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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白朗浦顿的朋友们这时也在对付着过圣诞节,不过说不上有什么快乐。
奥斯本太太守寡之后,每年有一百镑的收入,这里面倒得拿出四分之三来贴在家里做他们娘儿两人的食用。乔斯一年给父母一百二十镑。一家四口,雇了个包做一切杂事的爱尔兰女佣人(她也兼做克拉浦夫妇的佣人),过得还算舒服,不必去求亲告友,有客的时候也能拿点儿茶点出来。他们经过了早年的风波苦难,居然能够安稳度日。赛特笠从前的书记克拉浦先生和他家里的人依旧很尊敬他。克拉浦还没有忘记当年赛特笠先生在勒塞尔广场摆了丰盛的酒席请他们吃,他恭恭敬敬坐在椅子边上,喝着酒祝“赛特笠太太,爱米小姐,还有在印度的乔瑟夫先生”身体健康。日子隔得一久,这忠厚的书记越想越觉得当年真是盛况空前。有时他从楼下兼做会客室的厨房里走上来,坐在赛特笠先生的小客厅里,两个人一起喝茶或是搀水的杜松子酒,他就说:“你老人家从前过的可不是这样的日子。”他喝着酒替太太小姐上寿,那又恭敬又正经的样子,和她们飞黄腾达的时候没有差别。在他心目之中,爱米丽亚弹的琴便是最美妙的音乐,她本人也是最尊贵的少奶奶。当着赛特笠先生,他从来不肯先坐,甚至于在他们的俱乐部里也是这样。随便什么人批评了赛特笠的人品,他决不罢休。他说他曾经瞧见伦敦第一流的人物跟赛特笠先生拉过手;他又说:“我从前认识赛特笠先生的时候,他在证券市场常常跟有名的大财主洛施却哀尔特在一起的。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他!”
克拉浦品行端方,一笔字又写的好,因此主人坏了事以后不久就找到了别的工作。他常说:“像我这样的小鱼,随便在什么水桶里都能游来游去。”赛特笠老头儿脱离出来的商行之中有一个股东雇了克拉浦先生,而且给他相当丰厚的薪水。总之,赛特笠的有钱朋友慢慢的都不理他了,只有从前靠他过活的穷职员对他忠诚不变。
爱米丽亚自己留下的一部分进款数目极小,尽量的节省,才能把亲爱的儿子打扮得合乎乔治·奥斯本的儿子的身分。此外她还得付小学的学杂费。乔杰进学校之前,爱米丽亚多少个不放心,又着急,又心疼,最后才勉强让他去了。她晚上熬夜读书,苦苦的抱着烦难的文法书和地理书,指望自己给乔杰补课。她甚至于学着念拉丁文的文法入门,痴心妄想的准备教儿子读拉丁文。爱米丽亚是个软弱的人,胆子又小,又生成多愁善感的性格,现在和儿子一天到晚不见面,想着老师也许会打他,同学们又粗野,说不定要欺负他,真像给他断奶的时候一样心疼。孩子是巴不得换换环境,急着要进学校,离了家里高兴的不得了。做母亲的自己舍不得儿子,看着孩子那么高兴反而觉得伤心。她心底里宁愿孩子也觉得难受些。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样自私,竟会希望儿子不快乐,又悔恨起来。
乔杰的校长,就是忠心耿耿追求爱米丽亚的平尼牧师的朋友。乔杰在学校里进步很快,时常带着许多奖品回来,足见他能力是高的。每天晚上,他对母亲滔滔不绝的议论同学的事情:里昂士是个了不起的好人;斯尼芬斯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校里吃的肉全是向斯蒂尔的爸爸买的;高尔汀的妈妈每星期六坐了马车来接他;尼脱的裤脚上装着皮带,可以绕着鞋底扣起来,他也想要;卜尔·梅杰真厉害,大家都说连助教窝德先生都打他不过,虽然他班次不高,现在不过念幼脱劳比斯的罗马史。渐渐的,爱米丽亚对于学校里的孩子竟和乔杰一样熟悉了。到黄昏,她帮他做习题,用尽心思替他准备功课,竟像第二天早上她自己要去交代功课似的。有一次,乔治和一个叫斯密思的同学打架,眼睛都打青了。他对母亲和外公信口开河,把自己的勇气大吹了一通,外公听了十分得意。其实打架的时候他很泄气,而且老大吃亏。那个斯密思现在在雷士德广场附近做医生,为人很和平,可是爱米丽亚至今没有饶恕他。
