房间的木料去变卖。总之,象这个土地庙,是已经象悖运的穷人一般,被公民所遗弃或忘却了,几乎成了冷落的颓败的废墟。——其原因是一般人,在许久之前,就狂热的倾心于娘娘宫,那娘娘是一个塑得又年青又漂亮又妖冶的女人。
这庙宇在许多年中间,就是那男男女女乞丐的归宿场所。
也不知是起自何时,住在这庙里的乞丐便搬走了,因地保引来了另一群人;这个庙于是就闹热了起来。
但是这热闹,虽说是发生在土地庙里,对于土地却无益处,有利的只是地保——他每天都因此喝得酩酊,并且打鼾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造成这热闹的,是斗蟋蟀。
斗蟋蟀,象这玩艺儿,凡是梨城里面的住民,为了难考的遗传的风俗,只要是得有空闲的,不论是贫富,便都耽溺于这种娱乐——是变相的一种牌具,因为在两匹小生物奋勇的碰命之后,这些人就得到他们赌博的胜和负了。
这土地庙便是属于贫民的这样赌博的机关。
赌博的时候是从太阳上屋直至于太阳落山,主其事的自然是地保了。
地保的为人本来是懒惰的,他平常对于职务上所应负的捉贼和捉奸,甚至于听到什么人命的案子发生,也依样是毫不关心的,睡态浓浓的咕噜着——
“又是这一回事!听也听得厌烦了!下辈子倘再做地保,我宁肯在地狱里捞火锅……”
然而自有了那无本而得到厚利的营业,他就变样了,勤快而且固定的,在东方发白的时候,便带着酒的余味醒来,溜下床,粗的手指擦着疲倦的眼睛,朝向天上,看那远处的太阳初升的红光。倘若是阴天,辨别不出准确的时辰,那末他就赶忙的跑到土地庙去打扫,尤其是把几条长板凳有规则的排列着,他觉得那些赌客们就要来到了;他心想:“前天是三百二十文,昨天只得到二百五,可是今天……?”
他是天天希望着能得到更多的红利。
有一天,当他从烂醉的熟睡中醒来,他忽然听到滴滴达达的落雨声音。他的心就不自觉的受了惘然的打击。他以为象这样的天气,赌客们将不愿冒雨,斗蟋蟀的事是必定要休息了。他想到没有间断过的那土地庙里的热闹,这时忽然变到了寂寞,其凄凉的景象仿佛就是他自己的心境,所以为了左右“三百文”的无望,对于雨,就发生了带点恼怒和诅咒的感觉。
“我又不种田,我并不盼望你下雨呀,我的老天!……”望着绵绵不断的雨丝,他反复的这样想。
终于那一种从不曾有过的聪明,忽然来警醒他,在他的脑筋里,就仿佛有一个声音很响亮地在叫:“甭发呆,爱赌博的人是不会怕雨的!”
“这也许——”他想。于是从失望的怅惘和恼怒中,喜悦就盈溢了;他套上那黑大布双鼻头的本屐,卷上两重裤脚,打着黄赭色漏洞的油纸伞,踉踉跄跄,又担忧又欢喜的走往土地庙。
在模糊的烟雨中,刚刚望得见庙宇前面的形象来,他就极了眼力去看那大门——这象一个黑的无底的洞。他忽然快活了;因为在他昨晚回来时,那两扇虽说是破坏得不结实的大门,却是由他亲手带关得紧紧的,那末,现在被敞开了,不消说那里面是来了赌客。
另一面,他又在疑虑,他恐怕是小偷或乞丐把这大门打开的;他的脚步就更用了力。
然而那可爱的复杂的声音,尖锐和清脆,听惯了的蟋蟀的叫鸣,终于象一个天使,把不能言说的快乐降到他心中了。
“幸而……”
他一直想到庙门前。
许多高低的声音就向他叫嚷,他恍然觉得,好象自己便成了一个大人物,受着这众人的热烈的欢迎。
他一眼就瞧见,那每张的长板凳上都坐满了人,还有许多人都蹲着,站着,或用肩膀和背脊,在那差不多是黑色的墙壁上靠着:这真使他吃了惊,因为他梦想也不到在这样落雨天,他的顾客们会增多到数倍,显然要把这庙宇挤倒了。
他嬉笑着向众人点点头,一面合拢他古旧的油纸伞,放下裤脚,木屐在门下的石板上发出吱吱轧轧的响。
“来得太晚了!”他抱歉的说;油纸伞就在空中一去一来地摔掉那剩留的雨水。
“还早。”有人回答。
“还不到九点钟吧。”这是他的一个熟客,王老四的声音。
“怎么还不开场呢?”他问,把笑脸向着众人。
“等着你……”
“幸而……”他心想;接着就大声说:“这样客气……那末,现在就开场,甭把天等黑呀。”
大家在闲懒的状态中,到这时就活泼起来,好象每个人都见到什么稀奇的可喜的事,那样的眉飞眼耀,挨挨挤挤地聚集到土地的神龛前面;这阴沉的冷落的庙宇就流荡着快活的空气了。
所谓“场”于是开始了。
地保的心中就快乐的想:“今天,这样多人,当然不止三百二十文了……”他并且以为至少也会得到五百文,那末今夜到三盛酒店去,决心的要来一斤净高粱酒,分做两小壶,以及除了平常的酱豌豆当做下酒物之外,还可以称三两腌猪杂,和十根红糟鸭舌头……。
蟋蟀的清脆和尖锐的声音,从围绕在他四周的人身边,不断的响起。
他高高的站在那塌倒的横案上面,大声嚷:“头一场,谁来?”
