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重义气千里冒兇锋 救急难一身冲险隘

类别:其他 作者:陈朗字数:25590更新时间:23/03/02 13:01:07
却说刘云弟兄二人这日到了南畿,停船在龙江口。刘电即着家人僱了一乘小轿,一直往岑公子家来。到得门首,见门上虽无官府封条却仍然关锁。因访问邻居,都道:“如今岑公子与老太太寓居在湖州碧浪湖村,他如今已奉旨特授了内阁制诰中书,冬间部文下来催他进京做官去了。他老太太没有同去,还在碧浪湖居住。闻得他入赘在一个乡宦人家,因此不搬回来。如今这里房子县里已奉文退还,不是官封的了。”刘电又问:“这入赘的话,可是真公?”这邻居道:“听得他这里的朋友人人传说,自然是真的了。”刘电又问:“不知此去碧浪湖有多少路程?”邻人道:“近得紧,进了京口,从内河坐船不过三天两夜就到了。” 刘电问了备细,谢别了邻人,仍坐轿回船,于路思道:“这入赘之说若果是真,却置雪妹于何地?”这事必得亲往碧浪湖去走一遭纔知细底。算计已定,回到船中一一与兄长说知,道:“此去碧浪湖不过三天路程,弟当亲自一往,哥哥竟先往台庄。弟去了回来,就顺道再往许丈家一访,星夜赶赴台庄,算来总不出半月之外。哥哥到了台庄,也不过等待我五六天便到。”刘云道:“是便是,祇是我受过前番惊恐,实怕独行。你须速去速回不可耽搁。我从荻浦一带沿河等你,到处码头贴下招知,省你查问。倘或赶不及,总在台庄码头左右寓所等你。”刘电应诺,当下祇收拾了一个小小被囊并送岑母的物件,一包零碎盘缠,随身箭衣鸾带,挂了那口防身宝剑,却要另僱一只小船前往。看这沿岸一带停泊的大小船只颇多,问时都怕下河倭寇作乱,不敢前去。内中有一只小船,钻出一条大汉来看了刘电,问道:“客人要往那里去?”刘电道:“往湖州碧浪湖村去。”那汉道:“如此,坐我这小船去罢!”刘电道:“我有紧要事,须星夜前进,这小船甚好。”因说定船钱,随辞了兄长,叫家人将被囊取过,催令开船。这边刘云先往台庄不提。 且说刘电所僱这个船户姓文名进,年方二十有二,生得身长力大,铁面剑眉,细腰阔膀,原是京口人氏。与人赌力,双手曾举起舂米的大石臼。与殷勇家前街后巷,祇隔里许,常相认识。后来闻殷勇发迹,几次要去相投,图个出身,祇为母亲年迈不能放心,祇得宁耐,日逐驾这只小舟营生,供养老母。曾有海线奸徒来勾引他入伙,他立志不从。今日见刘电僱他的船只,看他状貌非常,心中暗想:“这客人倒像是个好汉,不知他胆量如何?”因一面摇着橹一面说道:“客人往碧浪湖去,如今那里听得正是倭寇作乱的时节,来往客船都不敢乱走。客人必要前去,倘若遇着倭寇如何了得?”刘电道:“你若如此胆怯,就不该僱船与我了。”文进寻思道:我去试他,他反来试我了。因道:“我却不妨,这只小船又无货物,随处可避,祇恐客人耽心。”刘电笑道:“我随身也祇有一口利剑并无别物,不必你心焦,祇顾放心前去。那倭奴料没有三头六臂,倘若遇着了时,却是他晦气,好叫他饱我的利剑。”文进道:“那倭奴来时成千累百,客人纵有本事,祇怕单拳不敌四手。”刘电道:“即有千百倭奴也不在我心上,你请放心莫怕。”文进道:“原来客人有如此本事,倒是小人失敬了。”因说起:“我邻里有个殷勇,因为拿了一起大盗,救了一个过路的官员,因此就得了把总。后来又剿倭有功,如今现做了太仓游击将军,我几番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因为有老母在家不敢远出。”刘电听了大喜道:“你原来与殷将军相识,你却不知我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他所救的那官员就是我的胞兄,方纔那大船内的便是,因从山西任上丁艰回家,在这里凉山地方遇盗得他相救。如今我因有事在身,不得前去会他。你若有志上进,我写一封书与你去投他,再无不重用你的。祇不知你可有些本事?”文进道:“船傍这根竹篙便是小人的家伙。相公若有用我外,也可助得一臂之力。”刘电笑道:“这根竹篙能有多重?如何算得家伙?”文进道:“相公请举一举,轻重如何?”刘电因取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去得,去得!”原来是个铁心攒竹的篙子,道:“你有这般勇力,岂可埋没在这篙工队里?我此番原是往碧浪湖探望亲戚,随即就要转来。你何不禀知你母亲相同我去?与你做个朋友,包管你有个出身。祇不知你家中还有何人?”文进道:“家中还有一个叔伯哥子同居,也是与人驾船度日,祇可自图衣食,不能顾我。”刘电道:“既有这个哥子同住便好相託,至于你母亲的用度,都是我与你安顿。不知你意下如何?”原来文进心中祇存念着一个殷勇,又不知刘电本领性情如何,一时不敢承应。因答道:“承相公一番好意,且待回来与老母商量。”刘电笑道:“我知道你心事,祇恐我萍水相逢心口不应,不敢倚託。这也难怪你,且到回来时再处。万一你母亲不愿你同去,我留下一封书与你去投殷将军。他那里正是用人之际,也可图得事业。”文进见刘电说着他心事,因道:“祇恐老母不依,小人并无别意。” 说话间,风水顺利,已过金山。此时因倭寇作乱沿江都有汛兵防守,过往船只到了京口盘诘甚严。刘电小舟进得下河,祇听得上来船只与两岸行人纷纷传说:倭寇又进海口,沿途杀掠,已过嘉、松来了,官兵打了几仗不能取胜,如今分道截劫客船,下水船都去不得了。刘电听了,心中埋怨岑秀:进京时如何不奉了老母同去,嘉、湖地界相连,岂不受倭寇的惊恐?心头着急,促令文进不分昼夜兼程而进。到得震泽地方,祇见民船拥塞而上,号哭之声不绝。刘电喝问,多说:“倭寇正在九里塘截杀,客船不要前去。”刘电惟恐岑家遭难心火如焚,自己帮着鼓棹,如飞直进。祇听前面喊杀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原来这倭寇数千乘夜突入鹤颈塘,袭攻海盐城不克,便分为数支沿河杀掠而来。所过村镇,焚烧劫杀,惨恶异常。驻防官兵有相拒者却寡不敌众,胆怯者望风而逃,以致倭寇流毒更甚:分屯沿海白沙湾、柳坞等处,出没自由,来往民船尽遭劫掠。祇恐官军截断归路,却不敢轻过对岸,以此湖郡一带不遭其毒,已是惶惶震动。这日正值一队倭奴约有数百,邀截河道,抢夺船只,把上下客船二百余号赶入九里塘来,惟空载小船多得逃脱,凡有载大船便逐船杀掠。这时正值刘电小舟飞到,见前面船林立,喊哭震天。刘电道:“见死不救,义勇安在?”回顾文进道:“小舟不堪施展,你若有胆量,跟我上大船杀贼!”文进答应一声,把小舟直钻入船林里来。刘电瞥见一号大船桅杆上有“太仓州正堂”旗号,大惊道:“莫非正是哥哥结义的成公?却如何在此?”因掣剑在手,踊身一跃,便从后梢上了这大船。探身入来,祇见梢舱里男妇数人抱头大恸,祇叫“饶命。”刘电道:“我非贼寇,不得惊慌。”因见前舱有六七个倭奴正在抢夺行李,刘电大喝一声,剑起头落,连剁两倭。众倭出其不意,一拥出舱。刘电復刺倒两倭,其余奔出船头,又被文进在船顶上用攒竹铁篙戳下水去。各船上倭奴看见大噪起来,霎时聚集,四面来攻。刘电舞动宝剑如一道练光罩体,祇因船头窄小,不能踊跃。