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诗稿和着大小相类的新的同伴,又经过了许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11921更新时间:23/03/02 14:03:03
四
刘可均的死,自深深的埋葬到土底以来,似很长又似是很短的,梦一般地已足足的到了一个周年——新的十一月十六日。
在十月开始时候,这死者的十二个朋友中的一人,因为死者断气的那天,正是他得到万国储蓄会的末彩奖金,所以为了这回忆,就联想到他的朋友——刘可均——的第一个忌辰。于是他跑到其余的十一个朋友那里,很兴奋,高声而带着自傲的说出他的发现:
“可均的死已快到周年了!”
大家恍然,但接着便有许多声音,不约而同的回答说。
“早就想起了!……我们真应当纪念他——”
“谁说不是?”
“对!”以及这样的响应。
因为这些人都是相同的向文学的路上努力着,所以在纪念的合宜和从事于纪念的方便,从这两面着想,就坦然地同意以下的提议:
“我们在飞凤周刊上出一个特刊号。”
大家便满意的散开了,而且各自去预备纪念这死者的文字。
于是当十一月十六这一天,其实是十五日的清晨,在东安市场和别处的书摊书铺上,便发现了许多新的三十页一册的飞凤周刊,六十磅纸,蓝色封皮,写着非常刺眼的有铜元大小的黑色字样:
“纪念亡友刘可均。”
这标题的每一个字都类似那“雄劲磅礴”,是他们很费了许多周折,而出自名人的手笔的。
在封皮后面,就更其刺眼的现着一片红色——
目录
纪念诗人刘可均(论文)…………………………黄大齐
哀悼诗人刘可均(吊文)…………………………卢文炳
刘可均与雪莱(批评)……………………………郑若溪
刘可均与拜伦(批评)……………………………余竹庐
我与刘可均与月夜(小说)………………………蔡 浩
哭刘可均兄(诗)…………………………………雨春田
诗人刘可均死了(感文)…………………………柏 达
然而在这堂皇的题目和洋洋的大作之中,虽说是充满着伤心,流泪,悲哀,以及愁惨之类的字眼,但象去年这一天,在死者现着苦恼的幸福之微笑而僵硬地挺卧在病床上时候,那黯澹,那沉寂,那天然冷静的灰色的境界,以及那棺木和油漆的气味,却不见一丝的阴影;这也许是为了疯狂一般的纪念的呼喊,反被淹灭了。
五
在新的书铺和书摊上面,陆续地排出了各样各色的文学的书籍,却出于意外似的,始终没有看见到《为了梦里的恋爱》。
并且,象这诗稿,也就是死者全个生命的代价和存在的血的斑点,即在他的十二个惟一的朋友中间,谁也不能真实的知道是漂泊在何处。似乎在他们的心上,为了各自前程的创造——企图那生之欲望的满足,是不知觉的早就忘记了——
“为了梦里的恋爱!”
北京
北风里
纸窗上沙沙沙沙的响,照经验,这是又刮风了。
这风是从昨夜里刮起的,我仿佛知道。刮起风来,天气又变了。我刚刚露出头去,就觉得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湿湿的贴到脸上来;棉被里面是暖和得多了。
“这样的天气,怕要冻死人呢!”我想,便缩下头去。
在平日,我有一种习惯,是醒来就穿衣,就下床,然后看报的。这时却异样了,拢紧一下周身的棉被,让整个身体在小小区域的温暖中,多挨一会儿;而这挨,在这样天气奇冷的北风哮叫时候,可算是一种幸福罢。
因为挂念着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没有,想看一看太阳报的副刊,便又露出头来,喊伙计……可是赶紧的就把这声音拉住了,这是忽然想到,欠了送报的两个月报费,前天的报就给停送了。
没有报看,眼睛便往别处去溜,却发现那墙上的一个小窟窿,圆圆的,忽露出一个尖形的小小的嘴,那嘴上,又闪出两小点黑色的光。
“哈哈,这原来就是它们的窠!”我想到无论在白天或灯光底下,无意中常常见到的那些黑毛柔软的小动物,胆怯地四顾,悄悄地走,张着弱小却伶俐的眼,游行在我的书架和桌上,就是躲藏在这个小窟窿里的。
于是又照样,一个两个,连续地出来了,最后的那个是更小而更机灵的;它们是彼此观顾,把翘起的长须去表示本能的作用,大家贼似的,慢慢地走,成为一个极安静的又滑稽又可怜爱的小小的行列。
