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蒙蒙地亮着时候,因为我们这一天是非走
类别:
其他
作者:
胡也频字数:8652更新时间:23/03/02 14:03:01
我也匆匆忙忙地穿衣,洗漱了,便同大家渡过江,在下关雇了两辆马车到南京城里去。——
南京城里,和他处的城里成了反比例,是无涯的旷野,路旁不绝的密密地排列着柳树,竹林,芦草,和向日葵,野菊,以及许多许多不知名的花果,十余里远都不见一间屋子或一亩田畴和菜园。……
“这个地方怎么这样的荒凉呢?”沈君现着怜惜的样子。
“为什么都不在这个地方生财呢?”陈君也发生了疑问。
我因为不晓得其中的缘故,便假定了一个事实,回答道:
“因为做官的都把钱存到洋鬼子的银行去了,而百姓稍有钱的又怕官。”
“那么让我们丘九来买好了。”
“丘九?我的弟弟不是在武昌给他的‘哥’砍掉了么?”刘君说着,他那疲倦的脸上,突浮泛了悲哀的黯淡,眼睛里隐隐地闪烁着微微的泪光。
“……”
马车辗转地在不平的路上向前走着,天然的景色无尽地往后退去;并且,清凉的晨风轻轻地飘息着,空间便流荡着清脆细碎的一种低吟……我因为久久受那船上和旅馆的奇臭的窒息,对这样城里的旷野自未免得到胸怀的舒畅,感着意外的清醒的愉快了。
“南京比北京好多了。”我默默地想。
然而正在这时候,陈君便撞一下我的身子,指着离马车有两丈多远的地方,并且说:“你瞧!”
我随他所指示的地方看去,在那里,有一间北京式的房子,房子前是极纷乱的竹林,芦苇,和柳树;而且,一个中年的妇人站在柳树底下,另一个较年轻的便蹬在那柳树旁的芦苇中间,她的凡是女人都极其保重的那部分毫无忌惮的赤裸裸地露著……
“南京的房子是不设厕所的。”王君也看见了,他似乎很知道一点关于南京的风俗。
“如果时髦的脚色也这样,那……”
“那么将我们打算到法国去看裸体女人的路费可拿到此地盖房子。”
“恐怕太太姨太太小姐奶奶们不这样吧?”
“然而这一个她却并不怎样古板……”
“我以为……”沈君也插进去说;可是他的话未讲下去,马车已停在金陵大学的门口了。
“不谈那些了!”于是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各找各的朋友去。
因为金陵大学的学生都正在做礼拜,我们便焦灼地在草坪上等候着;我想,现在已九点钟了,到十一时便必须渡过江,乘津浦车北上了!
真的,这一次的时间对于我是非常的有限,关于南京的许多名胜和古迹,都不及略略地瞻观一下,只是在马车所经过的路上,偶尔地看到墙壁和电线柱上贴满着“赤色旗便是黄龙旗!”和“我们推翻黄龙旗便应当打倒赤色旗!”以及……但因我不甚注意,有几多和党军很是旗鼓相当的好口号,都忘却了;所很清白而至今还记得的,惟有贴在古旧又茂盛的柳树上那张很大的蓝边自纸印着黑字,说是:
“你瞧!蒋介石有十八个姨太太!!!”
1926年10月26日写于北京
杨修
一
在三年前仲秋的晚上,我因为迫切的要见一个才至北京的朋友,从北河沿到普灵寺去;普灵寺是一条狭小的街,象胡同,离热闹的西单牌楼很近的。可是,在那里,隔有十丈远才见一盏灯,如旷野里的鬼火一般,惨澹极了,无力地在灰色的电线杆上残喘着;而且又没有月,我虽然把颈项伸高去,张大着眼,终看不见那门上的门牌号数,只是懊恼而犹夷地,无意识的在不平的路上徜徉着。
“真可怜中国首都的市政啊!”我却不曾这样的发生感慨。
这时候,我是盼望着有一个无论什么人走来,然而空间除了从辽远地流来隐隐的喇叭声音,狗儿不安眠的懒洋洋的叹息,便是浮云里面模糊的星光,和睡一般的无穷的静寂了。
因为没有另一法子,我只得冒昧的在一家门上打起门来。
“谁?……”很久,才听见这样的一种尖利的北京女人的声音。
“请问你,第三十二号门牌……”
“不晓得不晓得!”
“那么,请问你,你这里是第几号呢?”
