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别离多 望音书偏嘆鳞鸿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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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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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朗字数:9654更新时间:23/03/02 13:01:05
笔祇一枝,事宜分叙。如今且将殷勇这边情节暂停。却说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蒋宅,时光迅速,不觉已是三个年头。自去年八月初刘公子兄妹起身之后,时时盼望南边信息,不觉挨过残冬又是清明时候,音耗俱无。蒋士奇道:“那刘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这音书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后来适遇南边到来一起客人,问起江南消息,那伙客人说:“这候巡按已被黄总制纠参,早离任去了。”这话祇因侯巡按与黄公不合託巡视为名往庐凤远避,又因他行事乖张,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这个讹传。岑公子听了这个传闻就信以为真,因与母亲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来牵挂着雪姐,回去好就近打听,二来过了三个年头并无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况梅氏回去亦无音信到来,更是放心不下,因此亦想回去﹔况且又是儿子的功名大事,归念更切,因即对蒋老婆婆母子说知其意。蒋公道:“若说大侄要回去乡试,这是一桩正事,我都不好拦阻。但是江南尚无的信到来,又兼倭寇作乱,失了崇明,军兴旁午,恐道路难行。不若再待些时,或者刘公子有的信到来亦未可知,再打听倭寇平靖,道路通达,到夏间起身亦不为迟。”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復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总无音耗,且闻倭寇已经平靖,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气炎热,路上难走,为此决意要行。蒋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祇叫大相公回去应考,待恭喜了,那时送你回去未迟。”岑夫人道:“婶婶与大娘子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祇是叫孩子自去,家中无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刘公子去时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专脚寄个信来,不知何故也竟没有信来?家中虽没有甚么东西,祇丢下个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想那个侯巡按,已过了两年,谅不到得再寻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儿两个再转来,婶婶们谅不多我。”蒋公道:“这件事总是我当日见得不到,刘公子起身时,我大该专差一个人同到江南,有了着落好叫他回来报信。那时却料不到此,如今悔之无及。大姊必要回去,我这里专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转来。不过多费了一番途路辛苦,盘缠一切总不要大姊费心。”岑夫人因对岑秀道:“你叔叔所说甚是,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对蒋公道:“我母子在这里搅扰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至亲骨肉一般,谢也谢不得许多。你侄儿倘有出头日子,慢慢报答你们的大德。”蒋公哈哈大笑道:“大姊怎么又说起这客气的话来?祇恐将来我们还要倚赖大侄哩!”当下商量已定,取通书来择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捨,就如雪姐起身时一般,日夜相叙,泪眼不干。大家千叮万嘱:务必再来。蒋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你此番去后,不知还得再见你么?”岑夫人听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强健,寿数正长,还要受诰命享大福,莫说这话。”嘴里虽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泪珠儿满襟乱滚。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来,何如?”岑夫人道:“獃姐姐,这是好近的路儿,说得恁般容易?将来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来更好,倘或不能,我在家里等你,你们顺道到我那里来,我再接了雪姑娘来,大家相聚几时,这倒是算得定的。”蒋大娘子道:“听得大姆姆家里到江西祇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请大姆姆与玉姐做送亲去倒好。”岑夫人道:“这到使得,祇不知那刘亲母做人如何?”大家说了一回,悲切一回。那个小学生听得说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祇不放姆姆、哥哥去。”蒋大娘子骗他道:“大姆姆是骗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学生听说就笑了道:“我怎么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听说倒都笑了。