“我!”同时便有许多人回应他。
从人中,拉开肩膀,抢着往前来的,是王老四;他走到地保面前,蹲下去,在一个小小的木箱子旁边,从袖口里面拿出一节四寸多长的竹管,把一匹花黑色的蟋蟀,放到箱里去,这小生物就豪放的,坚实的,吐出寻衅一般的声音振翅叫着。于是其余的蟋蟀,同时在许多人的身上,便急烈的高声应和;人的脸上也分外现出一种动心的兴奋的表情。
接着便走近两个赌客,也类乎工人模样,都用高兴的,又带点思虑的眼光瞅着王老四一忽又注视一下那正在得意地扬声的小生物。
“咱们来,”那个年约四十岁的颔巴上满着髭须的赌客说,从口袋中就拿出了一把铜钱。“来二百怎样?”
“行……”王老四回答,也伸手到口袋去掏钱。
四百文交给地保做保证了,那工人模样的赌客就从竹管里,放出他的那纯黑色的蟋蟀,这小生物又特别的用力叫着,张开翅膀,示威似的,跳到木箱子去。
原先的那匹,见到这忽然奔来的敌手,就也雄声的叫着,瘦小的脚儿有力的做了稳健的姿势,又好象是训练它的战斗力一般。
密密的围着这木箱的人们,差不多每一个的脸上都浮出兴奋的喜色,并且把眼光都集中到箱里去,会精聚神的盯着那两匹雄赳赳的,同时又是极可怜的无知的小生物。
于是这一对蟋蟀就为了满足人们的欲望,由地保这个公正人——用一根高粱草的细末,驱使着,诱惑着,引到命运的最阴恶中去,而开始那拼死的战斗了。
本来是毫无伤害的意思,但因了人的玩弄花色和黑,当黑纯色这两匹蟋蟀脸对脸相遇的时候,就各自雄雄地振着翅膀,厉声的叫,并且张开嘴,露出那小小尖利的牙齿……
这一对小生物在搏斗着。
许多的眼光更集中了,每个人在惊疑不定的脸色上,也更显出心的喜悦来。
地保的眼光虽说也集中在那一团小小的黑点,但他的脸色却与众不同,是近于超然的,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气,这自然是因为无论谁胜谁负,对于他的红利——抽头——是毫无增减的缘故了。
在疲乏中,这一对小生物又奋勇的坚持到许多时。
最后,那纯黑色的终于怯了脚,声音低下来,敛着翅膀,逃跑了。
黑花色的便乘机进逼,追逐去,一面更其雄壮的,发出胜利的威武的叫喊。
到这时,全场的人都从静寂中飞出满足的快乐的笑声;地保赶紧把高粱草的细末去保护那败者;工人模样的赌客就失意的放下竹管,那无声的蟋蟀便默默地进去了;地保于是得了五十文,铜钱沙沙的响着放到口袋去。
接着,便来了另一个人,又和王老四继续这玩耍。
同样的,人的赌博和小生物的搏斗,一对一对的交换——接连着胜利和接连着失败,不断的,象流水一般,这个去那个又来,一直演到了天黑。
当赌客们高兴或懊恼的走散了,这刚才热闹的土地庙里又孤另的剩到地保一个人时候,他便蹲在那倒塌的横案上面,一五一十的数他的铜子和铜钱:他的心中充满着新的快乐的彩色。
“幸而……共统是六百三十四文。”他想,摸着口袋,是硬的凸凸的一团。
这过分的满足遂给他难以言说的快乐,于是他忘记了油纸伞,嬉笑着,带点悠悠然的神气走出土地庙,(天晴了,)望着稀稀朗朗的初出的星光,梦一般的飘到三盛酒店去;他想着:红糟鸭舌头,腌猪杂,一斤净高粱酒,……
已走了十余步,那快乐又把他转过脸来,他看见那迷糊在暮色里的庙宇,仿佛那里面还拥挤着赌客,盈溢着人的笑声和蟋蟀的叫喊。
这一夜他惟一的梦又是土地庙。
坟
显得更沉寂的,正因为是不久之前曾经过了热闹,在这样的刑场中,一个警察监视着四个工人,收拾那被击了三枪,断了气的一具死尸。
时候是薄暮。
阳光的余辉,放荡女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间,倏然消逝了,那黯澹的暮色,从东方模糊的树顶上,慢慢的,就笼罩到这刑场来。
刑场是一片漠然的平地,只稀稀的长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体的线条,而现出削长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忽然,警察象是自语,却把这声音加了力量,响到临近的那四个工人耳里。
工人们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静默地,拉起那尸体。
尸体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这显然在受刑时是跪着的。已经失了脸部的轮廓,只在后脑上和肩膀边,还留着白的脑汁和鲜红的血。
一个工人就叹了气。
另一个说,“早上在大前门游街,我还看见他……”眼前便现出许多兵士,密密地,非常严重的,押着一辆木板车,车上绑着一个二十多岁,英俊,强健,但是已经受伤而现着愤怒的少年,毫无畏缩的昂着那沉默的脸。
“是为了我们——”这是悄悄的声音。
又一个却用深沉的语调说,“死算个什么呢?”