我很小心的倾着耳;但所听见的,却是厌烦和抱怨的一种唧唧哝哝的声音,和轻微的渐远渐远的小小脚步。于是,我又只好在那不平的路上慢慢地来回走着了:我想,明天再来吧,却又不愿意就这样的打转去。……
秋夜的风,一阵接着一阵的在空间飘拂着,露水也浓重了,我觉得身上有点寒噤而且潮湿。直到那云里的星光渐渐地隐没去,这才看见愁惨的灯光里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慢慢地听到皮鞋触着石砾的声音了。这时,我突然发生一种情感,象欢喜又象伤心的情感,宛如在我的童时,看见一天不曾看见的母亲一样,来人很快地走到我身边了。
“先生!这里的第三十二号门牌你知道么?”
“找那个?”他站住了。
“陈晓苇。”
“随我来吧。”
他说了,很快地默默地向前走去;大约只走过五丈多远,便在我曾经寻过门牌号数的那家门上打了两下,一面向我说,“就是这里。”
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伙计很疲倦的,满着打盹的睡态站在门后边;照经验,我知道这里是没有招牌的公寓,暗暗地觉得自己的可笑了:曾在这门口徘徊多次,竟不敢打门。
“请里面坐吧!”他突然说,带点微笑的声音。我怀疑地踌躇着,却终于随他进去了。
他推开房门,一张裸体的委那司画刚映到我眼底,从床上便爬起一个人来,细而黑的头发纷乱地飘覆在额前,脸上现着意外的欢喜。
“啊……晓苇!”
“是你……真没有想到!”晓苇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这时候,因那明亮的灯光,我才看清引我进来的那个人,除了皮肤较黄些,真象极了晓苇。他静静地坐在临窗的桌旁,现着极活泼的神情,但眉眼间又隐隐地蕴蓄着一种很深的忧郁,宛如回忆着不可愿望的既逝的梦那般的沉思。……
“你们真相象。”
“有一点。”晓苇答道。“可是我还不晓得你们也认识——”
我微笑着。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接着又问。
“是刚才在街上遇见的;没有他,我真不晓得要在黑暗里踯躅到什么时候了。”
“怎么,”晓苇惊讶起来了。“你们先前不认识么?”
“不认识。”
“这可真巧……好,让我来介绍吧。”
“杨修。”然而他自己却抢着说了,又顺便在一张纸上写了有茶碗大的杨修两个字。
我和晓苇都悄俏地笑了起来。
杨修,我和他是这样认识的。
二
自从那一夜,我便常常到杨修那里去。
杨修,他是非常活泼,但又非常沉默,而且常常在高兴的谈笑中,出人意外的吐出极凄厉,极深沉的叹息,使在坐的朋友都感到不安而怃然。可是,在朋友望他发怔,或各自缄默着时,他又很自然的谈着,笑着,和讲着种种极有趣的故事了。然而,象这样,凡是知道他的朋友都暗暗地担忧着:我们的杨修是在强制着哀戚了!
“这宇宙间有什么事不可漠视的呢?”一个朋友在他叹息里,曾这样极诚恳地说。
“这宇宙间还有事么?我不晓得!”杨修回答了,便尽力谈到别种极平常极无意义的话去,甚至于这样的向朋友说:
“喂!我们也逛八大胡同去!你们喜欢那些烫头髻,尖头高跟皮鞋,披着红围巾在臂股边的女学生么?好,我们也当同胞或洋鬼子的奴隶去,发财了,照这样的每个人讨他妈的五个!……”于是,朋友们都知道那害人的眼泪,正是无穷的向我们的杨修的狂笑着的心里激流着。
在这种的情形里,朋友们为免掉和减少他的难过,惟有走开的一途了。但杨修看见朋友们一个一个的走去,却没有说出挽留的话,只是默默地微笑,至多也不过很平淡的说:“也好。”
杨修对于任何朋友,只要相见着,无论他自己是感受着怎样的苦恼,都会极有趣极高兴的谈笑着,极细腻的去保存朋友们的快乐和兴味,但对于我,不晓怎的,却单独和别人异样了。当我每次来到他这里时,他只是微微地向我点头,又沉思一般的静坐着,或是象梦一般的躺在床上,脸上满罩着惨澹的憔悴的颜色,有时竟从眼角流下一颗两颗的泪……“这才是不得了!”我看见他这样情形,暗暗地焦灼着。可是这房子里的空气,似乎有一种异样大的吸力,使我消失了走的自动的力量,只是拿下一本随便什么书,无聊地一页一页的翻开去,呆坐着:但这样我又感到“默”的骇怕和苦闷。
“该不到你这里走!”有一次,我不能忍耐他这样的严重的沉默了。
“真的么?我却不愿你这样想呵,好友!”他的声音象祈祷般的极柔和极诚恳,眼睛里充满着处女那样可爱的真诚的光。
“你为什么不作一点事呢?永是这样的摧残自己,是很使我感着不安!……”
“我能够作事么?有什么事可以给我作呢?”他的声音在忽然间突变异样了。
“你对于图画是很有希望的。”
“什么?”
