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拆姻缘仙姊失仙踪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类别:其他 作者:陈朗字数:11149更新时间:23/03/02 13:00:55
却说何生将復娶的事婉曲告诉仙姊,备言不得已的缘故。仙姊笑道:“这事我已尽知。从前原曾说过,‘数皆天定,不可预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尔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难以相安。”因将怀中女儿乳哺一饱,递与何生,道:“这是你一点骨血,转嘱新人善为抚育,便如妾在一般。”言毕,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缘至而聚,缘尽而散’。我早已言过,何必再问!”遂绝裾而去。转瞬间,形迹已杳。何生怀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见遗簪剩珥,芳腻犹存,倍增惨切。但事已至此,悔亦无及。因着家僮即僱觅乳母,抚育此女。况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诸事匆冗。幸有蒋生常在这边,事事照料。这何成因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还要仰赖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气,祇得前来帮忙。到了次日,行聘过去,那边也有回盘礼数,不必细说。择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发妆奁过门。到了迎娶这日,自有许多亲友邻里到来贺喜。午间亲迎花轿到门,拜堂合卺已毕,款待亲邻。席散之后,回房细看新人,虽不及仙姊的容光美丽,亦有几分姿色动人。一宵佳景不表。 这黄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嚮何生问其始末。何生一一细述:“如今现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随唿奶娘抱来观看,却生得粉妆玉琢,酷肖其母。黄氏虽抚养了一回,心中暗想:这终究是个怪种,大来谅无好处。随递与奶娘,略不经意。 这何生自娶黄氏之后,看其形容动止不及仙姊远甚,又见他不亲爱小梅,未免心中郁郁﹔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风流蕴藉、动止随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黄昏初时不大理会,后来见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将言语盘诘,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黄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贪恋妖妇,又何必另娶我来?不如找寻着他,同他一处去了的好。”何生虽不回言,心中更觉不悦。这黄氏每日“妖精长”、“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睬觑。 一日晚间,夫妻两个正在房中絮聒,黄氏道:“我从不曾听见有仙人肯与凡人成亲的。他不过是个妖孽,你却念念不忘。幸亏他去得早,若在身边的关系,其中不混杂任何主观因素。自然科学就是由大量的,祇怕连性命也要送在他手里了。如今留下这个妖种,恐怕大来还是个祸根哩!”何生尚未回答,祇听得黄氏“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脸上打了一掌。分明听得有人说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听,你这贱婢甚是不贤!我娘娘与你并无嫌隙,你何故屡屡恶言伤犯?小姐虽非你养,也是何郎一点骨血,你视同膜外,全无一些恩义,情实可恶。以后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罢,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黄氏明明听得对面说话,眼中却不见形影。何生亦大骇异,正欲动问,已觉杳然。黄氏脸上被这一掌打得红肿了半边,吓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语。何生过意不去,将他搂在怀中,再三抚慰。自此以后,黄氏再不敢提起“妖精”两字,女儿虽不十分看顾,亦不敢以阴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觉又过了数载。谁知何生命中无子,黄氏也竟无喜信。小梅已是九岁,聪慧过人,四五岁上,父亲教他读书写字,过目了然。女工针黹之类,一看即会,有如夙习。何生珍爱过于掌珠。更有一桩奇异:凡与何生往来亲友,一见面就知他的贤愚贵贱、寿夭穷通,屡屡嚮父亲指说某人可以亲近、某人祇宜疏远。且常愁父亲寿数不永,并乏后嗣,母亲又不得见面,时时暗中零涕不已。 却说人生修短,自有定数。这何生到了三十六岁上,忽然抱病,日渐沉重。延医服药,总不见效。