倭奴稍近前的,便剁下水去。文进在船顶上轮起丈八长篙左旋右转,倭奴不敢前逼。 正在相持之际,祇听东北角上火炮连天,倭奴忽相惊顾。原来却是驻扎乍浦海防兵备道雷信与海盐城守都司万士雄督官兵千余,水陆并进。这万士雄却是一员勇将,倭奴两番攻打海盐都被他杀退。其时因兵率不多祇好保守城池,不敢远战。却是雷兵备见倭奴肆毒切齿痛恨,因尽率本标防兵五百名,飞檄知会万都司合兵进剿,已杀退两处倭奴,又从这里杀来。其时群倭正聚攻刘电,忽见官兵杀到,胡哨一声,都弃船登岸前来迎敌。这边官兵火铳在前,弓弩继后,倭奴抵挡不住,夺路嚮白沙湾一带,招唿各屯,仍从鹤颈塘遁去。官兵奋勇赶杀了一程,因无后继之兵,且海盐、乍浦俱系要地,因此不敢穷追,仍收兵各归本处防守。 彼时刘电见官兵得胜,因恐惹事,便不嚮前。但见这些客船上,也有被劫一空的,也有被杀害的,也有妇女被淫污的,也有畏惧投水自尽的。倭奴虽去,尚听号哭之声不绝。刘电正要动问本船客人姓名,祇见船头里钻出四五个人来,却是家人、水手。舱中走出一个少年,嚮船头倒身便拜。刘电急忙扶起,因问:“足下贵姓?”这少年道:“小弟姓成,家君现任太仓,因同老母、贱内、兄弟由浙江前往任所,谁想在此遇着倭寇。自分丧身,不料得遇恩人相救,真同再造!”刘电听了,哈哈大笑道:“真是有缘!”因先令家人、水手将四个倭尸撺入水内,把血迹拭除干净,却得了数口精炼苗刀,都交与文进。因嚮舱中对成公子道:“我姓刘名电。家兄刘云原任山西曲沃知县,丁艰回来曾在令尊原任江浦地方被盗,得遇现任太仓游府殷将军相救。家兄在令尊署中住有月余,因与殷将军三人结为兄弟。今因服满同家兄进都候补,我因绕道到此探亲,不想得遇足下,岂非有缘?”成公子道:“如此说,是叔父行了。”復又下拜,道:“请问叔父如今往那里去探亲?”刘电道:“就在碧浪湖,离此不远。”因道:“公子到署,为我愚弟兄致意令尊,并殷将军:说他令妹现在我家,不必挂念,日后再图相会。”因顾文进道:“你若要往太仓,岂非顺便?”成公子因问:“这位壮士尊姓高名?”刘电道:“这就是我所坐船主,姓文名进,胆勇过人,与殷军却是邻里。他将来正要去投他图个出身,公子去时可先为他道及。”成公子道:“极承壮士相救,正要图报,岂敢有忘大德。” 说话时,成夫人领着媳妇并一小公子同出外舱来,道:“多感恩叔相救,欲屈驾同这位壮士前往任所不知可否?”说着即叩拜下去,大娘子与小相公俱在后拜谢。刘电即忙还拜,道:“却是老嫂,如何敢当!”成夫人道:“若非恩叔相救,一家性命已是唿吸不保,如今祇算是再生了。”拜罢起来,刘电道:“家兄原要往太仓一望大兄,因领有咨文不便耽搁,今先往台庄相等。我因探亲到此,已订定往返日期,即要赶到台庄,为此星夜攒行不能耽搁。将来俟家兄起补,若得江南之缺,便相会有期了。”说毕,就要相辞过船。成公子知挽留不住,因道:“叔父大恩,途路之中小侄竟不能尽一点敬意,祇好容图后报。”成夫人也道:“我们母子一毫莫报,实是惭愧无地。”刘电道:“后日正长,尊嫂休如此说。”因嚮成夫人一揖,即过船而去。成公子还要谢文进时,舟已如箭而发。成公子祇说得一声:“叔父过得便务乞到太仓与家君一叙。”刘电答应声中,船已去得远了。这边成夫人母子婆媳并家人、水手感激不尽,整顿船只,前往太仓不表。 且说刘电小舟甚速,又值顺风,当晚即到了湖村,泊住了船。原来此地接连嘉郡,惟恐倭寇来犯,新设把总一员,防兵四十名守御,夜间沿堤俱有哨兵巡警。见刘电小船停泊,便来查问。刘电因嚮他说明,这汛兵知是岑中书亲戚,说声“请便”,转身去了。此时文进已拜服刘电英雄本领,因将行李收拾道:“我与相公负去。”刘电道:“甚好。”当下已是黄昏时候,遂一同上岸。嚮村人问岑家住处,村人指引道:“投东去那一带高大房屋就是。”刘电道谢,即与文进投东村里来。将及里许,望见一带高楼大厦。到得门首,见大门紧闭,即便叩门。里面问:“是谁人?”刘电道:“江西刘电特来探望。”又问:“探望谁人?”答道:“是岑老夫人。”少顷,却是岑忠携灯来开了门,却不认得刘电,又问:“相公是从那里到来?”刘电道:“我姓刘,从江西到此,岑太太可在这里?”岑忠道:“正是这里。”口中答应,心里却一时记忆不起,道:“且请在客位少坐,我进去禀知。”及走了几步,忽然记起,復身转来,道:“相公莫不是在山东与我家大相公结拜的刘三相公么?”刘电笑道:“正是。”岑忠道:“老奴一时记不起来,竟请相公到书房里少坐,我去禀知老太太出来相见,却是难得到此。”因问文进:“这位可是相公同来的么?”刘电道:“这是船上驾长,送我来的。”岑忠道:“厢房内有灯,大哥请在里边歇息,我就出来陪你。”刘电因命文进将行李也放在厢房,待喫了饭回船去照管,文进应诺。 当下岑忠执灯引刘电到书房内坐下,即往里传禀。刘电看见屋宇华丽,因想道:“纔做中书不久却就住这般的华屋?或者就是他入赘的岳家也不可知。”正在寻思,祇见岑忠出来道:“老太太请三相公到后堂相见。”有一个小丫头打着个灯笼领刘电进厅后内座里来。但见院宇深沉,房栊窈窕,虽不是王侯甲第,却也是富贵门楣。刘电随灯缓步进来。正是: 冒危不失交朋义,赴难常存报国心。 不知岑夫人相见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写刘电救成公眷属,奋不顾身,是一篇绚烂出色文字,却与《水浒传》火烧翠云楼无别。千头百绪,拉拉杂杂,偏能条分理晰,毫忽不至,真是作家高手。前日殷勇救刘姓,令日刘电救成姓,可见有本领人到处出色,但殷勇一举便得名,文进此番竟至埋没,此各人之有遇不遇耳。其行文之妙,正如九曲之珠,随线穿度而成者。 第三十九回 叙旧事岑母动慈怀 结新知刘生显神勇 却说刘电到得内堂,见岑夫人已在立待,因即上前叩见。岑夫人连声请起,因还了半礼,道:“三相公途路辛苦!”因问:“府上令堂老太太并尊嫂们,谅都纳福!”刘电道:“家母、家嫂、雪妹都嘱请老伯母的安。祇不知伯母几时搬居在此?小侄一来请安,二来正要问问别后的原委。”岑夫人道:“一言难尽。”当即吩咐岑忠先叫厨房收拾便饭。因说:“自从前年三相公起身后,愚母子候到第二年夏间总不得信息,又闻得对头已去,五月间就辞了蒋公起身回来。到了扬州,恰好遇着家中报信的人,纔知对头未走,家中房屋又被封锁,途路中进退两难。因为老僕住在此间,祇得到这里暂住。你兄弟也曾到许家探问,纔知三相公有书交与他邻居周老人託寄。谁知这周老人死了,这封书竟不曾寄到。后来因赁这王乡宦的房子,不想我内侄女当时遭族恶之害,却正在此间。这王公是两榜出身,极重义气,夫人又甚贤德,极承他夫妇将内侄女认为义女,待如亲生。后来老身会面叙说起来幸得姑侄相认,又承王亲家不弃,就将他许了你兄弟。旧年冬间,催逼着完了姻了。”刘电初时以为岑生另娶却是负盟,及听到骨肉相逢,因亲作亲,甚是难得,又想到父亲显灵原说雪妹“不宜预佔,有妨亲疏”,正是为此,便道:“天涯海角,骨肉相逢,是一件天大喜事!又以内侄女做了媳妇,亲上加亲,极是难得。明日还要请见。”岑夫人道:“这是弟媳,理当拜见。” 说话之间,饭已端正。岑夫人就令:“搬在这里,三相公竟请自用。”因叫丫头用大杯斟酒,道:“仓卒便饭,不要见怪。”