“你为什么不在图画方面努一点力呢?”
“我不需要这个!”他严厉地望着我,这是从来不曾有的神气。
“但为自己却是很好的。”我接着说。
“我要活……”
于是,他又低下头去,沉默着。这时,因为太阳的余辉已在树杪消逝了,苍茫的暮色笼罩到窗里来,杨修的脸上分外的现着苦恼的黯惨了。
三
有一天,明媚的秋阳照在窗上,房子里充满着新鲜的快活的空气。杨修坐在临窗的桌前,安安静静地,侧着头,手腕微动着,创作他一年多不曾创作的别有风味的作品。
“真是个奇迹!”我愔愔地想。因为永远是沉默着——而且很象单单为保持着苦恼而活着的杨修,这一次看到他,居然打开了被灰尘封满的颜色,脸上还显露着一种心灵浸溶到艺术里面的异样的愉快。
“是你——”他转过脸儿,笑着说,“你看,这张画得怎样?……还须两笔。”于是,他又侧着头,手腕微动着。
他画的是薄暮时分,在海水将与天色一样的孤岛上,一个裸体的女郎抱着象蝴蝶那般的东西,低着头,闭着眼睛,现出陶醉地要吻下去的样子,……题名为“梦的归来”。
“给我吧。”不久,他画完了,我这样说。
“你拿去好了。”
“这一张你得给你的梨娜寄去;让她快乐一下,以后画的再给我吧。”
“以后却是很渺茫的。”
“我愿你不要这样想!”
“……”
我因为和另一个朋友曾约下时间,在杨修这里只谈少顷,便走了。但当我吃过晚饭再来,推着他房门时,觉得有一张桌子将门抵住,而且杨修还喊道:“我此刻不要人来!”是极呜咽和极惨厉的声音。
“是我。”我惘然说。
“我此刻也不要你来!”
“我要进来。”
“不……”
但我已用力将门和桌子推开了;杨修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于是又躺下去,紧紧地把棉被遮过脸儿,痛哭着。
房子里充满着强烈的酒的气味。
煤油灯默默地从桌上放出黯淡的薄弱的光,显出这狭小的房子是非常的广阔,非常的神秘,有许多隐约的悄悄的影子;在黄灰色的墙上,浮现着墨渍未干的这样的诗:——
将眼泪的光焰毁灭我青春的美梦;
更无须那善哭的狐狸踯躅我墓上!
呵,在这样秋蝉不咽的死寂的深夜,
告诉我,凶猛的白兰地能麻木灵魂?
我脸色的憔悴既如那狼藉的秋荷,
染所有的颜色亦难描昔日的美丽;
是必要随那飘泊的岁月走到荒野,
躺在萧瑟的白杨树下与古鬼为邻。
请求你,上帝!可不可悭吝你的残忍,
让我休息于玫瑰的香里抚摩伤痕?
这茫茫灰色的人生我已备尝痛苦,
你瞧,我是怎样的疲乏,流血,与憔悴!
纷扰在我心上的一切冲突和希望,
去吧,到欢乐幸福的人群寻觅满足!