这小梅天性孝顺,十来岁的女儿竟与大人无异,见父亲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带。黄员外夫妇也来看望,朋友中惟蒋士奇无日不至,请来各处名医调治,喫下药去,如石投水,毫无功效。淹缠枕席,两月有余,惟小梅日夜饮泣,不离左右。何生恹恹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谅难医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些事业,又与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续宗嗣﹔祇有胞姊一人,又远绝音耗,族中又无可託之人,黄氏少年无出,谅不能守,女儿伶仃孤苦,依傍无人。想到此处,肝肠寸断,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声,半晌说得一句:“苦了我儿了!”长嘆一声,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晕在地,黄氏也号哭了一场,便收泪料理衣衾等事。 此时何成因见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帮照料。幸喜棺木是蒋士奇早已为他备就,不致临时慌促。这何成早有凯觎之心,今见侄子已死,黄氏年少,家中无主,他就乔当家起来,事事专主而行。黄员外夫妇自女婿病时常来看望,后来见病势沉重,黄媪就在此住下,帮女儿照管。今见女婿已死,家中无人,又见这何成事事专主,素知他是个无行之人,谅来没有出豁,暗与女儿商量:“你青春年少,又无子息,守亦无益,不如早为之计。”黄氏亦早怀别抱琵琶的念头,听了母亲的说话,恨不得即时改嫁,祇为生人耳目难掩,且挨过断七再作理会,因暗得细软之物陆续运回。小梅总然眼见,亦不敢作声。这何成已看在眼里,肚内寻思:我的老婆儿又是个病废之人,不能前来照管,倘黄家母女将财物细软席捲去了,我又无稽查,岂不成了“糟鼻子不喫酒”枉担着虚名了!此时正在热丧,难以开口,又不能捉他破绽。祇得隐忍不言。挨到首七,就便开弔。素常往来的亲朋邻里都来弔唁,少不得做些佛事,并款待亲邻。过了三七,就择日出殡,葬在祖茔,诸事草草完结。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狈。孑然孤弱,痛痒谁关? 时光迅速,已至断七。这日黄员外备了桌席到来烧纸,何成就将他留下。坐谈间,何成就开口道:“我侄儿不幸身亡,又无子息,侄妇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计。如今遗下这个女儿,到大来虽是别家之人,也还要与他留个地步。不知亲家意下如何?”黄员外未及回答,这黄媪早从里边出来,说道:“亲家说得甚是有理。我女儿年少,又不曾生育,纵要守节,亦无倚靠的人。方纔你老人家所说,要与你孙女留个地步,倒象我们有甚么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妆奁,仍当取去,其余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动。你老人家点收明白,好与你孙女作地步。你两老口,也好相依过日,岂不两便?”何成道:“这话虽如此说,但里边的箱笼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须要检点个明白。是你们陪嫁之物,听凭取去。其余丝毫不得拿动,俱要留与这侄孙女过活的。”黄媪笑道:“说得极是,如今就请进去检点检点,大家释疑。” 当下何成进去点看,也知细软早已运去,却没有对证稽查,难以争执。看来不过剩得些寻常首饰、散碎银两并衣穿等件。看罢祇说得一声:“我家侄儿难道祇留下这点东西不成?”黄氏便接声道:“你侄儿本无遗积,自从病起至今,这请医服药、衣衾棺椁、开丧发殡、待人请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银钱!这都是你老人家亲眼看见,难道是假的?”黄媪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连我女儿的箱子都打开来看一看,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无益,便随口道:“这也不必。”此时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这黄员外亦有此意,却一时不好出口。倒是黄媪说道:“今日既已说明,省得你另日又要过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觉两便。”何成听说,正中心怀,便道:“亲母说得甚是爽利,倒是这般的好!”当下就吩咐黄宅带来的家人将应搬之物,尽行搬去。 晚间,叫了两乘小轿到来。黄氏不免嚮灵前号哭了几声,又在头上拔下两根簪子递与小梅,做个纪念。此时小梅如天打雷惊一般,哑口无言,祇是悲泣。黄氏遂拜辞何成,同黄媪上轿去了。黄员外亦作别归家。这黄氏后来再醮了个浮浪子弟,把妆奁所有,弄得罄尽,呕气而亡。自不必说。 却说这何成自黄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钉,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儿搬来同住,将房中所有尽行搜检在身边,把些言语哄骗小梅。