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之后,这两个女人却又始终不肯露面的躲在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3125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啊!从常德到汉口去,在这小小的旅途中,我是纯粹的在这种的苦恼中沉溺!
北京
往何处去
无异君是一个年青的著作者。在现代,把生活象纸灯一般吊在空中的,也正是著作者。自然,在情形如同乱麻的社会里,凡百是有例外,不消说,著作者也难免有穷和富之别了,然而无异君却是很实在的属于非常之穷的这一面。
他在三个星期前还住在北京,现在到上海来已有五天了,其余的时日是消耗在旅路上。
为什么他要离开北京?这在别人很不易解说。因为,并不受什么刺激,也不为什么事情,而又是突然,出乎一切朋友意外的,匆匆地这样便走了。这在他,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所以他想起:光着脚在雪地上徘徊,在太阳光底下又戴着皮帽子,这情形正象他离开北京的缘故。
离开北京究竟是离开了。来到上海,一切又都是陌生生的,如同一个初瞎眼睛的人,什么都摸不着头绪。这譬如,有一次,他走错路了,因为口音的不同,连问几次而别人都摇摇头,“啥”一声便昂然不理,连想雇一辆黄包车转来也无法。“真可恼!”他想。最后是写一张住址给巡捕,要不是身上还带有纸和笔,则一夜游荡在马路上,是成为意中事了。
然而使他最感困难的还是钱。这说过,离开北京是荒唐,来到上海又无故,所以非常之穷的无异君,自自然然的,生活费便是难的问题了。本来,他很知道,只要写两篇文章给“文化周刊”,为了老投稿者的关系,稿费是不至于故意留难,钱一有了,不是那琐碎的事情便容易办理了么?可是他不能写!如同石块一般压在他心上的只是苦恼的情绪。
并且,为了许多女人的妖冶和物质辉煌的扰乱,他忽然深深的觉得,象这样的上海,真不合适于住一个又穷又单身的客!
他的心灵又不安了。
无异君住在上海的房子是一间亭子间。亭子间,是房子中最小的,放了一只床,一只桌,一只椅,以及在角落间堆着两只烂了边的布箱,这之外,那所剩下的空地方,就不及床面积那样大了。
“这是坐牢了!”他常想。
搬到这亭子间来,曾经过许多麻烦,而且曾做了许多在别人眼中的傻子,象这些,虽说无异君是一个饱经困苦的人,被别人看做傻子也已经是常事了,却难免终觉得人类的可恶,和渐渐地感到自己人生的寂寞无聊了。
然而搬来后,使他觉得烦恼的事情就更多了。
亭子间的底下是厨房。一到了早上,中午和傍晚,而其实即在普通安静的下午也常有的,锅声就杂乱的响着,又夹着许多怪腔的男女的谑笑,这种种声音都非常分明的奔到这亭子间里面来,而且还带来了臭薰薰的茶油在炸的气味。象坐牢一般的无异君,也正因为是孤伶伶的,真不能用一种耐心去习惯这些。所以,只要听见了那声音和嗅见了那气味,无异君就会陡然觉得沉沉地压在心上的,差不多是苦恼和厌恶混和的情绪。
尤其是在每天天将明时,从很远的,铁轮子轧着石块上的怪响,一路响到这亭子间的窗下,和一种极粗鲁的腔调在喊叫——这是分别不清的口号。于是便响起许多倒马桶和洗马桶的声音,那种的臭气就又陆续的奔到这亭子间来了。无异君是非常担忧着这种污浊的空气将使他得到了肺病。
打开那唯一的窗子,对面的是别一家的客堂楼。时时,一阵阵黑的煤烟就会从别处的烟囱上,随着风,飘进了这窗子。于是这唯一流通空气的地方,也只好常常紧闭着了。有一次,因为充满了茶油的气味,整个的亭子间都流荡着象是濛濛的雾,无异君又打开了那窗子,并且把自己的脸朝向窗外,却是在无意间,看见到那对面客堂楼中的人类的丑剧——一对男女光着身在床上活动,这又给无异君一个刺激,他好象自己受了耻辱似的烦恼着。
他想,“这个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为了钱的缘故,无异君一清早就离开他的亭子间。
他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下了仄的楼梯,静悄悄的开了厨房的门,静悄悄的走在弄巷的中间。他忽然生了一种奇怪的觉感:象他自己这样,不会被什么人当做扒手之类的看待么?因为四周围象睡一般的安静,直到弄巷口,才看见在一家老虎灶旁边,站着买水的,蓬头垢面的几个男人和女人。
他走到马路上。二月初的天气还很冷。晨风是充满着强度的清凉。这清凉的感觉便立刻散漫到他的全身,使他想:除了心是热的,一切都冰凉了!
