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识小妹征棹解离愁 得娇女慈帏添喜色

类别:其他 作者:陈朗字数:14216更新时间:23/03/02 13:01:04
却说刘电劝住哥哥,拭泪同到后舱,却见雪姐一身孝服,哭泣未止,见刘云进来已知是做官的长兄,口称“哥哥”倒身下拜。刘云以小妹相见,祇回了两礼,一同坐下。梅氏过来叩头,刘云抬身道:“你是客边,莫行此礼。”便问雪姐道:“闻妹子与殷家伯母在江中遇害,怎的又与我兄弟相会?”雪姐未及回答,刘电接着说道:“哥哥不知,说来却是一段创古奇文。”因将雪姐怎生遇骗卖入曹家﹔又怎生遭妒妇凌虐,得保全了身体﹔怎生到沂水客店中自尽,埋在义冢﹔怎生在地下遇了仙姥指引,拜认了父亲﹔父亲又怎生显灵邀蒋、岑二位嘱託,引弟先发出妹子的棺木,当下还魂转来,便指引起出父亲灵柩﹔又蒙蒋公十分仗义,与兄弟结了婚姻﹔又与岑公子结为兄弟﹔蒙岑伯母命梅嫂子陪伴妹子前来,于八月初一在沂水起身,原要送妹子与梅嫂子回家,不料许伯又同亲戚挈家往大庾县上任去了﹔岑贤弟家又被侯巡按将房屋封锁,岑掌家又病回湖州,进退两难,承梅嫂子情愿陪伴妹子,因此就一同回家﹔不料在这里遇着哥哥,还有许多细底,一时也说不尽。刘云从头听了一遍,点头吐舌道:“果然有这等奇事!若不是亲身经歷,旁人说来也难相信。祇是殷母遇害,如今既知强徒姓氏,又有根究之处,为兄自有道理,必要拿此兇徒与你兄妹报雠泄恨。那蒋公与岑公子既成至戚,且容图后报。”因对雪姐道:“若论殷家兄弟与我八拜之交,你便是我义妹﹔若论拜继父亲,就如亲妹子了。”雪姐道:“小妹在地下,若不是父亲庇护,必被众鬼欺凌。父亲因预知三哥到来搬柩,恐无处找寻,因显灵邀蒋家叔父与岑公子到来託他指引。彼时父亲已令小妹先拜见过他二位,次日三哥果然到来,小妹幸得再生。回想前事,就如做梦一般。” 刘电即问道:“正不知哥哥如何又与殷家兄弟结拜?”刘云道:“这事说来虽不似你们的奇异,却也是天假奇缘。我在任得了父亲的凶信,因为交代的事耽搁了三个多月纔得起身,七月下旬坐船到了江南凉山地方停泊,不料夜间被江洋大盗十数人明火执仗上船行劫,将家人捆缚,行李尽行搜出。我那时也祇想留得性命便是万幸,不料忽然来了一个少年壮士,一上船就打翻了两个强人下水,又在舱里活捉了两个将我救了。不但保全性命,连行李一些也不失脱。我还未曾动问他的姓名,他却见我与兄弟面貌、声音相像,又见我穿着孝服,一回就叫出我的姓氏,我倒喫了一惊。问起始末,纔晓得兄弟与他结拜在先,说你助他银两,劝他投充勇壮立取功名。他原要在仪真口等你,不料生出这件事来,谁知他却为此事得了功名了。”刘电同雪姐一齐问道:“怎么就得了功名?”刘云因将那官司如何严禁盗贼,如何悬赏缉拿﹔成公如何荐举,操江如何恩待﹔给赏了官银三百两,成公又有己赠﹔又如何三人效桃园结义﹔后来制宪黄公要讨他往苏省委用,当下给了把总札付并与他令箭,委署留河守府,许他得调兵马,十分恩宠,从八月下旬就到任去了,一一叙说一遍· 刘电听了,不禁眉花眼笑,道:“兄弟当日一见了他就知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因此与他结为异姓骨肉,但不料他骤然就做了官。”雪姐道:“祇可怜我干娘为我身亡,不得享他一日之福。”说着,又哽哽咽咽哭泣起来。刘云劝道:“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数难免,即如妹子死而復生,亦是定数。日后祇要拿着这个兇徒,斩首沥血,祭奠灵前。如今妹子回去,我就当差人去报知许伯,接他到家与你父女重逢,省得两下伤心牵挂。况你再世重生,也是古今罕有的事,将来必有后福﹔终身之事,兄当为你择一佳偶,必不误你。” 刘电接口道:“哥哥却还不和其中委曲:父亲冥间嘱託蒋公三事,一件是託蒋公指引埋棺处所,第二件是为他表侄女与兄弟婚姻之事,这第三件就是嘱託妹子终身之事,说将来与岑家兄弟有姻缘之分,却又不叫当时订定,必要等待数年仍须蒋公完成此事。此番回来原要见了许伯就将这姻事订定,不料又不得相会,到家后请了许伯来便可一言而定。”刘云道:“那岑公子名门旧族,正是偶配。况且阴阳两途先已见面,这姻缘非寻常可比,我若在彼就当同蒋公为媒一言订定,何必更待他时?”刘电道:“兄弟也是这般主意,倒是岑家伯母说妹子现有生父,如今又有我们母亲在堂,大家不便专主。况如今又在客边,果是姻缘就耽待两年也不为迟。”刘云听了此话,因问雪姐道:“岑夫人待妹子如何?”雪姐道:“就是亲娘也没这般怜爱,临行啼啼哭哭,还与了妹子许多东西。”刘云道:“如此说是极相爱的了,这件事就当反经从权。况这重生再世实是世上罕有的事,许伯得知,已喜出望外,岂有不乐从之理!又何必拘拘于此?”刘电道:“这是父亲冥中如此嘱託,谅必有因。如今妹子年纔十六,即迟待两三年亦无不可。”刘云道:“这也罢了,祇是他明岁必须进取功名纔好。”刘电道:“兄弟也再三劝他,他祇为那侯巡按与他作对不敢回家。如今房屋又被他封锁,亦无家可归,倒是一件难事。前日兄弟访问明白,因写了一封备细的书,留下二两盘费,交与许伯的紧邻周老人,託他僱妥人寄往山东。信面注明,到日另给酒资二两。这封书不知何日纔到?”刘云道:“有这重酬,那怕没人寄去?祇是他那里得了此信却又增一段愁肠。”因想:父亲所说迟待的话未必不为有此顿挫。这是刘云意中所想,却不知雪姐心中已深信了恩父的言语并岑母的怜爱,就迟几年谅无更变,因此倒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他兄妹三人直说到上灯时分,嚮灵前炷了香烛。此时,两只大船已并在一处。刘云道:“明早就在这镇市上买了祭品先与父亲会奠,叫两只船邦着同行。我是惊怕的人,如今却放心了。”刘电道:“哥哥遇殷家兄弟相救,兄弟却早知道。”刘云道:“这是何说?”刘电又将遇点石禅师的话细述了一遍。