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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迁就一般人的意见,我只好把利蓓加·克劳莱太太传记中的一部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道学先生们对于不道德的行为或许能够容忍,可是倘若听得别人直言不讳的议论它,心上总有压不下的嫌恶。在名利场上,有好些事情大家都做,大家都知道,只是口里不说,仿佛波斯教里的阿里马派崇拜魔鬼,却从来不是他的名字。有教养的读者们看到真实可靠的记载,描写堕落的行为,便觉得受不了,等于在英国和美国,高雅的太太小姐们不许人家当她们的面提起“裤子”两字一般。其实呢,太太,咱们天天看见堕落的行为,天天看见裤子,心里一点儿不难受。假如你一看见它们就脸红,你的脸色还像什么样子呢?只有在它们下流的名字给人提起的时候,才需要你表示害怕或是忿怒。本书的作者对于时下的风气十分尊敬,自始至终不敢触犯,只准备以轻松、愉快、随随便便的笔调来描写罪恶,这样,我就不至于冒犯读者们高洁的感情了。我们的蓓基当然有许多品行不端的地方,可是她跟大家见面的时候,总是十分文雅得体的,在这一点上,谁也不能说我不对。我描写这个海上的女妖①,只说她会唱会笑,会花言巧语的哄人,从来没有失去体统,没有让妖怪把她丑恶的尾巴浮到水面上来,我想所有的读者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于我的手法我倒真是有点儿得意,因为我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好奇的人尽不妨向透明的水波底下张望,瞧着那粘糊糊、奇丑不堪的尾巴扭曲旋转,一会儿扑打着成堆的骸骨,一会儿在死尸身上盘旋。可是在水面以上,一切都很正当,很规矩,叫人瞧着觉得愉快,连名利场上最难说话的道学先生也不能抱怨。这些妖怪钻到水底,在死人堆里游来游去,上面的水当然给她们搅得泥污混浊,你即使要想寻根究底,也看不见底下的情形。她们坐在岩石上,弹着五弦琴,梳着头发,唱着歌儿,招手儿叫你去替她们举着镜子——那时候她们当然美丽得很,可是一到了水底里能够随心所欲的境界里,保管这些人鱼姑娘就不干好事。这些海底的吃人的恶鬼怎么大吃大乐,享受盐渍的死尸,我们还是不看吧!以此类推,蓓基不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准在干坏事,这些事我们也是少说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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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根据希腊神话,西西利附近某海岛上有三个善唱的女妖,专以歌声迷惑航海的人,他们听了便会忘怀一切,直到饿死为止。
如果我把她在克生街事件发生以后一两年里面的经过细细记载下来,大家准会批评我的书不成体统。凡是爱虚荣、贪享受、没心肝的人,作出来的事多半下流。(我在这里插一句,你们这些板着正经脸儿、外面德高望重的人背地里不也常干下流事吗?)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格、心如铁石的女人,她的行为当然更不成话。我想,有一段时期,蓓基太太觉得灰心绝望(倒并不是说她追悔从前的过错),对于自己一身完全不加爱惜,甚至于声名清白不清白也不在乎。
她并不是一下子就堕落到这步田地的。祸事发生以后她几次三番挣扎着想保持本来的体面,可是结果却是逐渐的走下坡路,仿佛落水的人起初还有些希望,拉住桅杆不放,后来发觉挣扎并没有用处,索性放开手沉到水底下去了。
当初在伦敦,她丈夫忙着准备上任,她也逗留着不走。看来她曾经好几次变着法子想和大伯毕脱·克劳莱爵士见面,因为她本来已经差不多使他同情自己,再用计策打动他的心就能成功。有一回毕脱爵士和威纳姆先生一同走到国会去,威纳姆看见罗登太太戴着黑颜色的面网,躲躲藏藏的站在立法院前面。她和威纳姆面对面看了一眼,悄悄的溜掉了,从此也没有能够利用毕脱爵士。
大概吉恩夫人也曾经出来干涉过。我听说在那一场争吵发生的时候,她非常强硬,而且坚决和蓓基太太断绝关系,倒是她丈夫没有料到的。她自作主张,在罗登到考文脱莱岛去上任之前把他请到岗脱街来住。她知道有了罗登做保镖,蓓基太太决不敢硬闯进她的家里来。她又怕小婶子私底下和她丈夫通信,把寄给毕脱爵士的信件细细检查,看有没有眼生的字迹。利蓓加倘若有心和大伯通信,当然仍旧有办法,不过她并不打算到毕脱爵士宅子里去见他,写了信也不往他家里寄。她写过一两次信之后,毕脱提议说一切关于他们夫妇间的纠葛,最好由律师传达双方的意见,她也只得答应。
原来毕脱也听信了别人对她的谗言。斯丹恩勋爵的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威纳姆来见过从男爵。他把蓓基太太的身世淋漓尽致的叙述了一番,使女王的克劳莱选区的代表大吃一惊。关于她的身世,威纳姆什么都知道: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的母亲在哪一年在歌剧院当舞女,她从前干过什么事,她在结婚以后的行为怎样。我知道这些话大半是和她厉害不同的人恶意中伤,编出来的谎话,这里不必再说。这样,她的大伯,这位乡下绅士,本来那么偏心向着她的,现在也对她完全不相信了。
考文脱莱的总督收入不算多。他大人留出一部分薪水,把最要紧的债务还清。他的地位重要,有许多花费是免不了的,所以结算下来,一年只能省给太太三百镑。他提出一个条件,要利蓓加从此不去麻烦他,才答应把这笔津贴给她;如果她还要捣乱,就把那不体面的事闹穿,正式和她打官司,离婚。底子里,威纳姆先生的责任就是把她送到外国去,使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平息下来。斯丹恩侯爵、罗登和所有别的人,都想打发她上路。
大概她忙着和丈夫的律师们谈判这些事情,忘了应该怎样处置小罗登。她甚至于没有去看过儿子。这孩子完全由大伯和大娘照管,反正他和大娘的感情本来是很好的。他的妈妈离开英国之后,在波罗涅写了一封措辞简洁的信给他,叫他好好读书,并且说她自己准备上欧洲游览,将来再写信给他。从那时起她一年没有动笔,直到毕脱爵士的独生子死掉以后才写第二封信。那孩子本来身体单弱,后来生百日咳和出痧子死了,这样一来,罗登就成了女王的克劳莱的承继人。慈爱的大娘本来把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从此两人的感情更深了一层。这时罗登的妈妈便又给她宝贝的儿子写了一封怪亲热的信。罗登·克劳莱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强壮的大孩子。他收到了信,脸红起来,说:“吉恩大娘,你才是我妈妈,不是——不是那个人。”话是这么说,他仍旧恭恭敬敬的写了一封回信给利蓓加。当时利蓓加住在翡冷翠一家寄宿舍里——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亲爱的蓓基最初离开本国的时候走得并不远。她先在法国沿海的波罗涅住下来。当地住着好些清白无辜的英国人,都是因为在本国不能安身,才到这里来的。她在旅馆里租了两间房,雇了一个女佣人,仿佛是个守寡的上等女人。她跟着大家吃普通客饭,很能得同桌人的欢心。她对邻居谈起她的大伯毕脱爵士和伦敦的了不起的朋友们。这种时髦场中的无聊琐碎,最能叫那些不见世面的人觉得神往。听了她的话,好多人都以为她是个有地位的人物。她请人家在自己屋里吃吃茶点;当她的正当娱乐,像游泳、坐马车兜风、散步、看戏,她也参加。有一个印刷商人的妻子叫白乔斯太太的,带着一家在当地过夏,星期六星期日,她丈夫白乔斯也在那里歇。白乔斯太太觉得利蓓加很讨人喜欢。那知道后来混帐的白乔斯对她不断的献殷勤,白乔斯太太才改了主意。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蓓基对人向来周到,随和,近人情——对于男人尤其亲热。