我今夜将那眼泪的光焰毁灭梦想,
和凶猛的白兰地使我的灵魂麻木。
在灯影的暗处,书桌底下,纷乱地满着撕碎的纸,其中最明显地映到我眼睛的,是在日间所见的那张《梦的归来》和朋友们都认为很成功的《海的深处》,以及平常挂在壁上的《委那司》都在这细碎的乱纸堆中了。在那里,有几张玫瑰紫色的信笺,笺上满着很秀丽的小小的字,这不消说是梨娜寄给杨修的了,却也撕成片片,有的还捏团着。象这样颜色和写着这样字的信笺,却有一张平平地放在桌上,被眼泪浸湿了好几处,……其他的东西,在我这时的眼里,已模糊了,并且连杨修的沉痛凄楚的哭声也渐渐地远了,只觉得这空间是无限的静寂和空虚。
但这房子里却依样充满着强烈的酒的气味。
四
我的生活,象极了飘泊的年岁,每年到尽头的时候,便回到原有的地方来,——北京便是我痛恶而又终于徘徊着的一个处所了。
在今年嫩嫩的黄叶生满北河沿的柳树上,河里的水渐渐有鸭群来玩时,我又因厌烦而离去这红墙绿瓦的古城了,漂流到江南、湖北,又疲乏地休息在湘中;但终因不安我的心的平静,也许是不惯处于家里的比较贵族的环境吧,在平波一样的时间里,总是想念着北海的月,中央公园的老榆树,香山的古松、泉水,……以及红帽顶与马鞭似的发辫子也觉得有趣了;于是又在战争紧张的空气里,跑到这灰尘弥漫的沙滩来。
在我飘泊的期中,一切朋友们的信,都只能在我的想象里得个满足了。及休息在家里,这才接到杨修寄来这样的信:
“……你们俩已归到家里,并想就这样的安居下去;我对此,真欢喜异常!因为一个人无再有二十左右的青春,你们俩实也飘泊得够了,所感到生的疲乏是怎样,我以为在三五年里总是单单尽量地饮着爱情的美酒,似还不能痊愈你们俩所有的心的伤害。……至于我,却依样不可救药的那样向空中建设楼阁;但也因为是这样,便更希望朋友能得到快乐,证明这茫茫的宇宙里尚有一些生意,使我也好象自己得到幸福似的。……”
此后,我连写数信给他,都不见他的回复。现在我又飘到这北京来有两个星期了;在第一天,我从火车上下来,看见沈晓苇从措杂的燎影里迎到,握着手的时候我便这样的问:
“修现在在那里?”
“失踪有一个多月了!”
“什么?”我惊慌着。
“失踪……已一个多月了!”
这时候,隐隐地浮现在我流着泪的眼前,是一个狂风哮吼在空间的冬夜:淡淡的绿色的火苗,在白炉上面飘忽着,杨修的手便在这上面颤动。
“我要革命去了!”他笑着说。
“到那里去呢?”一个朋友问。
“广东。”
“革什么命呢?”
“革我自己的命!”
在煤火的光里,憔悴的杨修的脸儿苦笑着。
1926年10月29日夜写于北京
械斗
“跳井!”
这两个字便带来了无限的悲愤,激烈,和恐怖散漫到浏村所有的人们的心里;时候虽然是初秋,炎威的暑气还未尽灭,但空间却流荡着一种静默的可骇的颤栗,似乎过往的白云,乌鸦,墙头的狗尾草,树叶,和田里的稻,菜,甘蔗,蒿瓜,……以及各样不动的东西,如竹耙,水车,锄,勾子,钓竿,石头,也都现着义愤,暴怒,黯惨和悲凉的气象了。那血气正刚的青年人,象疯一般的无目的的来往跑着,喊着,眼睛闪着火样的光焰,常常束紧他们的腰带,雄壮的膊膀在空间轮回地练习着固有的劲力,并摩擦和整理着他们预备厮杀的种种家伙。稍微年老的,虽然比较稳重些,认为“不必咱们做祸首”,可是在悲悯的脸上也显然露着勇敢刚毅,而且暗中盘算着交绥和防御的种种胜利的策略。女人呢,的确有一部分因为担忧着自己的丈夫,儿子,或兄弟的危险而祷祝“由凶化吉”,但一想到这“跳井”的不幸如果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也很感动的叹息着,流出同情的眼泪了。小孩子们看着大人们都匆匆忙忙地,现着异样的脸色和说着异样的话,便呆了,而且他们的父母谆嘱他们千万不要到濮村去玩,而其实已是连自家的大门都不准他们出去了,遂也抱着莫明其妙的窘促的惊疑和骇怕。
这时候,一切的工作都停止了。
在田坝上、牧场上、街道上纷乱地满着人头,脚步,和弥漫着沉痛的激昂的悲壮的叫喊,……全村的空气在颤栗里紧张着,所有的人都象醉汉那样的疯狂了。羊儿惊慌地在菜园里跑着;牛儿在栅里拚命的砥角;狗儿惨厉的狺狺地长吠……
鼓声也撼动山岳一般的响起来。
关于这鼓声,在浏村不变的遗传的习惯,每年只是当春秋两大祭时才能听到,声音却是沉抑而凄哀,象把人引到那寂寂惨惨的境域中去似的;此外,倘有例外的响起来,那不是因为土匪结队来打劫,便是和某村有了不可解的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在十年间,这鼓声是安安静静地在一年里响了两次。
可是这一天却不幸地例外的响起来了。
这样的鼓声第二通响过后,在“陈氏宗祠”前的白杨树间,数也数不清的站满了人,而且还慢慢地增多,至于堆着堆着,那最后面的人,从祠堂的大门口看去,只有八九岁小孩子那样高了。
不久,第三通的鼓声更有力的响起来,于是象火山崩裂一般的声音便震彻在空间。这样的直到村长走上戏台,经过了几番的劝告,大家才稍稍安静下去。
村长已是做过“六十大寿”的人了,须发都半白,但精神却非常兴旺,眼光炯炯地,声音宏亮而坚实的向大家说道:
“咱们惟一的是不能忍辱!”
