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

类别:其他 作者:胡也频字数:20858更新时间:23/03/02 14:03:01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间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1926年11月于北京 圣徒 窗子外面,天渐渐地黑下来。每家屋顶上缭绕的炊烟,也烟消云散了;证明在这个村落里面的人们,已做完了他们日间所应做的事,吃完晚饭了。据他们的遗留下来的习惯,生活是有规则的,因此一到了入夜,空间便静寂了,似乎一切的东西都象人那样的安安静静地休息着。要不是在每个的窗口,模糊地闪烁着一点灯光,几乎这一个将近三百家的村落,成为黑暗里面的一片旷野了。 因为时候是深秋,较有钱的人家都燃上了火盆。 在退职的县长的家里,自然,为了声誉和门第的缘故,他们的火盆更是很早便燃着熊熊的火焰。围着这样暖和的火盆,他们依着家里的礼教,除了县长的母亲有时轻轻声地自语,和县长的幼儿的咿呀之外,大家都象沉思一般,将手放在火盆上面,静默着。 说到县长的母亲,她是做过七旬大寿的人了,虽说额头上面已起了不少的绉纹,眼睛深陷着,牙齿也有掉落的,但说起话来,却使人想到她的康健,和她自年青时便有的一种怪脾气:自信和坚决。因此,某一种的事情在她看来假使是认为对的,便绝对的没有错了。她说的话,做的事,这不消说,是更不容人非议的。所以,她的儿子,媳妇,以及长工们,在她解释着事物的时候,大家都象负了什么重载,必须小心地静听着,连呼吸也不敢自然和用力了。否则,无论是那个有了何种的动作,她会认为这是不服从她的意见,辜负她的善心,那么她就发气了,并且这种气会使安乐的家庭变成恐惧,叹息和扰乱了。 但是,使她生气的这个人,只要在她的面前认了错,说一声“饶恕我吧”,她当时就用那极慈爱的眼睛望着,极温和地说: “愿天父赐你福音,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归平静了。 因了她这种不可动摇的固执,和基督教的一种信念,凡是她家里的人,每一个都曾经忍怒着跑在她的脚前,听她这样的话: “我用圣父圣子和圣神的名义给你行洗礼!阿门!” 当水从她的手里洒下来,他们却永远记着这是一种侮辱。但他们为了没有力量去抵抗或躲避她的威权,终于记着她预先告诉他们的话,回答说: “我爱基督!我看见了光明!” 这样,她,她觉得至少在她自己的家里,已尽了基督命令她所做的一点职务。因此,这一个家里,在吃饭之前和吃完了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闭起眼睛,默默地同声的祈祷: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同时,在其余人的心里,自然,是充满着苦闷,忍辱和诅骂了。 这一夜,照例的做完了这样的祈祷,大家便围到火盆来,坐着,都不说话,好象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在那儿默默地思想着。 空间的静寂,可以听见火盆里面木炭爆裂的声音。 直到她的第二个儿子,县长的弟弟,从门外走进堂屋来,大家的身体才摇动了,并且发生一种低微的互相问话的声音。 可是县长的弟弟却带着忧郁,用痴呆的眼光向大家望着。 “你从那里来?”县长问,似乎他有一点怀疑了。 “从祠堂里。” “做什么事呢?” “开会。” 因为他是防匪紧急事务会的会长。所以大家听到他的答语,便现出惊恐的神色。 他就接下说: “会是开过了,告急的呈文也送走了,练勇们也通知了,然而事情还是很危险!” 大家都静静地听。 “究竟有好多土匪?他们现在到了那里呢?”县长问。 “据说有三千多人,并且把蜈蚣山那面的官兵打败了,现在已到了靖树浦……” “靖树浦!”县长太太恐惧地低声说。 “如果不分昼夜,那么,他们至迟在明天下午便到我们这里了!” “明天下午?”县长踌躇着。 可是县长的母亲,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太太,在大家感着不幸消息的恐惧里面,却单独的温和地说: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这时,长工引着几个练勇的头目进来,他们带着武器,说是所有应做的事情都预备好了,请会长给一个口号。 “飞龙!” 于是他们重新拿紧他们的武器,脚步很有力的走开了。 “怎么,今夜就戒严了么?” “有备无患,早一点总是好的!” “不要紧吧?不要紧吧?”县长太太断断续续地问。 然而没有一个人答应她。他们——县长和他的弟弟,都低头看着火盆里面的火苗,各有一种沉重的忧愁布在脸上。 老太太还是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祈祷: “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外面,空间便扰乱了。那尖锐的喇叭声音从土堡上响起来,同时便有许多呐喊,和许多不同的武器敲打的声音。火把的光把所有睡着的鸟儿从树上惊醒,它们迷茫地鼓动着翅膀,向无穷的夜色里狂飞着。因为突然失了平常的安静,这种骚乱便也影响到所有的兽类了:狗首先没有目的的乱叫;牛似乎发了狂,拼命的用它的角去抵触木栅,惨厉的哼;……总之,一切的东西在这时都变态了,便是固定地在地面上立着的屋子,也似乎在空间颤动。 听着这样异样的纷纠,睡在县长太太怀抱里的小孩子,哭起来了,这种声音便参加到外面的那种扰乱。 “不要紧吧?”县长太太又问,一面轻轻地拍着小孩子。 县长从火光里抬起头,脸色更忧愁了,叹息地说: “我们的不幸!” “总要想一个法子呀!”他的太太紧接着说,带些求怜的意思。 “有什么法子呢?” 他的弟弟也抬起了头,看着哥哥和嫂嫂。 “除了弃掉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法子呢?” “那也……” 但是老太太转过脸来,打断他们的话;她很安静地,又带着责罚的口吻说: “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你们忘记了祈祷呢?”大家都不敢再说了。 于是老太太闭起眼睛,又做着她的祈祷: “我们过的是快乐日子,光明是充满在我们的周围,阿门!”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十字架的记号,向她的儿子们祝福: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救世主赐给你们荣幸!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她并且默默地自语着许多关于基督信念的话。 