伦敦的热闹季节一过,通常总有许多人从英国到此地来。因此蓓基有不少机会和从前那些了不起的伦敦朋友见面,从他们的行为推测“上流社会”对她的态度。有一天,蓓基在波罗涅的码头上很端庄的散步,隔着又深又蓝的海水,英国的岩石在对岸映着日光发亮。在这儿她碰见派脱莱脱夫人和她的一群女儿。派脱莱脱夫人举起阳伞刷的一挥,把女儿们都聚在身边,转过身来离开码头就走,一面恶狠狠的向蓓基钉了几眼。
可怜的小蓓基只好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
又有一天,一艘邮船从英国开过来。那天风浪很大,蓓基向来爱看乘客们从船上出来的时候那狼狈滑稽的样子。这一回,恰巧斯林斯登夫人在船上。她一路上躺在自己马车里晕船晕得精疲力尽,从跳板走到岸上都觉得很勉强。忽然她一眼看见蓓基戴着粉红帽子,一脸淘气的样子笑嘻嘻的站在那里,浑身的力气登时来了,竟然不用人搀扶,独自一个走到海关里去,一面对蓓基满脸不屑的瞪了一眼。这种眼色,普通的女人是受不住的,蓓基只笑了一笑,不过我想她心里一定也不高兴。她觉得自己无倚无靠,一个亲人也没有。要走过在远处发亮的岩石回到英国,在她是不可能的了。
男人们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相同。葛兰斯登对她笑得呲牙咧嘴,那亲狎的样子看了叫人心里嫌恶。包勃·色克林那小子三个月以前见了她就恭恭敬敬脱下帽子,她在岗脱大厦作客回家的时候,他常常给她当差,在屋子前面排列着的马车里面把她的车子找来,要他在雨里跑上整整一里路也愿意。有一天蓓基在码头上散步,看见包勃正在和希霍勋爵的儿子,禁卫军里的非卓夫谈话。这回他不脱帽子了,只扭过脖子来跟她点了一点头,管自和希霍的嗣子谈话。汤姆·莱克斯口里衔着雪茄烟,要想闯到她旅馆里的起坐间里来,给她关在门外。若不是他的手指夹在门缝里,她一定当时就把门锁上。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是孤单无靠。她想:“如果他在这儿,这些没有胆子的人决不敢欺负我。”她想到“他”,心里非常难受,说不定还觉得牵挂。他又傻又老实,对蓓基一味忠诚体贴,依头顺脑,而且脾气又好,又有勇气,有肝胆。那天蓓基说不定还哭了一场,因为下楼吃饭的时候她比平常更加活泼,脸上还多搽了一层胭脂。
现在她天天搽胭脂,而且——而且除了旅馆账单上开着的哥涅克酒以外,她的女佣人还在外边替她另外打酒来喝。
男人们的侮辱虽然难受,恐怕还不如有些女人的同情那么刺心。克拉根白莱太太和华盛顿·霍爱脱太太到瑞士去,路过波罗涅。同去的有霍纳上校,年轻的包莫里,当然还有克拉根白莱老头儿和霍爱脱太太的小女儿。这两个女人见了她并不躲避。她们笑呀,讲呀,咭咭呱呱,说东话西,一会儿同情她,一会儿安慰她,倚老卖老的,真把她气疯了。她们吻了她,才装腔作势的嘻嘻笑着走掉了。她想:“她们也来对我卖老!”她听见包莫里的笑声从楼梯上传下来,很明白笑声里面含的是什么意思。
蓓基住在旅馆里每星期付账,对每个人都殷勤和气,向旅馆老板娘微笑,管茶房叫“先生”,对女佣人们说话客气,使唤她们做事的时候常常赔个不是,这样,虽然她花钱小气(她向来撒不开手),也就对付得过了。哪知自从这群人来过之后,旅馆主人便来赶她动身。有人告诉他说旅馆里不能收留她这样的人,因为英国的上等女人决不愿意和她同桌子吃饭。这样,她只得自己去租公寓住。那儿的生活单调寂寞,把她憋得难受。
她虽然到处碰壁,仍旧不屈服,努力替自己树立好名声,把别人说她的坏话压下去。她经常上教堂,赞美诗比谁都唱得响亮。她为淹死的渔夫的家眷办福利。她做了手工,画了图画,捐给扩喜布传教团。她捐钱给教会,而且坚决不跳华尔兹舞。总之,她尽量做个规矩的上等女人。为这个原因我很愿意多说一些她当时的生活情形。后来的事情说来不怎么愉快,我也不喜欢多讲。她明明看见别人躲着不愿意睬她,仍旧努力对他们微笑着打招呼。她心里的委屈烦恼,在脸上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的。
她从前的历史究竟是个猜不透的奥妙。一般人对于她的意见也各有不同。有些人爱管闲事,把过去的事情研究了一下,说是过错都在她。有些人赌神罚誓说她像羔羊一般纯洁,都是她混帐的丈夫不好。她往往说起儿子就失声哭泣,听见他的名字或是看见和他长得相像的孩子,就伤心得发狂一般。她用这个方法赢得了好多人的同情。当地有一位好心的亚尔德内太太,仿佛是波罗涅地方英国居民中的王后,请客和开跳舞会的次数比别的人多。蓓基看见她的儿子亚尔德内少爷从斯威希退尔博士的学校里回来过暑假,痛哭起来,这样一来,亚尔德内太太的心就向着她了。蓓基悲悲切切呜呜咽咽的说道:“他和我的罗登同年,长得真像。”其实两个孩子相差五岁,相貌完全不同,等于敬爱的读者和写书的人那么不像。威纳姆从基新根去找斯丹恩侯爵,经过波罗涅,就把这事对亚尔德内太太解释明白了。他说小罗登的相貌,他比孩子的妈妈知道的还清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妈妈非常恨他,从来不去看他。他今年十三岁了,亚尔德内少爷才九岁;他是白皮肤,而那一个小宝贝皮肤黑得多。总而言之,威纳姆的一席话使亚尔德内太太懊悔自己不该对蓓基那么客气。
蓓基交朋友用掉的精神力气说出来叫人不相信。好容易交着了几个,总有人走来很粗暴的把她的成绩一扫而光,她只好再从头做起。这种生活非常非常艰苦,使她觉得寂寞和灰心。
还有一个纽白拉依脱太太,在教堂里听得她甜美的歌声,而且见她对于宗教方面的见解也很准确,十分赞赏她,也跟她来往了一阵子。关于宗教,蓓基太太在女王的克劳莱得到的教诲就不少。她不但肯接受传教小册子,而且把它们都读过。她给扩喜布地方的土人做绒布裙子,给西印度岛上的土人做棉布睡帽。她画了小画屏,为的是劝教皇和犹太人归于正教。她每星期三听罗尔丝牧师讲道,每星期四听赫格尔登牧师讲道,每逢星期日上教堂两回,晚上还听达别派①的包勒先生讲道。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效力。纽白拉依脱太太为非奇岛的土著募捐暖壶基金的事和莎吴塞唐老伯爵夫人通了一封信——关于这件慈善事业,另外有委员会,这两位太太都是委员。她在信上提起她的“可爱的朋友”罗登·克劳莱太太,老夫人细细的回了一封信,里面有事实,有谎话,有藏头露尾的叙述,还预言她将来必遭天罚。从此纽白拉依脱太太和克劳莱太太的交情便断绝了。这件倒楣事是在多尔斯发生的,这以后当地宗教界的人士也和这罪孽深重的人从此不相往来。凡是熟悉英国国外殖民地的人,都知道我们不论走到哪里,都把本国的骄傲、偏见、丸药、哈威沙司、胡椒,和各种家乡的习惯带着一起去,仿佛在那个地方制造出一个小英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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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830年在泼立默斯所创的新教派。
蓓基担惊受怕的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从波罗涅到地埃泊,从地埃泊到开恩,从开恩到多尔斯,尽她所能做个规矩的女人。真可叹!到后来人家总能探出她的底细,这骗子又给真的乌鸦们啄出笼子去了。
在一处地方,有一个虎克·伊格尔思太太很照顾她。伊格尔思太太是个品德高超的女人,在扑德门广场有一所房子。蓓基逃到地埃泊的时候,她正在当地一个旅馆里住。她们两人第一次是在海里见面的,因为两个人都在游泳,后来又在一桌吃客饭,便认识了。伊格尔思太太曾经听见过斯丹恩事件——这件事谁没听说过呢?——可是和蓓基谈了一席话之后,就和人说克劳莱太太是个天使,她的丈夫是个混蛋,斯丹恩勋爵呢,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没有道德的坏人,这件事情,全是威纳姆那流氓使出毒辣的手段陷害克劳莱太太的。她对丈夫说:“伊格尔思先生,如果你是个有血性的人,下一回你在俱乐部碰见那混帐东西的时候就该打他两下耳刮子。”不幸伊格尔思不过是个安静的老先生,只能做做伊格尔思太太的丈夫。他喜欢研究地质,长得很矮,够不上打人家的耳刮子。