却说岑夫人母子又自备了两副祭礼,往两家坟上奠辞过了。蒋公已僱下了一辆大车到台庄,祇讲定了二两五钱银子连酒钱在内。到了台庄再僱船前进,派定老家人蒋贵夫妇两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儿两个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远远的往返。”蒋公道:“着他两口子送去,一来好路上服侍,二来好着他同到许公那里讨个的实信息,三来等他回时便知道你们的下落,省得悬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费心,祇叫蒋贵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儿,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转来带着个婆子不快当。”蒋公道:“也罢,听大姊说,我祇僱一个牲口,叫蒋贵同去就是了。”当下计较定了,却将行李预先收拾齐备。里边玉馨小姐连日连夜与岑夫人赶做鞋脚之类。岑夫人给了玉姐几件钗环首饰做个纪念。蒋老婆婆体己与了岑夫人一对金凤钗,说:“将来好与你媳妇戴。”蒋大娘子送了四匹大茧绸,好些零碎东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谢收了,留下一个项圈,上面一把小金锁镌着“长命富贵”四个字,与小学生戴。蒋大娘子叫儿子来磕头谢了,戴在项上,甚是欢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内堂摆酒饯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与叔婶待如骨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时口上谢得尽的。这小兄弟聪颖过人,必成大器,须要请个高明的师傅教导,切不可随着乡塾,耽误了他。老叔大人明岁春初务必往都中一行,小侄当静候捷音,千万不要错过。”蒋公笑道:“且到临期再作理会。我昨日已写下了两封书:一封与许公的,贤侄回家后就可前去相会许丈,他见了贤侄定当乐从,这封书就是红叶了﹔一封与刘公子的,贤侄觅便寄去,不必专差。但是这没有回音的缘故贤侄须查个明白。我看刘贤侄决不是轻诺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缘故。”岑公子应诺。当下一家们饮酒叙话,直至交三更纔罢。蒋公取了两封书,格外一封二十四两银子与岑公子,道:“这来回盘费我已交与蒋贵,贤侄路上一些莫管。这几两银子不过少助贤侄夜窗灯火之用。今秋我这里专望好音,明春进京会试,又好便道到来相会。”岑公子道:“祇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这就太多情了,娘儿两个在这里三年扰得不够?还要格外费心,叫人心上也过不去。”蒋公未及回答,蒋大娘子道:“这是他与侄儿做灯火费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见义不可却,便道:“长者赐,不敢辞。”即拜谢收了。岑公子又给了元儿二两银子,众家人媳妇、丫头们共赏了五两,各人都叩谢了。这夜祇蒋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余众人都没有睡觉。相叙到五更时分,又摆上起身的饭来,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衔杯和泪饮,夜短情愈长。
少刻东方渐白,车辆行李都已齐备。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别了,洒泪起身。蒋大娘子与苏小姐一定要送出南关,惟蒋老夫人祇送出大门口,着丫头们扶岑夫人上了大车。蒋大娘子与苏小姐已上了轿车岑夫人在车上再三请婶婶进去,然后开车。蒋士奇与岑公子都上了牲口,蒋贵骑骡在车前引路,一同往南关来。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住了车,岑公子下牲口来阻住了叔婶的车马,又在路傍叩谢。蒋大娘子叫将轿车打在大车傍边,道:“不得远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车上探出身来又与他娘儿两个流泪谢别,并嘱咐蒋大娘子:“与我拜上婶婶,叫他老人家宽心,再图后会。”岑公子又在车前拜谢了蒋大婶子,谢别了玉妹,看着轿车回了辕,请蒋公上马。蒋公道:“贤侄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见过许丈,打听了刘公子的信息,即着蒋贵回来,免我悬望。”岑公子应诺,纔洒泪登车而去。
蒋士奇见车去得远了纔同着轿车回家。到得门口,见老婆婆还在门首与邻居的两个老婆子说话,看见儿媳们回来,纔一同进内。老婆婆道:“你们倒送得快,这咱就回来了。”蒋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宽心再图后会。”玉馨小姐还是眼泪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后倒还是相会得着的,我们是算不定了!”家中这些丫头、僕妇没一个不说岑夫人好的:“在咱这里三个年头,重话儿也没见他老人家说一句,倒不知给咱们说了多少好话,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觉冷清,直待过了几日纔把这心肠渐渐放下。那日幸亏起身得早,小学生还未睡醒,及起来知道他大姆姆同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这也是前生的缘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这般情深意重,难捨难分?