这小梅虽然年幼,心中却十分明白,但事势如此,亦无可如何,常对镜看见自己目前气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这何成手头有了些东西,旧时毛病復发,不是去续旧娼,便是去寻熟赌。你想,这有限的东西如何禁得他挥洒?及银钱用尽,便将首饰衣服变卖。后来连家伙什物也渐渐变卖尽了,就思量要变卖地土。原来何氏所遗地土下及两顷,先将契券质银嫖赌,后来就找卖与人。本来值十两一亩的地,不过卖得个七折。银钱到手,仍在赌场、妓馆中撒漫而去。日往日来,不觉又是三个年头,将家中所有弄了个罄尽。此时小梅年已十三,看见这般光景,虽在何成面前劝过多次,犹如耳边风,全不理帐。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变卖了,另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居住。这病老婆又死了,买棺盛殓之外,一无所有。再过两个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来了。正是: 饱暖不禁淫念起,飢寒便觉盗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月岩曰:能透彻世情,纔是真文人。亦惟真文人。方能透彻世情。如此回叙何生夫妇絮聒一段,叙黄氏改嫁一段,叙何成吞并一段,简切中又带细緻,腐儒如何写得出!叙将卖小梅,先将何氏家业逐样消脱,一节节想算到小梅身上,叙事之妙。逼真龙门。 第三回 小女郎生骗别家乡 老杀才冥责填沟壑 却说这小梅见何成这般光景,忍气吞声,苦楚万状。何成见小梅哭泣,自己觉得渐愧,因思:不如把与人家做了养媳,离了眼睛,到也清静。又想:富户人家是不要养媳的,若把与穷人小家,又无些指望,不若卖与大户人家做了婢妾,倒还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託人打听。适逢其会,有一个浙江王孝廉进京会试,中了进士回来,打从山东经过,因家中有,留心要买一个伶俐丫鬟服侍。这沂水县知县是他举人同年至交,因便道来拜,就留在宾馆中住下。 因主人有了买丫头的口风,他跟随的家人都已知道。这王进士意中以为山东地方虽有卖的丫头,但恐没有清秀人物,欲往苏、杨州去买,以此不十分在意。这日往县中赴席回馆,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禀说:“有个姓何的,他有个侄孙女,因不能度日,情愿将他出卖,说道人物生得甚好。”王进士道:“明日且叫他来,我看一看再说。”家人答应,就与何成说知。这何成于路就想了个诡计,到家哄骗小梅,说道:“过两日就是清明节了,你该收拾收拾,到你父亲坟上烧张纸,也是你一点孝心。明日又是观音庵妇女们胜会,我与你顺便同去随喜随喜,那里都有素斋款待的,你早些起来梳洗。”小梅道:“爹爹坟上理应去烧纸,观音会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这观音庵菩萨最灵,又且好个去处!烧香的妇女们不知有多少,那一个不去祈祷?真真有求必应!你也去祈祷祈祷,自身消灾延寿也好。”小梅祇是不应,一宿无话。当晚,何成已想到: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着出脱一乘轿钱,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难。算计定了, 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轿到来,逼着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旧孝衫。祇说先到坟上烧纸,骗得小梅上轿时。这轿夫已是何成与他说明白的,一直竟抬到宾馆前歇下。何成便去与那老家人说知,进去通报。正值王进士在厅前闲步,见说是领丫头来相看的,就吩咐:“着他进来。”家人传出,这何成就叫小梅出轿。小梅看时,并不是甚么观音庵,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宅第,又见何成与那管家模样的人在那里鬼头贼脑的说话,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对何成道:“这是甚么去处?叫我到来作甚么?”何成此际谅难再瞒,祇得实说道:“这是王老爷的客馆。他家有个小姐,要你去做个陪伴的人,一生喫着不尽,省得在家忍飢受饿。不是我忍心相弃,实是过活不来,恐怕苦坏了你,故此寻这个好去处安顿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说着,一面就拉他进去。这小梅到此,竟气得面色蜡黄,牙缝里半个字也迸不出来。 到得厅前,王进士一见,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问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对他老家人道:“我也是名器人家,祇因穷苦难度超验指超出经验界限或整个世界之外。不同的哲学派别,不得已将他出卖。祇要老爷另眼抬举,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烦你老人家在老爷面前帮衬帮衬。若得五十两银子,也就够我的结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这话,王进士笑道:“这十来岁的女子那里就值这许多银子?