这样,伊格尔思太太便做了罗登太太的保护人,把她带到巴黎她自己的房子里去住。她和英国大使的太太还吵了一架,因为大使夫人不肯接待蓓基。她努力使蓓基做个品行端正声名清白的人,凡是一个女人所能尽的力量她都尽了。
起先蓓基过得很规矩很谨严,可是这么沉闷的道学生活不久便把她憋得难受。天天是照例公事,过那样舒服而没有变化的日子。白天老是坐了车子到波罗涅树林子去兜风,真无聊!晚上老是看见那几个脸熟的客人,星期天晚上老是读白莱厄的训戒,仿佛是把一出歌剧翻来覆去演个不完。蓓基气闷得要死,总算她运气好,年轻的伊格尔思从剑桥回来了。母亲看见儿子对自己的小朋友那么动心,立刻打发蓓基上路。
她和一个女朋友同住,两个人不久就吵起架来,又欠下了债。后来她决定住到供饭食的公寓里去,在巴黎皇家大街特·圣·亚母夫人的有名的公寓里住了一阵子。她的房东太太的客厅里常有衣衫褴褛的花花公子和不干不净的美人儿,她就在这些人面前施展出她的手段和魅力。蓓基喜欢应酬交际,要不然就像鸦片鬼没有烟抽那样难过。住在公寓的时候,她很快活。有一次她对一个偶尔碰见的伦敦老相识说:“这儿的女人跟梅飞厄的女人一样有意思,不过衣服旧些罢了。男人们戴的手套全是选过的旧东西,而且他们的确是该死的流氓,可是也不见得比上流社会的某人某人更糟糕。房主人有些俗气,可是我看她比某某夫人还高雅一点儿呢。”她提到的一位太太是时髦场上的尖儿,她的真姓名我死也不愿意说出来。到晚上,特·圣·亚母夫人的客厅里开了灯,男人们戴了宝星,挂了绶带,坐在桌子旁边玩埃加脱,女人们离得远一些坐着;乍一看,真会叫人当他们全是上流人物,主妇也是真正的伯爵夫人。被他们哄骗过去的人着实不少。有一个时候,蓓基就是伯爵夫人客厅里最出风头的人物。
大概她的一八一五年的老债主找着了她,使她不能在巴黎住下去。可怜的女人忽然被逼离开巴黎,到布督塞尔去了。
布鲁塞尔的一切她记得很清楚。她抬头看见自己住的屋子,想起贝亚爱格思家里的马车歇在旅馆门前,一家子叫着闹着想买了马逃走,觉得好笑。她又到滑铁卢和莱根去走了一转。在莱根,她看见乔治·奥斯本的墓碑,着实感叹,把它画了下来。她说:“那可怜的爱神!他多爱我!他真是个傻瓜!不知小爱米还活着吗?她是个好心肠的小东西。还有她哥哥那大胖子。他那张相片画得又肥又大,真滑稽,还在我的纸堆里呢。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好人。”
蓓基动身到布鲁塞尔的时候,特·圣·亚母夫人写了一封介绍信,把她推荐给当地的特·波罗地诺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丈夫原来是拿破仑手下的大将,有名的特·波罗地诺伯爵。这位英雄一死,留下的妻子无以为生,只得开公寓给客人包饭,一方面摆张牌桌子抽些头钱,借此过活。二流的花花公子和风月场中的老手,经常和人打官司的寡妇,老实的英国人,满以为这种地方就能代表大陆式生活的,都到特·波罗地诺夫人这儿来吃饭和赌钱。爱风流的小伙子们吃饭的时候请大家喝香槟酒,陪着女人们坐马车兜风,租了马匹到乡下去游耍,凑了钱买票请大家看戏听歌剧,站在女人背后,紧挨着她们美丽的肩膀赌钱,然后写信回家给德芬郡的爹娘,描写自己在外国上流社会里过得多么愉快。
在布鲁塞尔和在巴黎一样,蓓基在上等的公寓里是极露头角的,算得上那儿的王后。凡是有人请她喝香槟酒,送她花球,陪她到乡下兜风,请她坐包厢看戏,她从来不拒绝,可是她最喜欢的还是晚上的埃加脱纸牌戏。她赌钱的输赢很大。起初她手笔很小,后来便用五法郎的银币,甚至于拿破仑大洋钱来赌,再后来便出借据。慢慢的房饭钱也付不出了,只得问小伙子们借钱。她有了现钱,便欺负特·波罗地诺夫人,不像空手的时候那么甜嘴蜜舌了。有的时候她穷得可怜,只能十个苏①一注小赌赌。等到本季的津贴到手,她还掉房饭钱,立刻又和罗西纽尔先生或是特·拉夫爵士交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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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最小的钱币名。
说来丢脸,蓓基离开布鲁塞尔的时候,欠了特·波罗地诺夫人三个月的房饭钱。以后凡是有英国主顾来,特·波罗地诺夫人便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还说她怎么赌钱,怎么喝酒,怎么对英国教会里的默甫牧师跪下借钱,怎么对默甫牧师的学生奴得尔大少爷(他是奴得尔爵士的儿子)甜嘴蜜舌,送情卖俏,怎么把他一直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怎么和他玩埃加脱赢了他好几笔数目很大的款子等等,许多不要脸的勾当。她说罗登太太简直是一条毒蛇。
我们这流浪人在欧洲各个城市里到处为家,像俄底修斯和班非尔德·莫尔·加路①一样没有定踪,对于下流生活越来越爱好。不久她游荡成性,来往的人可怕得很,你碰见了准会吓的毛发直竖。
欧洲大陆上无论什么城市里都有一小撮英国人,全是社会的渣滓。他们的名字,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在州官的庭上给地保海姆泊先生当众宣读一次②。有些人往往是好人家的少爷,只是家里不认他们了。他们常到的地方是弹子房、咖啡馆、跑马场、赌场。他们欠了债还不出,给关在监牢里。他们喝酒,吹牛,争闹,打架,欠了账溜掉算数,跟法国和德国的军官决斗,打牌的时候,专让斯卜内这种人上当,骗他们的钱。有了现钱到手,他们就坐了可以容人睡觉的华丽的大马车到巴登去;赌博输了钱,加一倍赌注再下手,骗人的手段万无一失。没有钱的时候,他们就是衣衫褴褛的时髦绅士,穷形急相的绔袴子弟,在赌场里东挨挨,西凑凑,直到能够用假票子蒙过了那做庄家的犹太人,或是找到一些像斯卜内一类可以骗钱的傻瓜,才又抖起来。他们一会儿大阔特阔,一会儿又穷极无聊,叫人看着觉得奇怪。想来他们的生活准是富有刺激性的。说老实话,蓓基后来过的也是这种生涯,而且过得很自在。她走过各个城市,就在这种浪人中间混。在德国,每个赌场里都知道这位好运气的罗登太太。在翡冷翠,她和一个特·克吕希加西太太同住。听说在慕尼黑,她是被驱逐出境的。据我的朋友弗莱特立克·毕勤说,他在劳珊地方就在她家里受了欺骗。人家在他晚饭上撒了蒙汗药,害他饭后输了八百镑钱给楼德少佐跟杜西斯先生。关于蓓基的遭遇,我不得不说说清楚,可是这一段时候的事情,说得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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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路(Bamylde Moore Carew,1693—1770?)本是德芬郡一个牧师的儿子,从学校里逃走之后,和吉卜赛流浪人一起生活,到过许多地方。
②这意思就是说他们都是受政府通缉的罪犯。
他们说克劳莱太太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靠着在各地开音乐会和教音乐过活。在维尔巴德的确有过一个特·罗登太太开过早晨的音乐会,由一位斯博夫先生伴奏,说是伐拉契亚地方乐队里最好的钢琴家。我的朋友伊芙斯先生人人都认识,而且处处地方都到过。他说一八三○年他在斯德拉堡的时候,有一个叫利蓓加夫人的女人在歌剧《白朗希太太》里面串演了一个角色,引起戏院里一场大闹。结果她给看客嘘下台去,一则她唱做都不行,主要是因为正厅中军官们的座位里有几个人不识时务,出来帮她,反害她下了台。伊芙斯说这个倒楣的新手不是别人,正是罗登·克劳莱太太。
她后来到处流浪,有了钱就赌,赌输了就马马虎虎对付着过日子,不知道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据说她也曾到过彼得堡,可是很快的给当地的公安机关驱逐出境。由此看来,后来谣传她在托帕立兹和维也纳替俄国政府做间谍的话是没有根据的。又有人告诉我说她在巴黎还认到了亲戚,就是她的外婆。她外婆并不是贵族蒙脱莫伦西家里的人,却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在大街上一家戏院子里管包厢。她们两人会面的事情既有人在别处提起,想来总有好些人知道。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使人感动,不过可靠的细节我却不能告诉你。