然而县长却实在焦灼了,他悄悄地问他的弟弟: “没有别的较好的法子么?” “我也希望能得到这个!” 围着已经熄了火的火盆,在静默的忧愁和恐惧里面,不久天就从东方开展来灰白色,窗口渐渐地发亮了。这时,他们突然觉得疲乏很重地压在身上,便各自走开,休息去了。 “上帝的忠仆!……感谢天父!”走到床边,老太太还撑持着倦态,作了祈祷。 可是在她刚刚睡到酣处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跳起来,模糊地听见一种急迫的呼喊: “妈!妈!” 于是她惊醒了,很慢地张开她那睡眠未足的眼睛。 “快起去!快起去!” 看清了站在她床前的人,她便问道: “又闹什么乱子呢?” “土匪!”县长用惊慌的声音回答她。 “又是说土匪!”她现出不耐烦的神气。“你们走开吧,我还要睡啦。”她的眼睛便瞌上了。 “土匪,他们隔我们这里只有三十里路了!” “那怕什么呢?”她的声音还带着不耐烦。 “不,不是这样的!”县长解释说:“妈!你要晓得,他们一来,我们全村的人都要给杀掉了!” “我有我的信仰!” 作了十字架的记号,她又极虔诚地祈祷起来了。 “凭神降福……” 这时候,外面更纷乱了:人声和各种兽物的叫喊混合着,变成了一种异样悲哀惨厉的扰乱,强烈地流荡在空间。因为在这种扰乱里面,他们很久没有听见喇叭的声音了,便愈觉得事体的不妙,不禁的颤抖起来。 “怎么,练勇们不吹号筒了么?”县长问,声音已有点战栗了。 “真是的……”他的弟弟回答。 于是他们很用心的静静地听了一忽,便同样骇怕起来,脸色渐渐地苍白了。 “这,这是土匪来了!”他们措乱的喊。 “凭神降福……”然而老太太还安静地祈祷着。 “快逃走吧,妈!” “不要管他们!我有信仰:基督会给我们荣幸!上帝永没有拿罪祸给他所爱的人!……”接着她又默默地祈祷了: “凭神降福!……” 外面却更加扰乱了,充满着叫号和哭泣,并且连续地响起了枪声…… 县长和他的妻子,弟弟,他们便分外焦灼起来,惊慌地彼此望着,终于他们跪下去了,悽惨地恳求说: “可怜你的小孙子吧,妈!如果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 “我有信仰,”老太太依然象祈祷一般的说:“上帝会给我们福音!” 因为形势愈紧迫了,他们没有另外法子,只得用强力把这个圣徒从床上拉起来,大家拥护着,向后门逃走了。 然而只走到第二进的回廊边,约有五十个的土匪便已打进了后门,奔窜到第三进堂屋的天井上,向着他们跑来。 在凶猛的呼叫声和枪声响着的一刻中,他们便失散了。 残杀和掠毁在这个村落留下了纪念,这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了。在淡漠的阳光怯怯地从树梢爬下来,照着满地的遗骸,结的血,和木瓦的余烬,器具的残留,以及许许多多不堪入目的景象的时候,县长也同其他侥倖的人一样,从稻草堆里爬出来,麻木的脚用着力,却还颤抖地一步一步的跛着,走到他自己的焚了一半的屋子。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叹气,只是脸色象死人那样的晦涩,两眼无光的发着怔,象将要饿毙的鹰般向四处探望。 “你是完了!”在一根焚成炭的木柱旁边,他首先发见了他的妻子。 “你也完了!”他想,因为在他妻子的腿下,他又发现烧焦了脸的他的小孩。 以后,在瓦堆和板块里面,他的母亲——那个固执的信仰着基督的圣徒,也发现了。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突然来到,彼此惨然默默地对看着,这样怔愕了很久,于是从乾涸的眼池里面,流下连贯的泪球了。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异样的一种叹息,便从他们满着眼泪的唇边吐了出来。 1927年3月于北京 一对度蜜月去的人儿 在中国,要是感化于欧洲文明的新人物从自由恋爱而结婚,那末,他们俩的蜜月生活,其地点差不多都选择在杭州的西湖了。这自然是因为中国的境域里面没有别的地方比这个更好的——或说是更适宜于这种人之情怀的缘故。所以,这一对从北京度蜜月去的人儿;虽然他们俩都不愿因循别人的前例,曾想独开一条新的途径,但经过了几次商量,两个人终于异口同声的说:“还是到西湖去吧。”这自然是因为时间的经济和旅途方便的缘故了;否则,要是他们俩愿意到日本或是意大利去,都是很可能的。可是在国内,而这样的一个地点,却颇费他们俩的踌躇了。 决定了这个地点问题的当天,正是他们俩各自忙着第二天行结婚礼的那时候,两个人坐上一辆马车了,从景山东街到琉璃厂去,在商务印书馆买了一本西湖游览指南,和一册西湖风景画片,……并且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俩又同时想起了还须要一幅西湖全图,于是马车已走到了天安门,又折向东安市场去了。回家后,还不曾脱去帽子和解开斗篷,两个人就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打开这些东西,头发挨着头发,慢慢地看着;有时彼此闪起眼珠,相对的笑了。 “我们俩要在飞来峰上照个相。”在看着画册时,她忽然欢悦的说。 他听见了,便用同意的柔和的声音回答:“当然。” 关于这种就要结婚的人儿摩着脸颊,看他们俩度蜜月地点的心情,似乎用尽了字典上的名词,还不能形容得确切;但可以拢统的这样说:他们俩的时间,从太阳正中至于夜色浓厚,是完全不经意的用在这个上面了。这一夜,虽说是躺在异样的床上,但两个人却做起同样的梦了。第一,很美丽地展在他们俩眼前的,是将行婚礼和正在行着婚礼时的情形,和他们俩自己的心的变化。譬如主婚人是怎样带着教训和勉励的意思说着赞词,证婚人怎样用欢愉的声音读着证书,证礼人怎样尊严地高诵着礼节,和女傧相,男傧相,是怎样互相地交换了他们俩的信物——戒指,以及……凡是极华丽的婚礼所有的程序,他们俩都毫无遗忘的细细地想到了。在其中,最使他们俩想着而觉得心儿特别醉迷迷的,便是在行礼时可不可用眼光偷看的这个犹疑了。其次,那自然要归到照相这上面了。他们俩想着应该用怎样的态度,使这个惟一的永远纪念品更美丽;譬如眼睛是直向前面张开还是低向脚头眯着?脸儿是挨近些好还是端庄些好?……此外,他们还想到脚步匀整地走进那又华美,又精致,又充满着温柔和欢乐之空气的新房子——所谓爱情之巢去,当并肩坐到垫有鹅绒腰枕的沙发上,彼此的手儿握着,心儿跳着,眼光带点羞答的看着,第一句说出来的是什么话呢?……凡此种种都很紧要的在他们俩的思想里慎重地考量了。 “幸福是为我们俩……” 等到因了某种感觉而轻声地说出这样的话时,关于这婚礼的问题才稍稍地算是平静了。 但接着而起的,并且更复杂,更邃远,更使他们俩费神去思想的一个梦,又很美丽地展在他们俩的眼前了:这是想着度蜜月到西湖去的事。