“快点呀!”可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便传来那警察的不耐烦的吆喝。
工人们就又用力,拖起尸体了。
两个人抱住那笔直的僵了的手臂,另两个人抱住那卷曲的腿,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地面,低低的,悬空在这四个活动的工人中间。从那变了色的狼藉的颈项上,时时滴下了一些,水之类的东西——分不清是脑汁还是血。
在附近,预备着单单为这样的死者躺着的床,这就是曾经送过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到坑中去的一块板,虽说这板是白木的,却已经染上无数重黯澹的颜色了。把尸体放到这床上,工人们就套上绳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们乏力的,叹息一般的哼,调和了脚步;警察默默的跟着。
不久,空间完全变成了一个黑的夜。
到处看不见一点月亮,一点星光,一点灯火,……这原来偏僻的旷阔的刑场,于是,就好象是一个无涯际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尸体,工人和警察,也成了这样黑的小小的一团。
然而同样是送着死尸,工人和警察却具着两样心情;警察时时这样想:
“倒霉!这样黑的夜,又在这样的地方……鬼!”
工人们却始终是叹息一般的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着,象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认出了那个新开的,深坑似的坟。
这地方有许多草丛,响出了许多寂寞凄切的虫鸣,更显得这无边平原的荒凉的夜。
“怎么不带一盏灯来……”警察诃责似的埋怨说。
“老总,”一个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没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点生气:然而那怒色的脸,却被黑夜掩住了。
“前面就是的!……”这是另一个工人的调解。
警察便忍住气。
“这样黑!”好久他都在这样呐呐的自语。
于是到了坟。
坟,虽说是新开的,深而且大,却已经填上了许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义的被害的尸体。并且,又因为几乎每天都填的缘故,在那里面——如同垃圾一般堆着的残尸之间,便隐隐然喷上了冤魂似的,一种人肉腐烂的气味。
警察便赶紧掩着鼻子,站到远处去。
工人们便寻机来相议。
他们互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好久。
“就这样,”这是最后的议决:“去找一块树根或是石头来……”
警察的不耐烦声音又传来了:“快点呀……丢下去就完了,那死家伙!”
工人们不作声。
随着,在这样坟的深处,响起了一声,微微的却有很长的尾音,悠悠荡荡的向夜飘去了。
“走吧,”工人说:“已经丢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这句话,赶紧杂在工人中间,因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后的混着走。
又象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许多时。
当一见到灯光,警察便潜然欢喜,这欢喜,是属于那偶然逃脱了恐怖的一种平安的感觉,于是他胆壮了,脚步便有力起来,冲着向前走去,竟不回头来看一看。
警察不见了,工人们便转了身,走向那原来的路。
夜依样是深黑的。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开展来,是淡白的银光的颜色,如同一只大鸟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于是在这平原中最荒凉的一处,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杨树下面,便发现了一个土堆形状的新坟。坟前插着一块木牌——
“××××八月十三日遇难的。”
坟的四周是一片静寂,再远处是地平线。
不久,从地平线的那一边,活动了几个黑的小小的点,这黑点,慢慢的,随着晨曦的开朗,放大来,现出人的身体的轮廓。
那四个工人来到了。
他们坐在坟旁,带着走远路和失眠的疲倦,垂着头,大家没有说话。
太阳出来了,象一个鲜红的血球,而且是眩耀的,升上去,于是,这平原,便仿佛铺上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毡,也盖到了坟上——泥土是湿的。
“昨夜下雨了么?”