有一次在罗马,特·罗登太太半年的津贴刚刚汇到当地最有名的银行里,正值波洛尼亚亲王和王妃在宫里开跳舞会。这位亲王是大资本家,每到冬天大开舞会的时候,凡是银行里存款超过五百斯固第①的存户,都给请去作客,因此蓓基也得了一张请帖,有一天晚上在他们豪华的宴会上出席。王妃的娘家姓邦贝利,是古罗马第二朝皇帝的后裔,她的另一个老祖宗是奥林波斯族的爱琪利亚②。亲王的祖父,亚历山特罗·波洛尼亚,从前出卖肥皂、香水、香烟和手帕,替城里的绅士跑跑腿,也借钱给人盘剥些利钱,不过规模不大。这次宴会,凡是在罗马有些名儿的都来了,其中有亲王、公爵、大使、艺术家、拉提琴的、教会里的大执事、年轻的公子和他们的教师等等,各色各等的人物都有。所有的厅堂陈设得十分富丽,灯火点得雪亮,宫里摆满了假古董和镀金的画框子(里面当然也有画儿)。在屋顶上,护壁板上,专为教皇和大皇帝预备的丝绒天幔上,都装饰着大大的金色王冠和亲王家的纹章,是红底子上一颗金色的蕈,恰好和他家出卖的手帕一样颜色;亲王的纹章旁边当然还有邦贝利的纹章,是一个银色的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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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八、九世纪在意大利通行的银币。
②爱琪利亚(Egeria)是个女神,相传嫁给奴玛王为妻。神仙们的住所是奥林波斯山,所以说她是奥林波斯一族的人。
蓓基才从翡冷翠坐了驿车到达罗马,住在一家小客店里,居然也得了波洛尼亚亲王的一张请帖。她的女佣人仔仔细细替她打扮了一番,她便勾着楼德少佐的胳膊一同去赴豪华的跳舞会。那时她恰巧和这位少佐同路旅行(第二年在拿波里一枪打死拉福利亲王的就是他;有一次约翰·白克斯金爵士和他玩埃加脱,发现除了牌桌上的四张皇帝之外,他帽子里另外藏了四张,就用棍子把他揍了一顿)——他们两人同路旅行,所以一起进宫。蓓基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庞儿,还是从前过好日子时候的相识;当时她虽然也和现在一样品行不端,做的坏事却还没有给人揭穿。楼德少佐认得好多留连鬓胡子的外国人,样子尖利,钮扣洞里挂着勋章,可是勋章上面的条子缎带都很肮脏,里面的衬衫是不敢露在外面的了。楼德少佐的本国人看见他都躲开不理他。蓓基也认识几个太太,有的是法国寡妇,有的是冒牌的意大利伯爵夫人,受丈夫虐待而出走的。咳!我们曾经和名利场上最上等的人物来往,对于这些渣滓弃物,下流的东西,说些什么好呢?我们要玩纸牌,也要用干净的,不要这副肮脏牌。多少出外旅行过的人都曾碰见过这批闯江湖的骗子,他们像尼姆和毕斯多尔①一样跟着大伙旅客来来往往,仿佛是正规军之外专事抢劫的游击。他们也穿上英国兵的服色,夸口说是英国的军官,其实是靠自己打劫过日子,有的时候犯了法,给吊死在路旁的绞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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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第四》、《亨利第五》以及《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胖子福尔斯塔夫(Falstaff)的朋友。
刚才说到她扶着楼德少佐,在一间间的屋子里穿来穿去,在酒食柜上喝了许多香槟酒。许多人,尤其是少佐这一帮非正规的军人们,都其势汹汹的拥在酒食柜周围要吃的。他们两人吃喝够了,便到处闲逛,一直走到王妃的私人小客厅里。这间客厅在最后面,是用粉红丝绒装饰的,里面有爱神维纳斯的像和好几面银镶边的威尼斯大镜子。亲王一家正在那里款待贵客,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子吃晚饭。蓓基记得从前斯丹恩勋爵家里请贵客的排场就跟这个差不多,她自己也坐过这样的席。想着,抬眼看见斯丹恩勋爵正坐在波洛尼亚亲王的筵席上。
他的光秃秃的前额又白又亮,从前给金刚钻割破的地方结成一条血红的疤。他的红胡子染成了紫黑色,使他本来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身上挂满了各色宝星勋章,蓝色的绶带等等。虽然同桌有一个公国的大公爵、一位亲王、两位王妃,可是都不及他势力浩大。在他身旁坐着美丽的贝拉唐那伯爵夫人。她娘家姓特·葛拉地,她丈夫保罗·台拉·贝拉唐那伯爵的昆虫标本是有名的。他出使到莫洛哥皇帝那里去,离家已经好久了。
蓓基一看见这位眼熟的有名人物,忽然觉得楼德少佐寒蠢的了不得,讨厌的卢克上尉也是浑身香烟味儿。她立刻改了态度,面子上摆出有身分太太的架子,心底里也配上有身分太太的感情,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梅飞厄。她想:“那个女人看上去很笨,脾气也不好。我想她决不能替他开心。他一定觉得气闷。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来不觉得气闷的。”这种动人的希望、恐惧和回忆一时都来了,把她兴奋得心上别别的跳。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睛放出光彩,瞧着那位大人物。(她的胭脂一直搽到眼皮底下,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每逢斯丹恩勋爵戴宝星挂绶带的晚上,他同时也摆出最庄重的仪态,不论举止谈吐,都像一位了不起的贵人,配得上他的身分。蓓基见他雍容华贵地笑着,样子很随便,可是又高贵,又庄严,心里真是敬服。啊,老天,他的口角多么俏皮聪明,谈话的题材多么丰富,举动多么威严,跟他在一起多么有趣味!她失去了这样的朋友,换来的是楼德少佐和卢克上尉一类的人;楼德少佐一股子雪茄烟和白兰地的气味。卢克上尉出言粗俗,像个打拳的,说起笑话来全是赛马场里骑师的口吻。她想:“不知他还记得我吗?”斯丹恩勋爵正在和旁边一位显赫的贵妇人说笑,不承望一抬头看见了蓓基。
他们四目相遇的时候,蓓基激动极了。她努力摆出最可爱的笑脸,娇滴滴怯生生的向他行一个屈膝礼。他惊得呆了,对她瞪着眼,麦克白开跳舞会请吃晚饭的时候看见班可①的鬼魂突然出现,一定也是这样。他张着嘴对她呆望,讨厌的楼德少佐却把她拉着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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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班可(Banguo)是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被麦克白谋杀的将军。
他说:“到饭间去吃晚饭吧,罗太太,瞧着这些阔佬吃喝,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去喝些老头儿的香槟酒去。”蓓基心想那天他已经喝得太多了。
第二天她到毕新山去散步——罗马的毕新山相当于英国的海德公园,没事干的人都在那里逛。她去散步的目的大概希望再看见斯丹恩勋爵一面,不巧她碰见的却是另外一个相识,就是斯丹恩勋爵的亲信非希先生。非希走上前来随随便便的向她点点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碰了一碰帽子边,说道:“我知道您在这儿,一直从您的旅馆跟到这儿来了。我有几句话劝您。”蓓基觉得希望来了,激动得很,尽力摆出架子说道:“是斯丹恩勋爵的劝告吗?”