如今且不说这边分别的话,却说这不通音信的缘由。原来刘电所託寄的这书信盘缠,周老人正要觅妥当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来,日重一日之,竟至不起。他儿子又在外边与人做伙计,及到家时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儿子并不晓得有人寄书信的事,及至忙忙乱乱料理丧事毕后,这事信盘缠已不知落于何人之手,竟没有踪迹了,以致两下音信不通。这也是有个定数在内,并非刘电与周老人的误事。
再说这岑忠自从岑夫人母子起身后不及三个月,被按院行牌着落江阴县查追岑家家产。原来岑公当日两袖清风并无余蓄,祇有祖遗薄田数十亩并这所住宅。江阴县明知寻衅,祇将住宅着经纪估值了五百两银子申报,侯巡按饬令勒限官卖,要抵偿他代还的官项。这县官知是按院作对,平地风波,没奈何照牌行事,祇得着岑忠将箱笼家什尽行搬出,即时封锁,着落经纪速卖。这侯巡按愤犹未息,要将岑公子仰学除名,幸亏徐老师暗令三学联名公保他,据情申详:“该生告游学在先,且并无丝毫过犯,乞恩免革。”侯巡按看来难违公论,纔得了局。
这岑忠被逐出来,十分恼恨,无奈将箱笼等物暂寄邻家。适值他兄弟岑义到来探望,岑忠就僱了一只大船将一应物件尽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往山东报信,不料气出一场病来。这有年纪的人受了惊恐,着了气恼,一病年余不得痊好。几次要僱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乱的时节苏、松、嘉、湖等处戒严,行旅都不敢来往。他兄弟、弟媳都是个本分乡农,胆子最小,惟恐倭寇杀来,日夜怀着鬼胎。后来听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动,因对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两年,杳无音信,他们也不知家中遭此变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虽则我此时略可动弹,终是出不得远路。我们三辈子受他的恩养,到此时连信也不通知他们一个,明朝岂不叫他母子们抱怨?如今我与你料理家中的事务,你代我往山东去探望一回。”岑义道:“哥哥说得极是。端正起来,明后日就起身。况且如今五月气又不用带铺盖累赘,祇消一床夹被、随身衣服,打个包裹就好去了。祇是要打凑几两盘费。”岑忠道:“这个不用你说,祇是你不惯出门的人,路上须要诸事小心!”原来这岑义夫妻两口祇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倒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取名端姐。岑忠当日跟岑公做官的时节积攒了几两银子,都把与兄弟买了几亩水田自己耕种,又置了几间小小瓦房,与他讨了亲事。两口儿倒也勤俭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东去,便一口应承,并无难色。岑忠当下在箱内取出五两银子与兄弟做盘缠,又开了一个路程单并山东沂水县尚义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写甚书,你到那里将家中的事细细说知,或者在何舅爷那里再住几时,或者竟回到这里来暂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寻事,且计算他不久也就限满,那留任不留任还不可知﹔若是这对头去了,大相公还好回来应考。总听他老人家的定夺便了!”岑义一一应诺。到次日,别了兄长,拿把雨伞,背了包裹,计水路搭船,旱路僱短盘牲口而去。
总因事有前定,若使当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乱,周老人不死,山东得了信息,岑夫人回与不回尚在未定﹔谁各这边病的病,死的死,山东又没个人来,以致岑夫人母子回来,又生出许多情节。正是:
当知饮啄皆天定,须信穷通是命该。