“没有下吧。”
“你瞧,土是湿的。”
“那也许——”
“这不行?下起雨,土崩了,恐怕以后要露出骨头来……”
“有砖,或者洋灰,那就好了。”
只说这几句,四个工人又都沉默着。
这时候,激动在他们心中的,是同一的情绪和同一的思想,也就是一种爆发生命的火焰在每一个灵魂上燃烧着。
工人每天都到这坟上来。
他们来,并不为什么目的,只是抱着一种希望,一种伟大和光荣的希望;所以他们的眼光总是在坟上细细的观察,并且在坟的四周的地上寻觅着。
然而每次他们都这样的失望了:坟上并没有人放下鲜花的圈,也没有表示同情和哀悼的任何记号,地上更不见有别的晃样的脚印。显然没有一个人来,这失望便变成强烈的创痛。
一个工人便因此悲愤了:
“难道,永远得不到同情么?”
别一个也愤愤的说:
“为什么,连自己的人也不见一个呢?”
“享福去了!”是悲哀的讥笑。
“鬼家伙!”这声音更充满了愤恨。
于是便又沉默下来了。
呆呆的看住这土堆的坟,他们——这四个工人们,刀刺似的,确实的感到,人类的心是一个饱满着自私的,势利,冷淡,惨酷,一个超乎禽兽的欲望的深欲。
只有时间悄悄的在他们身边跑着。
另一个清早。
那四个工人又来到这坟上了。在他们不能免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一个活动的影,飘来了,原来是一只乌鸦。这鸟儿,有着人性的灵感似的,飞到了坟上,而且慢慢的徘徊着,叹息似的叫,现出非常感伤的,悲哀和留恋的样子。
看着这奇怪的乌鸦的光景,工人们便突然受了一个极大的感动。直到那鸟儿长叫一声飞去了,不见了,彼此才抬起头来看着,才觉得脸上都满着眼泪的痕。
一种沉痛的声音便叫起来了。
“可怜,真可怜,反给乌鸦先来这坟上!”
另一个便兴奋的咬破了手指,就用这涌出的鲜红的血,在坟前的木牌上画了一个乌鸦的形状。
大家便发狂似的大声喊:
“人类呢?”
接着来了回音:“人类呢?”
平原更觉得荒凉了。
是一天下午的事。
突然象什么怪兽的发疯,在这渺无人路的平原上,从远处,飞起了一道弥漫的尘土,随着便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奔跃的声音,是来了一大队灰衣的兵和黑衣的警察。
这队伍化作一个圆圈的线条,密密的,围拢来,包住了这个孤伶的坟,和坐在坟旁的,正在叹息和愤怒的四个工人。
从此,这个坟前的木牌和工人就永远不见了。
坟剩着,依样是土堆的。
于是经过了若干年。
恐怖的空气是消散了,一切的一切也都变迁了,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时代。新的时代,然而是,由于明显和暗地的,牺牲了无数活跳的生命而得来的一个代价。在这个时代里,的确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许久落着霉雨而忽然看见了灿烂阳光的晴天。
人们呢,也就非常快乐的生活着,为了这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着创造这福利的那个一个最高的人——其余的全忘却了。
社会的建设也从那城市,野外,慢慢的发展到这个平原去。
不久,有一个非常富丽堂皇的咖啡馆兼跳舞场,便巍巍然建筑在那个土堆的,已经在满着荆棘的坟上。
坟就永远消灭了。
毁灭
在秋天欲雨的夜里,贼似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木匠爬出了城墙;因为心慌,他刚刚把脚踏着了实地,转过身,便绊住了砖头,跌倒了,手肘和膝踝都发出痛楚。但他立刻便站了起来,没有去抚摩那伤处,只赶忙的捡拾起斧头,锯,锥等等,匆匆的便开起阔步了。他是很焦心的牵挂着家里。
在平日,太阳初落时,他便到家了;这一天,散工也是一样的时候,但他却等着工头发工钱直等到夜晚,城门早就关闭了。
向着他回家的路,是隔于大河和田野之间,一条蛇似的仄小的堤。堤上有许多地方已经塌倒了;在堤边,稀稀朗朗的立着一些树,隐于黑夜里,很象什么泥塑的鬼怪的影。天空中只有一颗星光;这一点唯一的光芒,既是小得象一粒萤火,又旋闪旋灭,散出不安定的一种凄凉的青光,显得四周围是笼罩着一望恐怖的黑幕。幸而这堤是他常走的熟路。
虽说他不曾从堤的缺口处滚到河里和田里去,但也颇费力,而且提心,张大眼睛,不敢疏忽的看定他前面的路。
他也时时慢些走,仰起头去望,却都看不见他自已的茅屋;因此他的心便焦急起来。
为了焦急,他的脚步更开得阔了,耸起肩膀,那斧头和锯之类,便相撞着,时时响了“杀杀”的声音。这样走着,他的两胁和额上已沁出汗来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中断过这思想:“那孩子——可怜的小动物——算来该是这两天里就出世了……”一面想,夹点叹息,脸便忧愁着。
很慢似的,但也走到了堤的转角,在这里,他看见那稻草和柏树合盖的亭子,便不禁的欢喜起来,因为这下面的一边便是他自己茅屋的所在。
他快步的穿过亭子走下去了。这时他一眼看到了那茅屋:在几处稻草的罅隙之间,隐然闪烁着淡淡的灯光,他觉得异样。
“怎么,”他想,“这个时候,还点灯,三嫂还没有睡去么?”