亲信佣人答道:“不,这是我的劝告。罗马不卫生的很。”
“非希先生,罗马要到复活节以后才不卫生呢,冬天有什么不好?”
“我告诉您,这儿现在就不卫生,老是有人得疟疾。泥塘子里吹来的风真讨厌,不管在什么季节都有人害病死掉。克劳莱太太,你向来是个好汉,我拿名誉担保,我是很关心你的。听我的活,赶快离开罗马吧,不然你就会害病,就会有性命危险。”蓓基心里虽然又气又怒,可是面上却笑着说:“什么?暗杀我这样的可怜虫吗?这倒像小说里的情节了!难道勋爵的向导是刺客,行李车里面还有尖刀吗?吓!我不走,单是叫他难受难受也好。我在这儿的时候自有人保护我。”
这一回轮到非希先生笑了。他说:“保护你?谁来保护你呢?跟你来往的赌棍,像少佐啰,上尉啰,只要有一百金路易到手,就会谋了您的性命。那楼德少佐——他根本不是什么少佐,就跟我不是勋爵大人一样——那楼德少佐过去干的坏事尽够叫他去做摇船的囚犯,或者还不止这点处罚呢。我们什么事都知道,每处地方都有朋友。您在巴黎见过什么人,找到什么亲戚,我们全知道。您瞪着眼也没用,我们的确知道啊!您想想,为什么在欧洲大陆的时候没一个公使肯睬您?这都是因为您得罪了一位大人物。他是从来不饶人的,他一看见你,比以前加倍的生气。昨儿晚上他回家的时候简直像发疯一样。特·贝拉唐那夫人为你还大发脾气,跟他闹了一场。”蓓基道:“哦,原来是特·贝拉唐那夫人,是不是啊?”她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害怕,现在稍觉放心。
“不是她。她倒没有关系,反正老在吃醋。我告诉你,这是他大人的意思。你不该在他面前露脸。如果你再呆在这儿,将来准懊悔。听我的话。快走吧。勋爵的马车来了!”他拉着蓓基的胳膊,急急的转到花园的小径里。正在这时,斯丹恩勋爵的马车飞跑过去,车身上画着灿烂的纹章,拉车的马匹全是有了钱也未必买得着的名种。特·贝拉唐那夫人靠在靠垫上。她皮肤带黑,十分娇艳,却恼着脸儿;怀里躺着一只小狗,头顶上的小阳伞向左右摇晃着。斯丹恩老头儿躺在她旁边,脸色青灰,眼光像凶神一般。仇恨、愤怒、欲望,有时还能使他的眼睛发亮,普通的时候,他眼色阴沉沉的仿佛对于世界上一切都看厌了。可恶的老头儿对于一切乐趣、最美丽的景物,都已经失去兴味。
马车飞驰过去的时候克劳莱太太从树丛后面偷偷张望,非希先生轻轻说道:“他昨天晚上给你吓着了,至今没有恢复呢。”蓓基想:“这样我才算出了一口气。”非希先生(勋爵大人死后,他就回到自己本国居住,向亲王捐了一个爵位,成为非契男爵,大家对他很尊敬)——非希先生所说的话,不知到底可靠不可靠,不知是勋爵真的有意杀死蓓基而他的亲信不愿意行刺呢,还不知是他大人要在罗马过冬,看见了蓓基非常不高兴,特地命令亲信去恫吓她一下,把她赶走。总之这次威吓很有效,那小女人从此没有敢再去打搅她从前的恩人。
大家都知道他大人是在一八三○年法国革命发生两个月之后在拿波里去世的。报纸上说,光荣的乔治·葛斯泰芙·斯丹恩侯爵,岗脱堡的岗脱伯爵,在爱尔兰缙绅录里又是海尔包路子爵和毕却莱与葛立斯贝的男爵,曾得过一级骑士勋章、西班牙金羊毛勋章、俄国一级圣尼古拉斯勋章、土耳其月牙勋章,曾任尚粉大臣、后宫密室侍从官、摄政王御前义勇军统领、伦敦博物馆董事、伦敦船泊管理所高级所员、白衣僧学校理事,又曾得民法博士学位,最近中风逝世,原因是这次法国皇室崩溃,给予勋爵大人感情上沉重的打击。
某周报刊登了一篇文章,淋漓尽致的描写他的品德、才学、种种的善举,说他人格如何伟大,情感如何丰富。他和显赫的波朋皇族联过姻,交谊是极深的,因此伟大的亲戚遭到不幸,他也活不下去了。他的遗体葬在拿波里,可是他的心,那宽宏大量的、充满了高贵的情感的心,给装在银瓮里面送到岗脱堡。滑格先生写道:“他死了,贫苦的人们失去了依靠,艺术失去了提倡者,社会上少了一件光华灿烂的装饰,英国少了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和爱国志士”等等。
他的家属为他的遗嘱争吵得很厉害,并且企图逼迫特·贝拉唐那夫人把勋爵那颗有名的金刚钻交出来。金刚钻戒指叫做“犹太人的眼睛”,勋爵生前总戴在食指上的,据说在他死后特·贝拉唐那夫人便把它勒下来据为己有。可是勋爵亲信的朋友兼随从非希先生出来证明,说戒指是勋爵去世前两天送给夫人的。勋爵的遗产承继人侵害夫人的权利,又要求她交出勋爵小书桌里的现钞、珠宝、拿波里和法国的公债票,也由非希先生证明这些财产早已由勋爵赠送给她了。
第六十五章 有正经事,也有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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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斯和蓓基在赌台前面碰头之后,第二天把自己打扮得特别细心,特别漂亮,很早就踱出门去。关于隔夜发生的事情,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家里的人,出门时也不要他们陪伴。不久,就有人看见他在大象旅社门口打听着找人。国内有了喜事,所以旅馆里住满了客人。摆在当街的茶座旁边也挤了好些主顾,喝着本国有名的淡啤酒。一间间屋里都是烟气弥漫,乔斯先生神气活现,说着不流利的德国话探问他要找寻的一位客人,旅馆里的人叫他到最上一层楼去。二楼上住的是几个来去各国的小贩,正在把珠宝首饰和各色缎匹陈列出来。三楼上住着赌场里的办事人员,四楼上住着有名的波希米亚杂技团里的乐队,最高的一层楼上全是小间,住着学生、跑街、做小买卖的、乡下人,都是来赶热闹的。蓓基在这里也有个小窝。美人藏身的地方,算它最脏了。
蓓基很喜欢这种生涯。她和旅馆里的人,像学生、小贩、撑船的、翻斤斗的,混在一起,觉得很自在。她的父母原是到处为家的流浪者,一则出于不得已,二则也是生成的脾气,她继承了这点天性,因此也是野性难驯,喜欢四处漂泊。只要没有勋爵在场,她觉得跟他的向导谈话也非常有趣。旅馆里的喧闹、忙乱、酒味、烟味,犹太小贩说的无聊的闲话,可怜的翻斤斗的卖艺人一派正经自负的态度,赌场庄家的狡滑的谈吐,学生们唱的歌,说的大话,整个旅馆闹哄哄的气氛,合了这个小女人的脾胃,使她觉得快活。甚至于在她运气不好,没钱付账的时候她也很高兴。现在她的钱袋里装满了隔夜乔杰替她赢来的钱,周围的喧哗更使她觉得愉快了。
乔斯气喘吁吁的走上最后的一层楼梯,鞋子吱吱吜吜的响着,到了上面,话都说不出了。他擦着脸,开始找九十二号房间,因为旅馆的人告诉他,说是他要找的人住在这里。这时对面九十号房间的门开着,一个学生穿了皮靴和肮脏的外衣,躺在床上吸一个长长的烟斗。另一个学生留着很长的黄头发,穿一件钉辫边的外套,款式倒很时髦,只是脏得厉害。他跪在九十二号门口凑着钥匙孔嚷嚷,正在对里面的人求情。
回答他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乔斯一听,身上发起抖来。那声音道:“走开,我在等人呢。我在等我的爷爷呢。我不能让他看见你在这儿。”
跪在地上的学生一头深淡不匀的黄头发,手上戴着大大的戒指。他嚷道:“英国的天使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只要你答应一声,在公园的饭馆里跟我和茀立兹一块儿吃饭。我们回头吃烤野鸡、浓麦酒、梅子布丁,还有法国酒。如果你不来,我们就要死了。”