发现着这些耗子,这独寝的客舍,便显得更寂寞。
“该剩一个馒头来……”我想;然而因怕冷,我的头又缩到被里去了。
那一小群的耗子也许还在觅食而游行,而终于感到失望吧,但我不去想这事了。我这时填满在心头的,依旧又是那天气的冷。
天气冷,冷极了,可以生起大的火炉来,凭那火,熊熊的,把房子里面变成了春末天气,人只要穿夹衣,——这样的过着冬,冬天似乎的并不可怕了,我想。
然而我忽然觉得,从上海晨曦书店寄来的稿费,用到昨天,所剩在衣袋里的只是两张(或三张)二十枚的铜子票,和几个铜子了,火炉虽然可由公寓里按月租价一元的代安下来,但是煤,这煤的来处却难了。煤,至少要买二十五斤吧,倘若一百斤是九毛,也得两毛又十枚,而这数目我就无法凑足了,而且——生火还得要劈柴呢。
常常被两三毛钱所困住,这真可恼。但这穷,虽说可恼,却因为是常事,随着也就爽然了。且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炮火是人心追逐或欣慕的宝贝,一个著作者被人漠视,正是应该的。其实,即有了那么太平的时候,在一切都比别个民族沉寂和冷淡的国度里,著作者能得到什么人都应得的两种生活的享受,也不见得。
“那末,你改途好了!”我又向自己嘲笑。
改途,这或者能攫得较好的生活,并且要远离艰苦,似乎也只有这改途的一端了。但是我,虽说曾常常对于著作者生涯的惨澹而生过强烈的反抗,而转到悲观去,却究竟是生平的嗜好,无法革掉了。由是,那所遭遇的穷况,不正是分所应得的么?
然而事实倒底是事实,每因穷,把一切的愤怒都归到稿纸上去,而且扯碎了,团掉,丢到滥纸篓里,是常事。
可是,要生活,终须靠住那稿纸填上蓝色或黑色的字去换钱的;因而在许多时候,稿纸变成生命似的顶可爱的东西,而且对于那些扯碎的又生起很歉仄的惭愧了。
“如果命运有分做幸与不幸,那末,象这样生活的著作者,便是属于那不幸的!”我常常想。
今天因为没有钱买煤,我所想的又是这些事。
开头想这些事的时候,是苦恼,而且带点愤愤的,到最后,这恶劣的情绪却安静了,于是我又平心的向事实去着想:
躺在被窝里,温暖固然是温暖了,而想就这样的尽挨下去,不吃饭,不看书,也不写文章,这究竟是不很妥当的事,因为天气既然骤冷起来,说不定是延长的更冷下去了。那末,火是必须生,煤也就应当买,是无疑的。
“那只有这办法!……”我想,决定了,便露出头来,并且把整个的身体离开那小小的温暖的世界,下床去了。
风还在窗外乱叫,可怜爱的小动物的行列却不见了,但在房子里,是依样充满着冷气和寂寞。
我从床下拖出一只旧的黑色的木箱来,轻飘飘的,而这感触,猛然就使我惘然了。我知道,在这箱里面,所余剩的,只是一件烂了袖口和脱了钮子的竹布长衫,和两三条旧的或破裆的短褂裤,以及几双通底的麻纱袜子,还有的,那就是空气了。
我无力的把箱盖盖下来,眼光从这满了灰尘的木箱上面,迟缓地望到墙上去:那里是一张放大的雪莱的像,在下面,偏左些,便是那个颇深的圆圆的鼠穴。
“这洞,这样圆,和洋钱差不多……”
眼光从这窟窿上转移到别处去,全是黯澹的纸糊的壁。
我踌躇了。对于这唯一的计划的失败,是出乎意外的;但这时,既下了床,又不愿再滚进被窝去,那自然要想出一个法子。
在这种的情形底下,最方便的,自然是抽出屉子来,或伸手到衣袋里,忽然发现到在什么时候忘却的一张钞票或一块洋钱,——然而这无望。其次呢,就是向附近的朋友处去拿,而这,又艰难,因为较阔的象官僚气派的朋友是从来没有,就少爷模样的朋友也难得,而光棍的朋友其情形当不会两样,或许是更窘了。又其次,是想来一个恩人似的不速之客,这却是,类乎很滑稽的可笑的梦了,更难实现的。
各种从模糊思想中出来的希望全无用,这使我更费踌躇了。
眼睛又不自主的向四处去溜,慢慢地就光顾到单薄的那两条棉被和一只丁玲君送给我的鸭绒枕头。
“那只有这办法……”我又想。
这枕头买来是花八元钱,要是当,两元至少一元总可以吧,可是当铺的先生们不要这东西;棉被在冬天里放到当铺的柜台上,这差不多是奇货,是很可以抬价的,但一想,这样的冷天,到夜深时,一个不是粗壮的身体只盖着一床棉被,而且是又旧又仄,单薄的,倘因此受了凉,病了,不是更坏的事么?