于是走近了,便推一下树枝钉成的门,——门是紧紧的。
“喂,三嫂!”他叫。
屋里没有回答。
“三嫂,开门呀!”他放大了声音。
屋里仿佛有一些响动。
“开门呀……怎么,睡着了么?”并且打起门。
屋里便响起带喘的叹气,和一种极困难的迟缓的脚步。
他疑惑的站开去,静静的听,带一些猜度的心情,好象在这屋里,将发生一种可怕和担心的事。
门开了,同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便倚在门边,在昏昏的灯影里,下半身也显然赤裸裸着,腿上流着血……许多血已流到脚胫上。
这真使他吃惊不小。他慌张的去看,觉得原来很粗壮的妻,这时却现着瘦弱的,满脸泪,疲乏,苍白,几乎是死人沉默的脸。
他想:“这一定是的!”在心中,便充满了贫苦和哀怜的情绪。
他默着望他的妻,这女人便一步一步的走进去了,那满着血污的精光的后影,便给他许多怜惜,歉仄,以及自怨的心情。他心想,如果他不是个木匠,而是——无论是那一种人,只要有钱的,那末,他的妻该不会在生产中这样吃苦吧。想着,一面关了门,放下那肩膀上的家伙,便问:“什么时候发动呢?我想你一定累死了!”随着便叹了气,走拢去。
“上灯不多久的时候——”他的妻乏力的说,人已经挨到床上去,软软的躺着。
他又叹一口气,站在床前,望着他的妻,现出属于感伤的,但又不知怎样去表现的一种很笨的恩爱样子。
他的妻便弱声的说:“这一胎太吃亏了!”分明那眼里又闪起湿的光。
这句话好象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到他心上,于是,由这痛伤,他想起他的妻前两胎的情景,便仿佛有许多可悲可怕的物件,在眼前旋绕;他呆着。
“又在想些什么呢?横直已经生下了,我总不会死。”他的妻悲音的说,接着又喘息起来。
“你太苦了!”他回答:但忽然想起这产妇的悲哀的心,便赶紧把话换了方向,“假使我在家里,你当然会省力些……”也想不出别的话去安慰。
“我倒不要紧,”他的妻却说,“只是这小孩子——唉,你瞧,怎么办呢?”眼泪又挤出了眼角。
他默着,心想:“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
“在那边,”他的妻说:一面指着屋角。
他的眼睛便随着手看去,便发现了在一张三条腿的竹椅上,在几块破布和棉絮之中,躺着一个初出世的婴孩,——这小动物正在安睡。
他很激动的望了一会,便愁苦的,把眼睛又看到他的妻,他的妻已经掩着脸,低低哭泣了。
他想安慰她,便去抚摩那身体;他放下手去,却看见那垫褥上还滩着一团腥臭的污浊的血,并且两条赤裸的腿便浸在这血中。
“这样子要不得呀,会生出病来的!”他吃惊和感叹的说。
“有什么法呢?垫褥只有这一床!”
他惘然了。
他的妻慢慢的,吃力的翻过身来,现出非常软弱,憔悴,象一个久病的人的模样;她颤颤地伸开手臂,却乏力的软软地垂下了。她的眼里又流出了透明的泪。
他便默默的坐到床边,哀怜的看她,一面抱住那发抖的手臂。这时,在他为工作而辛苦的脸上,一层层的浮上了感伤的绉纹,显得是一个慈善的,而又是非常苍老的脸。
两个人对望着,终于不敢互视的把眼光又分开,显然每个人的心,都深深的沉在极其可伤的境地里面。
他忽然不自觉得叹了一声:“苦人呀!”