刘电道:“老伯母莫说客话,请尊便。待小侄自用。”岑夫人道:“老身在这里陪着,正好说话。”因说起:“前年起身时,你蒋叔有与你并许公的两封书,因无便人不曾寄去,还在这里存着,明日取来交还。”刘电道:“天各一方,若无的便,寄信实难。”一面说话,一面自斟自饮。喫过一二十杯酒,用完饭,收拾过了,因问:“兄弟进京后可曾有信回来?如今王公却在那里居住?”岑夫人道:“去年冬间王公选了山东宁海县知县,十一月初挈家上任去了。他两夫妻也祇有一位小姐,又无亲族,因此把家事尽託付与你兄弟料理。谁知王亲家起身后,你兄弟又得了官进京去了。如今祇有我婆媳两个督率家人在这里照管。幸亏你弟妇贤能,不消我费心。前月你兄弟寄了一封家书回来,说引见时皇上试了他一道郊天表章,甚是合式,又蒙内阁程公十分关切,老身倒也放心。祇是如今倭寇作乱,这里地方日夜担心得紧,不知将来怎样?”因问:“雪姑娘在府上可好?梅氏近日可健?”刘电道:“小侄自同雪妹到了江南,谁知许丈同他亲戚往江西任上去了,因留下一封书信、二两盘缠託他紧邻周老人寄去。谁料这周老人死了,竟不曾寄去。及到伯母府上,又见房屋被官封锁,因此祇得同了雪妹、梅嫂回家。自到家中,母亲十分怜爱,一房同住,片刻不离,家嫂与侄儿女们没一个不欢喜敬爱。老母去岁得病,全亏雪妹衣不解带的服侍,真是难得。后来专差人到南安府去接许丈,谁知他亲戚又调任了抚州,至今父女未曾会面。雪妹心中常挂念的便是许丈与老伯母两位。小侄来时千叮万嘱与伯母请安,还有自己制作送伯母的东西带在此。”岑夫人听说,不觉两眼酸酸欲泪,道:“我也是一般记念他,祇为路远迢迢不能通信。从前原有相订的言事,不料如今又有更张,祇恐将来不能如愿。”刘电道:“伯母竟请放心,雪妹却一心宁耐、矢志不移,谅许丈也无不乐从。祇要伯母作主,弟妇无言,为官作宦的人三妻两妾也是常事。就是梅嫂在舍下也十分相得。他是深知原委的,说明日等待姑娘恭喜纔一同回来。”岑夫人道:“这也难得。如今你这个弟妇是最贤德的,他常常对我说,你兄弟是不止一妻相守的,倒祇恐雪姑娘知道,心中不喜。”刘电道:“这一发不然。当日父亲之灵原与雪妹说过,雪妹已自知‘不宜预佔’,现已应验,岂有不悦之理?”岑夫人听了,转愁为喜道:“若果如此,倒是老身的造化的。”刘电又问道:“伯母方纔所说,弟妇如何便知兄弟不止一妻相守的?”岑夫人笑道:“他也不过是预料的话。”因问:“三相公几时往山东完娶?”刘电因将此番服同兄长进京,并到这里的原故说了一遍。岑夫人欢喜道:“三相公不远千里而来,老身感激无地。今去完姻,老身还有些微物带去。若日后搬亲回来,务必要到这里住些时,切不可径自回去了。”刘电道:“小侄一定要同来请安的。”因说:“今日见过伯母,明早就要禀辞起身。”岑夫人道:“三相公千里迢遥到此,总有事也须屈留三天。”刘电道:“已与家兄订定日期,况到了山东还要耽搁,领有咨文是不便久迟的。”岑夫人道:“既如此,祇留明日一天也罢。”因吩咐岑忠道:“将三相公行李搬在内书房,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歇,明日再叙罢。”说罢回房。 此时文进已是岑忠相陪酒饭后,回船安歇去了。当下岑忠掌灯送刘电到内书房来,道:“明日再与三相公磕头,老婆子在三相公府上,不知可安好么?”刘电道:“原来你就是老掌家,梅嫂在那里甚是相得,如今与姑娘们都是同桌喫饭的,身体也甚康健。来时叫我致意你,不须挂念他,说日后要与姑娘一同回来的。”岑忠道:“承老太太、娘娘们的抬举,祇恐在那里搅吵。”刘电道:“祇是怠慢他。”岑忠将被褥铺好,随即出来。这边刘电安歇不提。 原来岑夫人与刘电在内堂说话,大娘子都已听得,又在暗中看见刘电气概不凡,及岑夫人进来,因说:“这刘公子将来必然贵显。目前喜气重重,不出一年定食天禄,祇不知何故面上带着一股杀气未退,明日母亲问他路上可有着气的事么?”岑夫人笑道:“明日待我问他,试你的眼力。”一宿无话。 次日刘电起来盥洗毕,取出雪姐送的东西,却是一个小小紬袱,用针线缝好的,上面小小一条红签写着:“干娘安启”四个小字,格外有四匹细葛是刘电送岑夫人的,都叫小丫头送了进去。岑夫人当下将紬袱拆绸开,里面却两双月蓝缎子挑线的膝裤、两双石青素缎鞋,一封不缄口的书函,上面叙说拜别后记念情节,后面有矢前言终身不易的话。岑夫人一面看,不觉两眼澄澄泪落。看毕递与大娘子道:“怎叫人不想念?”大娘子看毕,道:“原来这位姊姊也是能书识字的,明日母亲写回书与他,就把女儿的心迹与他说明,使他放心勿虑。”岑夫人道:“你就与我代写罢。” 当时岑夫人出到书房,就将蒋公从前所寄之收交给道:“三相公起得恁早,如何又要你费心?”刘电道:“这是那边土产,不过千里鹅毛之意。”因将书拆开看了,上面也是叙别后记念想。如何并无回音的话,就念与岑夫人听了。岑夫人道:“雪姑娘与我的书就与三相公所说一般,明日老身与他一封回书,叫他祇顾放心。这段不得已先娶的情节,谅三相公自能转言。”因道:“你弟妇要出来拜见。”刘电道:“不须劳步,竟到里面见罢!祇是不知,不曾备得礼来。”岑夫人道:“不消。”因领刘电到上房来,这边大娘子正待出来,看见老母同刘公子进来便退进里边,在下首站立。丫头在地下铺了拜毡,大娘子口称“三伯”,端端正正朝上四拜。刘电还礼毕,道:“不曾备得贺礼,祇好改日补送。”大娘子道了谢,因问了老太太并两嫂嫂、雪姐姐的安,说了“请坐”,纔退入内间去了。 刘电道:“恭喜伯母,果然好一位贤能弟妇。”说着,就要出来。岑夫人就留住坐下,因叫丫头取茶点心来喫,因问:“昨日三相公在路可曾着甚么气来?”刘电见问,却一时不解其故,因说:“昨日中途正遇一队倭奴劫掠客船,内有一船却是结义弟兄的家眷,恰恰小侄遇着,因忿怒砍杀数贼,随有官军到来将倭奴杀退,幸得保全﹔其余客船遭劫杀的甚多。祇有此事,别无着气,不知伯母如何问及?”岑夫人却笑而不言,当下喫过了茶。刘电因说起:“我僱来的那个船家却是一个好男子,杀倭寇时甚亏他出力相助。今在湖口守船,须邀他来喫饭。”岑夫人道:“不须三相公费心,我已着小家人前去邀他,就同他把船移到后墙门来,省得远去照料。”因说:“这里后门外便是湖汊,没人往来的,上船最便。还有一个花园,如今早桂盛开。老身祇收拾两三样嘎饭,在晚香亭上赏桂,祇是没人相陪。”因带了小丫头同刘电到花园里来观看。未到园亭,已闻得桂香扑鼻。进得园来,岑夫人即着老园公开了后门:“看三相公的船来了,叫他就停泊在门首,酒饭送到船上,请他甚是近便。”因就请刘电在花厅上喫早饭,叫小家人伺候。吩咐毕,岑夫人回进上房,对大娘子道:“你的想法实是不差,昨日他果然就杀了数贼。祇是日间之事,如何到晚还有杀气?”大娘子道:“凡是杀戮大事,须过一昼夜气色纔转。方纔称赞那个船家,不知他相貌贵贱邪正何如?”岑夫人道:“待明日送他出后门时,自然看见他了。” 这日婆媳两个商量写了一封家书,并将送蒋宅的东西收拾停安。岑夫人还要与雪姐回书,大娘子道:“写书容易,但他此时到山东完姻后又要进京,想来总未得回家,带去也是无益,不如等他转来时到这里带去的为妥。他若肯应许了,是决不爽信的。”岑夫人道:“你见得极是。” 当午,设席在晚香亭上。