刘云道:“如此说,这禅师竟是个知过去未来的罗汉了。”说话间,晚酒已备,弟兄二人就同过这边船上来,另送了几样酒餚到这边与小姐。他弟兄又叙话到半夜,方纔各自安歇。次日早起,就在镇上买了那鸡鸭鱼肉、果品蔬菜、香烛纸锞等,准备在船中祭奠。从此兄妹三人常在一船叙说那歷过情节,颇不寂寞。 不止一日,到了吉水,停船在城外码头。他弟兄已先在船中商定,将灵柩暂停城外普化寺。傍院面前搭盖三间大厂棚,中间安放灵柩,后间安顿女眷,外间接待亲朋,傍边左右另盖两小厂,一处做厨房,一处留待来使,就借傍院做帐房,并安放什物。当日刘电先上岸到普化寺与长老说知,然后进城到家中拜见老母、兄嫂,把客途经歷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大家听了又悲又歷史意义,又甚惊怪。当下刘母就要同了媳妇们到船上去哭奠,并就好看看这个还魂的女儿。刘电道:“母亲与嫂嫂们理应前去,但这码头上船只拥挤、行人杂乱,况船中又甚窄狭,一无备办,且待搭起了棚厂,再请母亲同嫂嫂们往船上起棺,一同送到厂中祭奠。”刘母道:“既如此,你们快些去料理棚厂要紧,且先家祭过了,再商量开弔的事。明日先把你妹子接了回来,省得他在船上不便。” 刘电领命,即同了二哥刘霖分头办理,僱了人夫工匠,赁了桫木竹竿,将自己铺中大布抬了十多筒,到寺里去搭盖棚厂。傍晚,弟兄同出城到船上。刘霖先拜了灵柩,大哭了一场,然后与兄妹见过,因说:“这棚厂连夜搭盖,明日还得一天工夫纔竣,后日早辰便好起棺上去。”刘电对雪姐道:“明日母亲就要接你先回。”雪姐道:“小妹也正要拜见母亲,这里且留梅嫂子在此照管。”刘霜道:“不必,妹子祇将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总与你搬回家去就是了。”当晚,刘云派一个家人跟随刘电往寺中歇宿,监督工匠,照管什物,刘霖仍回家中料理一切应办物件,自己同两个家人在船守灵。 且说刘霖回家对母亲说知,明日棚厂便可盖完,后日一早同母亲大嫂们去起棺,到厂,合家祭奠,又道:“这个妹子生得好个模样,见了我十分亲热,真个像亲妹子一般。明日母亲见了必定喜欢。”大娘子道:“这还魂的事人再不信,如今却真有这般奇事。正不知在棺木内如何过得这许多日子?难道不气闷的么?”二娘子道:“想必死了,这棺材就如房屋一般,那魂灵也好走进走出,谅来是不气闷的。不恁地,公公怎得邀了生人去说话?”两妯娌你一句,我一句,胡猜乱讲。刘母道:“你们且莫乱猜,明日接了他回来,正好慢慢地问他。”当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刘母起来,一面打发家人前往普化寺催促搭盖棚厂,一面叫刘霖去僱两顶轿子:“接了你妹子与那梅嫂子回来,再到寺中去料理。”刘霖领命,顺路僱了大小两顶轿子。到得船上,雪姐早已收拾停当,将要紧之物随身带在轿内,其余交给梅嫂携带,与大哥说了一声,随即上轿。刘霖一路照管着回来。 且说刘母打发刘霖去后,就同了两个媳妇都出中堂探望。好大一会,轿子抬到大门内下轿,婆们都迎将出来,看见雪姐果然生得十分秀美,一身孝服,梅氏跟着进来。到了堂前,刘霖一一指与雪姐道:“这位就是母亲,这是你大嫂,这是你二嫂。”雪姐叫梅嫂将一把椅子移在当中,请母亲坐了拜见,刘母见了便十分怜爱,道:“途路辛苦,祇行常礼罢。”雪姐当下端端正正拜到四拜,刘母叫两个媳妇搀起,然后与两位嫂子拜见。这刘大娘子却祇有一个三四周岁的孩子,叫做端儿,生得粉装玉琢一般,因叫过来与姑娘磕头。那孩儿真个就趴在地下磕头,喜得雪姐连忙抱将起来。那孩儿把两只小手儿抱紧了雪姐的颈项不放。刘母见了,也不禁笑将起来。大娘子过来拉他的手,祇是不放。雪姐道:“这个小侄儿乖得紧,怎么竟不怕生?”大娘子道:“却也作怪,别人要抱,他还哭着不叫抱哩!”当下梅氏也与老夫人并两位少夫人磕头,大家都搀扶免礼。雪姐抱着端儿,随老母大家同到上房里来坐下。 雪姐看刘母虽年及六旬却神清体健,鬓髮纔白得几根。这刘大娘子是个五短身材,银盘白面,生得秀雅端庄。这刘二娘子却是长挑身材,瓜子脸儿,生得温柔婉丽。当下刘母就问雪姐:“你三哥与蒋公的表侄女结姻,不知那个姑娘生得如何?”雪姐道:“才德工容,无一不备。”二娘子便道:“比小姑姑何如?”雪姐笑道:“胜我十倍还不止。”刘母听了,便也欢喜。原来刘母祇生了他弟兄三个却没有女儿,今见了雪姐就如亲生女儿一般,问长问短,大约也三日三夜也讲说不完。晚间母女就同床安歇,雪姐也就如亲娘一般孝敬。姑嫂们又彼此十分敬爱,连这小端哥儿见了雪姐就扑着要抱,急忙骗不下来。看来却与在蒋家情义一般。 且说他弟兄料理棚厂,果是人多手众,到第二日傍晚已搭盖齐全。上面俱用双层大布三檐起嵴,地下通铺垫苇席毡条,纵然下雨亦不能渗漏。次日凌晨,刘老夫人婆媳同雪姐都披麻重孝坐轿到船上来哭拜起棺,祇留一老家人在船照料。弟兄三人斩衰执杖号哭扶柩往普化寺来。到了棚厂,将灵柩在正中安放停安,遮护孝堂,摆设供桌,一切齐备。内眷们都在后面守灵。当下刘云纔得与母亲拜见,母子夫妻悲喜交集。当日已整备猪羊祭品,焚香点烛合家恸哭·祭奠毕,就都在厂中伴灵。刘云因家中无人,支派二弟同一小厮回家照料,并令往船上将所有物件查点搬送回家:“船家僱值照票找给清楚,那官船上因在凉山耽搁多日,额外给他几两银子盘费。”刘霖领诺去了。 当日又叫了两个漆匠来,将外椁通身祇用漆擦,三两日内便可干燥。择定十月十三日开弔,十五日弔止,就在本寺大殿上起建道场三昼夜,这同城文武官员以及亲戚邻朋弔奠者络绎,俱拜挽至亲好友支持管待酒席。三天止弔后,即择于十七日出殡于祖茔。合家眷属直到送殡后纔转回家,普化寺中送了一分重香金酬谢。回家后又设席酬谢帮忙亲友。前后整整忙了半月有余方纔完事。 这一日,刘云在书房中修了两封书,一致成公,一致殷弟,将来封在一处託本县用官封邮递江浦转寄留河。书中细叙弟兄途中相会并殷母被害、义妹还魂许多情节,以及强徒姓氏,恳其关拿严究。