“谁忍辱谁是狗养的!”大家中有很多这样叫着。于是村长又接着说:
“濮村如果不交出王崇贵来抵偿咱们仲奇媳妇的命,咱们势不能不复仇,咱们是不能受这样欺侮的!不过咱们现在且不忙,等他答复咱们的通书,看是如何,咱们再决定;可是咱们的复仇却不可不先预备……”
“家伙都预备好了!”大家又嚷着。
“好!”村长用鼓励的刚毅的声音说。于是他便宣告散会,请大家明天再来听消息。
村长退去后,大家便一群一群的结队着,彼此说着义愤激昂的话,神经都兴奋极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在平常对于工作极勤劳对于村人极有礼的茂叔的儿子邦平了。因为他不但象其他的人那样的束紧腰带,练习筋骨,并且在沉痛的叫喊中还落着眼泪,宣誓非踏平濮村人的宗祠和祖坟,便不要活了。和邦平同样被村人注意的,却也有不少的汉子,但要是那样毫无忌惮的说着愤慨的丑话,小工阿二算是最出众了。
他紧紧地握着铁尺,一面跑着一面亢声地喊:
“将濮村女人的乳子来喂狗!……濮村女人,哼!……”他这样的说着,心里满着复了仇的得意和骄傲;因为有一次他暗暗地瞟一下濮村的一个女人,却被知觉了,那女人便沉下脸来,诅道:“狗娘养的!看什么?眼睛长癞疮!半路死……”阿二认为终身的大耻和倒运的。因为这样,在这次不幸的事件发生后的空气里,阿二的主张是激烈的,举动是疯狂的,言论更是超然出色的了。他自得这不幸的消息,便又欢喜又愤怒的跑到仲奇家里去,可是在半路上他转到三盛酒店里,一口气喝完了六两高粱,向在座的人亢声地说:
“你们还喝什么酒!咱们浏村简直是人家的了!咱们能做人家的奴隶么?象这样的欺侮,没有人道,鬼干的!……”他不清白的滔滔地嚷。
“你醉了吧?”一个酒客问。
“说些什么?”又一个。
“狗才是醉!”阿二愤怒地说:“你们还做梦呢!那仲奇的媳妇,孀居的贤德的妇人,她侍奉她的婆婆——那位只能吃饭的老婆子——多孝顺,可是现在死了,死了,跳井!”
“什么?这是真的吗?”十余个的酒客这才同样惊疑着。
“谁说不是真的!唉,跳井,跳井,一死两条命,遗腹的!两条命!……这样的仲奇就要绝祀了!两条命!”
“为什么跳井死呢?”
“为什么?哼!哼!……濮村的王崇贵,就是这鬼小子,千刀万斩的,他遇见仲奇的媳妇,在他们村里的旱沟,先是用软,后来用强了,就在那沟边干那无天理的禽兽的事。哼!那小子!……于是仲奇的媳妇回来哭了两昼夜,婆婆劝她也不听,今天早上就跳井死了。唉,两条命!”
“两条命!”