岑夫人叫丫头送了三杯酒,看上了两道菜,道:“三相公请自在饮几杯,老身暂且不陪。”刘电道:“伯母请便,小侄必不作客。”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殷勤伺候,纔转身回房。一面又搬送酒餚到船上,请文进畅饮。且说刘电见岑夫人以至亲相待,心中欢喜,对着桂花开怀畅饮了一回,因问:“船上可曾喫饭?”小家人道:“已送上船去款待了。”刘电此时已觉有几分酒意,因索饭用毕,又在四下游玩了一回,因踱出后门来观看,正见文进在那里舞倭刀顽耍,因问道:“喫酒不曾?”文进收住手道:“承这里老太太所赐酒饭十分丰盛,因此喫得醉了。”刘电道:“今晚再过一宵,明早一准起身。”因说:“我看你方纔所舞刀法尚欠传授,祇好舞弄顽耍,却上阵交锋不得。若遇识者,岂不见笑?”因乘着酒兴撩衣束带,接过双刀,摆开脚步,使动身法,舞得那两口苗刀如两条雪练盘旋,看得文进眼花撩乱。此时岑夫人却闪在门口观看,因叫小王媳妇悄悄的请了大娘娘来看。 且说刘电舞了一回刀,对文进道:“这双刀系对面交锋短兵相接所用,若马上交锋必用长枪、大刀为主,其余兵器俱不出此两般用法。你既能使那竹篙,便可习学长枪。你取那篙来,我使一路枪你看。”文进欣然到船取了那竹篙到来。刘电接在手中,虽不叫重,亦颇称手,因把来当作长枪,便一个身法,就地一转,打了个大蟒翻身,然后使开身分,舞出那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真是“寒风飒飒从天降,冷气纷纷捲地来”。使到了精奥处,把篙一搅,打起一个花头有车轮大小。谁知这铁心炼得不精,刘电使得力大了,祇听豁喇一声,那篙头折断了二尺有余。刘电收住手笑道:“倘在阵上,岂不误事?这终是炼铁不精,以致断折。”文进拜服在地道:“倘得随鞭执镫,愿拜为师。”刘电扶起道:“以你的膂力,尽可习学。”文进道:“小人时常使耍,以为十分合式,谁知禁不起相公的神力!”刘电道:“你还不曾见山东一位蒋老爷,他使的铁枪还重十多觔,使起来真是神出鬼没。我此番正要到那里去,你若肯同往,何愁武艺不精?”文进道:“小人情愿相随,祇恐老母不从,也是无奈。且待明日到家与老母相商,若得应允,便可服侍相公同往。”正是: 壮怀已有从君志,孝念还当顺母心。 毕竟不知文进后来果否相从?且听下回分解。 雪姊书缄一段,婉妙无双,令前半文章通身色泽。刘电试篙一段,神彩焕发,令后半文章通身紧凑。读此回看文进必要写作一条好汉。却因后文有许多要他出力之处,是不得不预为他佈置一番。作文如万派洪涛,穿山透石,须知同是一个源头泻出,知此便能得演义三昧。 第四十回 投针芥归路禀慈亲 作书函临歧荐壮士 却说刘电使枪时岑夫人婆媳俱在观看,及使罢枪,大娘子先已进内。刘电起初祇道是些家人、媳妇、丫头们观看,后来见岑夫人也在门首,便道:“小侄献丑,好叫伯母笑话!”岑夫人道:“演习武艺原是分内的正事,老身却初次看见。虽不知其中奥妙,实是怕人。”文进也过来与岑夫人谢扰。岑夫人道:“家中无人,待慢莫怪。”吩咐小家人就在后院内留驾长喫茶,晚间再喫酒消夜。当下岑夫人因邀刘电仍回后堂来坐下,因道:“老身原要写一封回书,并有你弟媳寄与你雪妹的两件微物。若此时带去,惟恐一时不能寄回,不若等三相公恭喜回来时带去罢。”刘电道:“伯母所见极是。此番小侄往山东完了姻事就要进京,况家兄得缺,迟早远近都不能预定。总是小侄同家眷转来时一定要到伯母这里来请安,那时带去不迟。若伯母有家书寄与兄弟,小侄就好带去。”岑夫人道:“前月已有书寄去,如今还有一封书烦三相公到京交与你兄弟,祇说家中俱各平安。祇是三相公日后不要径自回府,不肯同到这里来。”刘电道:“伯母尊前岂敢不应口齿?”岑夫人笑道:“谅三相公是决不失信的。”因叫小丫头取出一封家书、一个小包袱、一封程仪、一封贺仪来,交与刘电,道:“这是一封家书,这包袱内是送蒋老婆婆并大婶子、苏姑娘的微物,说我婆媳无日不为记念。这是一封不腆贺仪,因买不及甚么东西,权力折代。格外几两银子,三相公路上打尖零用。不要推辞,若一推辞,却叫我惭愧。”刘电见说,不敢推辞,道:“小侄竟拜领了。”因说:“将来但愿家兄得补在江浙、山东,便好时常往来。”又说起兄长当初从山西回来被盗的缘由:“如今这殷家贤弟已陞到游击将军了,祇是雪妹因为他干娘冤雠未报,切齿痛心。”岑夫人道:“这是自小抚养他大来的,就如亲娘一般,想起来如何不伤心?”又道:“三相公眼力不差。当日你结识了他,他恰恰的就救了你令兄。他若知道妹子还在,却也是一悲一喜。”刘电道:“正是,从前已曾有书通知他,前日又託成公子寄口信与他,谅他早已知道了。”岑夫人道:“三相公所结识的人都不错,方纔那个船驾长,日后大有发达的。三相公若肯带挈他,日后到是一个好帮手。”刘电道:“这人胆力都去得,祇不知他心地如何?”岑夫人道:“必定不差。”刘电道:“伯母何以得知?”岑夫人又笑而不言。刘电道:“伯母两次说话有因,却不与小侄明言,莫非伯母精于相法?”岑夫人笑道:“老身一些不知,倒是你弟妇说的。他却能识人的穷通贵贱,言无不中。方纔却看见那个船家,说他倒是个有胆量的人,日后必当发达。”刘电因想起道:“是呵,小侄在山东曾听得说弟妇的生母原非凡人,如此说弟妇也是通仙道的了。倒不曾请教得我将来际遇如何?”岑夫人道:“他已说过大伯是富贵中人。昨日因见你面上带着杀气,因此今日问及,果然路上有杀倭之事。”刘电嘆道:“我祇以弟妇为闺中贤淑,原来竟是个巾帼奇人,可敬!可敬!” 说话之间,天已渐晚。岑夫人叫收拾果菜就在这边喫酒,因道:“此番三相公有正事在身,不敢久留。若然无事,便要留在这里保护我们,待倭寇平靖了再送起身。”刘电道:“此间风景甚好。料倭寇也祇在沿海地方作乱,不敢远离巢穴,惟恐有官兵截断他归路。且这里如今有兵防守,料得无事。况府城咫尺,倘十分紧要尚可暂避城中,祇恐这防守官没有胆略,倘若是个有胆略的,操集本村义勇申明号令,沿湖一带协力把守,一遇有事并力嚮前,这千百倭奴何惧之有?”岑夫人道:“有智谋者意见多同,这里有一位严老先生却是个道学高人,两个月多亏他与防守官商议,也与三相公所说一般。如今已听说挑集了二百多人天天操演武艺,施放弩箭。立了赏格,纠富有之家量出粮米酒肉犒劳,四下设立梆锣为号,每夜派人巡警。如今村中赖此壮胆,祇怕倭寇人多势大,终究担心。”刘电道:“此法立得甚善,不但可御倭奴,亦且可防盗贼。果能合村中并胆同心,协力把守,便可以一当百,永保无虞了。”当下摆上酒来,刘电一面说话,一面饮酒。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搬酒菜请文进驾长,劝他多饮几杯。这边刘电约饮到七分酒意,便止住不饮了。岑夫人道:“明日三相公喫了早饭动身,不必太早,省得船上做饭不便。”刘电道:“小侄遵命。”岑夫人当叫岑忠掌灯送往内书房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凌晨,婆媳们起来吩咐家人收拾早饭完备。