念他是个穷苦之人,给他二十两银子,多了不要。”这何成又再三诉苦求添,方应许了三十两银子。原来何成已预先约下官媒,写就了身契,当时祇填了银数,押了花押,人价两相交割。此时小梅知是骗他出来卖身,已经成交,又恼又苦,放声大哭,昏晕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银子,开发媒人、轿夫,一直去了。 王进士见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朴慢慢扶他起来。王朴道:“你如今落了好处,不要啼哭了。我家老爷、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决不难为你,包管受用不尽,省得跟着他忍飢受饿的过日子。”王进士也见他不像个小家模样,因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见问,带哭说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亲是个秀才。”遂将家事一一诉说了一遍。王进士道:“据你说来,也是个旧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个无行之人,跟着他终无好处。幸喜卖在我家,倘把你卖到个不尴尬的去处,又当如何?你从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听了这番言语,又看见王进士面貌是个仁厚的人,纔住了哭声。王进士又吩咐老家人与他做些衣服添换。不日,辞了沂水县令,就安顿小梅坐在行李车上,起身回家。原来这王进士讳翼,表字云翔,祖贯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离府不远,是个极清幽的去处。夫人华氏原是江南旧家,因父亲任湖郡别驾时,与王家对下这门亲事。夫妻同庚,四十祇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聪慧过人,夫妻甚是钟爱。家中虽非巨富,却也丰实有余。此番中了进士回来,却是富贵两全的了。这且按下。 却说何成得了这宗身价,回到家中,觉得孤悽冷落,不免再到赌场中热闹热闹,谁知赌运不好,又输去了几两,心中懊恨。这日还家已是一更时分,开锁进门,到得里边,上床就睡。转侧间,见一青衣人手持铁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话!”不由分说,锁住项颈牵了就走。脚不点地,来到一个去处。但见松杉交翠,水绕山环,当中一条石子嵌成的道路。过了一座白石小桥,望见一所巍峨甲第高耸云表。到得门首,祇见一个长髯使者喝叫:“带住!”即转身进去通报。不一时,祇听得里面有人传唿着:“将何成带进!”这何成心惊胆颤,不知是何所在,被几个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着,偷眼望见殿上挂着一颗斗大明珠,光耀如昼。有十数个侍女,宫妆打扮,簇拥着当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仙圣。祇听得那女仙喝道:“你这厮一生贪花爱赌,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无人气!你那兄嫂、侄儿待你的情意不薄,你怎么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妇改嫁?将他所遗产业资财花费罄尽,又将他伶仃孤女骗卖与人为婢。似你这等人面兽心,说来令人髮指!我已深知,不必更问!”喝令青衣人:“将这厮捆翻,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声答应,将何成衣服剥去,绑缚手脚。两个青衣人各执一条虎筋鞭,从背上对打将下来,痛彻心骨。何成已知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亲,无可强辩,祇是喊叫:“娘娘饶了狗命。”直打至三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与我将这??叉落油锅里去!”须臾,见阶下油鼎沸腾,四个青衣人各执着託天叉,将他叉起,往油锅里一丢。这何成大叫一声,忽然惊觉。 正是三更时分,便觉浑身发烧,嵴背上红肿起来,疼痛异常,叫号之声不绝。及至天明,原来背嵴上生出一个大背疽来,又无人看觑。左邻有个莫老者听得叫号,过意不去,走来看视,见他合卧在床,背上赤肿如盘,料是背疽,因说道:“你怎么就生出这个大毒来?须请个医生来看治纔好。”何成自知性命难保,亦不回答,将手在头边摸出那包赌剩的身价来,尚有二十来两,递与这莫老,祇说得一声:“求你替我买口棺材埋葬了,便感恩不尽!”莫老人接了银包,明晓得是卖小梅的身价,估量买棺盛殓以及埋葬尚还有余,不若请个医生来与他看治看治。倘苦医得好时,也是一桩好事,便道:“你且放心,我先去与你请个医生来治一治。倘有不测,这棺衾殡葬的事,都是我与你料理便了。”何成点了点头。这莫老人果然去请了个外科先生,跟着个背药箱的到来,一看便道:“这是个背疽,须先用围药把四周围住使毒气不致散漫,内用攻託之药调治,但急切不能见效。”莫老道:“就烦先生一治,该多少药资,即当奉上。”这先生应允,便开了药箱,取出围药道:“须用鸡子清调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药交与莫老如法煎服:“我明日再来看视。”