温柔的寡妇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管家和抚养孩子,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操操心,慢慢的老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头发里面已经夹了一两根银丝,漂亮的脑门儿上面也有了一点儿小皱纹。她瞧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只微笑一下说道:“怕什么?我反正已经是个老婆子了。”她的希望就是能瞧着儿子显声扬名,在她看来,他是生来要做大人物的。她把儿子的抄本、图画、作文,都好好藏着,时常拿出来给她的亲友们看,仿佛这些全是大天才超凡入圣的杰作。她把乔治的成绩挑了些交给都宾小姐,好让她拿给乔治的姑妈奥斯本小姐看;再让奥斯本小姐拿给奥斯本老先生看;这样,老头儿也许会想起从前对于死去的儿子太忍心,太严厉,慢慢的回心转意。丈夫的毛病和短处,她都忘掉了,只记得他不顾一切和自己结婚,只记得他气度尊贵,相貌出众,在战场上又勇敢——那天早上他出去打仗,光荣地为国战死,动身以前还拥抱着她。了不起的英雄留了一个模范儿子安慰她陪伴她,自己上天堂去了,想来他一定是笑眯眯的往下面对儿子瞧着呢。
上文已经说过,乔治的祖父奥斯本先生还在勒塞尔广场,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性情一天比一天暴戾,心绪一天比一天恶劣。他的女儿虽然有漂亮的车马,虽然伦敦城里的慈善事业倒有一半受她资助,其实不过是个又寂寞又可怜、受尽虐待的老小姐。自从她见过侄儿以后,时常惦记着那漂亮的孩子。她渴望能够坐着华丽的马车到他家里去,每天一个人在公园里兜风的时候,老是东张西望希望遇见他。她那做银行家太太的妹妹偶然也肯赏脸到勒塞尔广场的老家来望望老姐姐。她带着两个瘦弱的孩子,另外跟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佣人。她嘻嘻的笑着,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轻声轻气,卖弄她那些上流社会里的朋友。她说她的小弗莱特立克和克劳特·劳莱波泊勋爵长得一个样儿,又说有一次他们坐着驴车在罗汉浦顿走过,有一位男爵夫人特别注意她的漂亮的玛丽亚。她再三催促姐姐叫爸爸撒开手花点儿钱在她儿女身上。她说她打定主意要叫弗莱特立克进禁卫军;如今白洛克先生正在省吃俭用的抽出钱来买田地,家里给他榨得一文不剩;弗莱特立克是长子,将来家里或许会把产业传给他,可是她那宝贝的女儿还是没有着落。她总是说:“亲爱的,我希望你帮她的忙,因为爸爸给我的一份财产当然得交给我们当家的管。亲爱的萝达·墨默尔说了,只等可怜的亲爱的卡色托第勋爵一死(他一直害羊癫疯),她就准备把所有卡色托第产业上的牵累都花钱弄个清楚,那么她儿子麦克德芙·墨默尔将来少不得就是卡色托第子爵啦。明新街两位白勒迪叶先生都预备把产业传给法尼·白勒迪叶的儿子。我那宝贝儿弗莱特立克无论如何得算家里的继承人才好。还有——还有,请你叫爸爸把款子仍旧提到朗白街我们的银行里去,好不好,亲爱的?他把钱都存在思登比和罗迪的银行里,我们脸上到底不好看。”她说了半天,一半是卖弄,一半是为切身的利益打算。她的亲吻使你觉得仿佛给蛤蜊肉碰了一下。说完话,接过吻,她就把她那两个浑身浆得挺硬的孩子叫过来,一路假笑着回到马车里去。
这位上流社会里的尖儿回家的次数越多,情形就越不利。她父亲存在思登比和罗迪银行里的钱有增无减,玛丽亚的贵妇人架子也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白朗浦顿小屋子里的寡妇小小心心的捧着她的宝贝,不知道有人正在算计她。
那天晚上,吉恩·奥斯本告诉父亲说她看见他的孙子,老头儿没有回答,可也不表示生气。睡觉的时候,他和女儿道了晚安,声音相当的和软。她说的话他一定细细想过了,关于她到都宾家里作客的情形他也一定去问过了;两星期之后,他忽然问起她常戴的法国表和金链子在什么地方。
她吓得战战兢兢的答道:“那表是我自己出钱买的。”
老头儿说道:“你可以到铺子里去定一个跟本来一样的,如果你要买个讲究些的也随便你。”然后他又不说话了。
近来两位都宾小姐已经和爱米丽亚说过几次,请她让乔治到她们家里去玩。她们说他的姑妈很喜欢他,说不定爷爷也愿意重新认了这个孙子。乔治有这么好的机会,爱米丽亚难道忍心一手推掉不成?
