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老道学论交成水乳 小仙娃识相别贤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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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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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朗字数:14540更新时间:23/03/02 13:01:06
却说这严先生讳为霖,字润苍,别号碧湖居士,是个隐居高士。壮年举过岁贡,如今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又夫妇齐眉,足迹不履城市几二十余年。为人端方正直、平坦简易、乡中凡有争竞,祇须严先生一言,两边无不悦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与王进士最为莫逆,因重具文章品行。两老夫妻祇有一个公子,单讳个毅字,也是饱学秀才,却在府城里邹太僕家设帐。娘子卓氏亦甚贤孝,跟前有个七岁孩儿,老夫妻爱如珍宝。家中教诲几个蒙童,就带着这孙儿在学读书,说这小孩子家却是个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遣。这早见岑忠到来,便问:“岑哥一早到来,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太太昨日从山东来到这里,在我那边权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专诚过来奉拜,先着我来通禀,有名帖在此。”严先生道:“你家房间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来了不曾?”岑忠道:“已在门首。”严先生道:“你与我请他进来。”岑忠出来说了,岑公子便叫他先自回去。
这严先生即整衣迎将出来,见岑公子如亭亭玉树,洒洒丰仪,暗道:果然是旧家人物。遂让进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严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礼,竟是常礼好。”岑公子遵命,长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祇为道里迢遥,不得一聆清诲。今日得亲道范,实慰渴怀。”严先生道:“僕已老朽无闻,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纪说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雠东省,不知从几时起身回来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东舍亲处,不觉一住交三个年头,竟不知家中变故。五月中旬从东省起身,幸喜在扬州遇着他们来报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严先生道:“小人与君子之雠,自古有之,不足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远,今当乡试之年,正是足下扬眉吐气之日,亦不必因此过虑。祇是现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虽是暂居,亦觉不便。”岑公子道:“正是,虽祇有家母一人,天气炎暑,甚是不便。闻得这里王乡宦家赁房颇多,正欲暂赁一所居住,也不用多余房屋,祇可以住得下的便好。”严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颇幽静,祇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侧有一所房子,紧傍他的大宅。从前也有一位吾辈中朋友赁住,上科高发了,城中傅御史家请他去与子侄们看文章,因往来不便就搬往城里去住了。这一所房屋,我从前却曾见过来:前面一座墙门,进内一个大院子,三间堂屋,尽可会客﹔东边两间书房,对面有两株垂丝海棠﹔后面三间上房﹔左右四间厢房﹔后边另有一个空园,几间下房。后门外临着湖港,沿堤都栽桃柳,与王宅后门相并,晚间纳凉是最幽静的。”岑公子道:“如此甚好,祇不知一年要多少赁价?”严先生笑道:“这乡间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价值,一年多不过五六两银子。那王公也极重斯文,若说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知。”岑公子道:“这个如何使得?祇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尽了。”严先生道:“请用过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祇是劳动起居。”原来这严先生素常不轻易出门,且懒于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吏之后,又见他举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爱,且又为他避难异乡,故并不推却,用过了茶就一同出门。
这村中也有二百余家人家,不是务农的,就是出外经营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的。这严先生与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着王进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寻你。”那管家便站在一傍,问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严先生道:“这位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这里寻间房子暂住,正来寻你同去看看那东首的这间房子。”那管家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领来。