因为他们俩在白天已看了关于西湖游历的书画,和两个人曾细心地去领会,去观察,以及思慕和谈论到了该处之后的各种欢乐,所以,虽然西湖的一切现象在他们俩的心中还难免是很飘缈的,但思想起来却已有了根据了。于是他们俩觉得一对美人儿,悄悄地缓步在三潭印月里的竹径上,低语着,是他们俩自己。乘一只小小的画舫歌唱于湖心,是他们俩自己。清风飘来了一阵荷香,使得心儿更加浓郁的,也是他们俩自己。总而言之,宇宙间所有欢乐的事,发生在这个西湖的,他们俩都把来放到自己的身上了。并且,在这个从北京到杭州去的旅途上,他们俩也极力的想着许多欢乐,好象明媚的春光,清婉的鸟语,灿烂的花枝,一切人间所罕有的幸福,都将为他们俩而开展了。 前途充满着光明——象这一句辉煌的话,假如拿去形容他俩那时候的思想,却就变成很枯涩了。 所以在解下水红色的轻纱,在行过婚礼之后的晚上,他们俩又开始这样的谈话了: “明天和以后的事情我都想得周到了。你呢?” “我也和你一样。” “我想明天再去买两件随身用的东西,后天就可动身了。” “我也想到了,和你一样。” 于是第二天的清早——其实太阳的光已斜斜地映到窗外的丁香树上,女仆已把早点代吃了,就午饭也已颇久的等待着主人。——他们俩很兴奋但又很疲乏地从床上起来,洗漱了,修饰了,便坐上马车到王府井大街去,在福隆洋行买了两个小小的手提“百宝箱”,是极上等的皮制的,一个腰圆形和一个长方形。象这样的箱子,是专专预备给为欢乐而旅行的人们;关于男的,那里面有日记本,自来水笔,镜子,括胡须的保险刀,刷子,香皂,……等等。而女的,便更富裕了,除了那些应有的物件,而保险刀不算外,又添了扑粉,香水,胭脂,压发针,画眼睛和眉毛的墨炭,……凡是女人平常的妆饰品,全整整齐齐的安排着。等到回了家,把这两个提箱平平地放到铺着印度呢毡子的桌上,重新打开,重新一件一件的拿起,放下,有时试了试,或是……在他们俩的眼底,这些玲珑精致的小东西便越觉得可爱了。最后,他们俩把二张三寸长的合影放到那每个里面的夹袋中去,两个人不自禁地用力的拥抱着了。 “用具的完备也象我俩的美满!” 虽然他们俩曾细腻地顾虑着还有什么须要的东西,但想了又想,终于默默欢欣地说出以上的那句话。 于是又极甜蜜极愉快地度过了一夜,当天色渐渐地黎明,他们俩度蜜月去的生活就开始了。 那时候女仆因恐怕主人睡熟,误了时候,便轻轻声地叩着门儿。 “晓得咧。” 然而他们俩已经起来很久了。 将一捆铺盖,两只衣箱,在马车的顶上安顿妥贴了,车夫勒紧了一下缰绳,白色的马便伸动那雄壮的四腿,跑开了,于是这一对度蜜月去的人儿,用他们俩同样的愉笑,告别那间曾如醉般睡过两夜的新房,以及为他们俩赞颂快乐的那些仆人们。 “希望的蓓蕾开放了!” 两个人时时这样低语。 因为买的是头等车票,所以无论在三等的售票门口,拥挤着怎样多的人,怎样的吵嚷,而他们俩已安安逸逸地走进月台,坐在特别安置着沙发的车厢里面了。 在这样专为官僚贵族富人们设备的车厢,客本不多,常常一个人便可占有一间房子的,因此他们俩也照样。虽说那里面的地方很宽敞,假使把身子躺下去也是很富余的,可是他们俩却紧紧地挨着,好象思睡的人那样的软弱,无力,或说是和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彼此倚侍的情形一样,几乎两个脸儿变成一块了。有时,他们俩无意中在镜子里发现了有一个脸儿贴着玻璃窗向里面偷看,甚至有一次见得很清楚,那是一个衣服似乎很阔绰,也象某部的司长或参事模样,带着希奇和羡慕的神气,用黄皮的手指头捏着八字胡子,眼光迟笨地向着里面…… “不管他!” 他们俩却始终抱着这种主意。 不久,又似悲壮又似激昂的叫了三声汽笛,车辆便转动了。 在经过的路上,当火车停在某个村镇的站上时,虽说上下的客,小买卖,叫花子,大家吵闹成一团,但他们俩还是安安静静地紧紧的挨着,无语地微笑,以及做着一对爱人儿常做的种种爱的表示。可是有一个时候却象沉思,并且静默得很长久,两个身体都似乎失了自动力那样的随着火车震动和颠摆了。到后来他疑惑她是疲倦了,便低声的问她: “你想睡么?” “在幸福里永远是兴奋的。”她仰起头,回答。 “那么你又想——” “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太欢乐了。” “不告诉我也晓得。” “你说!” “西湖……” 突然的拥抱和接吻,经过了这样,他们俩便又安静下去,各自悄悄地想着西湖——无限欢乐等待着他们俩的西湖了。清白地沉醉在这种幸福的理想中,不自觉间火车已抵到天津了,他们俩因为买的是联票,所以任那种的扰乱过后,另一个火车头又拉着他们俩走了。 她是四川人,是乘京汉车来到北京的,不曾走过津浦路,因此他很想告诉她关于他所经历的故事,和何时可以到何地,以及泰山在晨雾里面是怎样的美…… 可是她用另外一种情绪来告诉他。 她柔声的说: “我极愿意听你这样讲白话,但我更喜欢的却是悄悄默默地听你心儿的跳动。” 他好象发了狂,兴奋地张开手臂,把她的全个脸儿抱在胸前了,并且用着力,嘴唇吻着头发。 等到她的眼睛对望着他,把手儿摸着头发,她才喘过气,含嗔的说: “你看,把人家的头发弄得胶湿的……” 于是她打开百宝箱,把小小精致的梳子慢慢地理好了头发,便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并且递过去给他看。 他便轻轻地念出来了: 不要放肆呀,菡! 得小心镜里的人儿呵。 “不怕丑!”她似乎带点傲慢嘲笑他。 但是他也打开百宝箱,把日记本拿出,便在那上面写道—— 眼光在无意中遇合着, 又都默默地微笑了! “给你吧。”他把日记本给她,同时和那枝深深地吻过的自来水笔。 她也照样,把自己的笔儿深深地放到嘴里去,似乎用舌尖舐着,然后从薄薄红润的唇儿边拿出来,含着羞答地送给他。 他不曾说话,但又照样的送了过去……两个人这样无声无息的玩着,于是天渐渐地黑了,茶房送着晚餐进来,电灯也随着明亮。 这一夜,虽然火车上面的设备,纵是头等的车厢,都远不及自己新房那样的又华丽,又艺术,又妥贴,但他们俩因了欢乐和幸福,也就很甜蜜地,并且近于忘我地睡着,和前两夜一样。 自然咧,在爱情热烈的怀抱里,无论是车轮的辗轧,汽笛的鸣叫,人声的嘈嗷,……任何一种的声音对于他们俩都失去了扰乱的力量了。这样,他们俩便无梦地睡到第二天的清晨。 “明天这个时候就要到上海了。”他看见她也醒了,便说。 “后天这个时候必定到西湖了……”她回答,寻思一下,脸上又飞起一阵可爱的红潮。 他见着,便急急鼓起嘴唇……可是她躲开了,并且用手儿遮掩着,眼光却闪起一种明媚。 “给我吧!” “不!” 但她又把舌尖放在唇边活动着,故意的作着诱惑…… 其实,到结果,两个人又给爱情留下了纪念,同时疯狂地拥抱和疯狂地接吻起来了。 等到阳光射到床上来,觉得不能再躺了,他才替她扣好衬衣,穿上长袍,鞋子,……象女婢一样的伏侍她,种种的事情都做妥贴了,自己也随着去穿衣。 在盥漱的时候,她故意用命令的口吻叫他来卷袖口,他含笑地照办了,并且打开她的百宝箱,取出各种化妆品,为她预备。