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在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电灯发亮时候,无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9506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进门了,无异君非常羞惭,抱点屈辱的心情拿出一封信——这是非常欣赏他作品的一个被大家称做“大将”的他的熟人,介绍他的书给这个书店的编辑兼经理的三木先生。 又是一个属于上海的漂亮伙计把信拿走了,无异君的心就不安着,忐忑着,仿佛预感着什么不幸的事情即要实现的样子。 然而随着他就惊异了,这因为出乎他意外的,三木先生向他送过了满满的一个笑脸,而且那样谦虚,一面看信,一面连声的说: “请坐,请坐,”其实这店里并不见有一张椅子的。 无异君觉得,自己是如何的在受窘呵。 “哦。你就是无异先生,久仰久仰!” 无异君正为难去回答,这位编辑兼经理的三木先生却又把眼光落到信上面。 “这信是短短的,直得这样老看么?”无异君想。 “大作呢?” 无异君非常窘促的递上了一卷稿子。 “我们非常欢迎!”三木先生把稿子收了。“尊著《酸橘》那本小说集,我早就拜读了,觉得象中国现在的文坛这样沉闷,正须要有这类的作品产生,给大家一点新的口味……可不是?中国现在的文坛是怎样的沉闷啊!” 无异君极力的想,然而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去回答,于是只好默着,而且觉得自己的心中,是充满了苦闷和无聊的情绪。 三木先生又接着开口了。 “那末,这本大作,作风和《酸橘》一样么?” “有点相似吧。” “那很好……(三木先生作一会儿思索的样子)不过,在读者方面,却是欢迎关于恋爱和性欲方面的作品,象这类作品就非常的畅销,说不定一个月中就可以再版两千本的。自然咧,在书店方面,为了营业发展的缘故,也不能永远只印行那种售不上一千本的东西,虽说有艺术的价值,譬如说,描写深刻那类的作品。(三木先生又紧紧的蹙一下眉毛)真没有办法!其实,恋爱和性欲方面的作品,只要写得好,也未尝不可以写写的,可不是么?好,这一本大作,今夜我就静心的拜读拜读,……无异先生不是很急于离开此地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上海逛两天也很好的,可惜现在新世界给外国兵住去了!不过大世界也有滴笃班……无异先生逛过么?逛逛也未尝不可的,做文章的人是什么地方都应该去走走,可不是么?……”于是三木先生才做了一个微倦的遣客的表情。 “好,明天见!”送到店门口,又过分亲热的说了这一句。 刚刚走到街心,无异君就忽然觉得全身受了解放;在心上,也同时消散了一种受窘的,苦闷和屈辱的压迫。 “我现在是真正的感到,一个囚犯得了赦免之后,是怎样的快乐啊!”他想。 然而忧虑又悄悄的袭进了他的心,使他近乎绝望的惨淡的觉得,在那种人的编辑先生眼下,他的书是绝对不能换得洋钱了。 慢慢的,而且是完全颓废的,无异君走到两旁满着估衣的石路的那一段,忽瞧见一个穿红绸短衣的青年的女人,遮遮掩掩的站在一根电线杆底下,这情形便表示她是一个任何人都有权力去蹂躏的所谓“野鸡”了。 这时无异君就陡然无限感伤和悲哀的望着她,并且有一种力在压迫着他,要他去紧紧的抱住这个完全和他处于两个宇宙里的女人,作一个任情的痛哭。 