原来这所房子却在王宅左边,一条大夹墙过道进去,另是一座墙门。开了锁进去,前后一看,与严先生所说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这房间尽够住了。”看毕,一同出来,这管家仍锁上门,对严先生道:“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烦老相公去见主人说一声,再无不成的。这所房子住了就要发科发甲,祇要这位相公格外赏个看家酒礼。”严先生道:“这不消你说,我们这回就同去见见你爷,烦你先去通报一声。”那管家答应,便急急去了。岑公子道:“祇是不曾备帖未免不恭。”严先生道:“不妨,我与你道意就是了。况已到他门首,大家会一会,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当下两人缓步而来。到得门首,祇见王进士早迎将出来,笑道:“老先生肯挪玉同来,一定是佳士光临。”一边说着话,一眼就看见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进门,让到厅堂。严先生便道:“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适纔到舍,说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明日具柬来奉拜的,倒是弟说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过来。”王进士道:“极承先施。”当下岑公子以晚辈礼与王进士见过了,严先生亦与主人长揖,因让岑公子坐了首位,严先生对面。用过了一道茶,彼此叙了些仰慕寒温,严先生遂将岑公子的来意代说了一遍。王进士满口应承道:“岑兄是名门世冑,不过暂屈一时,将来不可限量。祇是枳棘非鸾凤可栖,若不嫌蜗陋,竟请搬移过去就是了。”因对严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赁’之一字。”岑公子道:“既承慨允,岂有不奉值之理?”王进士笑道:“玉峰兄岂以我为市井人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说。彼此又叙了些时事,王进士就叫取过通书一看,笑道:“明日就是个移居吉辰,正好迁移,不必再拣日了。”岑公子谢过,遂同严先生起身告辞。王进士对严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东西,不妨开个单子过来,有的祇顾取用。”严先生道:“这却更好,省得岑兄一时难以置办。”大家说着话已到大门,岑公子又打恭致谢而别。
王进士回来就着家人送钥匙到岑公子那边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于路对严先生道:“承王公一团美意,祇是不言赁值,反觉不安。”严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及,反是我们小看他了。况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过去,慢慢的尽情便了。”岑公子道:“祇是深费清心,容日叩谢。”当下与严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将拜严先生,同看房屋,会王进士的话,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了过去再慢慢商量谢他。”母子正在说话,岑义进来回道:“那边王管家送钥匙过来。”岑忠道:“这是他家管房租的总管,倒不好轻他。大相公酌量赏他个礼儿,日后恐还有用他处。”岑公子道:“竟送他一两银子罢了。”当下就封了交与岑忠给他,那管家禀谢,欢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觅了两个短工,将一切床桌、厨柜、箱笼、器皿、什物,俱从后门搬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边去开了前后墙门,扫除洁净,各处房间俱烧些芸香苍术以闢潮气。岑公子也过去料理收拾使,先将家庙供在内室当中,然后将床铺、桌椅、箱笼次序安顿停当。幸喜当日岑忠将家中一应物件尽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余一应家什俱各完全,不须另置。天气正长,料理到晚,俱已齐备。
次日黎明,岑义妻女送岑夫人步行从前门过去。当日买了一副三牲果品之类,烧过神纸,供献祖先。这日王进士、严先生都来回拜道喜,两家又各送了一副水礼。岑公子不好推辞,都写帖领谢了。母子商量:现今天气暑热,待秋凉些,治一席请他两位过来坐坐罢。
过了一日,王进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园赏荷。这日祇请严先生相陪,宾主们清谈雅酌。坐中王进士欲试岑公子的才学,略加问难,谁知岑公子如悬河倒峡,反亹亹逼人,王进士愈加敬爱,三人整整盘桓了一天,至晚方散。从此成了莫逆,彼此时常往来,不在话下。
如今却要提起这何氏小梅,自从那年在山东被何成骗卖与王进士家,随到湖州。及到了家,这王进士的夫人华氏与女儿月娥见了小梅十分喜欢。王夫人便道:“看这女子却不像个小家儿女。”王进士道:“他原是个旧家,祇为没了父母,遭他一个族中的无赖骗卖出来的,叫女儿当另眼相看。”原来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语,似玉更生香,与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书达理。当下看了小梅举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细细问他的家世,小梅一一诉说。月娥知是个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丽,因走来与母亲说道:“这小梅说起来不是小家儿女,他曾祖、祖父俱出过仕,父亲也在黉门。祇为父亲病故,遭他族里一个无赖叔祖骗卖出来。孩儿不忍将他作下人看待,因禀过母亲,祇叫他与孩儿做个闺中女伴,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个小家模样,又生得秀美,你既有此心,待我慢慢与父亲说。”月娥道:“母亲若肯作主,父亲也是肯的,不如就请父亲来说过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这般性急。”因叫丫头去请老爷,王公进来,夫人就把女儿的话说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个宦门女子,原许过他另眼相看,不知女儿心上如何,如今女儿既有这番好意,何必做甚么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月娥道:“孩儿实有此意,如今爹爹、母亲应允了,待孩儿与他说知,叫他明日先拜过爹娘,纔好与孩儿姐妹相称,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儿说得甚是有理。”王夫人道:“明日还须备两桌素供,斋斋佛、祭祭家庙纔是。”王公道:“这个自然。”当下月娥欢欢喜喜回房,一一与小梅说知。小梅垂泪道:“小姐如此见爱,老爷、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报。”