说毕作辞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开箱钱。遂与他如法调治,先将围药敷好,又煎药与他喫了,这何成祇是哀唿狂喊不止。到晚来与他带上门,回家去叫了个小??过来,在外面打个地铺,与他看门。 谁知这何成已是命断禄绝,号叫到半夜里,已鸣唿哀哉了。那小厮睡到天亮起来,不听声响,走进里边一看,却见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亏这莫老人是个忠厚长者,知他亲族无人,因会同街坊邻右,一力与他买棺盛殓,抬在义冢地上埋了﹔还谢了医生五钱银子。所余下多,又与他做了个羹饭,买些纸锞烧了,就请同事邻右喫了一钟方散。此事若遇了个没良心的人,就将银子藏下,弄条草席捲去埋了也是有的。这就是恋赌念嫖不成材的结果。此话叙过不提。 如今且说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亲,水陆行程,将及半月有余。这日到了沂水县地方,就问到尚义村来。正是: 那堪狭路逢雠敌,难得他乡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来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文章原非一途,要在各极其妙,此回前半于琐碎中叙得洁凈可爱,后半陡接一梦,如阴雨数日,忽见晴天﹔如行黑暗,忽然开朗,笔墨淋漓,无奇不备,一结愈见其妙,予本一多情人,今读此结句,真欲泪下,因缀一绝云:莫问何家事,休题尚义村。寒风吹老树,夜雨泣孤魂。 第四回 失胞亲访旧遇贤东 重世谊留宾报故友 却说这尚义村共有二三百户人家。凡有名目者,一问便知。岑公子车辆到了村口,便下车来嚮一老年人揖问道:“这村中何宅在那里居住?乞为指示。”那老者道:“这村中有两三家姓何的,不知你问的是那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傍边有一少年冷笑了一声,道:“这何式玉家已断根了,你问他怎的?”岑秀听得,喫了一惊,正要动问这少年是何缘故,这老者便道:“你这相公声音好像江南人,这何式玉想是令亲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样光景?”老者嘆口气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几年,如今家中没有人了!”岑秀听得,惊问道:“如今他住宅在那里?”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属别人了。”这何氏夫人在车中分明听得此话,不觉泪落如雨。岑秀又问道:“但不知这里还有他家亲族么?”老者道:“他家别无亲戚,祇有一个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知他家的细底,祇有前面那高大墙门有旗竿的蒋宅,是与你令亲最相知的,祇去问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谢过老者,即嚮车边来禀知母亲。岑夫人带泪道:“我已听得了,如今在这途路中,又无个栖身之处。我却知道你外祖父在日与这本村中蒋公是垂髮相交,自幼同进学,后来都出去做官。他公子与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们小时节,都是通家往来的。他公子的面貌,我还认得。方纔那老人家所说蒋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问声,他家可是做过淮安二府的么?”岑秀復去问那老者,果然就是这蒋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们在这客途,进退两难,不如竟去投他,或者有个栖身之处,再作商量。”岑秀遵命,就随车辆步行进得村来。到了蒋家门首停住车辆,岑秀整整衣冠走进墙门。 祇见一个老儿在门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这老儿醒来,看??道:“你这小相公是那里来的?”岑公子道:“从江南来的,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儿道:“我家祇有一个大爷,没甚么少爷。”岑秀笑道:“就是大爷,可在家么?”老儿道:“我家大爷今早约了一班朋友去打猎去了,不知到多咱纔回来。你问他怎么?”岑秀听说,心中想道,如此不凑巧!又问道:“你大爷既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老儿道:“还有个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么?”老儿道:“有个小相公,在学堂里读书。”又问:“有几岁了?”老儿道:“有八九岁了。” 岑秀听了,到车边一一说与母亲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随大的,做人极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报:我们姓岑,从江南来探亲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与那老儿说知,那老儿见有女眷在车中,就依言往里去通报。 