毕竟不知岑义如何往山东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叙岑、蒋内室分手,写得情意缠绵,凄凉酸楚,妙在用家常本分语传出,能令读者陪许多眼泪,真写生妙手,然非有情人不能道只字。
第二十六回 报远信巧遇远归人 觅幽栖专拜幽居叟
且不说这岑义前往山东。却说岑夫人母子自从尚义村起身免不得车行陆路,船走水程,五鼓起身,黄昏投宿。幸喜五月天气,还不十分炎热。这蒋贵又一路谨慎,并不要岑公子费心。这日将到扬州地面,却要换船前进。蒋贵道:“小的上岸先走一步,到码头左近寻个洁静些的客店,等船只一到好卸行李,省得到了那里慌慌促促寻不出好店来。”岑公子道:“甚好。”这蒋贵果然上岸,先到码头左近看了一座客店,讲定饭食不论上下,一日每位一钱,连房金在内﹔要僱船只,大小俱有,祇要客人看中意了,讲定价钱,写票承揽,不要客人的运钱。这日岑夫人的船到得已是日西时分,随停在客店门首埠头,卸了行李进店。当晚蒋贵将前船价值开发清楚。是夜无话。
次日早起,店主人领了岑公子到河下看船,正值一只大车排子船载了一船客人到码头上来卸载。先是一个船头上的客人驮着包裹雨伞一脚跨上岸来,正与岑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喫了一惊道:“这不是大相公么?”岑公子见是岑义,连忙问道:“你往那里去?”岑义道:“我正要到山东见大相公,不想在这里遇着,不知太太可同来么?”岑公子道:“现在店中,我正要看个坐船。你哥子怎么不来?”岑义道:“一言难尽,这里不便说话,且到店中见了太太再说。”岑公子见他有个不悦之色,正不知是何缘故。当下且不看船,就一同回到店中。
且喜岑夫人住在尽后一层,无闲杂人往来。岑义进内叩见了岑夫人,岑夫人惊问道:“你为甚到这里?”岑义道:“小的哥子叫我到山东与太太报信,幸喜在这里遇见了,若是错过,岂不空跑一回?”岑夫人道:“你且说家中如何光景?你哥子怎么不来?你嫂子几时到家?怎么隔了三个年头竟没有一个信来与我?”岑义道:“我嫂子并不曾回家。”因将家中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岑公子终是个有胆识的人,道:“怪道总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变故。”岑夫人听了,知道无家可归,便半晌说不出话来,祇道:“怎了?怎了?”蒋贵在傍道:“太太不用愁烦,俺爷原吩咐过小的,仍送太太转去便了。”岑公子笑道:“你爷固是美意,但我们既已到此,断无转去之理。”因问岑义道:“你方纔所说,你家里房屋还可暂住得么?”岑义道:“小的哥子是这等说,太太或是在舅爷那里多住几时,或是接到小的家里暂住都可。如今太太若是在舅爷处,回不回还在两可,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请到小的家里去的是。就是房子窄小,恐天气炎热,太太嫌不便,那里前后左右都是王乡绅家的赁房,闲着的甚多,大相公去看中意的赁他一间暂时居住也可。况听得说那个对头不久也要离任,大相公还好去进大场。小的家里到南省一水之地,来往也容易。”岑公子道:“你这话甚是。”岑夫人道:“既如此,主意定了,不必再议。”因对蒋贵道:“烦你就去僱一只船,我们早早起身,不要在这热闹处耽搁,恐惹事端。”岑公子道:“母亲所见极是。”因吩咐蒋贵:“你去僱船要与船家说明,我们要打从荻浦出口,到了荻浦还要暂停半日,或者竟与他讲到湖州,或者祇讲到京口,再换船亦可。”蒋贵应诺,就同店主人去了。
这里岑公子又问了岑义许多细底,方知刘公子到家时房屋已经封锁,谅无人可託祇得同了梅嫂儿回去,或者竟还住在许家亦不可知。祇是许家如何也没有一个信来,真是令人不解。岑夫人道:“正是呢!那刘公子岂有不託许家寄信的理?纵然那许老者不十分关切,难道雪姐同梅氏也都不关切么?”岑公子道:“正是,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到了许公家里便知分晓。”这岑义听了他母子们说的话,一些头由也不知,因问道:“是那个刘公子?那个许家?如何我嫂子住在他家里?”岑公子道:“这事你如何知道?”因将大概与他说了一遍,岑义纔晓得何舅爷已故,却住在蒋家,嫂子在上年秋间同许小姐回来的缘故,因道:“如此说,我嫂子一定在许家住下,祇是荻浦离家又近,一水之地,难道打听不出我们搬回湖州去的信息?怎么过了年竟没有个信寄回来?”