月娥道:“你小我一岁,明日拜过爹娘,你就是我的妹子了。”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盖衣裙与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头送了几样钗环首饰来。月娥与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装玉琢分外生妍。当日佛堂、家庙俱焚香点烛,摆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参了佛,拜了家庙。小梅请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与夫人在上面,东西相嚮,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来。然后,两姊妹交拜过,又一同拜了父母。这些家人、僕妇、丫头们都来与主人磕头,又与两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后,两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绝无一点矜骄之色,就是僕妇、小厮、丫头有了罪过老夫妻动怒时,祇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两语便说得两老口反怒为笑,因此这些丫头僕妇没一个不奉承他。每日祇在房中与月娥做些针黹,闷时两姐妹往园中游玩,有时母女们出后门来观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双慧眼识别贤愚,家中人有不驯良的,有忠诚可託的,在继父母面前说知,屡试无差。这些家人、佃户不知原委,祇说是主人的见识远大。尝对月娥说:“父亲、母亲面带孤煞,子息上甚是艰难。父亲的前程也不过六品,祇是要及早退步纔好。”后来王公知道,起初也祇说是偶然料着,及后来屡试屡验以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遗荫,因此十分爱惜。月娥也尝私问:“看我的终身如何?”小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后福甚大,凤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祇怕与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处,决不叫你相离。”小梅道:“姐姐虽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齐,祇好听之于天。”因此他两姐妹十分亲爱,坐卧不离。
这月娥自小梅进门后,凡来议亲的,东说不成,西说不就,不觉又过了四个年头可见姻缘俱有定数。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无缘朝夕会难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写严先生祇数笔耳,精神色泽都有。以足迹不履城市,久疏世事之人,而一见岑生,便为倾倒,则岑生之丰标玉立,已不言可知。写小梅识相亦祇数笔,轻描淡写,绝妙文心。与小说家动辄佳人才子吟诗作对,寄柬传情之类,奚啻霄壤哉!
第二十八回 去炎威故里访亲知 纳清原异乡逢骨肉
且说这月娥与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从岑夫人搬来这日就听得王公对夫人说:“我们东边房子如今又搬来一个江南秀才来住了,年少多才,又好个品貌,祇有母子二人。说起来倒是个名门旧族,他祖父曾做过九江太守,他父亲也是个乙榜。间壁岑义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家。如今因避当道雠家搬到这里来暂住,倒是严先生来说的。”王夫人道:“严先生肯与他来说,一定是个好秀才子。这村里都是些务农人家,搬个斯文人来住也好。”当时小梅在旁听说了,因想起:当日父亲曾对我说,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过九江太守,却不知这家姓甚么?因此就留心打听。过了一日,听得王夫人要请新搬来的岑秀才赏荷花,小梅听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却是姑娘的儿子无疑了,且待他来时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又想:那严先生从不轻与人往来,如今肯与他们相交,必定是个高尚的人了。”
及到请岑公子这日,小梅留心窥看:却祇有二十以来年纪,丰神俊雅,气宇不凡,虎步龙行,必然显达﹔且见他印堂上黄光紫气交聚,发迹也就不远。心头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想:必得见了姑娘方好相认,且不可造次说破。又过了一日,听得王公与夫人商量:“要请岑夫人来坐坐,将来你们母女们也好往来。”小梅听了正中心怀。不想王夫人道:“这两日天气暑热得紧,等凉快些请罢。”因此将这事暂且放下。
且说岑公子自搬到此间,又僱了一个老妈子做饭,岑忠仍在这边料理,岑义的女儿端姐又常在这边陪伴岑夫人习学针黹。岑公子旦夕无非吟哦诵读以消长日,到日落时或在后门外散步柳,或到严先生家闲谈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毕,王进士着家人来相请说话,岑公子即便服而往。进得门来,王进士笑迎道:“今日得了一个的信,特与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内转离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理科举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从何得来?”王进士道:“咋日有友人从南畿到来,是亲知灼见的。并说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连倭奴从江淮、台宁沿海地方分道入寇,势甚猖獗。苏、松、嘉、湖处处戒严,诏用监察御史吴宗宪巡抚浙直,又命工部尚书赵文华巡视江淮,各处招募武勇甚紧。”岑公子因说起当日与蒋、刘聚会缘由,他二位武勇绝伦,皆可称当世英杰,祇可惜蒋公懒于仕进,刘兄丁艰在籍,王进士道:“果是英雄,必不终于埋没。”谈论移时,王进士就留住用过了早饭,因说道:“岑兄可与令堂老夫人先说一声,改一日贱内要奉请过来看荷花,千万不要见却。”岑公子道:“老母已说过,祇为天气炎暑,还不曾过来奉拜太太,待少凉些,一定要过来拜见。”说毕就起身告辞回来,即与母亲说知,打点上南直销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却在那里住好?”