床上的一个年轻公子接口道:“我们必死无疑。”这些话全给乔斯听了去,不过他没有学过这一国语言,因此一句也不懂。
等到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摆出最威风的样子,用法文说:“对不起,九十二号。”
学生托的跳起来道:“九十二号!”说完,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乔斯听得他和他床上的同伴一起哈哈大笑。
孟加拉绅士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傻站着,幸而九十二号的门自己开了,蓓基探出头来,一脸顽皮的样儿。她一见乔斯,连忙走出来说道:“是你呀!我等了你多少时候了!等一等,再过一分钟让你进来。”她急急的把一盒胭脂,一瓶白兰地酒,一盘子切碎的肉,都藏在被单下面,抿一抿头发,才把客人让进屋里来。
她披着一件粉红色连头巾的长袍,当它晨衣。这件长袍已经有些褪色,也不怎么干净,上面沾了好些油渍,可是她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又白又美,拦腰束着腰带,显得她身材苗条好看。她拉着乔斯的手,把他引到自己住的阁楼里面,她说:“进来,进来跟我谈谈吧。那边椅子上请坐。”她拉着印度官儿的手轻轻一捏,笑着把他按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床上,当然留心着不碰瓶子和盆子,如果乔斯坐在床上,说不定就会坐到这两样东西上面去。这样,她坐着和她从前的相好谈起话来。
她做出亲切关心的样子说:“你一点儿没有变,没有老。不管在哪儿,我一看见你就认得。在陌生人堆里看见老朋友坦白老实的脸儿,我心里就乐了。”
说句实话,那坦白老实的脸儿那时候的表情却说不上坦白和老实。乔斯心慌意乱,不知怎么才好。他把老情人的古怪的小房间端相了一下,看见她一件衣服挂在床栏上,一件衣服挂在房门的钩子上,帽子遮了镜子的一半,镜子上还搁了一双漂亮的棕色小皮靴。床旁的桌子上一本法国小说,桌上的蜡烛质地很差,不是蜜蜡做的。蓓基起先打算把它也盖在被单下面,结果只把晚上熄蜡烛用的纸罩子藏了起来。她接着说:“我到哪儿都认得你。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你是我——我碰见的第一个男人。”
乔斯道:“真的吗?老天保佑我的灵魂!真是这样吗?”
蓓基道:“当初我跟着你妹妹从契息克到你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那宝贝儿怎么样啦?唉!她的丈夫是个混蛋。当然啦,那可怜的小宝贝儿很妒忌我。倒仿佛我对她丈夫有意似的!哼!我心里不是另外有人——唉,别说了——别谈老话了。”说着,她拿起破花边手帕擦了擦眼皮。
她接着说道:“瞧这个地方多怪!像我这样,从前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现在竟会住到这儿来,真想不到吧?乔瑟夫·赛特笠,我经过那么些折磨,受过那么些侮辱,吃的好厉害的苦,有的时候我简直像疯了似的。我在一处地方呆不住,到处流浪,可是总是心酸,总不得安宁。所有的朋友个个都靠不住。个个都靠不住。世界上没有一个是正派人。我做妻子多么忠实,真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当然啰,我当年是因为对于另外一个人怨愤才嫁给他的,那个人——这话我也不说了。我对丈夫那么忠心,他反而作践我,丢了我不管。我是最痴心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宝贝,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快乐。儿子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诚心祷告来的,是上天赐给我——我的幸福。我拿母亲的深情爱着他。可是他们——他们把他从我身边抢——抢去了。”她做出又热情又伤心的姿态,一只手按着胸口,低下头伏在床上半晌不动。
白兰地瓶子碰在装冷香肠的盆子上,叮当一声响起来,想必是它们两个看见蓓基这么悲痛,心里老大不忍。马克斯和AE*立兹在门口偷听,听得蓓基太太哭哭啼啼,也觉得纳闷。乔斯瞧着老情人这种情形,又感动,又害怕。接着她谈起往事,解释的一套话又简单,又明白,又诚恳。听着她的话,你准会觉得如果真有白衣的天使逃在人间,受到凶神恶煞摧残虐待的话,这纯洁的天使,这无辜的殉难者,就在乔斯面前的床上,坐在白兰地瓶子上。
他们两人密密的谈了好久,谈得很入港。听了她的一席话,乔斯·赛特笠不知不觉的得到一个结论(蓓基的措辞和态度一点不使他害怕和厌恶)——他发现第一个使蓓基心动的美男子就是他自己。乔治·奥斯本也追过她,当然这件事他做得很不应该,爱米丽亚大概就因此妒忌蓓基,以至于她们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蓓基本人从来没有和那可怜的军官去兜搭,自从她遇见了乔斯之后,心上总是想着他;不过当然她做了别人的妻子,第一件就是对丈夫尽本分。她向来对得起丈夫,并且至死不变节——至少也要等丈夫死了再说。克劳莱上校住的地方气候出名的坏,所以或许他会一伸腿把蓓基解放出来,还她个自由身子。反正做丈夫的那么狠心,这夫妻的名义只能叫蓓基心上痛恨。
乔斯动身的时候,深信蓓基是最贤淑、最可爱的女人。他心里盘算着应该怎么帮助她。她的苦难应该到此为止了。她原是上流社会里的尖儿,应该回到从前的地位去。他决定负起责任,把该做的事都担当起来。她得离开那旅馆,找一个安静的房子住下。还得叫爱米丽亚来看望她,照料她。他准备把这件事办好,再和少佐商量一下。蓓基从心里感激他,和他分别的时候掉下眼泪来。大胖子殷勤得很,弯下身子吻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蓓基鞠躬把乔斯送出自己的阁楼,仪态雍容,仿佛站在自己的宫殿门口。大胖子客人下了楼,马克斯和茀立兹便衔着烟斗从他们的小屋里钻出来。蓓基一面嚼着面包和冷香肠,喝着她最喜欢的搀水白兰地,一面对他们两人模仿乔斯,自己取乐。
乔斯郑重其事的走到都宾家里,把自己刚才听来的动人的故事告诉他,可是对于隔夜赌钱的事却一字不提。蓓基太太在客店里吃她的冷肉早饭,这两位先生就在一块儿商议究竟应该怎么帮助她。
她怎么会到这小城里来的呢?她怎么会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身在外漂泊呢?小学生们开始念拉丁文的时候,就读到通亚佛纳斯湖①的路怎么容易叫人堕落。我们把她堕落的经过跳过不说了吧。她并不比当年一帆风顺的时候更坏,不过时运差些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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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亚佛纳斯湖的位置原是坎巴尼亚的一个死火山,湖面常有秽气上升,古时的人把它当作通地狱的进口。