接着,他把扑粉在她的脸上,颈上,胸脯上,轻轻地拍起来,又把胭脂在她的唇上画了画,最后还把香水洒满她的衣衫。 “你看,”她指着镜子说,“真是一个遍天下寻不到的奴隶!” 他故意的发怒了:“什么!这是你说的话么?” “你生来就是——” “你还敢说?” 她得意地笑了,任他在她的酒窝之上吻了一个长吻,这样小小的玩意儿的风波便平息了。 于是她也打开他的百宝箱,把刮胡须的保险刀拿出来,安配好了,便笑着说: “来,我替你刮一刮。”一面把刷子调和着香胰子。 “我脸上没有胡须。”他拒绝她。 “让我试一下不好么?” “我害怕……” “不要紧,”她说,刷子便向他的唇边刷去,白的胰子沫却胡乱地涂满了脸上。 “危险!”他的头在她的手下开始挣扎了。“象这样,我可不敢来。” “不要紧……”她依然想动手。 “得了!你看那镜子,我简直成为戏台上的丑角了。” 镜子里面的影子确是很滑稽,她看见了,便笑得弯起腰儿,无力地伏到沙发去;刷子落到地上。 “小心那刀子!”他赶急的喊,因为保险刀还拿在她手里。 她还在笑。 “真胡闹得没有样子!”他咕噜着。 她便站起来,笑态盈盈地,从脸盆里绞干了手巾,说: “赔你这个吧。” 接着,午餐便送进来了。 因为他突然嗅见了一股气味,便皱一下眉头,低声地告诉她: “我嗅见了一种气味,怪不好的,似乎是茶房刚才带进来的。” 关于这一点,她完全同意了。因此,在那个茶房进来收拾叉盘的时候,他们俩便注意他。 “的确是。”他说。 “并且还象有病……你看他的眼睛全红了。” 然而这样的小事,在他们俩幸福的生活里面,随着也就忘却了。 用过午餐,他们俩又紧紧地挨着,悄悄默默地思想着西湖,和到了西湖以后关于他们俩的一切。所以,他们俩有时竟因想象所得的快乐而忘形了,梦呓一般的说着许多含情的,甜蜜的,或是近于所谓肉麻的话。并且,常常受了某种事物的暗示,又做出异样的各种动作。譬如想着在冷泉里面洗脚的时候,她的脚儿便在地上舞摆起来;想着在苏堤上竞走的时候,他便快乐地嚷道:“呵,我跑赢了!”凡此种种,假使旁的人看见了这样举动,大约要嘲笑他们俩发了疯病了。 其次,也曾在那个时间里面留下痕迹的,便是他从百宝箱的夹袋中取出他们俩的合影,并且在那上面题了一首诗:因此,他们俩又经过了一种值得纪念的狂吻和拥抱了。 这一个下午,在不知觉间,他们俩又悄悄地度了过去。 于是天又依旧的渐渐地黑下来,电灯也明亮了,茶房又知礼的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儿,把晚餐送进来。这一个进来的茶房很年青,漂亮,头发用油膏浆着发出溜溜的光,衣服也很干净,是所谓上海的小白脸;因此,他想起那个呆板的,并且满着臭味的山东茶房,便问: “那个呢?” 听了,这个茶房便急急站直了身体,脸上满着笑容,恭恭敬敬地回答: “阿三?侬阿有事体?伊病的交关利害来兮!” 虽然他们俩不会说上海话,但在其中的腔调里,却能知道一些意思。 “什么病?”他问,同时在他的嗅官里,仿佛还盘旋着那种气味。 “呵,侬还勿知道,格些辰光,上海的时疫凶的来,伊总归也是格种病痛。” 时疫……这些字眼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力量,很迅速地就通过了他们俩的神经,尤其是他;但同时他又觉得在上海并没有好久的耽搁,这一件颇可怕的新闻也就不在意了。 但不久,在他们俩的幸福,欢乐,康健的生活里面,忽然生起不快意的事来了,那是在他们俩喝过了鸡汤,当他用刀锋去切开牛肉扒的时候,猛的发觉了那里面有一虫类的黑点。 “苍蝇!”他失声的喊,立刻便觉得胃囊里面起了变动,欲呕般的在作恶。 当然,这一个晚餐是这样的便结果了。 她,她虽然也觉得自己的喉管里有什么不洁的东西,但看见他那样的愁着眉,苦着脸,便制住了,并且在另一个提箱里,取了人丹给他,又把极贵重的香水洒满一室,去侵伏别种气味。 “没有什么。” 他虽想安慰她,可是那胃囊里面的扰乱已渐渐地使全身感到不舒服了。 “怎样?”她时时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 然而,他终于须要躺下去,极力用笑貌去掩饰那为身体不适而生的苦闷了。 他虽然还依样把手臂放在她的颈下,挽着,让她的脸儿睡在胸上,另一只手臂便抱着她的腰间……但到了夜半,他从乱梦里惊醒,忽然把她推开去,并且把自己整个的身体睡到白缎子的棉被外面;因为他的眼睛酸痛着,喉咙又象痒又象是麻,全身被一种内部的火烧得发起了狂热,头脑苦痛,四肢无力…… “怎么?你?”她似乎感到身体周围的空虚,醒来了,因不见他在被窝里面,便惊诧的问。 “没有什么。” “这样子怎么要得!?”于是她把棉被盖过去,但接着却异声的喊出了:“我的天!你怎么咧?身上这样烧得怕人呀……” “莫是人丹吃坏了?”她焦急的问。 “你放心,不要紧的。”他勉强的说。 其实他的声音已变样了;他自己也很知道这个病不是寻常,因而他就想到那种气味,那只苍蝇,和那个茶房了。 因为她没有一点医学的常识,所以对于他这种突如其来的病症,着了慌,用她所有的智力也想不出一点头绪……于是那平常不曾觉得的各种响动,都乘机扰乱到她的心里来了。有时,她那充满着忧愁的眼光向他的似睡似醒的脸儿望着,眼泪就暗暗地奔跃了;倘若她忽然想到各种坏的现象的时候,她就仿佛见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压到身上来;甚至还把一种危险放到他的这个病症上面去,可是登时又极力去否认;后来,她痛悔她自己不应该学图画和雕刻,应当学医…… 他时时哼出普通病人的一种呻吟。 “怎么办呢?我的天!……” 除了焦灼和忧虑的心情,她简直想不出别的方法。这样,黑夜便完全消灭去,晨光又渐渐地显露了。当黎明以后的四个钟点,火车到了上海的时候,他的样子全变了:眼睛无光地深陷着,脸色苍黄,唇儿焦黑,……虽然用力去持撑,也几乎无力行走。 等到躺在大东旅社那里的床上,他的病症似乎更加剧烈了,不住地哼着,有时还发疯一样的乱喊。 她于是打电话给宝隆医院,挂了特等号请了一个外国医生。 在医生没有来到,她看守着他,既不知是什么病症,便想先给他一点药吃,使他好过些,也无从为力了;只是一个人象很可怜的小羊迷路于旷野那样的感着周围是没有边际。…… “假使基督能帮助这个,我也愿永远做一个信徒!”在无可奈何中,她甚至于这样思想。 可是在这间近于四方形的房子里,除了钟机走动的声息,他的呻吟和呼喊,似乎一切都寂然,象在哀悼何种可怜悯的东西似的。因此她恐惧了,觉得一种不幸的朕兆已明显地铺在她的眼前,并且还有无数可怖的事情跟着那后面。 “我的天……” 当她忽然见到他似睡般倦倦地眯合去眼帘,忧虑便告诉她这是昏迷,于是她知道这病症的程度了,把整个的头放到腿上去,忍声的恸哭着。 虽说有时他也曾从昏迷里清醒,喊着口渴,并且象平常人一样的安静,向她说许多安慰的话,其中还夹些属于爱情的甜蜜的语言;但危险的感觉已盘踞了她的全心,使她无法疑惑到这是昏迷的反证。 