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
类别:
其他
作者:
王统照字数:2542更新时间:23/03/02 14:02:18
我未曾提笔,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兀是突突的跳个不住,仿佛是有点无从下笔的一般,便想将这段小说撇开,不去惹大家的哀感。后来,想了想,在现在这种万恶的社会里,竟然有这两个爱性纯洁的儿女,真所谓暮鼓晨钟,唤醒迷梦不少!我若不把他写了出来,不要说不教世人明白爱情的真诠,和男女关防严密的罪恶,就是对于死去的露薇姑娘,也觉得一百二十分对不起他。想到这里,我便不敢藏拙,将这段海枯石烂的哀史,原原委委叙说出来。我不知稍有情感的人看了,生一番什么思想,下一个什么判断,只是可愧我没有文学上的艺术,作的有些唐突,说的不能尽致罢了。
看这篇小说的人,要知道这却是一段确确实实的事实。是我的朋友徐彦之告诉我的,绝非凭空杜撰向壁虚造的可比。所以,我虽描写的不好,可是希望大家去诚心诚意的去详细看过一遍。若是要仅仅当作茶余酒后的消遣,高谈阔论的资料,那么我可以大胆说一句“罪过,罪过。”
一
有一天是三月将尽的傍晚,在北京东安市场的院子里,几棵柳树都已吐出金黄的嫩叶子,水池里清流回漩,伴着几尾游鱼儿上下唼喋,映着半明不明的电灯,另是一番清新的景象。院子里有些花儿,却个个含蕾未放,被一阵阵晚风吹着,时而有些香气送到来逛的人鼻观里,似乎比市场里头陈设的香水、香皂的气味,更是不同。
这时市场的门内门外,人声嘈杂,拥挤不堪,实在热闹的利害。然而这些人却被院子中天然景物看见了,倒自好笑,几棵柳树站在人的上面,摇着细细的腰儿,放着长长的眉黛,仿佛一种得意的宠儿说:“你们这些人来来往往都是作什么呢?”
正在这个当儿,市场门口走进了一大群人来。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咕咕呱呱的说笑个不了,把个门口来已是塞满了。内中有个十五六岁的学生,穿着深灰色的学校制服,提了一个钱袋,也被些人夹在中间向门里走来。恰巧里面也走出一群人来,内中却有好些妇女,这不问而知是游逛完了,或是买了什物要回家去了。你想,一个市场门有多宽大,有一群人走进来已是不甚宽绰,更加对面又走出来一些,自然就更形拥塞了。且说内中穿制服的这个青年学生,脸上似乎非常烦闷,一步步低着头挟着走去,无意中却与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啊!原来那个人是一个女子,无意中却撞了他,那个女子,也微微抬起头来看看。这边穿制服的学生,一看是个女子,便不好意思说话。因为自己不留心撞了人家,要说句道歉的话,一见是个女子,脸上红了一红,便不觉得将到舌尖上的话,又无端的咽下去了。这时,一边向外走向里去的人,如潮水似的,转眼的空儿,那女子就不见了,他自己已是走到市场以内去了。想想今天偶尔出来逛逛,偏偏遇见这些人,又冒冒失失将人撞了一下,心里有点不快。一面又想到那个撞着的女子身体很瘦弱,穿的仿佛是个女学生,或者他知道我不是有意,就不怪见我呢。
你道这个少年学生他姓甚么呢?原来他却是一个四川省的世家子弟,他姓黄,名字叫作纯生。他父亲在四川住家,因命他出来上学,便将他交付与他的一个义父。他义父是谁?当着那时真合看小说书上所说的大大有名的人物,原来就是民国二年时候的许伟一呢。纯生自从跟着许伟一到了北京以后,眨眨眼的光阴,离他故乡已是过了两个年头。这时他正是十六岁,便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他的义父待承他却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有点严厉罢了。纯生呢,天性却甚纯厚,说话念书都很循规蹈矩。虽说常在这首都万恶之区,却丝毫没染沾一点纨绔子弟、浮薄青年的习气。平日只知道上学校里读书用功,下课以后,便回到他义父家中,所以,他的同学中见他,便呼之为书呆子呢。有些看点中国小说,自诩聪明的学生,便说纯生成日里要从书摊里找出个颜如玉来呢。说的大家格外来一阵说笑。纯生不觉得脸色上添一层红晕,待要分辩几句,他那些同学,便夹七夹八的拿他来开心,他便更是没的回答,抽个空便挟书包来跑了。你想现在中学里那些年少子弟,像纯生这样的不是少有吗。所以他在校里竟没有可以十分相好的朋友。
自从逛市场的这一天过后,又是好几个礼拜,说也奇怪,纯生无意中却起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呢?因为这几个礼拜中,在早上赴校上课的时候,或是夕阳将落由学校回家的时候,往往在马路中碰见,那天晚上在市场中撞了的那个女学生。这时,纯生才明白他所猜的果然不错。后来常常在早晚时候一去一回的碰见,纯生便知道这女学生的学校,想来也在左近,和他走这一条路了。不过为什么从前总是不看见,这以后却时时碰见呢?他被这个疑问迷闷了几天,却斗的回想过来,原来以前不认识是他罢了。
从此以后,纯生在路上,似乎无意中添了一个精神的伴侣。一经走过那条路上,同行的伴侣自然也就一步一步的走来,他便觉得非常愉快。以为从前误撞了人家,这时偏偏在路上常常遇见,或者可以无形中致我的这一点歉仄呢。这真是纯生的一点痴想!然而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纯洁少年呢。
初夏的天气,阴晴不定,一天早上半空中来了点微云,却渐展渐大,不一会把被金色耀着的蔚蓝天色,织成乌黑了。丝丝的细雨夹着凌晨的冷风,便酝酿成熟梅的节候。马路中间有些尘沙,着了雨便成了泥淖。在早上虽是行人不多,但是那劳动的工人,上街的菜佣,都已赤着光脚,在泥水中走个不了。半晌,有辆汽车走来,的声中,含着雨气,格外的沉闷不扬。正在这时,从东面来了一辆人力车,一个挽着裤管的少年车夫,如飞的一般跑来。走到马路中心,忽然磕訇一声。原来这个车夫,冒冒失失的跑来,却将对面来的人力车来碰坏了一个玻璃灯。这时两个车子便都停了。你想一个穷苦的车夫,好容易租了一辆车子,却教人给碰坏了一个玻璃灯,他如何赔的起?便同这个车夫争吵起来。偏偏这个车夫,也是白赔不了,两个人自然都不和让。便为了这一点生活力上就打起架来。马路中披着雨衣的巡警,也就走来。这时两个坐车的人,免不了揭开油帘来瞧瞧怎么了结。照这样嚷下去,不把正事耽搁下了么?两个帘子同时揭开,无意中两面却是似曾相识,咦,原是从东来的车子上坐着黄纯生,那个车子便是那位女学生坐着。两个人虽未曾说过一句话,却彼此相见已非一日了。纯生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元钱来,递给那个车夫说:“你们两人不必争吵,我的车子既是碰坏了你的灯,可以将这元钱拿去,修理修理罢。”那个车夫正在心急的不得了,得了这个报价,便千欢万喜谢了一声,拉起车来走了。霎时,从雨丝迷濛中就看不见。这边纯生的车也走了。这个车夫却还咕咕嚷嚷道:“便宜这小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