又作一札,专差往大庾效期往大庾县与许公报信,并接他来家会。 自此,雪姐安居刘府,母女兄妹姑嫂们雍雍睦睦,一团和气,祇日逐盼望父亲到来聚会。正是: 歷险尽寺纔信命,受恩深处便为家。 不知许公可能接来相会?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叙弟妹相逢,各诉所厉。看来原可平铺直叙,殊不知其中头路纷繁,问答不一。虽易实难,今看他厉叙各人情节,先后贯通,丝毫不漏,洵是妙笔。末后雪姐到家一段,更觉婉丽鲜新,至于开吊行殡,事事细緻笔笔周到。总缘作者胸中自有别才。故能诸事详悉,镜湖真是第一通人。 第二十三回 华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且不说雪姐安居吉水,却说这倭寇的根由起于嘉请二十五年。祇因彼时倭人将洋货到江浙沿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赊,奸商又被诸贵官家鲸吞,成千累万不偿价值,以致群倭盘踞近地岛屿不散。诸贵官又声言倭寇侵窥内地,嗾官兵进剿,因此激变群倭,分头肆扰。始则劫夺客商,邀截海道·继而攻城破邑,杀掠乡村。且有内地兇徒、匪类、逸犯、逃兵勾连响应,遂至猖獗。连年以来,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抚茹环同都指挥使吴璜获斩通倭奸细九十余人,督兵进剿,屡立战功。这诸贵家因不能获利反嗾言官论茹环玩寇殃民,逮问锻炼,暴卒狱中,吴璜亦下狱论死。自此,倭寇益无忌惮,闽、浙、江、淮等处出没不定,杀掠焚劫,异常惨毒。又兼同时有海盗徐海、汪直聚众至数万寇扰江浙,与倭首赵天王相为狼狈,官军屡战不克。 这赵天王更为桀骜,其妻赤凤儿使两口苗刀,有万夫莫敌之勇,却是美而悍妒,因此赵天王十分畏爱。其时被江五、江七怂恿,卒领倭寇数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县激发一澄率领民兵巷战而死,把总在逃被杀。彼时常镇参将李更长驻兵杨舍,崇明是他统辖地方,闻报率领官兵一千,会同太仓专管游击袁潮合兵前来救应崇明,已是无及。两人见倭势方张不敢进逼,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归路。 原来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备闻知攻破崇明,离汛咫尺,正在坐立不安、手足无措,忽报殷勇到来接印,正中心怀,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后恐倭奴乘势来侵,即传令箭调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营把总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领本营兵三百余名星往孟河地方,据险设仗,邀集倭奴归路,又与留河首尾相顾。 且说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杀掠,巨商富室,罄掳一空。妇女三十以上无姿色者杀戮无存,少艾者驱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挥刃溅血,群妇股裂受污,天日为惨。这赵天王杀掠满意,幸得赤凤儿妒悍非常,不敢恣其淫虐,却听了就地滚江五的指挥,带了倭兵三千出据圌山,欲窥太仓。尚有倭奴千余盘踞城内,为犄角之势。 却说这崇明城内有个黎富户家,夫妇二人同逾花甲,并无子息。祇有一名义女名叫秋英,本姓华氏,原是书香旧族,父亲华宣是个寒士,因拖欠官银,追比不过,无奈将他卖身抵偿。到黎家时年方十二,黎老夫妇因无子女,见他是个旧家儿女,又且生得秀美聪明,就把他作女儿看待。后来华宣死了,也亏黎老与他买棺殡葬。秋英到十八岁上更出落得十分标緻。黎老夫妇原要与他招赘一个养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屡来攻打城池,两老口相继懮怖而死,都是秋英一力殡葬。这华秋英不但人物秀丽,抑且心性聪明,遇事见机,极有胆智。其时也被倭奴掳在群妇队里,身边却紧紧藏着一口小利刃,防倭奴来犯已拼一死,祇因妇女众多,一时犯他不着。 一日早辰,有数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内着众妇女与他造饭,其余各嬲一个当众宣淫。内有一个身长力大的倭奴来犯秋英。这秋英却是天生的灵巧,在倭奴中数日已习知倭奴的言语,见这倭奴来犯便绐他道:“白日里当着众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后无人处好。”那倭奴大喜,即跟着往里边来,却是一座楼屋。秋英指着道:“楼上去好。”一面说,就上扶梯,这倭奴也随了上来。秋英到得楼上,原主意拼命刺这倭奴,不意看见楼板上放着一个压衣石鼓约莫也有数十斤重,秋英心生一计,道:“你且关了门,把这石鼓靠住,省得人来打搅。”这倭奴点头,就将手中两口苗刀递与秋英拿着,弯倒腰双后来掇那石鼓。秋英见他抱起石鼓时,即将一把苗刀从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进腹软,刃利直尽刀把。这倭奴痛绝倒地,意不曾出声。 秋英见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进来,难免一死。”人急计生,却打从楼窗走出。见左右人家墙垣楼屋处处接连,因料这倭奴昨日从东而来,今日必不再往东去,我若走得出东门便有生路,因打从屋瓦上逐家盘递,望东而走。