真的,他的清醒还不到五分钟,便又苦痛地呻吟,和野人一般的呼喊,至于又昏迷。 “当然!在飞来峰上我俩要照个相!……”有一次他忽然这样的呓语。 这自然是给她一个更大的刺激……她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落到胸前去。 “真不该度什么蜜月!……”她懊悔了。 象她这样的境况,自然,惟一的光明便是医生的来到,而且从其口中吐出福音——说是担保这个病症绝无危险,只是极平常和很轻的一种感冒;那末她就不再去度这个蜜月,也就一切都很满足了。 果然。在她热烈地,迫切地,并且象恭候着神圣降临那样的希望里,医生终于进来了。 “我们的救星!”她几乎欢欣得要这样喊出来。 可是医生却保持着他那英国人的傲慢,高昂的身体笔直着,长而硬的腿儿不曲地走进来;虽说曾看见她那种亲挚的恳切的欢迎,也旁若无人一样的把手套慢慢地脱下,慢慢地塞进裤袋去,又慢慢地脱下帽子。因此,她有点焦急了,便用英语对他说: “先生!我希望你能快一点诊视这个病人,因为他是很痛苦的。” 医生从眼镜旁边看她一下,懒洋洋地说:“可以容纳你的要求。”这才从他的助手给他测验热度表,听筒,以及别种器具。 因为他这时正在昏迷,所以空间便寂寥了。医生好象很用心的考察着病人的病症。那个助手便无声无息地站在医生身边。在这时,她张大眼睛,不动的向他发怔。似乎肩背上负着超过她力量所能负的重载……并且,那些“时疫”,“危险”,“不幸”,和“欢乐”,“蜜月”,“西湖”,……种种的字眼便恍恍惚惚地在她的脑里飘来飘去……血在她的脉管里沸腾着!……眼泪停止在她的眼珠上面…… 医生的全身无论那一部分假使有点动作,她整个的灵魂便震动了:她是希望但又徬徨地等待着医生的判决。 她本想在医生的脸色上面辨别出吉凶,然而医生却始终保持他那种傲慢的镇静。 “……保佑我们……”同时她又这样的愿望。 忽然在她的眼里这宇宙整个的变色了——那是医生放下审察病症的器具,耸一下肩膀,向她说: “凭医生应有的忠诚,我告诉你,太太!这个病人犯的是近来最流行的危险的时疫——猩红热。我并以医生的天职,立刻将这个病人送到医院去……” 也许这一类的话,做医生的人是说惯了,不觉得是含着怎样大的悲哀和绝望,所以不动于心,而依旧保持他的那种常态。 可是她已经失了知觉,晕倒了。 于是助手引着几个仆役抬进一架软床,把这个病人送走了;她从椅边勉强地站起来,飘飘茫茫地和医生跟在那后面。 “我希望你给我帮助,我要留在这里陪伴那病人!”到了医院,她的神志稍微清醒,向医生哀恳地要求这个。 医生似乎觉得很可笑,想了想,便拒绝了她。他说: “可惜医院里向来没有这种规则,并且这样对于病人很无益的,因此我不能应许你,太太!” 那末,她只好放下一切,带着眼泪回来了。 在旅社里,无论茶房们,客人们,对于她的这件事情怎样的闲谈,怎样的作为一种资料去消磨他们富裕的时光,她都不去管,只是倒在床上,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的呜咽着;有时全个的身躯震颤着,有时又象死尸那样的不动……总而言之,她的一切已混成了将狂或将死的一种状态了。 到了夜半,那无望的希望忽来激动她,使她复醒,才又这样想: “假使……那就不再度蜜月去,我的所有也都算满足了,”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茶房进来了,他象戏台上的道白那般的告诉她: “宝隆医院刚才打电话来,要你马上就去,说是你的先生没有救了……” 1927年5月北京 碧舫 仿佛是成为定则,在夏天的午饭之后,这个老秀才总要在倦态里,在接连地打着呵欠时,照例的把那只架在鼻尖上银边黑晶眼镜拿下来,放到磨光了绒露出白铁的镜袋里,接着他便眯起眼睛,发着油腻的脸儿垂到白竹布满着墨沈的袖口上面,渐渐地便在书桌上哼起呼呼的鼾声了。于是,这个小小的书斋中,那原有严肃的空气便消灭了,一群小孩子都离开坐位,或是站在自己的椅边向隔桌丢纸团子,画着不成形的人头高悬起示众;有的便从屉子里,拿出香烟的画片来玩;有的便弯着腰,分立在两旁,用手指头弹着,斗纸虾蟆赌蚕豆;比较文雅些的,他们便沉思着,观察着,喜怒得失地,在捉曹操;至于那些有点钱,并且有相同嗜好的,便聚精会神地掷骰子,自然咧,这掷骰子里面,是时时有不同的玩味儿,譬如:斗大点,夺红,打骨牌,以及么六等类。总而言之,这一群小孩子,在先生睡觉的当儿,是如同越了狱的囚犯,各尽所能和所好的,享受他们的快乐,那情形,也似乎是贼之类吧,象那样害怕忧虑的悄悄儿动作着。其中间,若说年纪大,那自然是陈礼元,但他太老实,只配斗纸虾蟆;年纪小的,如李葆章等,虽说活泼些,但也只能玩画片;那末,象那样有声有色,年纪小而胆子却大,并且能够不赧颜地伸出手去打手心,而这时又是众人玩耍中顶特色的,要算是碧舫了。碧舫是又有钱又会玩的孩子。他虽然只八岁,可是对于掷骰子这门路,却知道得又比任何人都多,都熟,赌起来,神气又是他顶十足,因此,他赢钱了,二个三个五个的铜板接连地从别人面前放到口袋里。输钱的,大家便空着手,红脸地向他发怔。 本来是六个人同玩,渐渐地便减少了,最后他便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你,只剩你一个,怎么,还敢来么?”他把骰子抓在手里,眼睛发光地望那最末一个的对手。 “来!”那人把两个铜元在手上摩着。 “斗大点,还是夺红?” “来骨牌……通通压头道!”铜板却难舍地握着。 “放下来。”他叫,“皇帝!”一面把四颗骰子掷下去,举齐两手,用大的眼睛去看。 一颗骰子在桌上却打起旋来;于是他又对它叫,“转,转,转成红——红!” 骰子平定了,果然红;“皇帝,哈,真皇帝!”便很快地把两个铜板又放到口袋去,拼上别几个,发出相撞的一种声音。 “还来么?” 可是那人不答应,脸色却慢慢红起来,终于也和旁人一样空着手发怔了。 碧舫,他把骰子放进口袋去,顺手把钱拿出来,一个两个的数。 “二十六个!”他快乐的扬声了,钱又归到原处去,并且在口袋外面按一下,他觉得沉重和坚实。 那几个失意者,抽手站在旁边,眼看自己的铜板被别人拿在手里锵锵的数着,安稳地放进口袋去,便现出怜借,懊悔,以及失意后一种颓丧的情形。 因为对手全失败了,而同此嗜好的又没有人,碧舫便游步去干瞧别人捉曹操,斗纸虾蟆,……可是他都觉得无味。幸而好,他口袋里是充满着胜利的物件;于是他就回味那“皇帝,四五仙,以及状元红”等等快乐;他又兴高采烈了。 然而碧舫是好动的,尽这样默想他终觉得不能耐,并且闲着看人家玩是何等难堪呀!他想,一个新颖的玩法便在他小脑子里面发生了。 他建议道:“别玩啦,喂!瞧我这个吧。”声音和神气是非常激动人的。 大家便抬起头看望他。 他在抄书本子上,扯下一小条白纸,写上两个大字,浆上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睡得正浓的先生背后,粘在那白布短褂的后襟上面……这的确是一件新颖的事情,大家便吃吃地笑了,许多眼光都聚视到那一处。