这异样的声音,惨厉而且颤栗,把他的妻在缄默中骇着了,她仰起头怯怯的看,是一种惊疑的表情。随后她低声的,近于呜咽的说:“你自然也是难过的……”
“这能够不难过么?”他激动的说,“象我们——生下一个便弄死一个!生下两个便弄死两个!为什么呢?养不活!……”便低了头。
他的妻又默着,想着,非常愁苦的样子。
他也不再说。
这茅屋里,便散布了虫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声息。
静默了许久,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那末,我想,这一个,如果……就让他和我们……”
然而他的妻却回答——但刚刚从唇边响出了声音便咽住了,突然又呜咽起来。
他也长声的叹气了。
“算了吧,这个——”他的妻终于说,“横直已经是第三个了!就是——就是养得活,长大了,还不是做木匠,象你这样的成一个苦人么?”说着,哭声便自自然然放大了。
他又低下头,于是,那可怜的怆伤的心,便象一只鸟儿,飞过了他生活的全路,一个万分穷困和苦楚的艰难的路。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很好的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但他又压制了这愤怒的感想。他只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还是可以卖力气的。”
他的妻便给他一眼,黯澹的一眼。
虽说他也知道,照他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顾及到小孩子,但他为了他的妻,却愿意那样说,把这个婴孩留下来。所以他懂了他的妻给他的眼色,便又默然,暗暗的踌躇着。
他的妻又哭声的说:
“听我的话,算了吧!你想,我们把菜根来充肚子,难道小孩子也能够吃菜根么?与其活下来成一个苦人,还不如……还不如……”
他听着,觉得这些话,而每个字音,都充满着一种力,抨击到他心上来。在这伤痛里,他也落下眼泪了。
最后他欷歔着说:“好吧……唉,天咧,这是第三个呀!”
他的妻便翻过身,脸朝着墙上,把被角塞到嘴里。
他便站起来,走到竹椅边,好象全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抱起了那小小的温热的肉体。
他开了门发疯一般的跑出去了。
秋夜的风,夹着系密露水的湿气,吹到他的脸,他便从发烧的身上打了寒噤。昏乱的神经经了这凉意,他清白了好些,这才觉得,在他手腕中的,是他自己,和他的妻的身体的分裂,这样生出来的一个活跃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生命,想着,他发起抖来,立刻有一种罪恶和悲悯的感情压住他的心,沉重得象一块石头。
“又丢到河里去,我还得做这种的孽么?”有什么捉弄他似的,这样想,便追忆到前两次的和这同样的事——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月光满着血色,照着河水,河水也现着悲惨和可怕的情调,他便悄悄的站在这月光底下的河边,丢下了一个——一个婴孩。又一次,那正是元霄节,城里面放着炮仗的声音,还隐隐地传来……但他不敢想下去了。在耳边,他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生下来,又弄死去!生下来,又弄死去!……”他吃惊的听,又觉得这声音只发生在他心里。
“苦人自然只能做坏事的!”他嘲讽自己似的说,一面又冷笑。
他一直往前走,这走路,好象并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开步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象什么东西拉着一个木做的机体,傀儡似的往前进。
在走向凉亭的时候,他手腕中便响起啼声了。这婴孩的哭,又使他经过了一个悲伤的感情的大波动。同时,在他胸前,他觉得,那紧贴着的,正是这婴孩所发出的一团软软的柔柔的热——而这热,又使他重新认识,便是那小小生命的活跃和存在的证据,于是他望着,非常难过的伤起心。但不久,终因了无法可救的事实——就是他绝对养不活一个小孩子,他用力把这感觉弄模糊去,便故意的这样说:“这不是活的,更不是婴孩,只是一件废物,一件废物,如同公认做无用的腐朽的木头……”然而这设想,却不曾抹杀了他的感动,反把他对于许多人都生了一种强烈的愤怒的仇视。他又想到,什么人都活着,独独他和他的妻是早就该死的。
不自觉的,他走到堤上了。那凉亭,矮矮的,象是一只爬伏着的什么巨大的野兽;树影显然就是鬼魅,而且摇摇荡荡的在活动……四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不可测的,无涯际的黑暗。这些景象,使他想,不正象为他自己干坏事而安排着的么?
他便狠起心,把自己认做惯于杀人的一个刽子手,以及终生都在做恶事的那种坏人,去增加他必得去做的那种事的勇气。他喘着气走近了堤边。
于是,他用了力,那婴孩就在这阴霾欲雨的空气里特别的哭了起来,而同时,接着,河水便响起被击的飞溅的声浪。
随着一切又都是沉寂。
“第三个……”这思想象一条蛇,咬着,刺刺的通过了他全个的脑。
他又冷笑着,嘲讽的叫:“苦人自然只能干坏事的!”
他好象发疯了,张开发烧和泪光的眼,狠狠的,看定那河水——河水依旧寂寂的流着。
黑暗里没有一个生物。
1928年5月于葛岭
子敏先生的功课
闹钟响起来了。
这是下午八点半钟。每天到这个时候,因了闹钟的响声,子敏先生便想起一件事——虽说是每天一定要做的事清,但在这钟声未响之前,却实在没有想到的。所以用闹钟,也正为的是这个缘故:使他重新记了那件事。
他本来很舒服的靠在一张大椅上,看着一张群芳画报,而眼睛不动的,正入神在一个电影女明星的像片上面。大约这像片的眉眼之间,颇合于他赏美的观念或肉欲的情趣,即在那入神的脸上,便恍然是受了迷惑,现着心荡的模样。所以闹钟的响声,已响到他的耳里,却只是懒懒的抬起头,投了一下嫌厌的眼光,便又细细地去看那女明星的嘴角,好象这钟声并不是为他才响的。
一直到闹钟的响声停止了——停止了许久,子敏先生才难舍而又动情的,向那女明星像片的颊上接了一个吻,丢下画报,带点莫奈何的神气走到桌前去,一张排满着女人像片的写字桌。这些像片中的女人,儿乎每一个,和子敏先生曾有过关系的,因此这时候在他的眼底,便好象都微笑起来,而且显得要活动似的争着他的宠爱。为了这些女人,子敏先生又有点笑意了。
但是他坐下了之后,看见那只闹钟,圆圆的,象嘲笑的脸的闹钟,便重新不耐烦起来,把那时时都在注意着动作的眉毛也皱成很难看的样子。
“唉,真讨厌!”