不一时,看见里面走出一个僕妇同一个大丫头来,问道:“老奶奶问说:‘可是这里何式玉大爷的姊姊么?’”岑公子道:“正是。”那丫头即转身进去。没多时,祇见里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来,一手扶着丫头,背后一位中年妇人,一个十六七岁的齐整女子跟着出来,口中祇叫:“有请。”岑公子即到门外,同梅妪搀扶母亲下车。 进得门来,这老婆婆已迎到仪门口了。岑夫人一见,认得正是蒋家婶子,多年不见,鬓髮斑白。岑夫人道:“婶婶可还认得我么?”老婆婆道:“哟啰,怎么不认得?我记得送你出门时,你祇得二十来岁,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说着话,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厅上。岑夫人问道:“这两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这个是媳妇。这个是老身内侄的女儿,因他十来岁上没了父母,就在我身边过活的。”岑夫人道:“原来是苏家的姑娘。”因指着岑秀道:“这是你老人家的侄孙儿了。”老婆婆道:“好个小相公。”当下岑夫人就请老婆婆坐了拜见。老婆婆道:“哟啰,我又弯不倒腰,不能回礼,祇行常礼罢。”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头去,老婆婆叫媳妇搀住,祇受了两礼。然后与大娘子平磕了头,随叫岑公子过来拜见,因自己将老婆婆搀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来又与蒋大婶叩见,蒋大娘子要还礼,岑夫人一把搀住,也受了两礼。老婆婆叫内侄孙女与岑夫人磕头,岑夫人也还了两礼,又与岑公子平见了礼。然后,梅妪与僕妇、丫头们彼此叩见过了。婆媳二人让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侧。蒋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车上行李检点明白,叫小厮元儿先搬卸在东厢房内。”又吩咐老家人:“叫车夫在耳房里歇息,管待酒饭,牲口牵在后槽喂养,明日打发他起身。”一面吩咐丫头看茶,端正便饭,就请岑夫人到里边上房相叙。 岑夫人看见老婆婆还是当年一般亲热,心中纔得放怀,遂一同到内室来坐下。老婆婆便道:“你多年没有音信,老身时常记念。自你父母亡后,你兄弟虽娶过两个弟妇,祇生得一个女儿,又不在了。不想他少年夭折,说来真是可伤。你可惜来迟了几年,不得相见了!”岑夫人满眼垂泪道:“总因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遗此一子,年纪幼小,不能前来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产尽绝?”说到此处,泪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烦。但是你母子此番到来,一定别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雠原委说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进退两难,因想这咱祇有婶婶与母亲一般,自小相随的,故一竟到来,看望婶婶,又好问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说来话长,且慢慢的讲。” 此时日已西坠,祇见一个小学生从外边进来,蒋大娘子道:“这是小儿放学回来。”叫过来与岑大姆磕头。岑夫人看这小学生生得十分清秀,因问:“你今年几岁了?”答道:“我今年九岁了,是属龙的。”岑夫人笑道:“好个伶俐的学生,我明日送你两件东西顽耍。”这边丫头已端上饭来,蒋大娘子就叫儿子:“去外边请你岑家大哥进来一同喫饭。”这小学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拉到后边。蒋婆婆对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饭,不要见怪。”岑夫人道:“婶婶说那里话,祇是倒来搅扰。”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过了饭,一同坐下叙谈。 此时已是上灯时候,祇见外边报道:“大爷回来了。”岑夫人正站起身来,祇听得外边一直大笑进来,道:“何家大姐姐想是从云端里送将下来了!”及一见面,彼此俱惊容颜非昔。蒋士奇已长了长鬚,若不说明,一时尚难识认。原来蒋士奇与何家姊弟自小至长通家往来,时时见面的,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自然面颜非昔。当时一一见了礼。蒋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远千里而来,定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雠探亲的原委又备细说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婶婶贤母子,这里真是举目无亲了。”蒋士奇道:“大姊放心,这是梦想不到你们来的!我母亲时常记念你,祇因我家下无人,不能远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壮年夭折,实出意外。