无异君几几乎这样的放声大叫: “你永远被人凌辱身体上的每一处,我永远被人凌辱灵魂中的每一部,我们的命运是同样可悲的,或者我的还更甚于你!……” 虽说无异君很知道,而且坚信,那本给“夏云书店”的小说集,无论如何是不会要的,然而在这灰色的感觉里面,又仿仿佛佛的闪着一星星希望的光芒,使得他疑惑了。“也许——”他想,于是也象是真的,很热烈的希望着这明知是无望的希望。 这一天他起床得特别早。 看窗外,压着每个屋尖的是一片低低的阴天;阴天,到处密布着黯澹的云翳,同各家烟窗上的炊烟差不多是一个颜色。他想,“这不就是我生活的象征么?”便更近的挨着窗子,呆一般的,怅怅地,望着,现出有无限感伤的神情。 不久这阴天中,就落下纤纤的毛毛细雨了。 “落起雨”,他忽然想,“我还要出去的啊!”就关上窗子,因为夹着雨丝飘来的风,吹到他身上,便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噤。 他又躺到床上去,张着眼,于是那无光的生活的影,又陆陆续续的浮现出来,竟使他怀疑到这许多不幸的事件,真不是一个年青青的人所能够经历过的。 “真的么”,他想,“在这个人世间,象一个正在青年时代的人,居然并不曾享受一点凡是青年时代都应有的幸福,快乐,而就变成孤独的僧侣似的,被一切人所冷淡,所忘却,只是应该自己一个人悄悄的活着,悄悄的死去么?” 他愤然了。 可是一想到那本给市侩去估价,去判决命运的小说集,他就抱着自惭的屈辱的心情了。 他又想,“糟蹋自己的灵魂,我当这样生活着啊!” 于是在他的心上,又麇集着灰色的生活的影。 然而实实在在的展布在他眼前的穷困,终把他的思想慢慢的转到那希望——他又猛然记了三木先生。三木先生第一次给他的印象又如是之坏,坏到使他不愿再有第二次的相见。不过,为了钱,无异君也只好认为是最后的交易,委屈一下自己,再去做一次完全是受罪的,如同听讲道于牧师之前的木偶。他就用十分忍耐的心情等待着。 毛毛的细雨还落着,而且是绵绵的,好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 无异君就焦急起来。因为没有太阳的光,又没有钟或表,象这种始终是沈默着的,黯澹的灰色的天空,究竟已到了什么时候呢,是无从去揣测了。 他好几次走到窗子前。窗外面是全然黯澹的;而且从每家屋上流下雨漏来,打在另一片瓦上或洋灰地上,便发出无忧无虑的达达潺潺声音,使得人的心上又布满了腻烦的许多感觉,同时又有了寂寞清冷的情绪。 “不管它”,他终于想,“走吧,说不定现在已经下午了,——早就早!不然,象这样老等,难道自己放到受刑的境地去么?” 无异君就走出亭子间的门。 旧的,补了底的皮鞋踏到那满着污泥的路上,立刻在迎面的冰凉的风中,密密杂杂的雨丝便缠了过来,故意似的散漫到他的灰色的棉袍上面;并且,一辆汽车象发狂的奔来,几几乎是压上了,挨着他的身边过去,那勃然飞起的泥水的粗点,就毫不顾虑的统统溅上了这件棉袍。 “完全是一块脏布了!”低着头,默默的看他自己的身上。 这时充满在他心上的,又是那苍茫的,不可捉摸的生活的意义。 一直到坐了电车,无异君才又想起了望平街,想起了“夏云书店”,想起了三木先生。…… 到下了电车,毛毛的细雨成了颇大的线条,通过两条马路,他身上的棉袍就因了雨湿而由灰色现出黑色来。 于是无异君又抱着苦恼的情绪走进了“夏云书店。” “哦——”认得他的那伙计,现出惊诧的语调来,同时又在笑。 “侬来了,这种天气,勿坐车?”又一个。 然而无异君不去理会这嘲笑,只问:“三木先生在这里么?”他忽然看见挂在壁上的钟才走到十一点半,便微微的觉得有点太早了。 “勿在这里。