在眼睛里是绝望的光,却转动了,于是又看见那清秀的诗人雪莱的像,以及那个象洋钱形状的鼠穴。
这时有一种希罕的感觉通过我的脑,我心想,却笑了起来,但接着就黯然了,——是想把这诗人的遗像去解决我的难题!
诗人的像在放大时是花了四元,镶在一个价值二元的一只木框上,从数目算来,共是六元钱,那末,变卖了,至少总可以得一半的价,是三元。我想。
然而我的心,立刻就浮上罪恶似的,非常的惭愧了。但在我的眼睛里,年青的诗人,依样是英俊的,且带着女性的美,静默着。
一阵更大的风把纸窗打得急促的响,我便抖了一下。
“真无法……”
于是我跳上桌子,从墙上,拔出一寸多长的铁钉,连着很长的白色棉纱绳,把雪莱的像拿下来了;在手上,木框是冰块一般的冷。
抹去了玻璃上的灰尘,很歉仄的挟着诗人的像,出去了。
北河沿的浅水已冻成坚实的冰。柳树脱去了余留的残叶,剩着赤裸的灰色的枝,象无数鞭条,受风的指挥向空中乱打。很远处都不见一只鸟儿。昏浊的土灰从地上结群的飞起,杂着许多烂纸碎片,在人家的门前和屋上盘旋。行人都低着头,翘着屁股,弯着腰,掩着脸,在挣扎模样的困难的迈步。洋车夫抖抖地扶着车把,现出忧郁和徬徨的神色。发威一般,响在四周的,是北风的哮叫,却反把这平常颇热闹的街道,显得更萧条冷落了。
包围在弥漫的灰尘之中,是不可开口,一开口,准灌满灰尘的,于是洋车也不敢叫,只是顺着河沿,前进似退的努力的走。
这样盲目的走路,我非常担心,说不定绊上了石头,砖块或树根,跌倒了,碰坏了玻璃和木框,那我的希望就破灭了。
幸而好,很平安的走到了东安门,转向西,便到了一家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这店里的东西确是杂极了,自红木的桌椅至于缺口破痕的盘碗,又有颇旧的清朝三品官所代表的珊瑚顶和红缨,以及最新式的开花炮的弹壳,……满屋是杂乱无章的,看着,会使人的意识变成散漫了。
但是我只注意着有没有类乎挟在我臂下的这东西。
在两枝鹿角交叉的放着,和一只蓝花碎磁的花瓶底下,我瞧见了,一个木框,里面镶着一张油印的外国风景画,使我就欢喜起来,因为在路上,我是非常担忧人家不要这类东西的。
从那很厚的蓝大布棉门帘旁边,挤出一个人来,是粗壮,奸滑,一脸麻子,只瞧这模样,确凿的,便认出是这店的掌柜了。
他用淡淡的眼光看我。
我想向他说明我们的买卖,但是想,而眼睛又做出象剔选什么旧货一般,笨拙的,向杂乱的货物去不住的巡视。我不禁的就犹豫起来,心慢慢地起了波动了,不敢把脸转过去,好象在我背后的是一个魔鬼,我觉得对着这些不类的东西,我也成为其中的一件货物了。
我非常纳闷,一个人和当铺成了相熟,已很久了,常常是爽然的把包袱向柜台上一推,坦然的说:
“要三块”或是“你瞧得了。”
倘若那当铺的先生无所用意的来打招呼,说,“你来呀……”我也会很自然的点一下头。并且,因此,我曾想,只要把进当铺去的这付厚脸皮,拿去和社会上一切人交际,必定是非常老练,而这样,踏进官场和窑子中去,是容易而且不会受窘受苦的。
为什么一到了这杂货店,脸皮又嫩了,惶惶若有所失,竟不敢干干脆脆的把像框从臂下拿出来呢?这奇怪。
“你要什么?”突然这声音在我的脑后响了。
这问话真给我更大的束拘!我全然苦闷了。我想说出一句答话,但这话又给许多莫明的力牵制着,只在我的喉咙里旋转。
“看看。”这声音响出来,虽说是很勉强,很涩瑟的,我心上却仿佛减去了什么,轻松的好多了。
在我的脑里便冲突着两种思想:回去呢,还是卖?