碧舫也很骄矜地得意着。在这一群小孩子的快乐脸上,除了因好玩而笑,大部分的意思却含在报复,爽快,以及钦佩那上面。 “再来一条!”也不知是谁,在大家忘形之间又提议。 “你来,”碧舫面向着善流鼻涕的那个:“怎么样,陈礼元?” 那孩子却踌躇一下,怯怯的摇头表示不愿意。 “好”,碧舫说,“还是让我来吧!”便走到桌上扯纸条了。许多眼光又从先生腰间,聚到他脸上。 当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去,在路上,先生也不知怎的,却大声“珂”了一下,便醒了。他赶紧缩回来。孩子们,也争先恐后的奔回原位,把书本端正着,垂手低头地,这中间那纸捏子以及纸虾蟆,便悄悄地塞进屉子去。 先生用袖口揩他惺忪的眼睛,那只象两个黑球的眼镜又低低地架在鼻尖上了,并且把长立方形发着油光的木块子用力的向桌头打起来。 “念!”他粗声叫,同时又打了一个呵欠,“快念!”接着那木块子又发出“拍拍扑扑”的怪响。 于是这一间类于静寂的书斋,又突然喧嚷起来了,许多格外抖起嗓子的念书声,也象是唱社戏时庙门前的叫卖,船靠码头的纷扰,那样子使人辨别不清。 但先生却不因嘈杂而惊走他的瞌睡,还连连地呵欠着,于是他团了小小长长的纸捏子,放到鼻孔里旋转去,眉头紧蹙了,地便打出几个喷嚏:这声音便神速地散漫到吵闹的空间。学生们悄悄地看他。 用袖口擦去流在唇上的鼻子,先生略觉得清爽吧,站起来,把手反叉在背后,慢步地徘徊起来。 粘在他白布褂的后襟上那仄仄的纸条子,随着他来往的风,就不住地在屁股上飘飘起来。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先生的脚步去徊徘,抿着嘴,吃吃地在暗笑,碧舫更快乐得分外大声地念起幼学琼林。 先生也很快乐。他摇肩摆头的不住地高吟:“窗外暮鸦啼落日,方醒晚梦尚迷人……”脚步就更有力的徊徘起来。 因为那纸条子飘飘地飞舞,而先生自己却不知,大家便彼此丢眼色,拉鬼脸,作种种嘲笑和戏弄的举动,终于用全力去压制笑声,同时就失却嗓子开展的力量,喧嚷的声音低下了。 “念,快念!”先生又叫。接着,那“窗外日迟迟”的成句,又在他黄牙齿中间流荡出来。 勉强用力的喊了一阵,这空间又慢慢地平静了。 先生终于又叫:“快念!念……” 在大家都用手压在因忍笑而痛的肚子上的时候,那机灵眼快的李葆章,忽然大声叫道,“陈师伯,陈师伯来了!” 一切的声音便静寂了。 先生转过脸向门外看,进来的是五十多岁五缕短须,穿团鹤蓝色纱袍,摇着芭蕉扇,发辫子作螺形盘在头顶上,满脸红光,也象一个有道的修行道士。 所谓师伯这人,他的年纪,看去却没有先生那样老,因为先生的头发全灰白了,那无须的嘴唇上越显得他牙齿已经掉落了不少。 “陈师伯!”然而大家还是照旧称呼他。 他点一下头,便坐到先生的那张太师椅上,一面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叠得规规矩矩的绿绸手帕,擦他额上的汗;这自然比先生阔,也漂亮多了。 先生却连连地含笑说:“宽衣!宽衣!” 当先生转过身的时候,这个陈师伯不禁地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事?”先生问,“如此狂欢,得意乎?”露出欲恭贺某种喜事的笑容。这时,学生们都懂得陈师伯打起哈哈的缘故,大家便波动一下,丢眼色和拉鬼脸又混合的发生了,但同时他们又感到一种微微的惧虑和心虚。 “看你的身后面。”陈师伯忍住笑,说明了。 先生于是歪扭起颈项,脸儿全侧着,看望自己的背后,手儿又帮助着去寻觅。 那仄仄的纸条子被检得了从屁股上扯下,先生看见那上面有字,不自觉的一口就念了出来: “尿壶!”这声音却说得很响亮。 大家就随着哄笑,陈师伯也另外打了两个哈哈。先生恼怒了,他大声哼道:“谁做的?” 笑声止住了,大家默默地坐着,都不答应。 “谁做的?说!”先生怒目的望着大家。“不说,每个人都要打三十——” 读书声却慢慢地悠扬起来。 “不要念!”先生走到桌边,用那个木块子打一下,就接上说:“快说!……这是你做的么,李葆章?” “不是我。”近于战栗的声音。 “你呢,陈礼元?” “不是我。” “是谁?”先生又逐一追究。 然而每一个的答话都是“不知道。”这可使先生更恼怒了,拿起那两尺长一寸多宽的竹板子,在手上舞了一下,便唤道:“你来,陈礼元!” “不是我……”他分辩说,有点哭样了。 为了自己的安全,避免责任,大家的眼光便注视到碧舫。 碧舫却装做无事般,安静地动着唇儿,默念他的书。 先生是会意了。 他暴声的说,“碧舫!是你做的……我也知道……你总是劣性不改……来,打三十!” “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还想强辩。 “这是你的笔迹……”其实先生撒谎,那纸条子在他忙忙地看后,就掉在痰盂里了。 “不是我……”同时他哭了。 幸而好,陈师伯是漂亮并且和蔼的人,他终于劝解先生,这场小小的风波,便平静的过去了。 “哼,孺子真不可教!”先生还叹息般,愤愤地对陈师伯说。 这书斋于是又喧嚷起来。大家的心都安稳了,碧舫也揩干眼泪,润湿过的眼睛又含着无限意思的向四周溜望。 “快念!”这声音又重新响亮了。 不久,道士模样的陈师伯告别了。那随他而来的阳光,这时只剩得残照留在墙角;在天空,许多喜鹊唶唶的叫着飞翔,晚霞的彩耀也渐渐地呈露,映出许多羽翼的影子飘颻在空间。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近了。 于是,这个老秀才,照他固定的规律,便庄严地端坐着,拿着竹板子,扬声道:“拿书来背!”木块子又助威的响了一下。 顺着次序,陈礼元第一个便踽踽地走前去,嘴里咕噜着,眼睛呆呆地盯在那本初开端的诗经上面。第二个便轮到碧舫了。 他的脚步故意迟延的畏缩着,脸儿发呆,手指头不住地搔他的头发,然而那本幼学琼林,终须放在先生面前,自己规规矩矩地转过身,开始他困难的工作。 “天将雨……”他重复的念。 “天将雨”,先生便提醒他一句,“而石燕飞……” “而石燕飞……”然而他又停住了,虽说两条腿歪来歪去的摆着,和别人一样,并且食指头还放在嘴角。 先生又提醒他三次,却生气了,把书本从他的耳边丢到地上,喝道:“拿去!跪在香炉前读熟!”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弯了腰,他拿起书便跪在土地上,面对着“大成至圣”那红纸块,哑声的念,一会儿便不住地想到掷骰子上面去了。 “陈礼元?……陈葆章!” 这声音突然奔来,原来是先生哼着一个一个的姓名,开始放学了。因此,碧舫的心里才焦急起来,尤其是看见同学们都匆匆忙忙地叠书,收拾笔砚,打书包,以及故意给他刺戟似的,含糊而又大声地向先生告别,脚步是那样又轻快又响亮的一溜就走了。 “叩学了!”