到了房屋不连之处便下来。从坍处一步步找路而去。如此上上落落约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见离东门不远,祇听得后面哭声震天,回头一望,见西头烟火,冲天而起。原来这些倭奴饱饭后探听得有官兵到来,却将这些妇女关闭在屋放火焚烧而去。可怜这些妇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烧死,惨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从人家楼上下来,竟出东门。却见一路尸横遍野,血腥触鼻,他也顾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径,祇望着东走。足足一口气走了有二三十里,已过晌午,望后面并无响动,四下时亦无人迹,把心略略一放,却半步也走不动了。看脚下鞋已绽裂,两弯莲瓣如何受得此苦!又见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侧里虽有一条路径,却不知是往何处去的,欲要挨上前去却无半点气力,又兼腹中飢饿难当,没处去讨饭喫,想起来终不免一死。 正在着急,祇听得西北上炮火连天,喊声动地。秋英想道:倭寇里并无火器,想必是官兵剿杀,若是官兵得胜便有生路。正在踟蹰,听得喊杀之声愈近,打一望时,已见有兵马到来,心下惊慌却没个躲避去处。祇见那侧路傍一箭之地有个荷池,水已干涸,却是一池污泥,还有些枯烂荷叶在上,池侧边地有一株老树半边树身横倒在池上。一时无奈,祇得拼命走入污池内,那傍岸处不过深得尺余,挣远几步便陷到脐上。回头看时,杀声已到。原来却是一队官兵被倭奴杀得毛盔弃甲,又追赶得紧,俱往前奔命。到得河边,见没有桥梁,都往河里乱跳,大约逃得过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后面大队倭奴赶来,何异屠羊杀豕,奔不到河边的都被斫杀,血腥四溅。这时秋英也顾不得性命,将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内,把一片烂荷叶遮住了头脸,幸喜又有那横倒的树枝挡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唿啸成群,因赶得热流汗都开怀脱臂,也有坐地歇力的,也有跳跃嬉笑的,拉屎溺尿,混闹了有个把进辰,唿啸一声,仍復回原路去了。 秋英见倭贼虽去,自身却陷在污泥内,莫说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来,天色又将傍晚想道:“死在这个泥池内却强如被倭奴斫杀,祇是浑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头看时,这横倒的树枝却离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内将一条繫腰的长汗巾解下来,拿着了一头把污泥用手勒去,再把这头用力甩上树枝,然后两只手拉住汗巾两头一步步用力挣将上来。幸喜脚带繫紧,不曾掉下鞋脚。及挣得到池上已是气力全无,坐在地下半晌,看浑身都是污泥煳住,肚中飢火焚烧,不觉一个头晕就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似梦非梦,祇听得耳边有人唤道:“你这个女子好大胆,这黑夜间敢睡在这死人堆里。”秋英微微睁眼,隐隐见一个人立在身边,听得是老年妇人声气,因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这老母道:“我也是与你一般逃难的。”秋英道:“原来你也是逃难的,我却是饿倒在这里,动弹不得,祇好听死的了。”这老母道:“我逃难时,幸亏身边带得有些干粮在这里,你挣扎起来喫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寻个安身的所在,这里如何过得夜?”一边说,一边递了一个饼饵与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在乡?如何这时候恰恰也逃到这里来?”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亏得我日间逃在个山阿里,倭寇找寻不着,夜晚纔敢出来。”秋英一边喫着饼,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扶起来。”这老母就捏住秋英两只手腕拉将起来,笑道“怪道你这般重,原来身上倒加添了一半泥巴。”说得秋英也笑将起来──此时虽然坐起身来,还是浑身打颤,幸亏得喫了这个饼饵纔把飢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与你扳个树枝儿刮落了纔好。”秋英道:“我两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动?幸亏脚带缠得紧,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这时略有一点微微月色,这老母扳了一条树枝与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层污泥,道:“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待干燥了再处。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谢姆姆,祇是我们往那里走?”