一面先叫搬与文进用过,这边刘电已将行李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与了岑忠二两银子,小王家人、小丫头每人一两,厨房媳妇们一两,大家都磕头谢了。岑夫人道:“怎么又要三相公费这些赏赐?”刘电道:“有劳他们,表意而已。”当下喫毕早饭。岑夫人又再三嘱託:“叫你兄弟时常寄信回来,省得家中记念,并叫他有便中再与丈人通个信息,使他那里放心。”刘电领诺,即拜辞了岑夫人,又谢了大娘子,就从后墙门下船。此时婆媳一同送出后门外来,文进又过来再三谢扰,然且解缆上船,看着鼓棹而去。 不说这边婆媳并家人都感激刘生千里探亲的义气。且说刘电的小舟昼夜兼程,不日到了京口。在埠头泊住了船,文进对刘生道:“相公请少待,小人回家禀知老母,若肯许我相随,小人就把船只交与哥子收管,我与相公另僱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台庄再回。”刘电道:“极是。”因嚮囊中取出原带来的一个银包,约有十来两,一并递与文进道:“身边并未多带,你且将此与你母亲在家用度。”文进道:“小人如何敢受这许多?”刘电道:“几两银子,何必推却?”文进谢过,拿着银子一直回家来。这日适值他哥子文连也在家中,便问:“前日有人说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里正是倭寇作乱的时节,叫我好生记念。祇恐你倚着自己气力,撞出祸来。”文进遂将送刘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亲戚一节,嚮母、兄诉说一遍,因说:“这个刘客人真是个英雄好汉。他哥子现去补官,承他一力劝我同往图个出身,先与我几两银子安家,今特来禀知母亲。”他母亲未及开言,文连便道:“据你说,这刘客人有这一身本事如今自身尚无出息,况他哥子不过补个县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来?且又不曾与你见面,知他心意如何?况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不是,依我说还是不去的是。”他母亲听了这番说话,也就道:“你哥哥的话却说得是。若要图出身,还是到大官府衙门去纔有个想望。你从前说殷将军那里,我尚且不叫你去,如今又何必同这初相识的客人远走他方?况且我风中之烛,早晚倘有些病痛,叫谁人服侍?”说着两眼汪汪欲泪。文进见母亲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亲不肯,儿也就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银子,必须送他到了台庄纔好回来。”文连道:“这个应该。他若不依,你祇收了应得的船钱,余多的退还了他纔是。”文进道:“看那客人却不是悭吝的人。他与殷将军是结义弟兄,曾许写书荐我前去,定然重用﹔况前日途中相救的又是现任太仓知州的夫人、公子,与这刘客人又是亲戚,我也同见过面的,若去时不愁没有机会。我如今且去与刘相公说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银仍到船中,把母亲不允的话说了一遍,因将银子送还。刘电笑道:“既是你母亲不依,也难怪你。这几两银子你便留在家中,何必又带转来?你可速将回去交与你母亲,就来开船送我到台庄。我写一封信与你去投殷将军,也好图得事业。”文进应诺,仍到家中将银子交与母亲,嘱託哥子照料,復转身回来即开船。 出了京口,剪江从荻浦而来。到了码头停泊了船,刘电上岸去到许家门口,见大门依然锁着。间壁周家小店已是不开,大门关闭。动问邻居,都说周老人已死了三个年头,许先生并无音信。刘电明知访问无益。仍復下船,一路竟往台庄而来,凡到码头,果见有红签招知上写:“江西萼辉堂刘??于某日过此。”刘电算来已是追赶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赶到台庄码头。刘电上岸找寻寓所,不及数箭之地,见转湾口一家墙门上有“萼辉堂刘寓此”的红签。刘电进内,早有一个家人瞧见迎将出来,道:“三相公来得果快,老爷往市上去也待回来。”不一时,刘云已至,弟兄见过。刘云道:“我正听得来船都说嘉、淞一带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边耽搁,甚是心焦。不想你却来得果速。”刘电因将得遇文进、途中协力救了成公家眷并见岑母大概,说了一遍。刘云大喜道:“难得,难得!当时殷弟救了我的患难,却是你与他结义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家眷,却是我与他结义在前:岂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显得你的本领。到了都中,岑弟也见得你千里访寻的义气。祇是如今这个姓文的,却埋没了他一番出力,你该结识他同来纔是。”刘电道:“如今现坐他船只到来,已曾再三劝他,他倒也情愿相从,祇为他母亲年老,不肯放他远出,他也是无奈。他与殷弟是邻里,几番要去投他,也为母老而止。我已应许与他修书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显我们眼力不差。况成公家眷俱认得他,去时大有机会。”刘云道:“如此说这人不但胆勇过人,却还是一个孝子,一发可敬。这写荐书极其容易。”当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并请那位姓文的驾长同来,不许轻慢了他。”家人答应而去。刘电又说这岑母认亲、娶媳一段奇缘:“如今这位娘子不但贤能,且识得人的穷通贵贱。雪妹之事,他却早已知道,原说岑弟相上不止一妻,因此并无嫉妒,并有书物要我回时与他寄去。”刘云道:“原来有这许多委曲,真是难得。” 说话时,文进已到,刘云不待他进来就迎将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壮士,实是有屈。”文进道:“承三相公十分见爱,祇是小人无缘,不得相从。倘日后老母见允,便当相投。”当下文进便要叩见,刘云拉住,再三让坐。文进却唱了个无礼偌,方纔坐下。刘云细看文进时,生得铁面剑眉,目光如炬,虽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时发达。因想起从前喫了那场大亏,若得有这个人作个心腹伴侣,便可到处放心,因道:“足下虽然目前有屈,但英雄豪杰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这般胆勇,何愁不得发达?”文进道:“得老爷提拔,便是小人有幸了。”刘云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称,我们祇以朋友相处纔是。”当下摆上酒菜,刘电叫:“取两个大杯来,待我相陪。”