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类别:其他 作者:瞿秋白字数:2154更新时间:23/03/02 14:02:12
荒凉广漠的大原,拥抱着环回纤折的峦谷,冷风凄雨,严霜寒雪,僵绝的冰流澌澌的溅裂,飞舞的沙砾阵阵的扫掠,一切“天然”的苛酷累年积月,层层抑遏,却有兀傲猖狂的古树,翘然矗立于其中。臃肿的伟干,蜷曲的细枝,风伯雹神恨他的猖獗,严刑酷罚一日不离这“天然之叛贼”,飕飕微动就已震颤,点滴僵石,却又木然,唉!积威之下,难道他畏怯至此!年龄无量数,幅员无量大,经受尝试无量苦,——不知道天地的久长,宇宙的辽阔,鳏寡孤独的惨戚。只时时遥拂自己的万里长枝,零星琐叶,从容徘徊于此惨忍不仁的“天然”间。似乎是已经老态龙钟,枝叶委琐,雨侵虫蚀,靡靡难振,然而又未尝闻斧斤之声而有丝毫转侧,受啄木之喙而起细微呻楚,确也崛然强项。只有凄微的风色,匿黯的日影,重云摩顶,孤鹄啼枝,添绘了几许悲愁的景象!回忆小阳春时几微流转些将近暖谷的和风,偶尔沾惠些尚未凝霜的甘露,虽则凄惨依然,预觉“严冬之恶神”狂暴,却还有余力作最后的奋斗,试一试防御的战术,居然能及时自显伟大的“春意之内力”;那时何等光荣!殊不知道一切都如梦呓,到而今枉然多此悲叹。然而!然而这春意之内力,他是自信的,不过何日得充分发展,何道得出此牢笼,他那时也许未尝想及。然而……然而他是自信的,神圣的古树呵,自有他永不磨灭的自信力。 果不其然!在荒原万万里的尽端,炎炎南国的风云飚起,震雷闪电,山崩海立,全宇宙动摇,全太阳系濒于绝对破灭的危险恐怖,天神战栗,地鬼惊啸。此中却还包孕着勃然兴起,炎然奋焰,生动的机兆,突现出春意之内力的光苗,他吐亿兆万丈的赤舌,几几乎横卷大空。我们的老树,冰雪的残余,支持力尽,远古以来积弱亏蚀,——况且赤舌的尖儿刚扫着他腐朽的老干,于是一旦崩裂,他所自信的春意之内力,趁此时机莽然超量的暴出,腐旧蚀败的根里,突然挺生新脆鲜绿的嫩芽,将代老树受未经尝试的苦痛。 可惜,狂波巨涛,既卷入深曲的港湾,转折力尽,又随“天然”的惰性律而将就澌静。赤舌的光苗于此渐黯渐黯。他国新林中的鲜芽受不足春之热力,又何从怒生呢?孤另另这一棵古树中的新枝,好不寂寞凄清。何况旧时残朽的枝叶,侵蚀的害虫,还有无数的遗留,苛酷的天然,依然如旧,或者暴风霹雷之后,天文的反动,更加暴虐苛刻,冷酷非常。春意的内力呵!你充满宇宙,暂借此一枝不自然,超其能量而暴发的新芽,略略发泄。还希望勇猛精进抗御万难,一往不返,尤其要毋负这老树兀岸高傲的故态呵! 跋 几世纪几千年的史籍,正象心血如潮,一刹那间已现重重的噩梦,印象稀微,何独不因于此。人类社会的现象索回映带,影响依微,也不过起伏震荡于此心波,求安求静,恃生活力为己后援。一切一切都放在这“实际上,好一似群流汇合于心波的海底;任凭你飞溅临空,自成世界,始终只成一抽象的空间之点,水落时依然归于大空,不留半毫痕迹,那时自知框然。 心海心波的浪势演成万象,错构梦影。醒时愈近,梦象愈真,亦许梦境愈恶。心海普通圆满,心波各趁奇势;所以宇宙同梦,而星神各自炫耀他自己的光彩。其中梦短者不必多羡长梦中的“旧时歌舞”,已可先见后来恶鬼的狞脸:——只须经过中加速几秒,跳过几重类似的梦影,——咱们同梦者还得同醒。假设心海的波涛,展荡周遍,“趋平”之机成熟,这自然是可能的。 唉!资本主义的魔梦,惊动了俄罗斯的神经,想求一终南捷径,早求清醒。可惜只能缩短分秒,不容你躐级陟登。西欧派斯拉夫派当日热烈的辩论,现在不解决自解决了。中国文运的趋向,更简直,更加速,又快到这一旧步。同梦同梦!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在俄在华原是一样,少不得必要打过这几个同样的盘旋。 我这东方稚儿却正航向旋涡,适当其冲,掌舵得掌稳才好。我还有我个人心理的经过,作他浮浆前依拂的萍藻,更成交流中之交流;必得血气平静,骇浪不惊,又须勇猛镇定,内力涌现。 我寻求自己的“阴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灭,二十年来盲求摸索不知所措,凭空舞乱我的长袖,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赤光一线,依微隐约,总算能勉强辨得出茫无涯际的前程。何况孑然飘零,远去故乡,来此绝国,交通阻隔,粗粝噎喉,饿乡之“饿”,锤炼我这绕指柔钢,再加以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人间的关系都隔离在此饿乡之“乡”以外。如此孤独寂寞,虽或离人生“实际”太远,和我的原则相背,然而别有一饿乡的“实际”在我这一叶扁舟的舷下,——罗针指定,总有一日环行宇宙心海而返,返于真实的“故乡”。 1920年10月稿竟。 这篇《游记》着手于1920年,其时著者还在哈尔滨。这篇中所写,原为著者思想之经过;具体而论,是记“自中国至俄国”之路程,抽象而论,而记著者“自非饿乡至饿乡”之心程。因工作条件的困难,所以到1921年十月方才脱稿。此中凡路程中的见闻经过,具体事实,以及心程中的变迁起伏,思想理论,都总叙总束于此(以体裁而论为随感录)。至于到俄之后,这两部分,当即分开。第一部分:一切调查,考察,制度,政事,拟著一部《现代的俄罗斯》,用政治史,社会思想史的体裁。第二部分:著者的思想情感以及琐闻逸事,拟记一本《赤都心史》,用日记,笔记的体裁。只要物质生活有保证,则所集材料,已经有极当即日公诸国人的,当然要尽力着手编纂,在我精力范围之内,将所能贡献于中国文化的尽量发表。成否唯在于我个人精力能否支持,——可是我现在已病体支离了。 瞿秋白志于莫斯科Knyaji Dvor,病榻。 1921年11月23日 --- 全 书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