老母道:“这条小路我还有些认得,你祇跟我来,包管不错。”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着从小路里行来。在微月光中,看这何姆姆虽有六十来年纪,却肌肤细腻,步履强健,因说道:“幸亏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我已无家可归,情愿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终身如何?”老母道:“你这个姑娘心肠好,日后还要享大福哩!祇是我家乡远,带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纔说就住在城外,纵然远几十里我也愿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说:“好姐姐,我实对你说,我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我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我原是到这里来探亲,不想遇了倭寇杀来大家分头逃散,如今这亲戚一家儿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祇得仍回山东去了。我女儿叫做小梅,姐你日后若会着他就知道我的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东,我也情愿跟去。况这个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见面认识,日后叫我往那里去会他?”老母笑道:“你也虑得是,祇如你今日遇着我,却也是有缘,日后安知不遇着我女儿?你祇记着我的话,包管日后会得着。”两个一边说话,一边脚下轻轻松松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行走中间见路傍有一座大树林,老母道:“我们也走得乏倦了,且到这林子里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当时一同到林子里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这半夜,肚里可飢么?”秋英道:“我喫了你老人家的饼饵,祇恐姆姆反受飢了。”老母道:“不妨,我曾合了几丸闢谷丹,每服一丸就可耐两天不飢,如今还剩了两丸,与你分喫了罢!”因嚮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袋儿,袋内取出两粒鸡头子大的丸药,馨香扑鼻,自喫了一粒,将一粒纳入秋英口内,不觉一口咽下,又将这小袋儿递与秋英,道:“这里面便是修合的丸方,你好好藏着,日后也好济人。”秋英此时吞下丸丹便觉五内清凉,精神顿长,四肢间好像添了许多气力一般。因道:“姆姆这药竟如仙丹一般,祇恐我日后修合不来。”老母道:“这个丸方说是留侯张良传下救人飢荒的,祇要照方修合却也不难。”秋英遂将袋儿贴肉藏好。老母道:“我们去了罢。”当秋英已觉行步轻疾,便随着老母前进。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芦苇中伸出两把铙钩来将他两个钩倒,听得喝道:“你们这黑夜里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细!”老母道:“我们是逃难的妇女。”那两个道:“我们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细,既拿住了,祇把他送到老爷船上去听凭发落。”当下不由分说,押着他两个走了有一里来路,到了个河湾里,见有一只大哨船,里面还点着灯火。听见岸上有人行走,舱里就钻出十数个大汉来,手里各执短刀,喝问:“是谁?”岸上的答道:“我们捉得两个黑夜行走的妇女来禀爷。”祇听里面有人吩咐:“叫带他上来!”正是: 纔离虎穴,又入龙潭。 究竟不知这船里是何等样人?华秋英吉凶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当日不知是何兴会,便能撰出此等文字,读之离奇闪烁,光怪陆离。如秋英刺倭时掇石鼓句,出东门小河阻路句,藏身污池老树句,挣起晕倒句,遇救偕行,林中吞药,芦苇被等句,俱是惨澹经营,无一懈笔,无一钝笔。我看此篇,不禁拍案称奇,唿酒大嚼。公之天下后世,真是千秋不朽之物! 第二十四回 说兵机无心得佳偶 设险伏有志建奇功 且说这秋英被铙钩拖翻大喫一惊,恐是遇着短路劫贼,后来听得说送到老爷那里去发落,想必是个守夜的巡兵,及到了船边见舱里走出十数个贯甲持戈的兵来,知是官船,便放心不惧。 原来这船却是殷勇的哨船。这地名叫做孟河港,却是崇明、太仓两处出入海口的要道。殷勇却祇管辖得三百六十名官兵,虽有总制令箭可调汛兵,因知袁游击已与李更良合后会剿,无兵可调。自揣众寡不敌因想参游两营之兵合计三千有余,会剿倭奴谅可必胜,倭奴一败必从此出口,正好截杀,因此把这三百名兵分为十队,据险埋伏在芦苇丛莽之中。口内各衔哨子为号,准备黑夜厮杀,每一队用鸟铳十杆、钩镰枪十杆、大砍刀十柄,一声炮响,四下接应。又恐有奸细出没,沿路另派巡兵伏于大小要道,昼夜哨探防守,自己亦不卸甲。 这夜巡兵把两个妇女带进舱来,殷勇看时,一个年老妇人,一个青年女子,因问道:“你们为何黑夜行走?”祇见那老妇答道:“我们是逃避倭寇的,日间不敢行走。”殷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扎,你们待逃往那里去?”