“要什么?”那掌柜又问。
我的心便颤颤地跳着,沉重的转过身,想做出老成样子,却觉得一团火气已滚到脸上了。
“这,”我从臂下拿出那像框,用力的说,而声音,反变成暗哑了。“这卖——卖给你。”但这样,我已经得到说不出的无限大的轻松。
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我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像框在粗黑的手上,翻转了一下。
他又看我一眼,便带点鄙薄的笑意说:
“要卖多少钱?这像片是外国的窑子么?”
“不是!”我摆一下头,简捷的回答,同时觉得这窑子两个字,是一条皮鞭,我的心就印上这皮鞭的伤痕了。
“是戏子么?”
“不是!”
“那末,是什么人的太太吧,是总统的太太么?”
“不——这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他惊诧了,又现出鄙薄的笑意,把像框翻看了一下。
“要卖多少钱?”
“三块!”说出这话来,我仿佛是在当铺里了,胆子便无端的大了起来。
“什么,”那掌柜又惊诧的说,“要三块?这差远了。”便冷冷的把像框递过来。
接过这像框,对于诗人的抱歉的心情似乎轻减了一些,但忽然又感到空虚了,好象一个人走出这杂货店,就无着落似的。
我终于忍耐的问他:
“你说,到底给多少钱?”
“差太远了,三块!”
“你说一个价好了。”
“差太远。”
“你知道,管是这木框,也得两块钱。”
“那不能这样说。买来自然是贵的,卖出就不值价了,普通是这样的。假使那像片是个窑子,那还可以多卖些。”
听到又说“窑子”,我愤然。无端的把羞辱加到已死的诗人上面,这未免太歉仄,而且是太可伤心的事了。本来在市侩面前,说出诗人这名称来,已是自取其辱了,何况还当这被视为小偷之类的时候,然而我还得忍耐,我不能就这样气愤而走开,因为别处有无收买旧家伙的杂货店,是很难说;纵是有,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开口了,却是说:
“这像片不卖,只卖像框,你说给多少钱?”
“那咱们不要。”他懒懒地说。
“真可恶!”我想,“这种东西会如此倨傲,简直是梦想不到的。”便挟上了像框,走出这杂货店。
刚走出店门口,迎面就飞来狂风,混混沌沌的昏浊的灰尘,象猛兽想吃人一般,扑过来,我的头便赶紧的低下了。在风中走着,我的心是堆着比风还凶的纷乱的情绪。
心想:倘若我有权力,凭我这时的心境,我是很可以杀死许多人的。
自己以为可靠的买卖既然弄僵,而且反招了气愤,另一面对这诗人的像又觉得很抱歉,我就完全沉默到苦恼中去了。
我忽然想起俄国现代的一个作家了,他在著作方面虽享了颇大的名,却是冻饿死的,因了这,我以前常对自己的嘲笑,就又来了,说:“那末,你改途好了!”然而这却是——嘲笑而已。
现实的生活是象一面镜子,十分光明十分亲切的照在心上,使我又想到,到了独寝的客舍,又得孤零零的躲到被窝里去;至于煤,纵是只要二十五斤,那也只能在希望中算是满足了。
踉踉跄跄地低头走去,仿佛是到了桥边,风力更大了,这因为我向北转,风就是从北面吹来的。我的衣袖差不多是整个的遮掩在脸上,但走了两三步,又得停住,勉强的张开眼来,看一看前面的路。
几乎是两种力相击的形势,我和风,不断的抵抗着,奋勇而终于艰难的迈步;横在我胸前的,不象风,却象是有力的冰凉的水。在我衣袖掩不及的地方——额上,腮边,和耳朵,便时时被许多细小的沙粒或砖瓦的微末,打击着,发出烧热的,带点痒意的痛楚。牙缝间也满了咬得响的沙之类。
在路上可怜我自己铅一般的灰色的黯谵生活,和厌恶这北风的扬威,和那掌柜的倨傲,是具有平均的力。
到了寓所,并不发气,却也用力的推开房门,那黑毛光滑而柔软的一群小动物就受了这震动,徬徨地,逃命到墙上的那个小窟窿去。
把雪莱的像放到桌上时,蓦然见到那蛋形的镜子里面,是现着一个年青的,但是忧郁,满着灰尘,象煤铺伙计的污浊的脸。