说话之间,蒋贵已回,说:“就僱了方纔岑义哥搭的这个车排子船,共是四个舱口,桅篷舵橹俱全。梢舱里是船家家眷住的,官舱内太太住了,大相公住了中舱,我们在头舱内尽够住了。店主人与他讲明四两五钱银子包送到湖州,一日两餐小菜便饭,每人给他三分半银子,若要荤菜,自己买了让他做造不算柴火钱,已与他说过要走荻浦停住半天。”岑公子道:“这也算便宜的了,叫他就写了船契来,看他要先付多少船钱好称给他,就搬行李下船,到船上喫饭也罢。”蒋贵出去对店主人说了。那店主人道:“我这里粗饭早已齐备,请太太同大相公喫了饭下船,省得他船上又另做饭。”岑公子听见便道:“就在这里扰了饭也罢。”当下就跟同船户写了契,注明船价银四两五钱,先付银二两,到日找足,开船日格外神福银三钱,饭钱照例。岑公子都依了。蒋贵就先称给二两银子去了。店主人随吩咐端饭到上房去,甚是丰洁。岑义同蒋贵在外边另是一桌,他们先喫完饭,就同本店小伙计搬行李下船,收拾停当,纔请岑夫人上船。岑公子见这店家饭食丰洁,竟算了两日的饭钱与他,店主人甚是欢喜,还送了一罐十香小菜到船上来,给了那小伙计五十文钱。
当时别了店主人就解缆开船。岑公子对蒋贵道:“这船甚是宽绰,你们两人在外舱也尽够住了,祇是又要多劳你走几天路。”蒋贵道:“大相公说那里话?俺爷起身时再三吩咐,一定要送太太到了家,还要讨了许老爷的回书,打听了刘姑爷到这里的消息,纔好回去报知。”岑公子道:“祇恐你转来正是三伏天气,路上暑热难行。”蒋贵道:“不妨,小的单身独自出路惯的。十分暑热,午前就歇了店,到五更头起来赶早凉走路纔爽利哩!”主僕们一路说长说短颇不寂寞。那船家姓葛,夫妻两口,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子生得甚是姣好,时常推开后舱门与岑夫人端茶送水,说说笑笑,甚是相合。
不祇一日,到了荻浦,已是未牌时候。在码头上停住了船,岑公子同了蒋贵上岸,访问到许俊卿家来,看见大门锁住。这周家原是紧邻,周老人在日,门前开个小杂货铺,自周老人死后,铺面也收了。他儿子在外经营,家中祇有婆媳两个,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闲常门也不开,岑公子不便惊动,正在踟蹰,祇见斜对门一个老者约有六十多年纪,拄着根拐杖,问道:“这位相公是从那里来?要寻那个的?”岑公子连忙上前作揖道:“小生纔从山东回来,要与这里许俊卿老丈送信的,正不知他往那里去了,请问老丈高姓?谅必得知?”这老者道:“老汉姓余,与许俊卿是对门邻舍。他家自上年没了他姑娘,险些儿要自己寻死。他舅子金振玉因怕他短见,请了他到家里去同住。后来他舅子的叔子选了江西大庾县的知县,合家儿都同到任上去了。记得去年秋间,有一个江西的刘相公也从山东到这里来访他,不得相会,留下一封书二两盘缠託让门周老兄寄往山东,不料这周老兄过不得几日就病死了,这封书也不知寄去没有寄去,老汉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山东并没有亲戚朋友,这是谁人託相公寄来的信?”岑公子听了,明知刘电会不着许丈,又知雪姐的母舅家无人,见我家又被封锁,自然同了雪妹与梅嫂儿一齐回江西去了,但其中情节与旁人说之无益,且恐反惹啰唆,因祇答道:“承老丈指教,这也是朋友託寄的信,既然不在祇好再来相访了。”