老妇道:“老身自有亲戚相投,祇是这个女子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已无家可奔。如今遇着老爷,便是他终身造化,祇求将他收下,保全他一条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赘。”殷勇看那女子虽然蓬首垢衣,却掩不住他那容光秀丽,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贼害,便道:“你何不同他在此,待平静了差人送你们回家如何?”老妇人道:“我自有安身处所,不消老爷费心,祇要将他收下,我便放心了。”因对秋英道:“你安心在此,祇不要忘记我的言语。”说毕转身便走。秋英却待要拉住他时,早已走出舱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将他送出大路。 这巡兵纔答应了出来,已不见了那老母的踪迹。众人喫惊道:“分明纔走出舱,怎么就不见了?奇怪!奇怪!”因回禀了本官,殷勇便问秋英道:“这个老人家,你在何处遇着的?可晓得他居住姓氏么?”秋英道:“曾问过他,他说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到这里来探望亲戚,说他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亲戚了。”殷勇又问:“你是从那里逃来的?”秋英却将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杀倭奴逃走,如何见官兵败绩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饿倒,遇着这姆姆救我,他同来的情节,细细说了一遍,殷勇听了惊讶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胆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余里,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来,这老母决非凡人了。既说有这金陵岑姓,且慢慢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说这倭中情状如何?”秋英也不推辞,就在傍坐下,因说:“这倭奴狡猾兇残,大约攻破城池先肆掳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杀戮无存。把那些少壮男人驱在一处,遇着官兵到来先驱使冲阵,倭奴却伏在背后,有回顾者即行砍杀。官兵不分皂白,枪铳矢石齐发,杀的却是些无辜百姓,还割了头去冒功请赏。这些倭奴却四分五落避开,待官兵锐气已过,他却四下唿啸合围拢来,官军十场九败。因此,这些倭奴藐视官军,全无畏惧。但其性最贪,又无纪律,往往伙内分财不均便自相残杀。老爷用兵当以智取,不可力敌。”这一席话说得殷勇满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胜过男儿十倍。但此处正当要害,早晚恐有厮杀,不便留你,你且喫些饮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中暂住,平静后再作计较。”当下给与了些干粮,在后梢舱少歇。到五鼓时,即着两个老诚伴当由水路护送回署。这秋英见殷勇是个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那李参将与袁游击两个不敢进逼倭寇,推说在要道把守截他归路,其实是心寒胆怯畏惧交锋。谁知却被赵天王使混江鳅江七暗约城内倭奴,从半夜两下劫营,杀得官兵大败。次早,二将聚集败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围拢来,刀飞血溅,又大败了一阵。袁游击捨命力敌。李更良却身带重伤而逃,却被赤凤儿同江七紧紧追来。正在危机,祇听炮声震天,一彪官军从斜侧里云飞电掣而来。原来却是黄总制得了飞报,有效期中军副总镇陈奇文率领精兵三千前来救应,正遇赤凤儿追赶李更良到来,遂截住大杀一阵。这赤凤儿与江七祇带得五七百倭兵,不防这大军到来一冲,杀得星散云落﹔却得赵天王同就地滚江五夫妻率领大队到来接应,又混战了一阵。江五、江七见官兵势大,招唿赵天王夺路往庙湾而走。陈奇文听得东南角上杀声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着中军守备金尚忠追赶赵天王,自率官兵前来救应。 却说这袁潮见李更良带伤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脱,不料被倭寇四下围住不能脱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陈副总救兵到来·军势復振,内外夹攻,倭寇抵敌不住,又见赵天王大队已走,没了领头其势已孤,唿啸一声齐奔孟河而逃。陈副总同袁游击率兵随后赶来。这千余倭寇除被官兵砍杀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余人一来赶得心慌,二来没了江五弟兄的引导,祇顾往前乱奔,恰恰往孟河港这条路上奔来,已是起更时分,却被殷勇伏兵等个正着。这边官兵赶到,黄昏时候,见道路丛杂,又无星月,对面看不见人影,陈副总恐黑夜难以攻击,又恐倭寇有埋伏接应,因下令且拣平旷处扎住营寨。 这群倭见后面没了追兵,遂放心连放奔逃。却又见四下里芦苇丛杂,道路盘曲,正不知那一条是出路。正在黑摸,祇听得芦苇中一声炮响,十队伏后鸟铳齐发,从四下里打来。倭奴无路投奔,自相践踏。