他微微的念到初进当铺的那件旧皮袍。
接着,许多静静地潜伏的往事就蠢动了——象暂时快乐和长久悲苦的,那种种,就争先恐后的要使他再作一次明显的记忆。
“空着肚子来细嚼生活的苦味……这样……没有意义的生活不是就有了意义了么?”
他想,默默的想,就又通过了另一条宽阔的马路,走到等待电车的地方。
电车来了,然而号码不对,他又把眼睛去看这街道。两旁都是巍巍的大洋房,倨傲和有力的盘踞着,象什么神话中的不动的巨兽。他心想,象这些大洋房,每天所发生的是一些什么事情呢?也许——其实是常常,一种出人意外的罪恶,不就是在一个非常富丽堂皇的房子里面发生的么?
于是他热望着有一件和他发生好感的东西,然而终没有,而电车的铃又镗镗的响来了,看号码,是对的,便在第二人的后面也跳了上去。
电车的震动又使他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一种迷茫的,摸不着边际的,对于他自己的生活的观察。这观察的结果又是自自然然的把他引到悲观中去。他的这种意念又活动了:一个人,活着,忍耐一切困苦的活着,为的是什么呢?说是为人类么,他相信,他自己并没有这样伟大的爱;为自己,则给自己的,还不是只有那更大的困苦?
他并且想:辛辛苦苦的来创作,并且是,什么也不为,更不曾跟着什么大将们摇旗过。充其量说,创作只是想创作罢了,然而从别人得到的是些什么呢?同情么,评论么,都不!只是一种通病的嫉妒,和无故的毁谤,以及有意或无意的乱加以某派某党的属于嘲笑的头衔,如是种种。
想着,慢慢的,他真个又灰心起来,觉得生活着一点也找不到趣味,意义更不易明瞭了,而且——这社会真不合适于生存他这样的人……。
然而在这时,一种极强的反抗力就冲动了。
“应该在不合适于自己的社会里生存着。因为,舒服的生活会使心灵变成了近于无感觉的麻木的状态……满着刺激性的困苦的生活,一切创作就从其中建设了基础!”这种的语句不住的向他鼓励。
因之,那暮霭一般的黯澹的思想忽然消灭了,堆在他心上的,只是灿烂的朝霞似的,许多生活的勇气,他觉得诧异:在一瞬间,对于生活的感觉会走到如此不同的两极端!
他好象得了一种新的见解,兴奋而且决心的,默默说:“在困苦中细细的看出真的人生来,这就是我所以要生活着的缘故了!”
于是他又想到他的著作,稿费,以及琐碎的属于饭之类的问题。
无异君确实是想得太多了,然而这不过只是十分钟的光景,电车正停到“大自鸣钟”那一旁。许多人挤着下车,许多人又挤着上来,无异君就在这互相拥挤中,走到马路的一旁,又踉跄的穿过那宽阔的满着行人车马的马路。
他照着“街道指南”上所指示的曲折的线条,却是很仓皇的,找到了棋盘街。在这街上,象寻食的饿鹰一般,无异君把眼睛到处去望,一面就默默的想,而又担心着看不见那“疏星书店”的招牌。
“疏星书店”是一幅紫蓝色字的旌,飘飘的悬在街的那头。
无异君暗暗的欢喜,同时又是非常局促的,走进了那店门。他掏出了一张自己写好的名片。
“找啥人?”是一个上海小白脸之类的漂亮的伙计。
“编辑先生或者经理先生——”
“都勿来!侬有啥格事体?”眼光和口语一样的轻薄。
“那——请你借一张纸,我留下几个字。”
“勿用!侬说,有啥格事体?”
无异君踌躇着了。
“他们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呢?”
“勿定规!”
那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买书者,这漂亮的伙计就走开了。在峭壁一般的书架旁边,他觉得,站着,惘然的看着,仿佛是走到荒野一般孤单的,只是一个人!
这寂寞的被冷淡的情形,登时的,使无异君几乎有了想哭的感觉,而思想就转到铅一般的黯淡的生活中去了。
他抱着悲哀的心情走出这书店。
这一夜无异君辛辛苦苦的编了一本小说集,写了一篇长序。
“共统有六万多字,序不算,至少可得一百五十块钱,那末离开上海或是再转到北京去,都可能了。”睡不熟就是为了这一点点思想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