他今早到西湖看梅花去咧!西湖的梅花交关好看!” 无异君带点怒意惘然了。 那伙计又接下说: “阿拉经理说,倷的稿子阿拉的东家勿要,因为格种东西呒啥销路,卖勿出去,要赔本钱咧。可是阿拉经理是非常佩服倷的大作,倷阿知道?” 他拿了稿子来又补说一句:“阿拉经理对倷交关客气格——” 无异君收了稿子,同时在心上,就如因刀伤似的,深深的印着一道不可医治的,侮辱的伤心的痕。 他忘了雨是更大的打在他身上。 无异君回到亭子间了。 当他经过厨房时,许多男人和女人正在混杂着任情的谑笑,还用尖声音哼着卑鄙的纯肉感的扬州小调。这些人看见到他,眼光就不约而同的麇集到他身上,随后便用开心的口吻谈笑着——“那个穷鬼子!”“比跑码头的还穷煞格!”“偷了阿拉的马桶,阿会?……”然而无异君只默默的上了仄仄的楼梯。 亭子间又弥漫着臭薰薰的茶油气味;因而他想到,别人的午饭是吃过了。他开了窗子,那颇大线条的雨就斜斜的打了进来,这又使他想起,自己身上的棉袍是淋湿的。于是他关了窗子,脱去棉袍,横躺在床上,呆呆的,忍耐着空的肚子呼吸着茶油气味。 “就这样饿死了”,他想,“什么时候别人才发现到尸体?” 渐渐的,各种情绪压迫过来,无异君觉得他自己的心,只是想哭了。然而他不曾哭,眼睛又望到窗外去:粗粗的雨是非常分明,可是这纷纷落着的雨,他以为就是他自己的眼泪。 “流去吧,尽量的流去吧,然而不要给别人看见啊!”一种声音在他的心中这样叫。 他继续的激动着,不久便昏乱了,于是看见了一个梦:许多黑的心咬着一个光明的生命。 他清醒了,因为同居的一个小孩子在打他的房门,并且喊:“信!信!” 这封信是“疏星书店”复他的。 无异先生: 来示敬悉。尊著酸橘销路甚坏,出版至今已六个月,所售还不及二百本,(敝店其余的书均将再版,若将尊著与“美的书店”之《第二种水》比较,则简直不可以道里计了!)所以结算版税一节,实难照办。 先生尚有一本小说集欲付敝店印行,甚为欣感,惟敝店因目前经济周转不灵,而先生又在须款甚急,故实在无以应命,尚希原谅!专此奉复,并颂著祺! 疏星书店启。 这封信所带来的应该是一种很大的刺激,可是无异君却不曾受一点激动,他看完了信,反觉得心上是解脱了一件重压的东西。 “这很好,”他想,“最末的一条路也断了,更没有希望来苦恼我!” 是雨后第二天的夜里。 经了雨的柏油马路,吹干了,显得很干净,两旁是淡淡的印着参差的树影。弯月夹在繁星中间,和着许多细小的薅弱的闪烁,在脱叶的洋槐树上发光。隐隐的,所有的洋楼都象死了的巨兽。江中的水在缓缓的流。这一些的形影和声音,就造成了冷静的,非常寂寥的深深的夜。 无异君就在这个夜里浪荡着。 他是为了又独自伤心着激动的缘故,近乎昏乱的,迷茫的走出了亭子间,任脚步经过了许多仄和宽的马路,而不自觉的,就走到这黄浦滩的江边。 他不住的想: “从辛苦中出来,又得向辛苦中走去么?” 但最后他恍然觉得,他自己是已经绝粮了。 “纵然”,他想,“再向辛苦中去生活,我愿意,……”便抬起头,发痴的,望着江中的水——是静悄悄的缓缓地流去。 “正像我的生命啊……”他失声的叫。 于是他看着周围,这整个的夜是一种无望的凄凉的情调。他落下眼泪来。 黑点 一 两个人并肩的走出了朋友的家,旋波便单独的开阔了脚步,低着头,盲目一般的一直往前走。 “慢点呀!”他的伴便唤他。 他不理,走去三步了。 他的伴便又说: “你又生我的气么?” 这声音是低低的,非常温柔,旋波却不感到这温柔的滋味。他的心中只堆满了稻草一般,纷乱的苦恼的情绪。这苦恼是因为他的朋友说了一句“你们真是幸福啊!”而起的。 急急的走,同时,他感觉着,胸中是漫腾腾的发起炎炎的火一般的热。 