我毫无意识的把眼晴看到周围,除了那小小的鼠穴,到处是幽黯的纸糊的壁。
纸窗上虽是不断的沙沙沙沙的响,但是房子里,依样是荒野一般的寒冷的寂寞。
北京沙滩
活珠子
大约十二个少年和中年的泥水匠,在初秋的太阳刚刚偏西时候,一个两个的,说说笑笑,连续地向一家还不曾竣工的新盖的屋子,低下头,挨进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去。
这些人到了泥团砖块和石板凌乱地堆着的天井里面,大家便集拢来,蹲着、站着,以及把身体斜斜地靠在新的白木的柱上。他们中,有的掏出烟包来吸烟,有的沉思般现着无意识的笑脸,有的闲谈,间或乘机的俏皮别人一两句粗俗的可笑的话,但多数人却说着关于他们所未完的工作,和估量这一家新盖的颇大的屋子,因而又联想到将来住在这屋子的是一些什么人——官大人,绅士老爷,也许是很阔的享福的财主吧……
总之,这些泥水匠在他们休息时候,是各人有不同的闲情,浅近但又很复杂的意识,谈笑,是一种类似无忧的快乐。
他们在休息中,不知时刻,只看着太阳往西的率度,约莫地想到应该去开始工作了,也象在冥冥中,大家都有了一种相同的暗示,便会意的各自走开。于是,筑墙的便拿起木桩子,爬到墙上去,轻轻的单调的哼着,上上下下地用力往下捶;铺瓦的便爬到屋顶上;刷灰的便用他的薄薄光光的刷灰刀,站在墙壁前,俯俯仰仰地涂抹着;还有几个手艺较低的,便拿着平铁耙,在天井的一角,翻来覆去的调和那石灰和泥土。……
这些人,在他们不同的工作中,似乎很明显地表现着互异的性情如下:
用大的木桩子筑墙的,属于粗鲁;
轻轻慢慢地刷着墙壁的是富有忍耐和安分;
捣乱似的,但其实是很规矩并且费劲,调和石灰和泥土的,是勤苦;
敏捷和轻浮,如同小偷,这是在屋顶上来往自如的铺瓦的;
其实,从工作上所显示的未必和本人相象,有时竟相反,这譬如上面所说的各种不同工作的那些人,在其中,所谓小偷一般的铺瓦的王大保,他就是老实,谨慎,并且还带点傻气。反之,用刷灰刀涂墙的陈老三,却不但不安分,直率,简直是非常世故,油滑和阴险的。
虽说他们不停的继续着各自的工作,但除了必须打哼的用大木桩筑墙的那几个人,其余的大家便一面做工一面说笑,并且用高声向隔在远处的同伙交谈,——这是只用劳力而不用劳心的工人的私有权利。在这时,用白色的细石灰去涂抹墙壁的陈老三,忽然想起了什么故事似的,突的把刷灰刀停止在墙上,刀上那润湿的白石灰便软软一大团的落了下来。
“怎么的?”
站在他身边和他极其相好的伙友,便望他说。这人的名字叫做——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在很久以前,也不知是谁在他的行为上起了一个混号,于是大家便很满足的都喊他九尾蛇,其含意是因为他为人太好动,弄舌,爱管闲事,结果是不负责的把坏话加到别人去,自己就从其中想得到一些利益,因此,他的原先那个真姓名倒慢慢地给人们所忘却了。
“我在想……”陈老三回答。“然而你为什么不想起呢?”他的眼睛又很奸滑的看着九尾蛇,象嘲笑似的。
“想什么?我不知道呀!”
这九尾蛇的工作也停止了。
“我是想……”陈老三接着说,低声的。“想想扁头王——就是那个扁脑壳,鸭子的脑壳,——却料不到还希奇哩,今天那个白云山游方的老道士,不是说那个脑壳里面有一颗活珠子么?假使得了这颗活珠子,不是说,在人间会富贵,想什么就是什么,并且愿意修道,成神仙也行么?……我的心里就是盘算着这个。”于是他的脸色变了样,现出一些苦恼,眼睛发呆,好象想解决什么艰难的事情,而踌躇的神气。
九尾蛇是一个富有而且惯于歪邪思想的人,对于老三,更为了相好的缘故,这时就毫无困难的看出他所难言的心事。
“不要想,干脆的你把它拿来就是了。”他坦然说,神色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然而陈老三却惊诧起来,怀疑的,瞧着他,迟了半晌才断断续续的说:
“你……我们……居然也开玩笑么?”