又见四下里芦苇一时烧着,烟火冲天。那火光中殷勇左手执一条铁锏,右手执一口钢刀,奋勇当先,率领这十队伏兵,长枪大刀着地捲来,杀得倭奴四下乱窜。逼落河内并烟火中烧死者不知其数,七百余倭寇竟不曾逃了一个。及至陈副总见火光烛天、杀声动地,知是厮杀,急与袁游击引兵到时,倭寇已是杀尽。殷勇即参见了陈副总、袁游击。陈奇文便问:“你如何恰好在此等着?”殷勇即将调兵埋伏情节一一禀知。陈副总大喜道:“虽老成夙将,用兵不过如此。明日回禀制宪当得首功!”当时下令即在此间安营造饭,因与殷勇讨论剿倭的要着,殷勇就将华秋英所说之言一一对答。陈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机宜,真是至当不易之论。”这时袁游击在座,脸上十分削色。 再说金守备追赶赵天王到得海口,有倭兵接应下船扬帆遁去,祇得星夜领兵回来缴命。天明时,各营兵已齐集。陈奇文计点本镇人马,阵亡七名、带伤二十六名,计得倭首二百七十四级﹔参、游两营兵丁阵亡四百三十八名,带伤者甚众,祇得倭首一百十二级﹔惟殷守备所领官兵不曾伤了一个,却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级,火烧水淹者不计在其内。当下叙功造册先行飞报制宪﹔仍令金守备、袁游击率所部人马各回本营﹔惟李更良受伤深重已抬回汛地,即着该营守备领本部人马回杨舍,严防倭寇復出,整治军需,听候调遣﹔又移会太仓知州安云从,请他会同殷守备往崇明一带地方招抚难民,酌量详请赈济﹔又再三嘱託抛勇严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见陈奇文办理周详,相待甚厚,因密将收留华秋英在署之事细底禀知。陈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与奇男子作偶,但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殷勇道:“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陈奇文道:“此事我当密禀制宪,必有佳音。”当下料理完毕,带了亲随星夜回辕缴令。 却说黄总制初闻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飞檄饬调参、游两营悉兵进剿。幸他两个先已起兵,尚可塞责。后又闻被倭寇劫营,连败二阵,恼怒已极,因即令中军陈副总领兵三千星往救应﹔尚恐不济,正欲再调吴淞总镇之兵,却又接飞报,已得胜了一阵。因此中止。及到此次飞报,方知大胜,祇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后患。正要亲往崇明招抚,又接到中军申报:已移会太仓知州会同殷守备前往招抚,心下甚喜中军办理周到,因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总理,查勘难民,酌量赈济。及中军回来缴令细问情形,方知崇明初失,参、游两营之兵不敢进,攻却祇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能严紧提防,致被劫营连败二阵,若非大军救应几至全军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后调度有方,据险设伏,以本兵三百不损一人,截斩倭寇四百余级,其功不小。即日飞檄将袁游击掣回巡捕营听候发落﹔即委殷勇署理太仓游击印务,仍兼摄留河守备事,赐精甲一副、良马一匹﹔李更良俟伤好再论,杨舍系总辖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参将印务,又委荻江县县丞龙为霖往署崇明县印。一面犒赏有功将士﹔一面备细奏闻,自陈失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后来发内阁会同吏、兵二部议覆:总制黄炯将功折罪,仍留原任﹔中军副将陈奇文军功加一级,候陞,参将李更良已经身故勿论﹔游击袁潮降三级调用﹔守备殷勇莅任伊始即建大功,实属可嘉,可否实授太仓城守游击,以励战士﹔崇明县知县汤一澄杀贼捐躯,所有赠曲恭候钦定,仍难荫一子﹔该县难民速即招抚,照例查造清册赈济﹔其余有功战士及阵亡者照例分别赏恤,云云。奉旨:汤一澄追赠太僕寺卿,仍荫一子县丞,余依议。这京报发到各省,谁不知道? 且说殷勇初意原不过指望实授了这个守备,谁知又奉委署了太仓游击,并得了精甲良马,喜出望外,祇不知华秋英之事陈副总曾否禀知,此时因公务匆匆祇得放下,遂会同太仓知州安云从,往崇明招抚难民查造清册,足足忙了半月纔得竣事,将文册申总理副使转详、赈济不表。回到留河守署,僱觅两个老年僕妇安顿了华秋英﹔将本营事务暂交把总董槐管理,授与方略,凡有军情飞速通报﹔又于五里设立汛兵四名,专管飞报紧急军务,部署毕,星夜上省叩谢制宪,此时是游击将军,沿途有塘马伺候,三日夜即赶至吴会。不照常例,随传梆禀见,即刻传进,此番不在二堂,却在东书房便服传见。殷勇进来,见总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参见毕,復又叩谢。黄公道:“恭喜你得了大功,我已将你保奏,不日旨意下来必有好音。”殷勇道:“这是大老爷的格外宏恩,卑职还未有涓埃之报。”黄公道:“如今海贼勾连倭寇肆扰江浙,东南一带不能安枕。你所辖的地方,最关紧要,责任不小,须昼夜提防,不可一胜便生骄惰。”殷勇道:“卑职当凛遵钧旨。”原来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传得合营皆知。袁游击因忌殷勇得了头功,署了他的游击,在省扬言殷守备掠取民间女子在署,却不知这事已经陈副总备细禀知。