爱米丽亚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糊涂人,只要听得有人受苦,立刻就心软了。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干过大坏事,所以她对于罪恶并不像有些饱经世故的道学先生那样深恶痛疾。她不论和谁交往,总是和和气气,说些凑趣的话儿,想法子哄人家高兴。佣人听得她打铃子跑来替她做事,她向他们道歉;店员拿出丝绸让她挑选,她又向他们道谢;她对扫街的行礼,恭维他管的街道扫得干净。这些傻事情,她都做得出来。她这样的人,听得老相识遭到了不幸,当然觉得不忍。虽说有些人的不幸是恶有恶报,这种话她根本不要听。倘或由她制定法律,这世界就得乱成一片了。幸而没有几个女人,至少统治阶级的女人,是像她一样的。照着她的意思,我想准得把所有的牢狱、惩罚、手铐、鞭打、贫穷、疾病、饥饿,都废止得一干二净。她一点性气都没有,老实说,即使有人狠狠的害过她,她也能够不究既往。
孟加拉绅士把他动人的遭遇讲了一遍,少佐听了却不发生兴趣。他反而很不高兴,对那倒楣的女人下了一句简短而无情的考语,说道:“那个轻骨头女人又来了吗?”他对于蓓基向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自从第一次见面,她的绿眼睛对他看了一眼之后,他一直从心底里不相信她。
少佐很不客气的说:“那小鬼到哪儿就捣乱。谁知道她是怎么过活的?她凭什么会流落在外国?什么别人虐待她折磨她的话别跟我来说。一个清清白白的女人总有亲友可靠,决不会和家里脱离关系。她为什么跟她丈夫分手?也许你说的不错,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他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我还记得那混帐的骗子,可怜的乔治从前不是还上他的当来着?关于他们夫妻分居的事,好像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我仿佛听见过一点风声。”都宾少佐向来不爱听背地里说长道短,竟也这样说。乔斯竭力分辩,说蓓基太太在各方面都是个贤慧妇人,不过遇人不淑,他只是不信。
少佐的外交手段是出人头地的。他说:“好吧,好吧,咱们还是去问乔治太太,跟她商量一下。我想你总得承认她的判断力不错,关于这些事情应该怎么处置,还是得问她。”乔斯到底没有爱上了妹妹,只说道:“呣哼!爱米还不错。”少佐冲口说道:“还不错?喝,我一辈子没见过像她那么品格高尚的人。咱们到底应该不应该去看那个女人,还是等她决定,她说什么,我就照着做。”这可恶的、诡计多端的少佐不是好东西。他以为自己的官司准赢。他记得有一个时候爱米对于利蓓加妒忌得厉害,而且不是无缘无故瞎吃醋。她提起利蓓加的名字,就觉得厌恶和恐惧。都宾心想一个妒忌的女人是决不肯饶恕她的冤家的。他们两人一起走到对街乔治太太的家里去。她正在跟斯脱伦浦夫太太上课,快快乐乐的唱着歌。
教歌的太太离开之后,乔斯照平常一般,神气活现开言说道:“爱米丽亚,亲爱的,我刚才碰到一件——对了——求天保佑我的灵魂!碰到一件意外的奇遇。我碰见一个老朋友——嗳——你的老朋友,很有意思的老朋友,我可以说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这位太太刚到此地,我要你去看看她。”
爱米丽亚说道:“太太!谁啊?都宾少佐,请你别把我的剪子弄坏了。”爱米往常把这小剪子用一根链子挂在腰里,那时都宾拎着链子把它的溜溜的转,很有危险戳进他自己眼睛里去。
少佐很固执的说道:“我很讨厌这个女人。你也没有理由要喜欢她。”
爱米丽亚激动得很,涨红了脸说:“是利蓓加,准是利蓓加。”
都宾说:“你猜对了。你是不会错的。”布鲁塞尔,滑铁卢,多少年前的悲伤、苦楚,各种的回忆,一时都涌到爱米温柔的胸中,登时使她坐立不安。她说道:“别叫我去看她。我不能见她。”
都宾对乔斯道:“我早就跟你那么说。”
乔斯怂恿她道:“她可怜得很呢,呃——她倒楣极了。她又穷,又没有依靠。她生过病,而且病得很重。她的混帐的丈夫丢下她跑了。”
爱米丽亚说:“啊!”
乔斯的手段相当高明,接着说:“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说她相信你会去帮她的忙。她可怜极了,爱米。她伤心得差点儿发疯。我把人格担保,她的话真叫我感动。我可以说,能够像天使一样忍受那种虐待的,恐怕只有她了。她家里的人对她真狠心。”
爱米丽亚道:“可怜虫!”
乔斯压低声音抖巍巍的说道:“倘若没有朋友去照顾她的话,她说她只能死了。求天保佑我的灵魂吧!你知道不知道她在想自杀呀!她随身带着鸦片,我在她房里还瞧见那瓶子来着。她住着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那旅馆也是三等的,叫大象旅社。她住在顶上一层阁楼里。我去过的。”
爱米听了这些话并不感动。她甚至于笑了一笑。也许她自己在想像乔斯喘着气上楼梯的样子。
乔斯又说:“她伤心的快发疯了。那女人受的折磨听着就叫人害怕。她有个儿子,和乔杰同年的。”
爱米道:“对的,对的,我还记得。他怎么了?”
乔斯是个大胖子,很容易受感动,蓓基对他说的话又叫他非常动心。他说:“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简直像天使,而且非常爱他母亲。那些混蛋把他从她怀里抢走了。他哭着叫着。他们从此不准他去看母亲。”
爱米立刻霍的站起来叫道:“亲爱的乔瑟夫,咱们现在马上去瞧她去吧!”她跑到隔壁房间里,兴奋得心里直跳,戴上帽子,胳膊上搭了披肩走出来,命令都宾跟着她一起去。
他走过去替她围上披肩——这条白细绒披肩还是他从印度带给她的。他知道事到如今除了服从别无办法。爱米勾着他的胳膊,两个人一同出门去。
乔斯说:“她的房间是九十二号,在四层楼。”他大概不想再爬四层楼梯,只站在自己客厅窗口,看着他们两人穿过闹市向前走。从他的窗口,也望得见大象旅社的所在地。
幸而蓓基从阁楼上也看见他们了。那时她和那两个学生正在说笑。两个学生刚才看见蓓基的爷爷进来,也看见他出去,正在取笑他的相貌。蓓基把他们赶走,而且在旅馆主人领着客人上楼之前及时把房间整理一下。大象旅社的老板知道奥斯本太太在宫里很受欢迎,当然非常尊敬她,亲自领路到阁楼上,一面走,一面回头鼓励夫人和少佐先生再往上走。
旅馆主人敲着蓓基的房门叫道:“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夫人!”前一天他对蓓基的称呼还很随便,而且对她一点儿不客气。
蓓基探头出来问道:“是谁呀?”接着便轻轻的尖叫了一声。爱米站在门口,激动得发抖,旁边是高大的都宾少佐拿着手杖。
他静静的站着,冷眼旁观,好像对于这一幕戏很发生兴趣。爱米张开两臂向利蓓加跑过去,立刻饶恕了她,全心全意的搂着她,亲热地吻她。啊,可怜虫,你的嘴唇以前何曾给这样纯洁的人吻过呢?