九尾蛇紧接着就现出充满友谊的忠实的样子,忧愁似的,皱起眉头,眼睛不动的瞪着,并且把刷灰刀在墙上用力的划了一个叉,作为他的忠实和友谊的凭证。
“这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陈老三便登时现出喜色,丢下刷灰刀,用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宛如感动似的,低声说,
“你要知道。那伙活珠子是在扁脑壳里面呀!”
他的极相好的这个伙友,于是就更亲切偏过脸,向他笑,又把刷灰刀向墙上叉了一下。
这两个人就挨着头,怕人知道的,唧唧哝哝的小语了好久。
最后,分开头,彼此会意的相视,快乐的同声说,“就是这样了!”便重新使用刷灰刀,继续地去涂抹那墙壁。于是这两个人又说些别的闲话,并且大声的向远处的同伙交谈,故意的逗揽一些不相干的事,拉拉扯扯的说来,高声的笑,使别人不疑惑到他们有什么可疑的形迹。
勾搭着,这些伙友们,随着他们两个的谈笑,话锋也自自然然的有劲起来,就你一句他两声的,连连续续,和工作一样的不曾间断地彼此应和,兴趣浓郁的,一直到散工时候。
这一日的散工也和以往的一样。大家放下各人所工作的家伙,便匆匆忙忙,又是一个两个的接连着,离开这一家半完成的新屋子,低下头,挨出那竹篱笆矮矮的小门,走向大路去。这些人又照例的在这条路上谈谈笑笑,许多人还快乐的把旱烟的烟丝轻轻的吐到空间。
到了这大路的十字口的那头,不齐整的挨擦着走的这一伙泥水匠,便分开了,各向自己回家的路,在这时,九尾蛇急急的和陈老三作了一个眼色,于是陈老三便点头,并且转过身,赶上两步,举手在扁头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怎么不理人?”
王大保侧过脸,便回答:
“没有瞧见。你怎么走到这条路,不回家去么?”
“我想喝一点高粱……咱们到三盛酒店喝两杯去,怎么样?”
“我不——”
“得啦!一个人没有父母,没有弟兄,也没有老婆,什么累赘的人都没有,干干脆脆的,留下许多钱,干什么用呀!难道两只手能抓些东西进棺材去不成?”陈老三现着嘲笑的意思。
“那有钱!每餐的饭都很难!倘不是这一次得到长工做,怕早已饿死了吧。不过我不去喝酒却不是为了这意思……”
“好,我也不去喝了,同到你家里去坐坐吧。”
“这很好。”
于是两个人在仄小的路上,说些不相关的零碎的闲话,不久便望见了王大保的家。
那是一间非常古旧的近于半倾斜的矮小的木屋。屋的四周是广阔的平野,其中有稻田,菜园,池塘,……所以远看去,这个屋,也象是猪之类的牲畜爬伏着一般。但在王大保,他对于这屋子却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因为他的父亲是在这个屋里生下的,祖父也是,并且这屋子在他的曾祖父入世之前,就建筑得结结实实的了。因为旧,他特别觉得可亲,于是,全屋里,某一处给麻雀选去作巢,某一处有白蚁的窝,某一处又将要朽腐,倾斜,和倒塌了,他都知道得很详细。为了爱护这屋子的缘故,他常常观察着全屋的每一部分,然而结果是使他忧愁,苦恼,恨到自己的无用,接着便自语一般的叹息了。
“一辈子做泥水匠,一辈子也莫想修好这屋子!”这是他牢牢的记在心头,引为这一生中最大的缺憾的。
的确,尽他所有的能力,他只能爬到屋顶去,整理那些长满着青苔和狗尾巴的黑色的瓦。每次当那个时候,他的心便危悚起来,生怕这倾斜得歪歪的老屋,将禁不起他身体的分量,忽然坍塌了。
他的家族原先是兴旺的,然而,生存下来,也不知怎的,就同这屋子一样的愈见衰败了。
到现在,住在这屋里的只是他一个人。