岑公子道:“母亲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师那边,便在姑母那里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带两匹茧绸去送与姑娘,再送徐老师那边两匹不过略表表意儿。”当下母子商定,择于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辞别了王进士、严先生,他两家俱治酒饯行。王进士又送了四两程仪,岑公子璧谢不依,祇得领谢了。此时岑忠身体已健,定要跟随前去。岑夫人道:“也得个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义常过这边来照料。因此主僕二人打点行李,至期拜辞母亲,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却说岑夫人自到此间,颇觉幽闲清静。这日天气甚热,到下午后开出后门来纳凉,观看湖中芰荷。正观玩间,祇听那边王进士家后门开响,里面先打出一个丫头来,看见了岑夫人即转身到门口说了一声,大约是说间壁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祇听得里边笑语之声,却是王夫人同着两个女儿出来。这边岑夫人就迎将过来,却是初见,不曾认识,因问那丫头道:“这位可就是王太太么?”丫头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来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彼此万福了。岑夫人见两个美貌女子,年纪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问王夫人道:“这两位可就是小姐么?”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当下都与岑夫人万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请太太到舍下少叙,祇为天气炎热,待到秋凉些相请。不想今日倒先得相会,且请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这里,小儿屡屡在府上叨扰,又承王大人的厚贶,早要过来奉拜太太,也为暑热,恐惊动不便。今朝却是幸会!”王夫人定要请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园就在后面,池内莲花颇盛,请太太到里边少坐待茶。”岑夫人道:“又不曾专诚来拜得太太,不好轻自到府吵扰。”王夫人道:“太太说那里话?这边是个湖套内,并无往来之人。今日见过便好时常往来,太太也免得寂寞。”一面就相让进门。
岑夫人见里边又是一带花墙,侧首一重小墙门,进去便是花园,四下树木垂阴、山石叠翠,有几处亭树楼台。转过一个山,却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宽的地面,从湖中放进来的活水,里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条柳堤,当中一座小小石桥。大家让岑夫人一同到亭子上来,岑夫人与他母女们重见过了礼,便都倚栏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头取茶。此时小梅注意看岑夫人举止有大家风范,听说话带些山东语音,面貌又与父亲相像,知是姑娘无疑,便觉盈盈欲泪,因王夫人在前,一时不便开口动问。祇见王夫人道:“前日听得家相公说府上的雠家已去,大相公此番乡试必然高发的了。”岑夫人道:“小儿年轻,祇恐才学疏浅,幸得在这里,正好请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这是太太过谦,家相公曾对妾身说,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对了亲么?岑夫人道:“小儿自十六岁进了学就有几处说亲的,都求卜不起。后来为了这个对头就远离乡井,不觉又过了三个年头,因此还蹉跎不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寿?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岁,祇有这个小儿。”因问:“王太太贵庚?有几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岁。祇为命薄,有一个小子招不住,到五岁上出花儿没了,如今跟前祇算有这两个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瞒太太,”因指着小梅道:“这个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东,祖父做过江西刑厅,父亲是个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难到此,家相公就承继做了女儿。他两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离不开。”岑夫人听了此言口里答应:“这也难得”。心里却想起:在蒋家时,曾说我侄女叫做小梅,卖在一个浙江的新进士家,今又说他是山东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厅,莫非正是小梅?因急问小梅道:“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东那一府县人?”小梅见问,止不住泪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何,是衮州府沂水县人。”岑夫人惊问:“你家在城在乡?”小梅道:“在乡。”岑夫人大惊道:“你莫不是北门外尚义村何式玉的女儿小梅么?”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我的亲姑娘了!”说罢,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时也顾不得王夫人,便过来一把拉起,口叫“亲儿”,抱头大哭。
当时王夫人见他姑侄相认,十分惊异,感嘆道:“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将他轻待了。因见他姑姑侄女伤悲不止,上前劝道:“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桩天大的喜事,且免伤悲。”岑夫人收泪道:“老身泪出痛肠,多有得罪。”小梅起来,重又拜见姑母。岑夫人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诚,明日还要专诚拜谢。”王夫人道:“岂敢,明日也要与太太道喜。前者实是不知,还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说那里话?他若不是在太太这里承太太的抚养、小姐的见爱,莫说今日不能相见,还不知流落到怎样了!”