虽说这样想,却仍然开始去做他每天这时候所必须做的事情。他从抽屉里拿了信封和信纸。
在他的脸前,那美的,浅湖色的信纸,平平的舒展着;墨水盒也打开了,笔管也握在手指间了,而且笔尖已沾了墨水;一切——好象连那盏电灯也都在等待着他,要他非立刻从事于这种事情不可。子敏先生便更觉得这事情的讨厌。
他的心,是只想把这事情——不,与其说是一件事情,倒不如说是一门功课,简直等于功课的每天必须写给他太太的信,从他的生活中去掉,好象从一枝蔷薇花上去掉了一团蛛丝。假使真的把这蛛丝去掉,他想,那末蔷薇花一定显得更灿烂。可是他不能够——因为如果他不每天写信给她,那个生怕丈夫同别的女人相好的女人,是马上会从家里动身,找到他这里来的。并且,“隔一天不写信,我准来!”这句话记在他的头脑里,还是非常有声色的。那末,与其让他来,倒不如每天写信的好,是显明的事。子敏先生于是决定了:
“罢,写算了!”
既下了决心,便重新沾了墨水,想了想,写道:——
“兰波我爱!
我多么的想念你,唉,我说不出我的想念呵!倘若你知道我因为想你念你,直到这时候——是十二点半钟了,还不能入睡,终于又从床上爬起来给你写信,你应该给我多少个吻呢?说到你给我的吻,你看,我的心是怎样的跳跃起来了,几乎象鸟儿似的要飞出我的胸中。其实它能够象一只鸟儿倒好了,因为鸟儿是自由的,可以到处飞,那末我的心就会立刻和你的心接吻起来了。现在我还不是一只鸟儿,你说是不是?”
子敏先生把笔停住了,他从头看这上面所写的一段。并且无声的念着,觉得很满意,便不禁地忽然微笑起来,于是又沾了墨水,接着写道:——
“兰!我昨夜又梦见你,在给你写完信不很久的时候。你想想,我做的是什么梦呢?唉,我不愿说出来啊!不过你如果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但是你千万要原谅我。我认为,我所以做这个梦,完全是爱你太过的缘故,否则我决不会生出这种幻想的。兰,我的爱兰,你想我所做的是怎样梦啊,唉!我梦见你——梦见你,确然是你,你和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接——接了吻呀!”
写到这里,子敏先生便心想,“岂有此理!”但他又紧接着写下去了。
“我的兰,亲爱的兰,生命的兰,你赶快饶恕我吧!我真把你侮辱了。然而我说过,我是爱你太过才做出这样的梦的,所以你是应该——不但要原谅我,还得更加爱我呵!我想你决定会更加爱我的,一点也不多心,是么?其实在梦里,我也没有恨你,我只恨那个男人,我恨不得把他拉成肉片才好,但是这也因为是爱你的缘故。现在请你安心吧,我不会怀疑你,我相信你是终身只伴着我一个人,生生死死都是一个呵!”于是子敏先生换了一张信纸,重新想了想,又写道:——
“至于我,这个永远忠心地只愿做你一个人奴隶的我,请你放心,一千万个放心吧,我不会有什么轨外的行动呵!单凭我们俩的爱情,可以作一千个铁证,我决不会象那般贪色的登徒子之流,不爱自己的爱妻,终日终夜只追逐着别的女人。你相信我不会干出那荒唐无耻的事,是么?我想你一定要回答一百声,是!可不是么?其实象我这样的男人——你的亲爱的丈夫,你真是人间一个最幸福者啊!谁能够说你不是最幸福的?你着,我——一个单身旅外的男人,年纪又轻,人又不丑,却除了自己的爱妻以外,什么女人都不爱——不,是连一眼也不去瞧啊!真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能使我注意,所以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手,以至于我的全身,只是属于你个人的私产,别的女人全没有份儿的。”——子敏先生的眼睛却不自主的便落到桌上那些像片的上面,并且对着其中的一张,便是驼鸟毛的扇子掩着坦露的胸部,现出要笑又不笑的那个舞女,作了一种调情的动作,用左手的手指头送去了一个吻——“我的兰啊,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那末应该放心我,象我放心你一样:我们俩人间最相爱的一对爱人呢。我真想你这时就在我身边,我便运动全身的力来拥抱你,使你醉了,醉得不知人事——兰,你来吧!”