他所以这样孤伶伶的独身着,是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也就是他这一生中顶不幸的很长的一件故事。这故事,倘若说来,是需要慢慢的,并且会滔滔如江流,但可以极经济而且明显的,彻底的归纳的说,所谓很长的故事便是那个非常之扁的头,扁得更甚于鸭子的扁脑壳的。因这个扁头,在他们那边僻的小小的县城中,便发生了古典或新创的一种迷信,本来这无稽的荒谬的迷信是出于一两个喜欢诳谈之徒的口中的,然而渐渐地,差不多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扁的头不是好东西!鸭子和蛇的脑壳不是扁的么?长得扁头的人说不定他的前生就是蛇和鸭子!扁头是妖孽……于是,为了这开玩笑似的,却又是凿如天条一般的人的口律,王大保的命运就怎样的被定了,得孤伶伶的一辈子独身着。本来,那也难怪,所谓人的女人,谁愿意陪伴着鸭子和蛇变相的扁头在一个被窝里同睡……
由是,因这扁头,他就又发觉了一种可恼的事。那是许多小孩子,间或有几个成年人夹在中间,这些人每看见那扁头在阳光里慢慢地到街上来,大家便彼此打招呼,丢眼色,起暗号,一群群的连络着,嘻嘻哈哈的笑,同时又嗷杂的高声的叫喊:“扁脑壳,蛇变相,象鸭子,不生蛋!”
这样的左右前后的跟随着他,一直呼拥着到了街尽头的转角。
象这种嘲笑,虽说在他十五岁时候便有的,到现在,已有足足的三十三个年头了,似乎是应该听到耳里来,成为不动于心的一种如同狗叫的习惯吧,然而这扁头王大保却常常因之恼怒,愤愤的想,“这些杂种,一代传一代……”不过,除了这样想,对于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心想倘若要他们的父母惩罚,然而他们的父母从前不就是这个样么?于是,惟一的免除这被嘲笑的苦恼,他只有对于那条小孩子聚集的大街,无条件的退让了,纵有时必须经过,他也宁肯绕道走更远的别的地方。
他没有相好的朋友,其实是没有人肯和他相好,这也是为了肩上那扁头的缘故。
那末,孤独的,永远和古旧的房子相伴着,一天天看屋子愈显出颓败,这之间,不自觉的自己也人老了,黑的头发变成白的丝,是使人感到很苍茫的悲哀吧。然而王大保却不曾感到这个。他几乎除了极力的希望这屋子变成簇新,变成端正,变成明净,和因此而觉得替别人铺瓦是贫苦的不中用的事业之外,别的种种,还不曾浮上他那个感觉迟钝的诚实的心。他是永远的这样觉得:好象自己还是很年青似的。
所以,每次的散工回来,他便守候着这屋子,继续那很久以前就固定了的习惯,张大眼睛,逐渐的细细地看那每块板壁,每块天花板,却都是破烂和零落,差不多看不见有一块完整的,以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中都层层叠叠的布满着蜘蛛的网……他是不怕倦的逡巡着古旧倾斜的朽腐的全屋。至于,成群的老鼠在满着窟窿的夹板中追跑,干的泥土和成粉的木屑随时崩落,象这些,已成他不在意的听惯的事了。此外,如蚯蚓,跳蚤,以及蛤蟆,羽虫和蜗牛之类的小生物,自由的任意地在屋里到处爬着、滚着、跳着,飞着,非常容易的常常触到他的眼,也不以为奇的。
铺瓦和看屋,他在许多年前就这样生活着。
这时候,他同他的伙友陈老三走到这屋的前面,他又看见那倾斜得歪歪的欲倒的屋檐;在门楣上,便有许多的小麻雀从木柱的窟窿中飞出来的;被风雨所变色的木板的窗格,印着斑斑点点,大约是虫屎和鸟粪吧;于是他心想:这屋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
他轻轻地推开那斜着并且钉补着许多小木片的柴门,屋子里便奔出了陈旧的阴森的湿气,刺鼻的,会使人的胃中起了欲呕的响动,这湿气,是因为那里面所有的地板全朽腐了,满屋里都是充满着霉苔的黑的土地。
进了门,他让陈老三坐在木板的床上去,自己便非常小心的把两股挨到摇着四条腿的凳子上面。
“这屋太老了……”他说,其意是带点抱歉的。
“祖宗遗下的东西,是越老越好。”
“说是……然而总太老了,是必须变成端正,变成……”
“这样就很费钱了。”
“有钱,化到老屋上面去,是正当的。”
“你现在不是很可以把这个老屋弄好么?”