这里两位夫人说话之间,这些丫头、僕妇早将此事报知主人。王公听了道:“有这等巧合之事!”甚是惊嘆不已。因吩咐丫头请岑太太到内堂相见。丫头们到花园传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亲自拜谢你老爷,祇是今日随身便服,不敢请见。明日一早再专诚过来拜谢罢。”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这等说着作,令侄女与小女自姊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与太太是亲家了。今日家相公请见过,以后便好作亲戚往来,就不用避嫌了。”一边说着,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园。又转过一个院子,另是一重墙门,进来便是五间大楼房。到正中这间,王夫人逊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进士衣冠进来,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专诚,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抚,小儿又屡次叨扰并承厚赐,老身感戴不尽。”说着就拜下去,王公连称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来,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这里,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与他父亲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东避祸,不想他父亲已是去世,遭族叔将家产败落尽,后将他卖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终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当衔感不尽。”王公道:“日前虽与令公郎相聚数次,却并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继与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继与太太便成了真亲家,却好作亲戚往来。”岑夫人道:“祇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后彼此再莫说客话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来姑侄们正好叙叙话,二来明日就叫女儿拜继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举动。那边叫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等候,若是无人,就叫丫头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宿,与太太锁好了上房门就是了。我在外边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头、僕妇们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说毕,王公便往外边去了。岑夫人因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过去料理料理,明日自当一早过来。”王夫人笑道:“我晓得姆姆要回去备办与干女儿的东西可是么?如今日子正长,何必在此一时。”当下即取了一把大锁交与一个老管家婆,叫过去与太太锁好了上房就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夜,明早回来。那僕妇应着去了。
这里丫头们摆上酒碟,王夫人逊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对面,姐妹两个在上横头并排坐了。王夫人亲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盘,姆姆不要见怪。”岑夫人道:“一来便要叨扰。”当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劝,十分亲热。饮酒中间姑侄二人叙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听得姑娘搬到这里说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娘,祇是不曾见面,不好说得。今日见了姑娘带些山东语音,又与父亲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娘!”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与我说知?”月娥道:“妹妹到与我说过,祇为总要请姆姆过来赏荷花,待到见面时问了的确再拜认,不想今日无意中先拜认了。”母女四人说说笑笑,直饮到二更时分。酒罢后,夜气清凉,两姐妹就请岑夫人在自己房里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儿房里来。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两张床,因让岑夫人独自睡了一张床,他两姐妹却一床同睡。岑夫人见他两姐妹十分亲热,心中甚是欢喜。因想起:当日雪姐曾对我说,那刘老封君有言说他的婚姻“不宜预佔,有妨亲疏这句话,莫非侄女与儿子也有姻缘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妇,倒省得日后两处挂念。雪姐日后果是姻缘,他两个都一般儿温柔和婉,就在一处,也是过得来的。思前想后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禄籍生前定,婚媾红丝暗里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生会合,有关心千里,有对面河山,有一见而生欢喜,有一见而生厌恶者,此无他,总在前世之有缘无缘耳。如岑夫人母子处处遇着好人,必是前生广种福缘所致,是作者欢世人切勿轻易与人为雠也。写岑夫人姑侄相逢,铁石人也当下泪,及至后来叙亲拜继,一片亲亲至乐,又当破涕为笑。真是要喜便喜煞人,要哭便哭煞人。我不知作者毫端有何妙术,能令人颠倒若此。
第二十九回 俏娇娃拜继老夫人 贤能妇管教獃公子