一面,他又在悲苦的沉默的想:“幸福么,不错,在过去我的确是幸福的……”因而便想到和这幸福有密切关系的他的伴,这时正追随在他后面的,而且他还仿仿佛佛的意识了这个伴的走路情形——仄仄旗袍的边,绊住欲跨大的脚步,显出不相称的困难的光景。 只想着,不看脚步的前面,于是在不平的路上,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几乎要跌倒了,却支持着,只微微的倾斜了身体,便用力的如同是逃避什么似的又走去。 他自己好象是已走了许久,以为跟着他的伴也落得更远了。可是,在一阵习习吹来的晚风中,却隐隐的流荡来熟悉的声音: “走错了,还不拐弯!”这分明他的伴是赶来了。 他原想再往前走,但一抬头,便见了一道短短的围墙正挡住去路,使他费了踌躇,虽是懊恼,也只好转身了。 这时候在落日的那方,在淡淡的披了夕阳余辉的路上,他才看见,许多惊诧的脸正朝着他,而其中,现着困难和焦灼的神情的,正是他的伴——身体很苗条的很美的女人。 于是在拐弯的路口上,两个人便遇着,他的伴便牵上他的手腕,好象抓住了使她幸福和愉快的东西,一面含笑,一面带喘的说: “不管我,一个人直往前冲,你看,路上全是人,象个什么样子呢?”便又用那充满了情意和求怜的光的眼睛,斜望着他,显出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的脆弱样子,又悄悄的说:“波,想着我,我只爱你的!” “哼!……”旋波却只在鼻孔中轻轻的响了一声,他更沉默了,依旧低着头,急急的走,好象他的伴并不挨在他身边。 “只爱我……爱我,既然是爱我,为什么又悄悄的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呢?……”他心想,就又愤然了,觉得心中,还是炎炎的火那般的在发热。 他的伴又低声的说: “还不相信么,我只爱你……”说了,便在他的手腕上,用力的捏紧一下,然而这动作也没有效力,旋波的思想是完全深沉在那种悲伤和苦恼的境地去了。 虽说他的伴还继续地说了许多甜蜜的,和安慰的话,而他也始终象没有听见一般。随后这女人也有所感触似的默然了。 并肩的走,各人却有各人的心情。 但是他的伴,却是懂得了他的思想,只小心谨慎的挨着他走向那回家的路。 二 到了家,旋波便丢开他的伴,缄默着,走进他的画室。 他的伴便低声的,带点感伤的神情说:“为什么又这样呢?不是你已经原谅我了么?波,我只爱你啊!” 他却把房门关上了。 暮色已浓厚了。画室里充满了暗黑。几张涂上颜色的画布,隐隐的排列在墙壁两边,仿佛是好些欲动的幽灵,措杂的浮现着不完全的人的身段,手,脚,……于是他把电灯开亮了。 乳白的灯球的光,映出这画室是一个和平的,光明的世界。那些近乎幽灵模样的画布上面,也都显出无限愉快的,细致的情绪,这情绪就是那颜色,盈溢着幸福之影的颜色。于是,题名为“爱情的歌颂者”的那张,就异乎其余的,更分明更切实的奔到他眼前来了。 他的心便猛跳起来,想道:“为她的生日画下这张画的时候,原来——她正在爱上那个人呢!”随着,在眼前,这张画便自自然然的变了颜色,是被一种濛濛的雾,一重重一重重的罩上去,终于,把那个如同半开花朵的“爱情的歌颂者”的鲜明,成了一堆欲雨的云,一张黑布了。 旋波就颓然躺到沙发去。 “谁知道,”他想:“别人还在羡慕的时候,我已经在这被羡慕的幸福中演了一幕悲剧了!” 他的感情便大大的激动起来,这激动的力量,便成了给他去可怜自己的伤感——他想哭了。 然而另一种思想,便来止住他的眼泪,这就是,他忽然恨起她来了。 他切齿的叫了一声:“女人!