“真笑话!我那里有——”
“今天那个从白云山游方来的老道士,不是说你的扁头中有一颗活珠子么?——那就成!”
“对了。然而老道士是说,那珠子要活的才是宝贝呀!”
“不错的。”
“老道士不是还这样说,那珠子是我活着她才活,我死了她也就死了么?”
“不错。”
“你想,这样就不成了!”
“我倒有一个办法。”
于是很忧愁的王大保便兴奋起来,对于他伙友的一句出乎意外的话,惊诧着,怀疑的向他伙友呆望。陈老三便忽然默默地微笑起来,但在笑中,却偷偷地把可怕的奸滑的眼光去窥探,想从那对方诚实的脸色上面,得到可以使自己乘机去诱惑和胁迫的心的空隙。
于是陈老三便进行他的计划;他装作非常亲切的低声说,“这是完全替你设想的……”
“说吧。”
“这是完全替你设想的……”陈老三便接下来说,“把你,扁头中的活珠子让我取下来,你这个老屋不是就可以变成端正,变成……了么?”眼睛象捕攫小麻雀的鹰一般,有力的瞪到王大保的脸。
“什么?你说的什么?”这个活珠子的主人却糊涂了。
接着,陈老三把以上的话又重说一遍,并且说到“变成端正”那几个字眼时,声音便提高去,特别的清楚和特别的响亮。
初起,乍听着这话的王大保是很欢喜的,差不多那古旧的屋子在眼前就变成端正,变成簇新,变成明净了。一种许多年都不曾有实现可能的希望,突然的,于无意中忽得到实现的预告,这是自自然然的会把人引到极深的快乐去,从心头浮出了近于醉眠状态的笑意。然而,在忽然间,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他所忽略的那种常识了,这是浅近而且普通的,于是就危悚起来,脸色全变了,恐惧似的望着那夥友。
他颤颤地说,“破开脑壳,我不是就得死么?”
“那自然,”他的夥友却坦然的回答。“不过要活的珠子,据老道士说,不这样就不成了。”
王大保现出难色。
“其实,你死了,这也不要紧的,因为我得了那活珠子,就成神仙,神仙超度人不是常有的事么?咱们老朋友,要超度,自然第一个就是你。……并且还可以先把这一个老屋弄好去;把你的祖宗,你的父母,以及你自己的坟墓盖得比谁都大,墓门前就用那两丈多高的石人石马,……我想这个办法是很好的,本来还是完全替你设想……”
陈老三朗声的说,眼睛又象饿鹰一般的瞪着他的脸——一个布满着恐怖和愁苦的脸。
虽说王大保也非常想取出他扁头中的那颗要做神仙就成神仙,要想富贵就会富贵的活珠子,和极端的愿望把这个老屋变成……然而他又很大的感到脑壳破开的可怕。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心头开始冲突,并且是不间断的冲突着,真是他生平未曾有过的事,把他的脸变得更其愁苦和恐怖了。
到最后,他究竟是这样的对他的夥友说:
“破开脑壳,不就是要我的命么?那不成!不成!……”
奸滑和阴险的陈老三,看情形,已知道再诱惑也是无用的,便嘻嘻的笑了起来,又装作非常亲切的模样。
“不用生气,我是说着玩的,谁会这样傻,想去破脑壳……”
他说着,一面就走出老屋去。
这时候,已是薄暮的时分了,古旧的屋子里面就连贯的奔来了黑暗,而其实这黑暗只是从屋子的每个的角落间伸张出来,一瞬间,就充满着全屋了。这在平常正是王大保把那个沙锅放到小小的泥灶上面,燃上干的枯枝和木块,煮着夜饭的时候。但现在,他的心中还遗留着许多愁苦和恐怖,以及气愤,便只是反复的想着刚才同陈老三所经过的事,因而又联想起这个老屋,将无法补救的倾斜的老屋了。
他发恨:“为什么这颗活珠子定要生在脑壳里面儿?他妈的!”于是,他心想,假使这活珠子是生在脚板心,和屁股上,或是大腿边,不是就可以拿出来,要怎样就怎样了么?……
终在床上默想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那夹板中的老鼠曾经追跑过多少次,但他终于慢慢地合拢了疲倦的眼帘,到睡梦中去继续他的希望和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