文进见刘云又是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就不十分拘谨,开怀畅饮,真如鲸吸。文进饮到欣畅时道:“承二位不鄙微贱,如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汤蹈火之命也不推辞!”刘云道:“朋友原以肝胆信义为重,他日足下若有缓急,愚兄也尽可为力。”当下文进也饮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饮,取饭来喫了便要告辞回船。两弟兄道:“本当相留,恐船中没人照料。明晨务来早饭,还有事相託。”因一同送出门外来。文进道:“明日早来一并拜谢。”说着大踏步去了。刘云道:“好一个爽直壮士!若得他做个心腹伴侣,到处可以放心。”当晚刘云在灯下写了两封备细书札与成、殷二处,然后安寝。 次日一早,弟兄纔盥洗毕,文进已到,道:“二位纔起,不知有甚吩咐?”刘云道:“我有两封书札是寄太仓州成公与殷将军的,内中叙说足下肝胆义气,若到太仓必然重待。”因取出书来交与文进,道:“纵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仓一行,看看那边光景,日后再去也可。况太仓道路不远,回时务即一往。”文进道:“此番回去禀知老母,即当前去。极承高情,当图后报。”说罢就要作别,两弟兄留住喫毕早饭纔送起身。刘云送至门外而别。刘电却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长补官也不过在今冬明春,倘得邻近之缺,相会不难。倘有不如意处,可到沂水县尚义村蒋宅来寻我,我若回时亦必到京口相访。”文进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祇问西桥后街铁篙文进,人都知道。”刘电因嚮身边取出白金五两道:“此可为太仓往返盘费了,千万一往,书中并有要事,万勿有误。”文进道:“前承见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还敢受此?”刘电道:“你我交情祇以义气为重,此物不足道耳!”说毕起身,文进祇得拜领,随送上岸,挥手而别。正是: 一言期许重九鼎,千金挥掷轻鸿毛。 不知文进果否前往太仓?且听下回分解。 看此回题目,甚是枯涩,然看来另是一篇奇妙文章,如文进舞刀,引出刘电舞枪,刘电说湖村备倭一节是陪笔,却有严先生一段是正笔。文进本因母亲不放是正笔。却先有乃兄不肯一段是陪笔,迨后刘云之于文进,写得亲热厚道,细针密线,东穿西插,真是绝世文情。 第四十一回 红娘子得婿毕良姻 丑奴儿愬亲求说客 却说刘电送了文进开船,即回寓所。此时家人已将车辆僱就,算还寓所房钱,收拾行李,即日起身。行三十里住了宿头,于路无话。到第三日午后,已到了尚义村中,一直径到蒋公家来。恰好蒋公正在门首与邻翁闲话,见这两辆大车进村里来,便道:“僻路上如何有这行车到来?”正在猜疑,车已将近。刘电早已看见蒋公,即跳下车来,高叫道:“老叔丈却在家!”刘云将车喝住,亦跳下来。蒋公笑迎上来道:“原来即是贤侄。”因问:“此位是谁?”刘电道:“就是家大兄。”蒋公大喜道:“正愁不得识荆,幸邀光降。”刘云道:“姻晚亦渴慕之至。”一面就相让进门到客厅上来。刘云长揖道:“便服不敢为礼,明日竭诚奉叩。”刘电先欲叩见,蒋公搀住道:“彼此便服,都不为礼。”相让坐下,家人已往里面报知。 蒋公因问:“这坐车可是祇僱到此的么?”刘电道:“正是。家兄进京时祇可另僱罢。”蒋公道:“如此明日好打发他去,这里再僱不难。”当下即着蒋贵把行李搬进,车辆牲口打在后槽。先请他弟兄到书房净了头面,即吩咐备饭,因对刘电道:“自从贤侄去后为,直至第二年夏间总无音信,好生纳闷。岑贤侄母子又于夏间起身回南直。等接到岑贤侄的回书,方知贤侄同令妹回府,寄来之书竟至遗失,自此无日不为悬念。今日贤昆仲到来,实慰渴怀。”因对刘云道:“此番但愿老世台恭喜补在东省,往来就容易了。”刘云道:“但愿如此。”刘电又接着问道:“老叔丈今春可曾入都?”蒋公笑道:“事有一定。去岁腊底岑家贤侄到此,一力劝我进京,意欲勉强一行,不料今春老母不快,因此又中止了。四月内他从都门发一封书来,十分咎我爽约。他如今是中书内第一出色之人,不但阁臣器重,且圣眷颇隆,将来不可限量。”刘电道:“小侄此番到金陵,访知岑家伯母寓居湖郡,因特兼程前去探望,也知那边备细,还有岑伯母与大娘子託带来送叔祖母并婶婶的物件。”蒋公道:“他们母子也太多情,祇是将来令妹姻事如何完结?”刘电道:“小侄也正为此事前往。”因将岑大娘子知人识相一段原由说来,蒋公大笑道:“这何家侄女幼小时常在这边来顽耍,他父亲曾对我说,他善能识人的贤愚贵贱,祇可惜是个女子。今却果然。但祇恐你令妹得知,心中不喜。”刘电道:“这却不然。雪妹虽是女子,甚是贤淑,且已听先父之言,早知有此预佔的了。” 叙话之间,饭已齐备。蒋公道:“仓卒便饭,莫嫌简亵。”当时一面饮酒,一面叙说往事,娓娓不倦。刘云见蒋公神情磊落,气宇轩昂﹔蒋公也看刘云厚重端凝,丰仪俊采:俱彼此敬重。刘电又说起殷勇之事,蒋公道:“贤侄眼力不差,祇不知令妹之事,他那里可曾知道?”刘云道:“姻晚自归途得遇弟妹,回家时即有备细书札託寄去了。”刘电又说起此番结识文进,路遇倭寇,相救成公家眷一事。蒋公道:“何地无纔,我辈岂可自满?祇可惜贤侄这番出力不得上闻。”刘电道:“小侄也是一时忿激,过后想来,实是冒险。倘那时无官兵到来,船只上不能舒展,如何敌得群寇?虽保全了成公家眷,也是徼天之幸!”宾主三人高谈畅饮,至黄昏纔罢。 蒋公叫把行李都搬在书房,安设两个床铺,家人俱在西厢房安歇。当晚刘云吩咐家人将车脚开发清讫,因途路辛苦,早欲安息。蒋公着元儿在书房伺候,又吩咐蒋贵明日备办上下筵席。一宿无话。次日,刘云弟兄早起盥洗,整顿衣冠,踱到厅上。正值蒋公出来,重见礼毕。刘云请往后堂拜见,蒋公道:“老母因年高不能为礼,也不敢当。”因着元儿往里禀知,少刻出来回说:“老太太、大娘娘都说不敢当,转请刘老爷的安。少刻请姑爷里边相见。”刘云因对蒋公道:“姻晚此番特为舍弟完姻,待事毕就要赴都投咨,祇恐南北礼文不一,应当如何办理请太亲翁大人指教,无不从命。”蒋公道:“一切礼文俱从省俭。这舍内侄女因幼失怙恃,在老母身边抚育成人,因此老母作主,说这妆奁器皿衣饰之类制作俱不及南边工巧,且日后搬动费力,因祇置备了几件必用之物,其余祇可折仪相代,在南边置办为便。如今老世台恭喜进都,谅不能久待。祇须就近择一吉期,请贤昆玉前两日先往小庄暂住,至期就在那边起身。至于轿马旗伞鼓乐之类,现成俱有,不用费心。”刘云见蒋公行为爽直,十分钦敬,道:“太亲翁所谕极是,无不从命。但老母已备下几端彩色、几件头面,竟送到老太太上边听凭制作。这边应请亲友、应备喜筵,俱烦太亲翁开示遵办。”蒋公笑道:“这些小事俱不用老世台费心,都是我料理便了。” 说话之间,里面打发大丫头出来请姑爷说话。蒋公因请刘云少坐,遂与刘电同进后堂。