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个大学生一起床,虽说近午了,但还是睡眼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2167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于是就站在房门边,慢慢地扣钮子,同时是长久的把苹果绿的绸裤带露到两胯边,并且抖起嗓子,带着威风模样喊伙计。
伙计来了,他便大声的唤道:
“打脸水,要热!”
“要热……”这响亮的音波荡到屋上去了。
等到洗脸水打来时,他才吸着那浅湖色缎子绣花拖鞋,风流态度的,塔塔地进房去。
他弯着腰,伸长颈项,呕似的咳着,挣死一般的括着舌头,——正在这当儿,他的朋友就来了,一拥是五六个,全漂亮,头发光溜光溜的,并且每个人有一双相似的眩眼的花缎鞋子。
“好Beautiful!”一进房门两三个客就同声这样喊。
那个大学生遂停住他的作呕,站直了,拿下薄薄的银括舌,便用手指头抹下那上面象疮脓一般的舌苔来,毫不经意的顺手就摔到脸盆里,——盆里的水就漾了一下。
“不见得——”他咭咭的说,却现出自满的一个笑脸。
“客气!”另一个客回答。“假使说上海话,这房子就叫做顶呱呱叫!”尾声是特别用力的。
大家遂哄然的打起了哈哈。
“哈哈……”这笑声还在响,也不知是谁,却失了神(好象是一伸手),把窗上的玻璃碰破了:这烧料的家伙就发出许多响亮的清脆声音。
为了这意外的事,那略低的哈哈又重新响起来了,并且是更复杂更乐然的。
不久其中的一个客忽勉勉强强的停住了笑声,从余笑的脸上,张开阔的嘴,叫道:
“碰破玻璃这是预兆,哈,你今天非输钱不可!”
“我不信——”一半是笑声。
“我有过许多回的经验了——准输的!”
“准输!”接着又是哈哈笑。
听到玻璃打碎,公寓的伙计就跑来,是一个瘦黄,带点傻样的乡下小子,站在只剩着空框的窗外面用眼睛向里面直瞄。
“看什么!”
“玻璃……”被威武的声音吓了一跳,停半晌才嗫嚅的说,“玻璃打……”脸上却发笑。
“什么?”那个大学生在房里又吆。
小伙计便告诉他,说玻璃打破了,这于刮风下雨都不便,是要补上一块的。
“那自然!”
“那末,”小伙计又讨好的嗫嚅的说,“陈先生,您就给六毛钱吧,我替您配一块去。”
“谁说,玻璃破了,还得我掏钱?”
“这是您先生自己打破的——”
“妈拉爸!”
“你是先生,可不要骂娘——”
“骂你,怎么样?”
“那我也有嘴——”
跟着就发生扰乱了。
这扰乱平息了之后,瘦黄的小伙计变了苍白,怯怯地躲在房里土炕上面,肿脸,青鼻,耳朵上流些血,用战颤的手去抚摩那肩膀,那胸部,以及那背脊,余剩的眼泪镶在眼眶里发光。
但同时,公寓的掌柜便谦卑的站在那个大学生面前,柔顺得象一个小女人似的,下声低语的认错,陪礼,还另外说了一些恭维话,又满脸春风的走了出来,诺诺连声的答应:
“是的是的,马上就去配,准马上……”说了,就用严厉和冷淡的脸色到别的房间里去要账。
于是那个大学生才没气了,恢复了原状,诙笑在客的中间,却伸出那刚刚用过力气的拳头来,扬声说:
“凭这个……他妈拉爸……就再来十人,也不行!”说着,得意极了。
一个客就赞叹:“你真会两手!”
“可不是!”他即时答说,声音更分外的快乐了,“在我十五岁——不,实在的只十三岁半,我就学完了全套的金鸡独立法!”遂平平地张开两臂,做出就象是鸡的两只翅膀。
他又补充一句:“我的师父就是四川峨眉山的铁顶和尚!”
“怪不得,你一张手,那小子就滚远了,皮球似的!”另一个客又赞叹。
“我还不敢用劲……假使……他妈拉爸,早就见鬼了!”
“真可以!”这又是另一个客。
于是那先前的响亮哈哈又响亮了。
突然一个客提倡说:
“别尽笑,来,咱们现在来四圈,怎么样?”
大家就附和的赞成了。
桌子和板凳,遂急促的响动起来,麻将牌象暴雨一般地散到桌面上。
大家的谈笑便到了另一方面。他们差不多是连续的,彼此说出极通俗的俏皮话,是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属于肉感之类的浅薄的口头便宜,甚至于象英文的My Wife这两字,也居然被采用了,时时在各种的丑诋,刻薄,和戏谑的笑声中响起来,来回的流荡于香烟的烟雾里面。或者,有一个人从牌理中得到了某种幸运或某种失利,这就波动了,欢乐的嬉笑和恼怒的叫嚷同声的纠缠着,并且属于失利那方面的,就把那无知觉的小木块用力的摔下去,击到桌面上发出更凶的啪的声音,又象是泄愤似的,冲口而出的叫了一句:
“妈拉爸……”
有时,许多的声音哄然了,这是因为一张牌,大家根据自己的意见,讨论应该不应该打,便各不相让的争执着,至于吵闹了,也象是泼妇骂街似的。
到牌声静寂时候,天色已渐渐地黑了。
“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一个客说。
“啊,可不是?”
大家这才觉得,肚子是空空的。
于是从黯澹的房门口,便拥出来了一个活动的颜色漂亮的人堆。
这晚上他回来时,在背后,便紧紧的跟来了一个又矮又小,类似学生装束的年青女人。
关于这女人,公寓的掌柜就向他解释,说是因为警察厅的禁止,顶好是——
那个大学生登时就发怒了,把拳头向桌上一击,桌上的墨水瓶便象小鸟一般的跳了起来,瞪眼的说出——凡是可以使他过分的自尊和自傲的夸张话,差不多都在嘴唇边响透了。
最后他又示威说:
“只要他敢!……妈拉爸!……有多大胆子?拉到咱们司令部去,宰这小子!”
因为在目下的古城中,正是这大学生的老乡们独霸而且是大盛时代,所以这区区的公寓掌柜,只因了“妈拉爸”这方言的出处,就必须栗然了,——况乎这掌柜还是买卖中的一个聪明人,识时务的。
“本来,”所以他连忙极谦恭的陪笑说,“我们开公寓的,只要先生们喜欢——”
“不要费话!……谁不怕宰,谁就来!”
掌柜静悄悄地走了。大学生就转过身去,向女人——那又矮又小的身段畏缩在灯影的一角。
“不要紧的。”他一半安慰的说。
女人才勉强的现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