他于是感到,这才有点难堪,但同时,在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姓名,会从先生的黄牙齿中间滑出来,他以为这样是很可能的;于是他就倾耳静心的听。 “该叫我了吧?”他不曾间断的想。 可是,从第一到末尾,全走了,这空敞的书斋中,只剩他一个,其次就是先生了。 他发觉先生注视到他,便装起勤勉的模样,抖起嗓子了,念道:“天将雨……”其实,他是悄悄地等待先生放学的声息。 “别念了!”先生终于叫他。“拿来……”随着便高高地举起竹板子,当碧舫走近身旁时候,在带着怒恨的唾骂教训声中,那竹板子就一上一下的飘着,肉和竹片相碰的声音也就连着拍拍飞起。 “哎唷……”他哭了,这自然是先生特别用力;因为在往时,象这样伸出手去给先生打手心,这在碧舫,是一件平常而且习惯的事了。 拍拍的声音停止时,先生便用厌恶的声音叱道:“回去!”接着他又叹息般,愤愤地自语了:“哼,孺子真不可教……” 手心虽说在发烧,痛得痒痒的,但得了放学的命令,在碧舫心里,也就满足了;他走到坐位,慢慢地——其实是非常急促地卷他的白布满了墨印的书包,又照例含糊地向先生告别。先生用赭色指甲剔着黄牙齿,神气懒洋洋地没有理他。 走出门外,他就吐出鲜红的舌头来,舐他发烧发痒并且发肿的手心;另一只手,擦干了眼泪,就去摩扔他因长跪而麻木的膝髁盖。他心里发狠的咒道:“饿死的,这穷秀才!” 在路上,一切的事情他似乎都忘却了,一心一意的只计划应该怎样去撒谎,掩饰过叩学,以及津津地想念着晚饭上,那一锅香气腾腾的芋头炖牛肉。 1927年7月 登高 张妈在厨房里用竹刷子洗锅,沙沙嚓嚓的响,也象是昨夜的雨还没止,水落上涟涟地流下的雨漏……。 偏是这一天就下雨!初醒来,在睡后的惺忪中,听见这声音,我懊恼。其实,象一清早乍开起眼睛来,在床上,当真的,就发觉是雨天,这在平常,却是妙极的一件事。因为,落起雨,雨纵不大,南门兜的石板路全铺上烂泥,是无疑的,那末,我们便借这缘故,说是木屐走到烂泥上,会溜滑,会翻跟斗,就可以躲懒不上学了。倘是落大雨,那更好,假使我们就装做好孩子模样,想上学,大人也要阻止的。早晨下起雨来真有许多好处!象念书,作文,写大字,能够自自然然的免去,是一件;象和那肮脏的,寒酸气饱满而又威严的老秀才不生关系,这又是一件;但给我们顶快活的,却是在家里,大家——几个年纪相似的哥妹们聚在一块,玩掷红,门点,或弹骨牌来盖城墙,弹纸虾蟆,以及做着别种饶有小孩子趣味的游戏:这之类,是顶有力的使我们盼望着早晨的雨。因此,几乎在每一个早晨,张开眼,我就先看窗外,又倾耳静听,考察那天空是否正密密杂杂的在落雨。雨,尤其是早晨的,可说是等于给我们快乐的一个天使。但今天,因是九月初九,情形便异样的了,怕落雨。在昨夜里听到了雨声,我就难睡,在担忧,着急,深怕一年中只有一次的登高,要给雨送掉了。所以,把张妈洗锅的声音,就疑为雨漏了。 证明是晴天,这自然得感谢金色的太阳!阳光照在窗外的枣树上,我看见,满树的枣子还映出红色,于是狂欢了: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实在,象一年只有一天的登高,真须要晴天。要是落雨,你想想,纸糊的风筝还能够上天么?想到小孩子们不多有的快乐日子,天纵欲雨,是也应变晴吧。这一天真比不得中秋节! 中秋节落起雨来,天阴阴的,这对于要赏月的大人们是扫兴极了,但小孩子却无损失,我们还可以在房子里,照样的吃我们所喜欢吃的烧鸡,喝我们的红色玫瑰酒……登高就不同了,若落雨,那只是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捣鬼,故意为难,充满宣战意味的,等于仇敌,使我们经过了若干日子以后还会怀恨着。 天既然是晴,不消说,我心头的忧虑就消灭了。 爬下床,两只手抓住不曾束紧腰带的裤头,匆匆地跑到房外找锵弟。他也象刚起床,站在天井边,糊涂的,总改不掉初醒后的毛病,把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背来往的擦,结果手背似乎净了些,满嘴却长出花胡须了。 “妆一个丑角你倒好!”这是斌姊常常讥笑他。 “丑角,这是什么东西呢?”他反问。 “三花脸!” 因为三花脸是顶痞而且丑的,锵弟知道,于是就有点怕羞。关于他的这毛病,我本来也可以用哥的资格去责备他,但我也有自己的坏毛病在,只能把他这可笑的动作看做极平常的一件事,如同吃饭必须用筷子一样的。要是我也学斌姊那样的口吻去讥笑他,虽使他发臊,可是他马上就反攻,撅起嘴,眼睛一瞪,满着轻蔑的说: “一夜湿一条裤子,不配来讲!” 想到尿床的丑,我脸红了。因此,这时看见他:为了经验,就把他很滑稽的满嘴花胡髭忽略去,只说我们的正经话。 “见鬼!我以为还在落雨……”我说。 他微笑,手从嘴唇上放下来,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擦手背。 “你知道昨夜里落雨么?” “知道”他回答:“可是我要它晴;若不晴,我必定骂他娘的……” “你又说丑话了!”我只想;因为这时的目的是贯注在登高,放纸鸢,以及与这相关的事情上面。 无意的,我昂起头去,忽看见那蓝色无云的天空中,高高低低,措落的、飘翔着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这真是一种重大的欢喜,我的心全动了。 “我们也放去!”我快乐的喊。 “好的!”他同意,“到露台上还是到城楼顶去?” “你快瞧,”我却指着从隔屋初飞上去的一个花蝴蝶。“这个多好看!” “那就是癞头子哥哥放的。” 这所谓的癞头子哥哥,他的年纪虽比我们都大,却是我顶看不起的一个人;其鄙薄的原因,也就是那个癞,癞得使人讨厌,把头发变得黄而且稀少,在夏天总引了许多的苍蝇盘旋那顶上。并且,他除了会哼“云淡风清近午天”的这句千家诗之外,别的他全不懂,这也是使我这个会作文的年轻人不生敬意的一个原因。但这时,看那只多好看的花蝴蝶纸鸢是他放的,心中却未免有了愤愤,还带点嫉妒。 “是癞头子放的,不对吧。”我否认。 “谁说不是?”锵弟说出证据了。“昨天在下南街我亲眼瞧他买来的,花一角钱。” 我默然!心中更不平了,就说: “癞头子都有,我们反没得,” “可不是?” “我们和妈妈说去……”我就走;锵弟跟在我脚后,他又把衣衫的边幅去抹嘴上的花胡髭。 母亲正在梳头。 “妈妈!”我说,一面就拉她往外走。 “做什么?”她问,“这样急急忙忙的?”篦梳子停了动作,一只手挽住披散的头发,转过脸来看我们。 “你瞧去,多好看的一个纸鸢——花蝴蝶!”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那是癞头子哥哥放的。妈妈,他都有,他还只会哼千家诗……我们却只有两种纸平式的。” 母亲笑了。 她说:“忙什么?等一忽陈表伯转来,他会买来一个比谁都好看的纸鸢——” “给我么。” “是的。” “那末,我呢?”锵弟问。 “统你们两个人——” 我看锵弟,他也快乐了。 “好,好,给我们两个人……”笑着,我们就走开了。在天井里,我又抬起头,看那满天飞扬的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 除了向天上那些东西鉴赏和羡慕,我就只想着陈表伯,望他快转来。这时,在又欢喜又焦急之中,对于陈表伯去买的那纸鸢便作了种种想象,我特别希望是买了一只花蝴蝶,比癞头子哥哥的那只强,又大又好看。 许多的纸鸢都随风升高去,变小了,辨不出是什么样。新放的又陆陆续续地飞起,象这些,虽说是非常的宛约,飘逸,近乎神话的美,但于我却成了一种嘲弄。 “你怎么不来放呀?”也象每只的纸鸢当飞起时,都带着这意思给我。 我分外地焦急了——这也难怪,象尽在天井里瞧望着,可爱的陈表伯终不见来。 接着便吃早饭了。 饭后,为要制止心中的欲望,或惆怅,便把我所喜欢而这时又极不满意的那只双重纸平式纸鸢,从床底下拿出来,和锵弟两个人,聊以慰藉的,在天井里一来一往的放了一阵。放纸鸢,象这玩儿,若是顺着风,只要一收绳索,自然的,就会悠悠地升起,飞高了,假使是放了半天,还在一往一来的送,其失败,是容易想见那当事的懊恼。 “索性扯了,不要它!”看人家的纸鸢飞在天空,而自己的却一次一次的落在地上,发出拍拍的响,我生恨。 “那也好。”锵弟也不惬意。 纸鸢便扯了。 然而心中却空荡了起来,同时又充满着一种想哭的情味:怀恨和一些难舍。 我举眼看锵弟,他默然,手无意识的缠着那纷乱的绳子。 想起种种不平的事,我就去找母亲;锵弟又跟在我脚后。 母亲已梳好头,洗完脸,牙也刷过了,这时正在扑粉,看样子,她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便说: “陈表伯就会转来的。” “早饭吃过了,还不见!” “登高也得吃过中饭的。” “你瞧,人家的纸鸢全放了!……” 锵弟更鼓起嘴,显然带点哭样。 母亲就安慰:“好好的玩一会吧,陈表伯就会转来的,妈不撒谎。” 我们又退了出来。 天空的纸鸢更多了。因此,对于陈表伯,本来是非常爱的,这时却觉得他可气,也象是故意和我们为难,渐渐地便生起了愤恨。锵弟要跑到后西厢房去,在桌上,或床头,把陈表伯的旱烟管拿出来打断,以泄心中的恶感,可是我阻止他。 “他是非常可恶的,”锵弟说:“以后我不和他讲话,他要亲我嘴,我就把他的花胡须扯下……”关于这,我便点头,表示一种切身的同意。 我们真焦急! 太阳慢慢地爬着,其实很快的,从东边的枣树上,经过庭中的紫薇,山茶,和别的花草,就平平地铺在天井的石板上,各种的影都成了直线,同时,从厨房里,便发出炒鱼和炒菜的等等声音,更使得我们心上发热,自然的,陈表伯由可爱而变为仇敌。 可是我们的愿望终于满足了。那是正摆上中饭时,一种听惯的沉重的脚步,急促的响于门外边:陈表伯转来了。这真值得欢喜!我看锵弟,他在笑。 黑色的,其中还措杂着许多白花纹,差不多是平头,扁嘴,尾巴有一丈来长,这纸鸢便随着陈表伯发现了。 “呵,潭得鱼!”锵弟叫。 “比癞头子哥哥的花蝴蝶好多了。”我快乐的想。 陈表伯把“潭得鱼”放到桌上,从臂弯里又拿出一大捆麻绳子。他一面笑说:“这时候什么都卖完了,这个潭得鱼还是看他做成的,还跑过了好几家。”是乡下人的一种直率可亲的神气。 我们却不理他这话,只自己说: “表伯伯,你和我们登高去……” 他答应了。 母亲却说:“中饭全摆上了,吃完饭再去吧。” 在平常,一爬上桌子,我的眼睛便盯在炒肉,或比炒肉更好的那菜上面,因此大人们就号我做“菜大王”,这是代表我对于吃菜的能力;但这时,特别的反常了,不但未曾盯,简直是无意于菜,只心想着登高去,所以匆匆的扒了一碗饭,便下来了。 于是我们开始去登高。 母亲嘱咐陈表伯要小心看管我们的几句话,便给我们四百钱,和锵弟两人分,这是专为去登高的缘故,用到间或要买什么东西。 我们到山上,满山全是人,纸鸢更热闹;密密杂杂的,多得使人不知道看那一个,并且眼就会花。在朱子祠东边的平冈上,我们便走入人堆,陈表伯也把潭得鱼纸鸢放上了;我和锵弟拍着手定睛的看它升高。这纸鸢是十六重纸的,高远了,牵制力要强,因此我只能在陈表伯放着的绳子上,略略的拉一拉,没有资格去自由收放,象两重纸平式那样的,这真是不曾料到的在高兴中的一点失望,于是我想到口袋中的那二百钱,这钱就分配如下: 甘蔗二十文, 梨子三十文, 登高粿五十文, 登高粿的小旗子另外十文, 竹蛇子二十文, 纸花球二十文, 剩下的五十文带回家,塞进扑满去。 但一眼看见那玩艺儿——猴溜柱,我的计划便变动了,从余剩的数目中,又抽出了三十文。到了吃鱼丸两碗四十文的时候,把买甘蔗的款项也挪用了。以后又看见那西洋镜,其中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画片,如和尚讨亲以及黄天霸盗马之类,我想瞧,但所有的钱都用光了,只成为一种怅望的事。其实,假使向陈表伯去说明这个,万分之一他总不会拒绝的,他平常就慷慨,可是在那儿却忘了这点,事过又无及了。 本来登高放纸鸢,只是小孩子的事,但实际上却有许多的大人们来占光这好日子,并且占了很大的势力,因为他们所放的纸鸢起码是十二重纸的,在空中,往往藉自己纸鸢的强大就任去交其他弱小的,要是两条线一接触,那小的纸鸢就挂在大的上面,触了的绳子就落到地面来,或挂在树枝上,因此,满山上、时时便哄起争闹的声音,或叫骂,至于相殴到头肿血流,使得群众受惊也不少。我便担忧着我们的这个潭得鱼。幸而陈表伯是放纸鸢的一个老手,每看看别人大的纸鸢前来要交线,几几乎要接触了,也不知怎的,只见陈表伯将手一摇,绳子一松,潭得鱼就飞到另一个地方,脱离来迫害的那个,于是又安全了。他每次便笑着称赞自己: “哼!想和我交,可不行!” 我们也暗暗地叹服他放纸鸢的好本领。 到太阳渐渐地向山后落去,空间的光线淡薄了,大家才忙着收转绳子,于是那大大小小的各样纸鸢,就陆陆续续的落下来,只剩一群群的乌鸦在天上绕着余霞飞旋;做生意的便收拾起他们残余的东西,绅士和文豪之类的酒席也散了。接着,那些无业的闲汉们,穷透的,就极力用他们的眼光,满山满地去观察,想寻觅一点游人所遗忘或丢下的东西。 在一百二十层的石阶路上,又满了人,散戏那般的,络绎不绝地下山了;路两旁的叫化子和烂麻疯,于是又加倍用劲的,哼出特别惨厉的:“老爷呀,太太呀,大官呀……”等等习惯了的乞钱的腔调。 不久,天暮了。 回到家里,我和锵弟争着向母亲叙述登高的经过,并且把猴溜柱,和登高粿三角式五色小旗子,自己得意的飘扬了一番。 我们两个人,议定了,便把那只潭得鱼纸鸢算为公有的收到床底下;这是预备第二天到城楼顶去放的。 可是当吃完夜饭时父亲从衙门里转来,在闲话中,忽然脸向我们说: “登高过去了,把纸鸢烧掉吧,到明年中秋节时再来放……” 父亲的话是不容人异议的! 我惘然。把眼睛悄悄地看到母亲,希求帮助,但她却低头绣着小妹妹的红缎兜肚:于是失望了。 锵弟也惆怅地在缄默,似乎想: “今天不登高倒好……”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