……” 于是他想起她的巧语,她的媚态,以及她的种种无限温柔的爱情的表现,都只是一种聪明的狡诈的欺骗!因为这,他自己就坠到这术中,忽略了她的秘密,还以为是幸福呢。 “这只能怪我自己,”他自责似的懊悔了:“为什么要那样忠实的去爱女人呢?” 可是,这懊悔,立刻就被一种悲愤抹杀了,他想:“她就利用我这个弱点呢!” 向着这句话的发源处,慢慢的深入去,于是,他就发现了她的无数不可宽容的过错,这过错也就是他自己的一生都不能忘掉的不幸。 他又伤心了。 他对于一切便灰心起来,觉得人生是一片沙漠,而自己就是这沙漠中的一粒沙。 “那末,”他开始想,“既然是这样给我不幸的女人,我应该丢开她,……”接着便补足的说:“我是应该丢开她的!” 但同时,他又觉得,他自己还是爱她的。 被这两种不相容的思想冲突着,旋波是完全痛苦了:他用手抓着头发,好象这头发便是那痛苦的根。 不久他的眼泪就点点滴滴的落下来了…… 三 “我原是一个人活下来的,就让我一个人死去吧!” 旋波正在这样想,在他的背后便微微起了哭声。 他转过脸去,便看见了他的伴。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他想,一面便觉得,她的脸上是挂着许多条眼泪的光。 她便发出声音来:“波!一切都原谅我,为了——唉,可以么?” 旋波的眼先呆呆的盯住她,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可怜惜的样子,便悠悠地生起了怜惜的心情。“她自然也是很难过的!”他想。然而他的那一种固执的属于报复思想的感情又立刻来支配他,使他毫无迟疑的回答了这一句: “我不能够!” “你能够——一定能够。” 她说着,便走近去,手轻轻的放到他的肩上,又低声的接着说: “波!我的谬误,我的过错,你不要去想它好么?我呢,我自己已经够痛悔了!其实,你相信我,我并不是真正的爱上他,而且事情已过去了,我们应该来享受我们的幸福,我只爱你……!” “我还有幸福么?”旋波还是固执的说。 “你有!你有!” 于是她把她的嘴唇放到他脸上。 旋波的情绪便纷乱了,思想又象是铁炉中散开的火光。他觉得在这吻中,他所得到的确是温柔,是幸福,是生活中最高的享受,然而这些的感觉又使他联想到他的不幸来!至少,爱着他自己的她,还在相爱的时候,又欺骗着他,悄悄的和别人去作一种变态的不健全的恋爱,这使他太伤心了。 他每次一想起这件事,便立刻很自信的怀疑的想:“我的爱么,不,决不,她决不会演出这种戏的……”可是那确凿的事实又立刻来证明他的这怀疑只是他的老实,他的愚蠢,他的对于那种差不多处在卑鄙地位上的放荡女人的过分的慈善,也正是给别人利用着的一个弱点,于是他生了反感,很快的便愤恨起她了。 这时候旋波又经历了这种心境,眼睛便充满了愤恨的光,发痴似的望着她的脸。她不禁的惊诧起来,无语的向他作一种苦苦欲哭的表示。 “波!你——你使我害怕……” 旋波不理她,却兴奋的站起来,是一种被情感激动的样子,默然走出了画室。 在他背后,他的伴便失声的叫了: “我的天,我把波的一生全毁灭了啊!” 四 旋波又低着头走到马路上,许多洋车夫都集拢来,他便茫然的坐上了车。 “到那儿,先生?” 他无目的的举了举手,洋车夫却向北飞跑去。 他无力地斜坐在车上,整个的脸放在两手中间,象一个衰弱的病人模样,然而他的思想却象一群蜂,发狂似的在头脑中乱飞乱叫,竟不能使他得到显明的情绪,于是,渐渐的,他便觉得,神经是错乱了,并且胸部也非常的窒息起来了。 他便急急的向空中去呼吸。 这时,他才看见,半圆形的月亮已出来了,斜斜的吊在天空中,朦朦的,照下地面来,许多东西便显出异形的影。