然而子敏先生立刻便觉得这最后一句话写得很不妥当,因为他的太太每一封信里,都非常难过的说要出来,甚至于说,只要挨着他,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的。现在他自己也感伤的写着“兰,你来吧!”那末,她连夜就来,是极可信的事——这不是子敏先生所愿意。所以他想了想,便赶紧改变了语意,写道:——
“如果你真的来了,我们俩生活在一块,这是人生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但是事实上,唉,我们能够么?一万个不能够!至少,现在是一万个不能够啊!这自然都是我没有本领,每月赚不了多少钱,以致我们俩才受这样长久别离的苦。你不要以为我每月的进款骗着你,不把真数目对你说,你真不要这样。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相信我每一句都是实话。我从前不是对你说过,黎明书店请我当编辑,一个月薪水一百元。是的,我一个月的用费只靠这一百元。你想,一百元,够做什么用处呢?现在我列一个账目给你看,你就会相信我的话并不是瞎说。”于是子敏先生4在第三张信纸上便开了这样的账单:——
“房租三十元,(只一间。)
饭钱十二元,(最普通的饭。)
客饭十元,(并不特别加菜。)
车钱十五元,(只坐电车,有时还徒步到书店去。)
应酬费二十元,(平均每星期只请两个朋友看电影或小酌。)
邮费四元,(只为你一人寄信,每天一角四。)
理发,洗澡,洗衣,共五元,(这是极省俭的,每月我只洗两次澡和理两次发。)
杂费四元,(包括皮鞋,袜子,雪花膏以及香水等等,你想够不够?)
兰!这不是整整的一百元么?我撒谎不?以上的数目算得滥用么?
我现在只想兼一点别的事做,每月多一点进款,那末我们俩就可以在一块生活了。我想,单单看我们俩的爱情上面,神应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啊!
所以在眼前,兰,我至爱之兰,我们俩都暂时再忍耐着吧,横直你我都还年轻,不久总能够聚会的。在这里,我们俩都为将来的聚会祝福吧:我祝你更加美丽,比安琪儿还美丽。你呢?
其实,没有看见你,我是不会快乐的。我一想到你一个人孤孤寂寂的在家里,真为你难堪啊!我的失败便因为这个缘故。我近来因想你变得很沉默了,不事修饰(我的领子三天才换一次),好象是一个满有愁苦心事的人。唉,现在我的眼泪又汹涌起来了。
写到这里。这一张信纸,便只剩四分之一。子敏先生把笔停住了。他想了想,觉得应说的话差不多全说了,便从一张起,一字一字的看了一遍,实在没有毛病。但是他为充实他最后的感伤之故,便在“现在我的眼泪又汹涌起来了!”的底下,再加上一个“唉”字,而且打上了三个感叹的符号,成了——唉!!!这样,似乎一切都应该完备了,然而子敏先生还在想,他总觉得必须再添些什么,可是他想不起相当的字眼,于是便加了这样的两行:
“………………………………………………………………………………………………………………”
这两行中的许多点滴,自然是表示一种有无穷尽的话语,却又无从说起和说不出来的意思,这显得在写信时的子敏先生,他的心情是漩涡于非常纷乱的激动里面,情切之至。
于是署名道:“留下一万个拥抱给你的,你的人。”
这时候,那只圆脸一般的闹钟,已是十点半钟了。子敏先生便赶快站起来。伸一伸腰肢,好象被囚许久的开释,觉得丢去了一重重负。他不及去写信封,信纸也不叠,只是活动在一面镜子前,梳光了头发,扑上粉,并且在眉尖上画了一点黑,……显得十二分漂亮的人物,走出去了。走到“上海汽车行”那里,他内行地向汽车夫说:
“月宫跳舞场,快点!”
便宜货
我们的军需长又要做喜事了——不,与其说是做喜事,倒不如干脆说他又要弄一个女人了。说他“又要”,这就是,自从他委任军需长以来,纵然还不到两年,是已经弄过七八次了,而且是每次准弄到手的。照这样情形,说不定以后还要弄多少次呢。这弄女人似乎就等于军需的一半职务。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弄,那倒不必研究。极简单的理由就是:由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的军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据着某一个地方时候,弄多少个女人却是并不在乎的,这在他们的生活中,简直比开一门步枪还要平常。
对于弄,各人所采取的手段并不一样,有的用欺诈,有的用诬赖,有的用野蛮,终于都免不掉威吓的。但是我们的军需长一个人独独冠冕多了,他用钱——钱并不多。关于这方面的耗费是也有账目可观的,这自然因为他是当军需的缘故,所以在一本另外的流水簿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