阿二嚷着走开去;于是酒店里的人,都愤慨着,各自匆匆忙忙地走了。
恶劣的空气由是散漫了全村。
这一夜,在和濮村交界的那土堡上,三十个人一起的,轮流地守卫着木栅;并且号筒时时吹着,另一组二十个人在村里巡逻。这样,那各种从前未有的刀枪和呼哨的声音,又森严又惨厉又悲壮的声音,不绝地在寂寥的夜色里流荡,影响到宿鸟的凄鸣,小孩子的啼声,树叶沙沙瑟瑟地低咽,以及鸡鸭在埘里挣扎,牛羊在棚里冲突,狗儿在田野狂叫,……一切平静的安静,有序,都破裂了,空间是弥漫着深不可测的颤栗的恐怖。
每当濮村的声息响到这边来,大家便极有力的叫喊一声,象示威似的。并且,大家都希望濮村来一个奸细,捉住了,砍下头来高高地悬在竹竿尖上:这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所以,在大家守卫和巡逻中,时时便互相问道:
“有吧?”带着希望的声音。
“没有!”
于是大家又失望地静默了片刻。
“真没有——那是濮村人的懦弱,怕死,癞狗似的!”也不知是谁在暗处这样高声的解释说,大家便又得到胜利似的高兴地呼啸,将种种的家伙响动着了。
“真是癞狗似的!”大家终于这样决定的说,因为天色已朦朦地发亮了。
到太阳的光辉照到田野的时候,鼓声又激厉的响起来,于是象潮水一般的人群,连连绵绵,纷乱地向祠堂奔去。这时候,被村人最注意的小工阿二,他似乎曾喝了酒,脸上涨满着血色,眼睛呆呆的望着,疯疯癫癫的大声叫喊:“杀过去!一个不准留!剩一个不算咱浏村的好汉!呵,杀……杀尽那狗男子,一个不准留!……”赤露着的膊膀,青筋条,暴现着和那四尺多长的勾镰刀不住地在阳光里旋舞。
“阿二真是一个侠肠的汉子!”如果在无意中忽然听到这赞扬的话,那他的勾镰刀便有力的飞闪得更快了。
今天的人数,比昨天确是更增多了;人气也更见激烈,刚毅,勇敢,大有非把濮村的所有都踏成平地不可的气魄。因为这样,人声便犹如捣碎天地那般的悲壮的鼎沸着,白杨树上的鸟儿都咻咻地飞到远处去,第二通的鼓声也只能深沉地在紧张的空气里幽幽地响着了。
在村长还不曾登台,有许多激昂的分子,便自由的跑上去,嚷着使人感动的叫喊……同时,便有许多妇人们,静静地站在祠堂里面的侧厅里,有的叹息,有的流泪,围绕着跳井死的仲奇媳妇的尸首:她的身体比平常大了一半;头发散着而且被污泥浆硬了,脸上模糊地满着伤痕;眼睛却一只半开着;……尤其可怕的是她涨得异样大的肚子,和露着白牙齿的嘴巴。
“真可怜!”这种声音是任何时都容易听到的。
大家愤愤地闹了不久,第三通的鼓声响了,于是村长和村甲及财主土绅们走上戏台去;跟在村长背后的,大家都认得是祠堂管事韩伯,他脸色极愤怒,又极惨厉,手上不住的流着血。
经了人声突然更凶猛的鼎沸一下,村长才大声的说,声音又沉痛又激昂,脸色从稳重变到紧张,是完全被热血燃烧着了。
“咱们现在不能不决斗了!你们瞧吧!——真是没有这种道理!——韩伯送通书去,濮村人不但不认错,反将通书撕了,口出不逊的话,说是咱们村里的女人只配当娼,来一下有什么要紧呢?韩伯当时气愤极了,和他们争论,于是他们将韩伯的指头砍掉了……”
“杀过去!”小工阿二打断村长的话,嚷着。
“杀过去!杀他娘的一个干净!杀!”大家便附和着叫喊。
稍稍安静的空气便又骤变了。
这时候,须发半白的村长,看去全不象是一个老年人了;他屹立着雄壮而威武,眼睛满着火光的炯炯地闪动,两只手叉在腰间,象要将他的豪厉森严的气魄压死什么伟大的东西似的。他静默了少顷,便钟声一般又深沉又洪亮的说:
“咱们现在是不能不拚一个死活了!那么,咱们明早便和他们决斗!你们今晚守栅和巡逻要加倍小心,等天明时,都到这里来,我自有计划,调遣你们!你们的家伙都预备好了吗?”
“早好了!”大家回答。
“那末你们且回去;我还有别的事要设法的!”
村长和村甲等退下戏台去,于是大家又潮水一般的纷乱着,叫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