马路两旁的柳树和槐树,密密的排到远处去,这在月光底下,便成了两道连绵不断的乌云模样。马路便仿佛是一条河。 月亮的周围全是闪闪放光的星;这星疏疏稀稀的散布在夜色里,就象是许多细细的雨珠缀饰在蜘蛛网上。 对着这个夜的一些自然的现象,而且是呆呆的看,旋波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他的思想依旧是狂蜂一般的纷乱着。 直等到从远方飘来了一块黑色的云,遮住了月亮,一瞬间,那地面上各种的影,便随着空中的一片淡白的光倏然消灭了,旋波才有了感触。 他想:“我的生活不正象这样子么?”因之,他的情绪才又显明了,是一种为幸福而感伤的。 他便想起他的伴。 想起她,旋波的感伤又变成愤恨了。这个被他愤恨的女人,好象就站在他前面,他便怒目的看到前面去,却见到一大片辉煌煌的灯光,这原来已到了最热闹的马路了。洋车夫便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现出要停车的样子。 他下了车,却不进电影院去,并且因为往前去的地方更热闹了,便转身走向那原来的路。 黑云已飘过去了,在路上,月亮的光又映出了一切不同的影。 他对于自己的影,时时生了这种心情: “不幸者啊,我可怜你!” 五 推开了卧房的门,里面是一片朦朦的月亮的光。 旋波走到了床前。在床上,他的伴正躺着,斜斜的,不曾解衣,却已经睡着了,呼出了低低的鼾声。 “哼,”他想,“你倒睡着了!”便又愤然。 但立刻,在这个女人脸上,发现了好些条泪痕,在月光中隐隐地发亮,他的自私的感情便消失了。 他想道:“流了这样多的眼泪……”便生了怜惜的心情。 接着他便想:“我自然相信,她还是只爱我的。” 于是,为了这个爱,他便想起了许多温柔,许多在灵魂中最有声色的那心醉,那忘形,那动魂的爱情生活的旧影,总而言之是幸福,他便原谅了她。并且,他好象已经忘掉了她的那种谬误的事情了。 他便用含笑的声音说:“这样睡,会着凉的!”便轻轻的去推她。 她醒来了,张大了眼睛,却呆呆的看,现出迷糊的,从梦中带来的惊诧。 “我回来了!”他小声的说。 她擦了两下眼睛,望着他,端详着,于是,忽然叫了一声,发狂似的抱住他的脸。 “波!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这声音还是凄惨的,但样子却象一个小孩子的天真。 “对了,”他回答,“我是回来了!”便也把她抱住了。 “你没有去自杀么?” “没有。” 她认真的看了他一下,便沉下声音说,“那是我做梦了,我看见你要跳下海去……”粗的泪颗便落下了几滴。 “不会这样的。你以为我舍得丢开你么?”他安慰的说。 她便摇了一下头。 “那末,你又原谅我了。” “你并没有错。” “我不是曾经和别人好过么?” “我已经忘掉了。” “真的么?” “你不相信?……” 她完全无力了,整个的身体是软软的,倒到他身上。 “吻我,爱,吻我!”她连声的,闭着眼睛,她的心是被爱的力震动着。 他也感动了。 然而在两个嘴唇紧紧的接触着,在彼此都沉醉于甜蜜的幸福时候,旋波又突然的想起来了——那刚刚所忘掉的。 “如果我的幸福是一块纯洁的白布,那错误便是这白布中的一个黑点!”他想。 而且,他预感着,在他这一生的心上,这黑点是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黑点了。 那个大学生 我住在一家公寓里,是一间小小的正当中的北房。