当下黄公问道:“我记得填你的札付是十九岁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卑职还不曾婚娶,祇有嫡亲叔婶并一恩父,因军务匆匆也不曾接到。”黄公道:“你此时也正当婚娶,不可再耽搁了。”殷勇见总制说话有因,因跪禀道:“卑职有一事禀知。”黄公笑道:“你不必说,我早已知道是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这事有忌你之人满营传说,前日陈中军回我,方知原委。说他能刺倭逃脱,却是个奇烈女子,况又孤孑无倚,这是天作之合。本院与你作伐成就了这亲事如何?”殷勇叩谢道:“这又是大老爷的恩典。”黄公道:“你地方紧要,即日到太仓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当下即叩辞了出来,谢别了堂官,又往拜谢陈副总并辕门巡捕等官,星夜回太仓部署军务。 到第二日,知州安云从来拜道:“恭喜总爷!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当着拙荆亲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来与总爷完姻。祇候择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虽是大人恩典,有烦太尊已是不当至烦劳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这是大老爷的台旨,岂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书,择定腊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罢辞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备。 原来留河离太仓祇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将新人迎至公馆。初四日子时拜堂,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贺礼,各官夫人都来看新人道喜。这华夫人并无一毫儿女情态,知署中无人,合卺后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条。内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们俱有犒赏。午后有总宪差官送花红羊酒彩缎到来,并带有陈副总的礼物,殷勇一并拜领,款待差官,直闹热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馆安歇,然后各官夫人起身。当夜洞房恩受不必尽言。次日,又盛席特请制宪差官,祇邀知州相陪,起身进送了二十四两程仪、一对锦缎,并修禀叩谢制宪、副总。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礼并赍刘云所存之项到来,以备费用。殷勇一一领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两日,修书二封:一封致谢成公,一封託致刘氏兄弟,厚赏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来华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将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观看,却并不是甚么丸方,上面都是行兵布阵之法,后面还有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细细详看,心领神会,且自服了丸丹之后两条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习颇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顶礼。自成亲之后凡遇出兵,即戎装贯甲,临阵督战,所定计策无不奇中,且又能知书达理,一应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屡立大功全得华氏夫人之力,后来晋封一品夫人,祇是寻访娘家夫人,祇记得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祇在内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终身焚顶,又常嘱殷郎访问金陵岑姓。这都是后话不提。 当时殷游击原要接取继父、叔婶到来,祇因地当险要恐老人家到来反受惊恐,因此祇频寄音书安慰,差遣不断,又託叔父将母棺迁至北固山祖坟权厝﹔后来接到朱英的回信方知继父往大庾县去的缘故﹔当时又具禀叩谢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云水无心得好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篇首叙华秋英坐谈兵法,真有国士之风,岂闺中儿女子可及,后叙各人战功,条分理晰,无一漏笔,真有溪云初起,山雨欲来之致,末幅叙殷勇完姻,脱尽俗套,另开生面,小说家无置喙处,书中奇女子不少,当以华秋英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