老太太婆媳俱在,刘电即要叩见,老婆婆叫丫止住,都祇行了常礼。刘电代母嫂们请安毕,老婆婆道:“府上俱各纳福!雪姑娘一嚮可好?”刘电道:“雪妹都叫请安,还有带来送太太、婶婶的微物,并有岑家伯母与大娘子送的东西,少刻便送进来。”老婆婆道:“怎又要他们费心?如今三相公来完姻,诸凡都从省减。况你在客边,这里乡风不谙,自己不能料理,因此我都叫你叔丈人一一照料,不用你们费心。祇要择日完姻,老身也完了一桩心事。祇是他在我身边长大,一刻不离,若做亲后就要回南,老身一时也难割捨,须待一二年后搬回去纔好。”刘电道:“谨当遵命,况毕姻后还要进京去看岑家贤弟,直待家兄补了地方,看省分相近,方好搬取家眷。若地方太远,连家眷也难搬送,因此目下竟不能定局。”老太太道:“但愿得补到山东来,连老身也好往衙门去走走。”刘电道:“但愿如此。”说话移时,外边请喫早饭毕,刘云弟兄遂将送蒋公之物并雪妹、岑夫人寄送之物,俱交元儿送进。当日蒋公就烦本村一位星卜先生择定九月初十日辰时命卺。当日午间盛席款待。蒋公叫元儿往书房请了小相公回来见体陪坐。原来这小相公取名蒋卓,已长成十岁。生得眉清目秀,体貌端庄,揖让进退,从容中礼。刘电道:“小兄弟三年不见竟成了个书生了。”刘云道:“品貌不凡,将来必成大器,须请明师教习纔好。”蒋公道:“日后正仗贤昆仲照拂。”饮酒中间,蒋公说起庄上晚桂正茂,明日同往一赏。刘电因对兄长道:“这庄子离此不远,甚是幽雅。”刘云道:“既宝庄相近,愚弟兄明日竟搬在那边暂住倒觉相安。”蒋公道:“也好,那边家什俱备,有人伺候,应用之物我这里送去便了。”当时酒逢知己,豪饮雄谈,直至夜分纔罢。 次日,刘云弟兄起来检点行李,将应存之物留在书房,其余俱用车载往庄上。早饭后,宾主三人联骑往庄上来此时秋高气爽,景物清妍。到得庄中,四周观玩,园中晚桂飘香,新菊吐秀。大家就在一株大桂花树底石凳上坐下,面前一块磐石四围可容十来人坐饮。当日庄上已备酒餚,就在这边赏桂。蒋公道:“风景不殊,人事更易。记得前年此间相叙,转瞬间岑家贤侄已着先鞭,将来贤昆仲亦云程万里,再过三两年又不知作何光景?”刘电道:“老叔丈若今春进都,恐此时也不能在此间叙了。”大家谈今叙昔,直饮至金乌西坠。蒋公吩咐家人小心伺候,自己辞回家中。次日送了一车米面食物到庄上来。蒋公自在家中料理,将书房后面三间做了新房,一切备办齐整,得暇就到庄上来相叙。 时光迅速,不觉已到九月初八。这日刘云就从庄上送过礼来,初十吉期,刘电早起装束。蒋府这边摆列职事鼓乐旗伞,蒋大相公坐着大轿,家人披红,前导后随到庄上来迎接新郎。刘云待过了茶,就命家人与新郎簪花挂红,排齐职事,放炮上轿。刘云与蒋大相公俱是锦鞍骏马相送过来。这日合村男女叠肩观看,无不称赞好个俊俏新郎。到了蒋府,陞炮下轿,诸亲友迎接进来。正是吉时,傧相赞礼,启请新人拜堂合卺,一切俱从古礼﹔亲戚邻朋,内外喜筵,款待周到。这日刘云是新亲,佔了首席,傍晚席毕,仍辞归庄。这夜洞房花烛,女貌郎才,自有千般恩爱,万种绸缪。 到了三朝,内外亲戚见礼。刘云这日却是主道,陪待亲朋,直至晚间席散回庄。次日又是筵宴。转瞬已过五朝,刘云就要告辞进京。因是领咨赴补和,蒋公不敢久留,择定九月十九日起身。蒋公先着家人僱就车辆,又修书一封託到岑生。刘云相订兄弟于冬月起身,约在岑生寓所相会。至期前一日,蒋公设席饯行,并有厚赆。次晨,蒋公与刘电同送出关外而回。 话分两头,却说刘云带了两个家人晓行夜宿,一路都有进京侣伴。此时正是九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漙漙林枫点赤,野菊垂金,于路颇不寂寞。不止一日,到了都门,先觅客店卸了车辆。次日,刘云带了一个家人到吏部照例投文后,就访到岑生寓所。恰好岑生纔从内阁回来,长班传进名帖,知是刘电之兄,即刻迎请进来。叙礼毕,岑秀便问:“三哥如何不同来?”刘云先致谢过,因将特往湖郡探望,现今就亲山东,约在冬月进京的话说了一遍,嚮袖中取出家报并蒋公之书。岑生接来都看过了,知道家间无恙,又见老母叙说雪姐一段情节,心下感愧交并。因道:“承三哥不远千里去看家母,骨肉之情无以加此。现今恭喜,又不曾奉贺,实是抱愧。”刘云道:“舍弟已承老伯母的厚赐了。”岑秀道:“不知大哥寓在何处?”刘云道:“昨日纔到,暂寓客店。”岑秀道:“这里正闲着两处房间,若不嫌蜗窄,竟请到这边居住,正好朝夕请教,以解客中寂寞。”刘云道:“敝意亦如此,祇恐搅扰不便。”岑秀道:“弟与三哥情同骨肉,与大哥也是一般,如何说此客话?”因即着两个长班同家人刘琴往客店搬取行李,此时正是早饭时候,都中酒餚甚便,随意取来,一同用毕饭,因谈及时事。岑秀道:“此时祇为东南一带倭寇未平,深劳圣念。弟几欲不揣冒昧条陈数事,其如位卑,不敢越职言事。将来看有机会,弟当力保蒋叔与三哥同建功业。”刘云因说起江浦遇盗得殷弟相救,又在湖口避风得遇弟妹,并此番结识文进,保全成公家眷之事。备说一遍,岑秀鼓掌大笑道:“天涯遇合,大有夙缘。至殷兄之事弟已于成老师处得知细底,此番三哥之功不在殷兄之下,祇可惜与那文友都埋没了。”说话之间,行李取到,家人都过来磕了头,岑生吩咐王朴,要将自己东上房腾出让与刘云居住,刘云道:“这却不安了。”因再三阻住,就搬在西间安歇。自此刘云与岑秀同寓,情意相孚,静候补缺,且按下不题。 却说宁海王公自那年十一月初三日同家眷起程赴任,到了台庄。那去处是个水陆码头八方聚集之所。大凡从南往北者,在这里起车﹔从北至南者,在这里僱船。王公卸船,在客寓僱车,恰恰遇着侯巡道的家眷从湖广到来也在这里僱车,寓所就在紧对门。这候巡道祇有一个儿子,名叫侯集,有三十多年纪,生得面貌丑恶,情性兇顽,现今断弦未续。自侯子杰出为巡道,他就同家眷到山东任所来,这台庄是山东地方,便以势焰凌人,于路作威作福。侯子杰做巡按时,他在家游花艷赌,无所不为。凡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就如蚂蝗见血,千方百计的勾挑,就有那些狐群狗党助恶帮兇,必要谋到了手纔罢。此番在路到处嫖宿,祇瞒着他娘一个。这日却值王公家眷起身,他有意偷觑,看见了王小姐上轿,便觉神魂飘荡,想道:我见了多少妇女,从不曾见有这般美貌的女子。因着家人悄悄的打听,知是宁海县上任的家眷,又打听得这小姐不曾许字,心下大喜,就在寓对他母亲熊氏说知。熊氏道:“既在你父亲属下,去求婚不怕他不允。到了住所就央媒去说便了。”这侯公子自见了王小姐,他也无心嫖耍,催促家人僱就车辆轿马,竟往登州府进发不提。 却说王公先到济南省会谒见了各大宪后,禀辞到得登州地界,就有许多职事人役前来迎接。到了郡城,谒见巡道并本府林公、丞倅等官,就走马到任。王公因无子息,立意要做清官。到任之后,兴利除弊,爱民如子,决断讼狱,并无留滞。未及数月,百姓爱戴真同父母。这时王公已接着了岑秀在山东所发之书,已知本道是女婿的对头,如今是特点中书,谅也奈何他不得。因此,在人前绝不提起岑秀这门亲事,又吩咐家人不许多口,因此外边都不知岑中书是他女婿。 且说其年新正,登属州县俱到郡城贺节。王公却与文登县路公是同年同寅,最为莫逆,同寓一所。