凡是北京式的房子,都是三间或五间为一排,象一个高大的长方形的匣子,规规矩矩的,东西南北相对的平列着,但这房子一流落到开成了公寓,那内部贯通的地方,就给一些干枯的芦蒿裱上白粉纸,隔断着,把中间的窗棂退了进去,两旁房子的侧面劈出了新的门,于是这每个的平列,就成做凹字形的模样,也就变为单独而又相联着的小小的房子了。 住在这房子,对于那相挨的邻居,是无法去躲避那不见形的密切关系;因为只隔着一重薄薄的纸隔扇,无论何种响声,纵是很轻微的,也都会坦白地,自自然然的流荡过来。这是我许多年所得来的经验。 所以,能够安安静静的,在任何时候只知道自己一人的动作,而不曾受到别的扰乱,是应该侥幸在我左右的房子是空着。 为了这缘故,当每次有人来看空房子时候,我就担忧,觉得将有什么恶魔之类的东西来破坏我周围的安静,忽然恨起勤勤地招徕顾客的伙计,并且厌恶到看房子的那人;有时,我曾想,把这两间空房子也租来好了,因之,我又发生了另一种感想,懊恼到自己太穷,穷人是必须等待着一切无因而来的迫害的!甚至,我想到前门外“天成老铺”去买一面铜锣来,用力的捶,表示我也是很胡闹的一个人,在有人来看空房子的时候。然而这自卫的思想,终不敢实现,原因是因为我忽然了悟到别人全喜欢胡闹的,假若听见了锣声而认做是他们很好的同志,竟住了下来,岂不是招虎入门,自讨苦吃么。 此外我没有另一防御的方法。 我只用悬虚的心,荡荡的,去揣测每一个看房子的那人的心意,一面私祝着空冥间有一种力与我以帮助:愿住下那室房子的人是一个例外的好人! 就在没有人来看房子的时候,我的思想也常常会奔腾到那方面;真的,那死寂的空房子,已成我不能忘怀的极担忧的事。 “岂有此理”,我常常想,“这一点点的事也居然给我这样大的痛苦!” 其实,说是担着忧,还不如直说是沉重地掮着许多罪恶,更为切实吧,所以每见到每一个来看房子的那人脸上的表情,现出在租价或房子方面的不满意,摇摇头,我就潜然私喜,觉得我这回又得救了。 这自然是一个损失:我的思想——不,简直是心灵的一部分是毫无解脱的为这事牺牲! 然而这空房,在我东边的那间,终于搬来了一个官僚模样,衣服漂亮的年青人。 “真糟糕”,我想,“这是一个部员或和部员相类的当差事的,必定更胡闹……” 可是第二天在此君的门楣上,却钉出一张名片来,自白他是“皇宫大学校”的英文系学生。 “原来——”我又想,“一个学生,这比那当差事的,该要安分点吧。” 幸而我对于此君,并没有作过若何的希望,象我所私祝的例外好人,否则,其失望,我该是无力去担当了。 那个学生搬来的那晚上,很忙乱的,一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收拾他所有的物件,于是在他脚下的那一双硬牛皮的鞋底,踏在地上,不停的,叫出那吱仄吱仄,就混合到其余的许多不同的响声:抽屉子,拖床铺,推书架,以及放下洗脸盆,放下胰子盒,放下痰盂,…… 忽然从这些响声中,发出了异样的,清脆散漫的声音,是打破了茶杯之类的磁器罢。跟着,此君就含怒的——然而是那么爽利的叫了一句: “妈拉爸……” 接上他的脚尖就向磁器的碎片去蹴了两下,就又发出细末的清脆声音。 零碎和纷杂的物件乱过之后,是近于夜深时候,全公寓的住客都安睡了,周遭现出寂寞来,但此君还在努力着,跳上板凳,跳上桌子,上上下下的,用铁锤在墙上到处钉钉(铁的声音就引了不坚实的墙的颤动),挂起许许多多的中国画来,所以那裱褙得发脆的画幅,就哗哗呱呱的叫,象蛙鸣似的。 随后呢,一种急促的东西疴到痰盂里,发过一阵喳喳的水声之后,这才满足似的,躺到床上去,但好象还不曾盖好棉被,就呵呵呵呵地哼出了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