却说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来。小梅道:“姑娘还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两公婆要将小姐承继与我必要见礼,我穿着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须得回去换了衣服来纔好,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动他们。”此时月娥已醒,便道:“娘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纱衣服,叫裁缝略做得长了些,祇怕倒穿得着,待我取出来试试看。”一面就起来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娘若穿得着祇顾穿。”一面说话,一面缠足,下来穿了裙衫,开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来:却是一件佛青府纱披风、一件松花色府纱衬衫、一条水合色府纱裙子。月娥抖开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却甚相称。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娘祇顾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说时,王夫人叫丫头又送了一套衣服过来,说:“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谢你太太费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却是一件玄青纱披风、绿纱衬衫、天蓝纱裙,又一件天青亮纱披风,因对岑夫人道:“这衣服虽都还是新的,娘但祇穿我这套未上身的好。”当下叫丫头取了脸水来。大家梳头、洗脸方毕,王夫人笑进来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热倒是早些起来清爽,又要亲母费心送衣服来。”月娥道:“娘一早起来要回去换衣服,我说前日新做的这套衣服略做长了些,拿出来与娘试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着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还没有在姑娘面上尽一点情哩!”王夫人道:“姆姆祇顾穿就是了。”说笑了一回,丫头请喫早点心。王夫人就叫端到这里来喫,却是四盘:蒸糕、粉团、卷酥、果馅,四盏雀舌芽茶。
母女们正用过点心,外边王公叫管家进来问:“太太们若用过点心,趁早凉请到厅上见礼。”当下两姊妹打扮得花娇柳媚一同出到厅堂,见银台烧烛、宝鼎焚香、堂悬红彩、地衬氍毹。王公冠带整齐。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妇道谢见礼毕,两夫妇就请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继。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两礼即来扶起,王夫人拦住一定叫行了个全礼。岑夫人又与他两夫妇谢过,道:“一时备不及礼,祇好改日补送罢。”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费心,他还不曾有甚么孝敬着哩!”当下小梅又与继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两姐妹交拜。礼毕,王公对夫人道:“房中暑热,竟不如请亲母到花园竹厅内坐,那边又凉快又好赏荷花。”王夫人就让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园中来。
早饭后四处游玩,但见蝉鸣高树,鱼戏清涟,鸟语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赏玩了一回竞天,日色渐高,便一同到荷亭上来倚栏而坐。岑夫人因说起雪姐还魂的这桩事来。王夫人道:“祇说这还魂的事是戏文里做出来的,那里晓得真果有这般的奇事。”两小姐听岑夫人说出雪姐许多好处,恨不得即见一面纔好。午间就在竹厅上设席,这厅周围俱是丛篁,挂起四面弔窗,照映得人衣袂皆碧。母女们殷勤劝酒,欢叙了一日。席罢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辞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坚执不放,道:“姆姆过去,独自一个也觉冷静。如今大相公不在,祇要把前门关了,从后门往来甚便,这里并没有闲杂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这边也不妨。”岑夫人道:“承亲母不弃,祇不要把我当客待纔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简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从此以后,母女们无日不相往来,大约岑夫人在这边住的日子居多,此话暂歇。
且说岑公子主僕二人到了南直,先寻了一个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门口见房屋仍然封锁。那领右人家见了岑公子都欢喜道:“公子去了许久,如今回来正好进乡场,今科必然高发。”岑公子道谢,遂逐家拜望,内中有一个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谢垂问,託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个过路的江西相公到这里来访问,见房屋封锁,他愤愤而去。这房屋本县大爷奉上司所委没奈何到来封锁,后来催卖了几回也没人敢买。那侯巡按离任时也不暇提起这事。大相公何不去见见本县大爷,开了锁,仍旧搬回来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关切,但既经封锁,此人还在县里,也不便擅专,祇好从缓商酌。”又一个道:“公子今科高发了,他双手送还也嫌他迟了。”岑公子道:“承高邻们关爱。”当下谢别了邻里,一径进城来拜徐老师,一来拜准,二来销假。
到得衙署,门斗即忙通报,徐老师听得岑公子到来,三步做两步迎接出来,拉着手道:“贤契一别三年老夫时常记念。如今令堂可曾同来么?”一面问话,已到书房。岑公子谢毕坐下,因说:“自同家母到东省,不料母舅已故,家业荡然,因在一蒋舍亲家住下,不觉三个年头,竟不知南边信息。夏初同老母回来在扬州遇见了老僕的兄弟前来报信,纔知道这边的情节。那时侯公未去,祇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暂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纔敢回来销假。”老师道:“乡场在即,我甚是盼望。你来得正好,竟在我这里住罢。”岑公子道:“承老师见爱,但恐这边朋友往来,未免不便,门生且在郑表弟家暂住。”徐老师道:“他家住也好,祇是这个獃子自你去后一发獃得不像样了。喫了酒,当众大骂侯巡按,劝也劝他不住。你来了,他倒还肯听你的话。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叙叙契阔。”因问:“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无多行李,叫老僕在城外暂住,待门生自去取来。”徐老师道:“不必,祇要说明寓处,叫人去取来就是了。”遂叫了一个门斗,说明寓处,前去搬取。他师生两人在衙斋便饭,叙说三年之事,一时也难以尽言。午后门斗搬了行李到来,岑忠与徐师爷磕了头,就叫在后边喫饭。晚间,师生饮酒谈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两匹茧绸送了老师,因禀过要往各朋友处拜望。