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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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米丽亚待人又诚恳又好心,所以连蓓基这样无情无义、自甘堕落的人也觉得感动。爱米摩弄着她,用好言好语安慰她,弄得她竟有些良心发现。这种情感虽然不能耐久,倒并不完全是假装的。她这句话“孩子哭着叫着给人从她怀里抢去”——说得真巧妙。这场灾难,就把朋友的心赢回来了。爱米那可怜的小傻瓜和朋友会面之后,当然一开口就要探问这件最不幸的事。
我们的傻瓜叫道:“原来他们把你的宝贝孩子给抢去了。唉!利蓓加,可怜的受苦的好朋友,失去儿子的滋味我是尝过的,所以我也能够同情跟我一样倒楣的人。亏得上天慈悲,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了。求天保佑你!将来你和他重新团圆。”
“孩子,我的孩子?啊,对了,我好伤心哪!”蓓基说话的时候,良心上大概也有些过不去。朋友对她那么信任,那么坦白,而她却不得不立刻用谎话回答,使她心上不大舒服。可是开始说了谎就不免有这种困难。先前说的谎话好比汇票到期后付出的现钱,此后又要再造一句补上去。这样你编的谎话当然越来越多,给人抓住错处的机会也就随着增加。
蓓基接着说:“他们把他抢去的时候我真伤心得要死(希望她不要坐在酒瓶上面)——我想我怎么也活不下去了。亏得我害了一场热病,医生说我决没有希望恢复。后来——后来我复原之后,我——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又穷,又没有依靠。”
爱米问道:“他几岁了?”
蓓基答道:“十一岁。”
爱米嚷起来说:“十一岁!怎么的,他和乔杰同年生的。乔杰已经——”
蓓基其实早已忘了罗登的年龄,慌忙截断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痛苦使我忘掉了好多事情。我现在变了,有的时候简直是半疯半傻。他们把他拿去的时候他刚好十一岁。愿天保佑他可爱的脸儿,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再看见过他。”
荒谬的小爱米又说道:“他的皮肤是白的还是黑的。让我瞧瞧他的头发。”
蓓基见她头脑那么简单,差点儿失声笑起来。“亲爱的,今天不给你看了,过些时候再说吧。我是从莱比锡来这儿的,等我的箱子运到之后再给你看。我还有他的一张像,是我给他画的,那时候还过着好日子呢。”
爱米说:“可怜的蓓基,可怜的蓓基!我应该全心全意感谢上天慈悲。”(我们小的时候,长一辈的太太们时常教导我们,只要日子过得比别人好,就得感谢天恩。我觉得这样的宗教见解实在不十分合理。)然后爱米又回到平日的老习惯,想起自己的儿子,觉得他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聪明、最好的孩子。
爱米要安慰蓓基,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我给你看看我的乔杰。”她认为能够替蓓基解愁的,莫过于和乔杰见面。
两位太太谈了一个多钟头,蓓基乘机把自己的过去详详细细的向新见面的朋友报告了一遍。她说罗登·克劳莱家里一直竭力反对她和罗登的婚姻;她的妯娌又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挑拨得丈夫跟她不和。她说罗登和邪女人在一起混,后来对她逐渐冷淡。她受尽一切灾难困苦,连她最爱的丈夫也冷淡她;她甘心受罪,无非为了孩子。后来她丈夫混帐到极点,她不得不要求和他分居。原来那混蛋想利用一个大人物的势力向上爬,竟逼着她牺牲她的贞操。这个大人物权势赫赫,可是全无道德——他就是斯丹恩侯爵,那无恶不作的坏蛋。
蓓基讲到自己一生当中最多事的一段,说的话十分婉转,显出她女人的特色,贞洁妇女对于罪恶的憎恨,也尽量表现出来了。她说她受了这样的侮辱,不得不离开丈夫出走,哪知道这个没肝胆的恶人向她报复,又把她的孩子抢去。这样她只能四处漂泊。她又穷又苦,没有依靠,也没一个亲人。
爱米听蓓基讲了长长一篇,对于这些话深信不疑,凡是熟悉她性格的人当然早已料到她有这一着。她听到可恶的罗登和无耻的斯丹恩干这种坏事,气得周身发抖。蓓基讲到她婆家的贵人们怎么虐待她,丈夫怎么冷淡她,爱米满眼都是敬服的神情。蓓基说到丈夫,倒并不痛骂他。她的口气里没有忿怒,只有悲伤。她从前对他实在太痴心了。再说,他究竟是她儿子的爸爸啊!爱米听到蓓基描写她怎么和儿子分手的情形,用手帕蒙着脸哭起来。这出色的悲剧演员瞧着看戏的人那么感动,心里准觉得高兴。
两位太太在里面谈话,爱米丽亚忠心的护卫都宾少佐当然不好进去打岔。他在狭小的过道里踱来踱去,鞋子吱吱吜吜的响,帽子上的毡毛都给天花板刮掉了。他等得厌烦起来,就顺着楼梯一直走到底层的大房间。凡是到大象旅社来的人都在此地歇脚。屋子里烟雾弥漫,到处滴滴嗒嗒的啤酒。一张肮脏的桌子上搁着几十个铜烛台,上面插着牛脂蜡烛,凡是宿在客店里的客人一人有一支。紧靠烛台的墙上挂着客人们房门上的钥匙,排成一排。爱米刚才穿过这间大敞房的时候窘得脸上发红。那里面坐着各色各样的人,有泰洛利地方的手套商人,有多瑙河一带的衬衣商人带着一包包的货色。学生们吃着牛油面包和肉;游手好闲的家伙在湿漉漉满是酒渍的桌子上玩纸牌和掷骰子;演杂技的表演了一场之后,也进来吃些东西补补力气。总之,凡是德国小客床里逢上赶集的时候该有的嘈杂和烟味儿,这里都有了。茶房自作主张给少佐斟上一大杯啤酒。他拿出一支雪茄烟,一面看报,一面抽那有毒的烟叶子,自己消遣着,等他负责照管的太太下来找他。
不久,马克斯和茀立兹下楼来了,头上歪戴着帽子,脚上的马刺碰得叮叮当当直响,口里衔着漂亮的烟斗,上面刻着纹章,垂着大大的流苏。他们把九十号房间的钥匙挂在板上,叫茶房把他们份内的牛油面包和肉送上来吃。他们坐在少佐旁边谈天,有些话当然免不了吹到少佐耳朵里去。他们谈的多半是附近叔本霍华生大学里的一年级新学生和附近镇上的居民,描写他们怎么决斗和怎么狂饮大喝。他们这次趁本浦聂格尔王子结婚大典,特地从有名的大学里赶来看热闹,大概在邮车里就坐在蓓基的旁边。马克斯对他朋友茀立兹说:“那个英国小女人在这儿好像有许多朋友”(他用了些法文字,因为他是懂法文的),“那肥胖的爷爷走了之后,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也是英国人。我听见她们两个在她房里一会儿哭一会儿讲。”
茀立兹说:“咱们还得买了票上她的音乐会呢。你有钱吗,马克斯?”
马克斯答道:“呸!她的音乐会是靠不住的。汉斯说她在莱比锡也登了广告说要开音乐会,学生们买了好些票,结果她没有唱就溜了。昨天她在邮车里说她的钢琴师在特莱斯登害病。我想她大概根本不能唱。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