其中情节甚多,一言难尽。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几天,慢慢再说。”又看着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歷练长途,将来定能克绍书香。”岑夫人道:“他今年十七岁,已经进过学了。”蒋士奇道:“可喜!可喜!将来云程万里,正未可量。”岑夫人道:“他年幼无知,还要尊长教诲纔是,不要如此说。”蒋士奇道:“这也是实话。我这东边书房颇觉清静,大姊是知道的。如今里边又添盖了三间,若不嫌简亵,大姊与贤侄就可在内居住,里边书籍颇多,又不妨大侄的诵读。后边侧门贴近这上房,清茶淡饭,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着丫头送过去用亦可。”原来蒋士奇也有个胞妹,比岑夫人祇小一岁,若在时已有四十二岁了。幼时与岑夫人同学针黹,如亲姊妹一般,极相亲爱。自岑夫人出嫁后,不及一年,得病而死。岑夫人却是知道的。如今这老婆婆见了岑夫人如见女儿一般,十分亲热,便道:“你大姊且在我房里安歇几时,我要与他叙叙旧话。小相公在东书房恐怕冷静,可叫元儿在那里伺候,要茶要水,俱可到里边来取。” 蒋士奇听母亲说了,当时就叫小厮家人将行李俱搬在东书房后间,又叫小厮丫头们在那里安排床帐。收拾被铺完备,遂叫元儿打着灯笼先同岑公子过书房来观看,果然见里边图书满架,庭前花木扶疏。后面隔着一个大园子,另是三间住屋,甚是清雅,床帐桌椅件件齐备,侧边有一小门,即通着上房院子。岑秀感激不尽道:“途路难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爱,不知将来何以为报!”蒋士奇道:“我与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来,实是难得,以后再莫说这客话。贤侄可安心在此读书,等雠人离任,便可回乡,以图青紫。”坐谈之间,岑秀又问起母舅家的事故。蒋士奇遂将何生遇仙姊起,及生小梅,又另娶黄氏,以至病亡,遭何成败坏缘由,细细说了一遍:“后来因我有事往省城去了。月余回来,谁知他竟将你表妹骗出去卖与了个浙江过路的新科进士,闻说姓王,得了他三十两银子回来,次日就生了个大背疽,叫号了一日一夜,被毒气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报应·”岑秀听了始末甚是伤惨,又问:“我这表妹,叔父自然是见过的,不知有几岁了?”蒋士奇道:“你表妹虽祇得十一二岁,聪慧过人,能识人贤愚贵贱,且生得十分秀丽,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说话之间,蒋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从后边转到书房中来观看。岑夫人道:“我记得从前没有这三间内室的。”蒋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边邻着空园不大谨慎,因此添盖了这三间。”岑夫人见房中事事齐备,感谢不尽。又坐谈了半晌,蒋士奇道:“贤母子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息。”吩咐元儿在书房小心伺候,又吩咐丫头掌灯,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这老婆婆原与内侄孙女同房,有两张床铺,如今岑夫人来了,却好一房居住。蒋士奇前后照料已毕,然后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来,便问岑公子所僱车价。岑公子正要自己给发,蒋士奇道:“不必如此计较,我如数给发他去便了。”当日内外设席与他母子接风洗尘,都不必细说。岑夫人夜来已听蒋婆婆细说何家始末根由,甚是伤感不已。 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蒋家居住,如同至亲一般,并无半点客气相待。岑公子朝夕诵读,甚是适意。这小学生却与岑公子有缘,偏要在书房里与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读书写字,甚是聪明,自放学回来便在书房,一刻不离。蒋大娘子亦甚欢喜。里面苏小姐因自小没了母亲,又拜岑夫人做了干娘,十分亲爱。 原来这蒋士奇父亲做过一任淮安司马,虽是书香世家,他却中了武举,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虎背,阔面长鬚,河目海口,两臂有千钧之力,精通武艺,晓畅兵机。祇为老母年高、家务难卸,因此不思进取,日逐飞苍走黄、驰射击剑为乐。接待亲朋,极重肝胆义气。后来知岑公子也能骑射击剑,气味相投,常常讲究些兵机战策,叔侄十分敬爱。这正是: 此日习成文武艺,他年货与帝王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僕一生多情,凡遇亲友。惟恐相待之薄,贻人物议。初不计亲友之于我何如,此非自誉,性实如此。观此一回写得蒋士奇,极其慷慨,极其亲热。世有如此人,那得不教人仰慕!作此书者真有关于世道人心。文章之巧,又其余事耳。篇中叙卖小梅时,若蒋公在家何无一语相阻,又何妨周济何成数金,竟将小梅接到家中,认为己女。今补叙不在家中,固是生出后面许多绝妙文章,然亦是文心细腻,无微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