且说这郑璞与岑公子是亲姑表兄弟,家道却称小康,为人朴实,言语憨拙无文,又带几分獃气,作文鲁钝。多亏岑公子指点,十六岁上同进了学,因此最敬重岑公子。这些学中朋友见他憨拙,凡事哄骗他,他却信以为真。如道考前朋友们把一个从不出的题目骗他道:“打听得学台今年要出这个题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为实,把这个题目日日磨拟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删改好了,牢牢记诵。谁知进场去恰恰出了这个题目,他反取在五名前头,甚是感激。这些朋友都以为奇事,因取了他一个诨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戏嚯他,反敬爱他,事事与他周旋。自从岑秀到山东去了,他弄得手足无措,终日在家里纳闷,嘴里不住的骂侯子杰害了他。郑婆婆祇有这一个儿子,十分宠爱,却与岑公子同年,祇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贤能,两口儿也十分恩爱。他娘子初时见他的憨样劝过几回,见劝不转也便随他,后来见惯了就不以为怪。往往有那好玩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说得高兴连闺房亵事都说将出来。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你也獃得不像样了,这是甚么话,也对着朋友们说?”他笑道:“精扯淡!夫妻、朋友都在五伦里的,夫妻们的事又是当官的,谁人没有?说说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两眼,他祇是憨笑而已。后来他娘子见有朋友来便留心观听,见那志诚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许他往来,那游戏三昧、轻佻薄劣的便不许他往来。这獃公子却也好,听了娘子的话,凡是轻薄的到来,便口也不开,茶也不留。那朋友见他有些古怪,偏要再三盘诘他是甚么缘故,问得他着了急,他便直说将出来:“我娘子说你轻薄,叫我不要与你往来。”因此有几个轻佻的朋友自觉无趣,倒渐渐的疏远去了。凡是斯文端正的到来,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饭,谈诗论文,十分亲热,因此倒长了许多学问。这日正在门口闲站,看见岑公子到来,喜极了,他却不迎上前来,反急转身往家里飞跑,大叫:“母亲,岑家哥哥来了,快些叫媳妇打扮了出来拜见!”一面叫着,一面復翻身跑将出来,正迎着岑公子进门笑道:“贤弟见了我为何反跑了进来?”郑璞笑得话也说不出一句,直至笑定了,纔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妇了。方纔看见了你,连忙通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来拜你。”岑公子笑道:“原来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礼,还不曾喫你的喜酒。”
说话时,郑婆婆已同着媳妇出来,岑公子先拜见了姑娘,这郑璞却笑个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见礼,祇叫娘子与大伯磕头,口里还嘓哝道:“叫你妆扮妆扮,怎的就这般出来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平还了礼。郑璞纔与表兄拜毕,一同到内室来坐下。
郑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发狂的一般,走投无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亏媳妇贤能,他纔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发起梦癫来,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亲住在那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将别来之事一一说知,喜得个郑璞祇是手舞足蹈,说:“何不同舅母搬到这里来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学里,那个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这里来,我叫你弟媳妇好生做茶做饭请你。”郑婆婆道:“你看他还是这样发獃。”岑公子道:“兄弟本质如此,一些无假,其实可敬。”当下郑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饭来。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师那边喫了。今日还要往各处去拜望拜望,明日到这里来喫饭罢。”郑璞道:“如此说,哥哥去走一转,到这里来喫午饭。”岑公子道:“今日老师已是费心端正,约定去喫午饭,不好辞得。明日一准过来。”郑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来,我自己到学里去请你,把行李都搬了来,在这里住好。”郑婆婆也道:“侄儿在学里住,岂不叫人笑话我们?”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来,祇为老师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辞他。今日回去禀知,明日一定搬来。”说毕,就起身出来。郑璞又再三叮嘱,岑公子就诺,遂往各处去走了一转。午间回学,将姑母相留之事说知,徐老师道:“这是亲亲之谊,搬去也好,幸喜不远,好常到这里来走走。”岑公子道:“门生自当常来领教。”当午设席相待,师生们直叙谈到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纔起来,郑璞已到学里,便跑进书房来逼着岑公子起身。及老师出来,他祇作一个揖,话也不说一句,祇瞪着眼獃看岑公子。徐老师见他这个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来请他?且在我这里喫了早饭同去便了。”郑璞听了这句话,纔笑了一声道:“老师说得是。”当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觅人挑着先走一步。他师生三人同喫了早饭,又坐了一回。郑璞几次丢眉挤眼,催着叫走,徐老师笑对岑秀道:“他这个样子,祇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们改日再叙罢。”岑秀祇得就告辞了,与郑璞一路回来,于路道:“兄弟为何如此性急?”郑璞道:“我若不发急,他还不放你哩!”