这日同在府里赴席回来,路公对王公道:“今日府尊在书房与弟说及年翁有一位千金,德容俱备,日前侯道台面託府尊,要与他公子作伐。府尊因弟与兄至好,嘱弟先为道达,看年兄尊竟如何?倘若见允,府尊再当面恳。”王公道:“此年翁所悉知,弟将半百,尚无子嗣,祇有这个小女,年尚幼小,与拙荆性命相依。原欲在家乡择一赘婿,以为终年之靠,断不能远离乡井。今侯公籍隶湖广,他公子又是继娶,年齿不当,况上司、属员亦不宜议亲。祇求老年翁明日见了府尊,善为其辞,弟当心感不尽。”路公笑道:“果然,我就知此事有十分不安。府尊亦为道台面託,不得不为转达,也恐年翁不允,故不肯面言,託弟先来探意。弟闻得这侯公子目不识丁,且素不安分。年翁所见极是,弟明日当禀覆府尊便了。”王公道:“全仗年翁善为言之。”当晚两公又叙谈了半晌,各自安歇。次日,路公即将此话回覆了林府尊。林公道:“这也怪他不得,他祇有这个女儿,岂肯远嫁外省?改日我面覆道台便了。” 当日路、王二公俱各禀辞回县。王公回署与夫人说知此事,夫人道:“莫说他是梅女婿的对头,这续弦远嫁也是断断不能的。”且不说王公这边。却说林公这日去面覆道台,侯巡道倒也罢了,他公子见说不允,如何放得下这条肚肠?就对他父母面前道:“若不得这王知县女儿为妻,情愿一世不娶,削了头髮去做和尚!”熊氏夫人道:“他祇是个知县,却不识抬举,竟敢抗违?想必是那知府说得不着实,不如当面与他说亲,谅他不敢推脱。”侯子杰道:“且待他到府来时再处。”因此把这事暂为中止。 且说这年登属之宁海、莱阳、招远等数县地方,自二月至四月底亢旱无雨,麦苗尽死。登州所属又是浇瘠之区,百姓本无储积,稍有之家仅可齑粥度日,贫穷者四散逃荒。王公屡禀上台,要开仓赈济。上台俱以偏灾未经奏闻,不得擅动仓廪。王公无奈,因捐己俸,四门煮粥救饥,明知人多力薄,祇得自尽此心。谁知到五、六、七月,阴雨连绵,处处俱成巨浸,凡种秋苗,尽行淹死。八、九月间水还不退,麦难下种,亦无种可下。民间卖男鬻女,四散流离,骨肉不保,以致抢夺频闻,盗贼生发。各县申报上台,都以偏灾不敢申奏,祇令州县善为安抚。王公目睹百姓凶荒,至此不忍坐视,因与夫人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正是: 不惜一官瘦,宁教百姓肥。 正不知相商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此篇祇是完婚,求亲两事,任你写得花团锦簇,无非小说习套,《雪月梅》不屑为也。看他写园中赏桂一段,何等兴会,何等慷慨,都是现成景色,点缀绝佳,至岑生入门便问三哥,提起雪姐不觉感愧,不知大哥寓在何处等句,真是古今第一情人。侯公求亲不允一段,写下回响马劫人二事伏线,行文如云中之龙,东露一鳞,西现一爪,令观者目不暇瞬,而不知其全体固是浑然也。 第四十二回 发仓廪宁海救饥民 纠丑类青山放响马 却说王公与夫人商量道:“如今百姓遭此饥荒,人民离散,既为民父母,岂忍坐视?现今仓中存贮小谷五千余石,可碾米三千余石,还有杂粮三百余石。虽不能遍救饥民,亦可苟延旦夕。拼着捐己囊赔补,也不过三千余两。我明日亲自查明户口,尽数赈济。一面报明上台,情愿捐资如数买补何如?”王夫人道:“正该如此,何必与我商量?” 王公大喜,即日传集各该乡地保甲,查造实在户口清册。那些地保知是放赈,连夜赶造申送到县。王公惟恐有弊,亲歷城乡,照册查点,按名给赈。无如人多粮少,一人不过数合,三日内已将仓粮放尽。一面通服上台,一面亲到郡城来禀道府。这林府尊却是个慈祥胆小的人,因说:“捐资赈济是一桩极难得的美事,但须候批详转来给放为妥。今事已成就,我当与你据情转详,须要定一还补期限纔好。”王公道:“本当听候批评,但这些饥民旦夕不保,万一批详不允,便救死不及,因此卑职冒昧而行,还要求堂尊垂庇。这限期,卑职计算须在明年三月内方可还补。”林公道:“我与你转详恳请便了。”因留住便饭,说起侯公求亲之事:“我已与你委曲禀覆,看他意中大为不然。今日你去禀见他,若在觌面言及,当委婉其辞,不要十分竣绝。此人心地褊窄,须要提防。”王公谢过府尊,便往巡道衙门来禀见。侯巡道也知王公到来,因有求亲一中,一经通禀,即刻请见,礼待甚优,所说赈济之事也十分赞美,并不提起亲事一语。及王公禀辞时,因说“明日有屈小叙。”王公回寓,正卸衣冠,却有道台家人来下请帖,请明日午饭。王公明知此请有些关碍,却又不敢推辞,祇得留下请帖,明日禀谢面缴。 到了次日傍午,家人又持帖来请,王公随即起身。这日侯公祇请通判李万玉相陪。这人是个谗谄面谀谀之徒,奉承道台,呵卵捧臀,无所不至。侯子杰特地请他来作说客。这日酒席极是丰盛,侯巡道与李通判殷勤相劝。酒至半席,李通判开口道:“闻得王老先生尚未获麟,不知有几位如夫人?”王公道:“卑职祇一拙荆,并未娶妾。”侯子杰道:“古云四十无儿方娶妾,但为官为宦的,若无子息,岂能待到四十?况年兄已过四旬,急宜纳宠纔是。”王公道:“已曾生子,却不能育,看来是命里乏嗣非关人事。”李通判道:“闻得有位千金,德容俱备。道宪有位公子,才德兼全。前者曾託林堂翁转达,祇恐言之未详,因此今日奉屈,要弟作一月老,以成秦晋之好。这是一桩极美之事,谅老先生必无他却。”王公道:“承道宪大人不弃,是卑职万幸,又承本府传谕,敢不祗遵?实因卑职祇有这个小女,年尚幼稚,原拟在乡梓间招赘一婿,以为养老之计,在贱荆亦一步不忍相离,因此重违钧命,亦情事所勿获已耳!”李通判道:“老先生所说虽是,但未通权变。大凡田舍翁婚姻多不出乡梓,若说官宦之家,隔省为婚者不一而足。即如弟原籍湖南,贱荆却是先君出仕江西时与一位贵州同寅结的姻事,就是道宪夫人也是四川籍贯,官宦之家岂可与田舍翁相较?”王公道:“想尊夫人必定有兄弟姊妹之行,不似卑职祇有这个小女,情实不能远离。”李通判道:“如此说,就赘在府上,有何不可?”王公见他说话逼近,祇得答道:“就赘一事,尚容与贱荆相商禀覆。”李通判道:“祇要老先生应允了,尊夫人断无不从文理。”王公道:“不过小迟数日,即当报命。”此时候巡道看他二人对答,祇是不语,听到入赘之说,纔道:“既然年兄要与尊阃相商,但数日内即须覆我一音,以定行止。”王公唯唯。当下李通判又说了许多怂恿阿谀的话,酒席纔罢。 王公随辞谢回寓,方卸衣冠,李通判又到,祇得相接进来。坐定茶罢,李通判道:“老先生回署,好与尊夫人相商,这是道台美意,他人求之不得,老先生切不可固执。适纔道台又着弟来致达,若成就了这头姻事,宦途之中何所不可?况道台彰明较着,两番求亲,若老先生固执不允,他颜面上如何下得来?还求老先生三思。”王公笑道:“虽承厅尊玉成美意,但婚姻大事必须两相情愿,若勉强而行,终非美事。至于卑职这个微官,做也罢,不做也罢,无甚关系,并非恋栈者比。这事实在不能相从,还求厅尊善言相覆,感激不浅。”李通判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弟也是一番好意,况是道台所託,巴不得玉成其事。既是老先生主意已定,岂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