当即一揖而别,心中十分怏怅,遂同蒋贵回船来,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道:“怪不得杳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缘故。”岑公子道:“如今对头还在,万一知道我们回来的信息又生事端,不如早到了湖州再作道理。”当下就开船过了扬子江,到得京口天色已晚,停泊过夜。
次日五更开船。这内河里好日夜兼行,不消三日夜已到了碧浪湖村。这岑义家离太湖有一里多路,他后门离湖汊祇有一箭之地。岑义叫他把船从大宽转摇入湖汊里来,在自己后门口湾住,上岸来打后门。他妻子听得出来开了门,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岑义道:“太太同大相公到了。”一面说一面到前面来报与哥子,岑忠倒喫了一惊,问道:“你们怎么恰恰儿就遇得着?”岑义遂将扬州遇着的话说了。岑忠道:“这也难得,若错过了,岂不空走一遭?”当时也不及细说,叫:“兄弟,你把房子快些收拾出来。”原来他这房子是里外两进:外边另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外边三间瓦房,夹了一间,堆放了家伙什物,两间做个客座﹔进里又是一个院子,三间瓦房,一间堆放粮食等物,两间做了上房。每边有两间厢房,左边一间做了厨房,空着一间供了祖先,右边两间岑忠住着。如今岑忠叫把上房腾了出来与岑夫人母子居住。岑义夫妻儿女移在右边西厢房内,岑忠移在左边供家庙的房内安铺。
当下岑义在家搬移,岑忠同一个做短工的到船上叩见了夫人、公子,就叫短工帮着蒋贵搬取行李到家,因不见自己妻子在船,便问:“他如何不服侍太太回来?”岑夫人道:“说来话长,且到了家慢慢的说。”当下岑义媳妇与女儿到船上来,接了岑夫人上岸。
岑夫人四下看时,山明水秀,十分清雅。左边一带都是王进士家的高楼大厦,后边一带风火墙垣包住,当中一座后墙门。侧边另是一带青墙,也有一座小小后门,离岑义家后门约有两箭多地。堤边一带都是垂柳。岑夫人进了后门,就是个小小园子,种了些蔬菜。侧边一个小角门,进来就是上屋,虽然不大,却也洁净。岑夫人到了上房,他弟兄两个同媳妇重復参见了。岑夫人看见岑义的这双儿女道:“好个女孩子,倒生得端正,日后是有福气的。这个孩儿也甚清秀,尽好读得书,祇是这房间窄小,天气暑热,我住在这里恐你们不便。”岑忠道:“我兄弟、弟媳在这右边厢房住下,老奴前面也好安歇。太太若恐暑热不便,这里王进士家多的是赁房,明日大相公去看一间合式的,暂时赁住也可。”当下岑忠叫兄弟宰鸡做饭,岑公子一面叫蒋贵算清了船钱,打发船家去讫,一面母子们检点行李,祇好同在一房。还有家下搬来的一切箱笼物件,都堆在上房中间,已是没了空处。