两兄弟说着话,已是到家,此时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热。他书房是个泥地,南边地方未免有些潮湿。郑璞却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苍术、芸香在内,关上了门。那木炭渐渐旺将起来,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热,满屋都是烟气闷住。他回来一开门,烟气外冲,岑秀喫了一惊,看里边时却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烧完。岑秀道:“这是为何?”郑璞连忙摇头道:“不要响,是我早上起来瞒着他们生了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湿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过虑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厮容儿快将火盆扛出,将窗门大开放出烟火之气。郑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间内来坐下。
此时他婆媳正在厨房收拾午间餚饭,郑璞自己去取茶来喫。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郑璞笑道:“不瞒哥哥说,比从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进,所以下笔敏捷了。”郑璞笑道:“哥哥猜得也着,却是亏了你弟媳妇的教导。”岑秀惊问道:“原来弟媳妇是个才女?”郑璞摇头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识,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岑秀笑道:“原来如此。”
他弟兄在上房说话,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个明白,转身来告与婆婆。郑婆婆笑道:“这是他第一个心上敬爱的人,又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外人,随他说罢了。”当时同着媳妇走来。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过,就进里间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这话纔说罢,大娘子在里边听见,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没处去对问。今听见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连忙捧了一大卷出来,放在桌上道:“正要请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随手取了一篇看时,题目是:《柴也愚,参也鲁,由也谚》。通篇看了,虽是平铺直叙,文理却还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经题:《女曰鸡鸣》,也颇平顺。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许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驰骋文场了。”郑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说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骗他,心下也十分欢喜。郑璞见表兄称赞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着大娘子的肩头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见他又发起呆来,就转身往厨房去了。郑璞当下立逼着表兄与他改了这两篇文章。
已是晌午时候,婆媳两个在厨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喫饭。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边去喫,这里好让姑姑、弟妇在此。”郑璞道:“没得说,大家一同喫喫就是了。那里三桌两席?”岑秀道:“姑姑却不妨,弟妇如何好同桌?”郑璞道:“这样说,且待我们喫过了他再喫罢。”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长,却不是常便。”两个正在分说,郑婆婆走来道:“侄儿就在这里喫,我们还未喫哩!”岑秀见姑娘说了,祇得坐下,容儿斟上酒来。郑璞酒量原好,又见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欢喜,一面说笑,祇顾大杯价喫起来。岑秀道:“我们且喫了饭,到晚间月明下和弟畅饮何如?此时恐怕有朋友来会,喫得脸红红的不好看相。”郑璞道:“哥哥说得是。”因此两弟兄喫完饭就到外边书房里来。岑公子取出两匹茧绸递与表弟道:“这是你舅母在山东带来的,这紫色的姑姑们好做两件衫子,这本色的兄弟好做衬衣。”郑璞笑道:“舅母老远带来,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进来道:“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亲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来回看,也有请接风的,到忙了十来日纔得清静。看看场期不远,大家打点精神赴试。正是:
祇缘才品超群出,应有逢迎倾盖来。
不知他两表兄弟如何进场?且听下回分解。
看书要知作者苦心,或添一事,或添一人。俱不得不然。如前回撰出一严先生,此又添出一獃公子,一是为表妹婚姻,一是为表兄寓所。但既已添出,不与之一写,便不如勿添。看他写严先生,便真是个老道学,写郑秀才,便活像个獃公子,不意小说中有此神化之笔,人说公子獃,我道公子不獃,待师敬,事亲孝,笃于亲亲,笃于夫妇,真是太古以上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