当日喫毕饭,天色已晚。主僕们在院子里纳凉,大家纔叙起这别后的缘由,通前彻后,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夜的话。岑忠纔晓得妻子不回,往江西去的缘故。岑夫人道:“那刘公子服满后就要往山东去迎亲,那时他必然带你妻子同来。若到江南再找寻我们不着,到了山东必然知道。他娶亲回来必定要到我们这里来探望,那时纔得顺便送你妻子回来。你若十分不放心,改一日与你几两盘缠到吉水县去接了他回来也可,又好寄这封蒋家的信给他,也是一举两得。”岑忠道:“既是那许姑娘拜继了太太,就是自家姑娘一般,他在那里陪伴也可。蒋老爷这封书既不是紧要的事,且再觅便寄去,不用多费这盘缠。如今所望的,祇要这对头走了,大相公就好回去进场。”因说起多亏了徐师爷约会三学相公联名具保,一力申辩,纔保全了大相公的功名。母子听说,都十分感激。当夜直说到月落参横,夜深凉透,纔各安歇。岑忠这夜陪蒋贵在外边堂屋内打铺睡觉。
次日,岑夫人母子相商,先须打发蒋贵起身,免得山东记念。因将许丈同他妻舅于上半年即挈家往山东大庾县亲戚任所,刘三兄到来不遇,託紧邻周老人寄书,又值周老人病故将书遗失,并自己遭衅暂在湖州碧浪湖村老僕家暂住,雪姐与僕妇俱同往吉水的缘由,逐一备细写了一封书函,封了五两盘费、二两劳使,当日与蒋贵道:“劳你千里往返本当留你安息几天,一来因恐你大爷悬望,二来这里房间窄狭,天气炎热,就是我们也还要另寻房屋。你回去多多拜上老太太、大爷、大奶奶,我们这里凡有事故定当专人通报。这是一封备细书函并五两盘费,格外二两与你买双鞋袜,祇是莫嫌待慢。”蒋贵道:“小的看这里房间,太太与大相公原祇好暂住,须另寻一所住房纔好。这路上往返盘费大爷都交付与我,吩咐不要大相公费钱,连赏也是不敢领的。”岑公子道:“你爷虽如此说,这来的盘费已都是你爷的了,劳你一路辛苦,岂有叫你空手回去的理?我书上也并不曾提起给你盘费的话,你也不必在大爷面前说起。”蒋贵道:“这个小的一发不敢,就是领了大相公的赏,小的也一定要对大爷说的。”岑公子道:“有贤主必有贤使,实是难得。但你若必不肯收,倒象是嫌轻了。”蒋贵见如此说祇得叩头谢了。当晚岑公子叫岑忠收拾了几样荤素嘎饭,就叫他兄弟两人陪他多饮几杯,祇当送行。蒋贵又进来与岑夫人叩头谢了。岑夫人又吩咐:“回去多拜上你老奶奶、大爷、大奶奶、姑娘,说我致谢不尽,若有便人务必寄个信来。”蒋贵应诺出来,与他两弟兄谈说那许姑娘还魂故事,喫了更把多天的酒,次日五更趁早凉起身,回山东去了。
且说岑夫人因天气暑热,与岑忠商量,必得另寻一所房屋纔好。岑忠道:“这里王进士家赁房甚多,祇有他东边一所房子最好。前年也是个相公赁住,后来搬去了,他却不肯赁与平常人家居住,到如今还空着在那里。这村中有个老道学先生叫做严润苍,是王进士最敬重的,就是大相公避雠的事他也都是知道的。明日大相公去拜他一拜,烦他同去看看王家这间房子,若中意了,祇烦严先生说一声,王进士无有不依的。”岑公子道:“这却甚好。”到次日一早,写了一个晚生名帖,就叫岑忠领了前去拜望。正是:
祇因欲觅幽栖地,必定先寻处士家。
究竟不知如何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书纯用省法,如岑公子雇船恰遇岑义,店中岑义备述家中情由,到岑忠家晚纳凉叙话等句,皆省笔也,又有极不省法,如岑义家后门一段,房屋一段,又皆不省笔也。其省处人皆知道其中情节。不省处人却不知道其预为安设,各有其妙。读去便有桃花流水,别有天地,史迁復生,亦当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