爱米丽亚当然不能一手推掉。她虽然依了她们的话,心里沉甸甸的疑惧不定。只要孩子不在身边她总不放心,直要等他回到家里才觉得他脱了险。他带回来许多玩具和钱,他的妈妈看了又妒忌又着急,问他可曾看见什么男人没有?他说:“只有威廉老爵士,他带我坐四个轮子的马车。还有都宾先生。他下午骑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儿回来了。他穿一件绿外套,打一条粉红的领带,手里拿一根金头的鞭子。他答应带我去看伦敦的钟楼,还要带我和那些色雷猎狗一起去打猎呢。”最后有一天他说:“今儿我看见一个老先生,眉毛很浓,戴着一顶宽边的帽子,挂着怪粗的金链子,底下还有一嘟噜印戳子。”那天马车夫恰巧把乔治骑在小灰马身上绕着草地学骑马,老头儿来了。乔治晚上告诉妈妈说:“他老是瞧着我,身上直哆嗦。吃过饭,我把‘我的名字叫诺佛尔’那段诗背了一遍①,我姑妈就哭起来了。她老是淌眼抹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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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翰·霍姆(John Hoome,1722—1808)的悲剧《德格拉斯》(Douglas)中的一节。
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知道孩子已经见过祖父。她猜想他们那边准会开口,天天坐立不安的等待着。过了几天,奥斯本先生果然正式提议领养孙子,并且让他承继他父亲名下的一份财产。他愿意供给乔治·奥斯本太太足够的生活费用。据说乔治·奥斯本太太有意再嫁,如果她结婚的话,生活费仍旧照给。不过孩子必须跟着祖父住在勒塞尔广场或是奥斯本先生指定的地点,偶尔也可以到奥斯本太太的家里来看看她。这封信由奥斯本差人送来读给她听。那天她的母亲恰巧不在家,父亲照例在市中心办公。
她一辈子不过发过两三回脾气,而奥斯本先生差来的律师可可的就碰上了。那位波先生读完来信,把它交给爱米丽亚。她马上站起来,满脸通红,浑身哆嗦着接过信纸一把撕得粉碎,踩在脚底下。“‘我再嫁!我出卖孩子!谁敢说这种话!谁敢这样侮辱我!你去告诉奥斯本先生,说这封信太卑鄙,实在太卑鄙,我不愿意写回信。再见了,先生’——说完这话,她鞠着躬送我出来,那样子简直像悲剧里的皇后。”这是那律师告诉奥斯本的话。
她的父母并没有觉察她那天大失常态,她也不把经过告诉他们。两个老的各操各的心,老太太如今糊里糊涂,全副精神都在自己的事情上面。老先生仍旧喜欢东撩撩西拨拨的做投机买卖。我们知道他经营煤公司和酒公司都一败涂地,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时常在市中心四处打转,想法子找门路。有一天,他又找到一样新的买卖,打定主意要投资,克拉浦先生劝着也没有用,其实他老早给拖了进去退不出来了,根本没敢把真相全盘告诉克拉浦。赛特笠先生的座右铭是决不和妇人女子谈银钱出入的事,所以家里人对于未来的灾难影儿都不知道,直到那倒楣的老头儿逼得走投无路才招供了实情。
他们这家的账目向来一星期一结,如今忽然付不出来。赛特笠先生愁眉苦脸的告诉妻子说印度的汇款没有来。可怜的老太太只得到各家铺子里去要求展期付账。因为她向来准时付账,有一两家铺子反而因为收不到钱而对她发脾气,其实这种情形在好些不守规矩的顾客是极平常的。还亏得爱米总是高高兴兴的付出她的一份钱,从来不去过问家里的账目。这样,这一家子勉强吃着一半口粮过日子,总算平平安安对付了半年,赛特笠老头儿还在希望他的股票上涨,一切复归顺利。
可是半年过去,并不见什么地方生出六十镑钱来帮他们渡过难关。家计是越来越艰难了。赛特笠太太病病歪歪的,比以前衰弱了许多。她不大说话,时常躲在厨房里对着克拉浦太太掉眼泪。卖肉的对她丧声歪气,菜蔬铺的掌柜也不把她当一回事。有一两回小乔杰抱怨饭不好吃。爱米丽亚自己只要吃一片面包就能当一餐饭,可是觉得孩子太受委屈,从私房里拿出钱来买了东西给他吃,免得他身体受影响。
到后来两个老的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说的话还是藏一半露一半的。处境十分窘迫的人往往是这样子。有一天,爱米丽亚自己的钱来了,便准备把贴补给父母的费用交出来。她平时的开销都有账目,这次要求把股息留下一部分,因为她已经给乔治定了一套新衣服。
她的母亲这才开口,告诉她乔斯的汇款没有来,家里难过日子,而且责备着说她早该看出爹娘的苦处,可气的是她除了乔杰之外谁也不管,什么也不管。爱米听了这话,一言不发,把桌子上所有的钱都推到母亲面前,自己走到房里哭得泪干肠断。那天她不得不到铺子里去把衣服退掉,心里无限的感触。她一心要叫孩子在圣诞节穿上新衣服,已经和她的朋友,一个第二三流的女裁缝,讨论过好几回,商量应该怎么裁,做什么式样。
最为难的,就是要把这事婉转告诉乔杰。乔杰听了大闹;他说人人到了圣诞节都穿新衣服。人家不要笑话他吗?他无论如何要穿新衣服,妈妈老早答应的。可怜的寡妇吻着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一面补旧衣服一面掉眼泪。她把自己的几件首饰衣服东翻西弄,看看有什么可以换钱买新衣服的没有。她还有一块都宾送给她的印度细羊毛披肩。她记得从前跟着母亲到勒特该脱山一家漂亮的印度铺子里去过,那儿常有太太小姐们把这些货色买进卖出。她想到有这条路可走,高兴得脸上发红,眼睛里放出光来。早上乔杰上学之前,她吻着他,满面喜色的目送他动身。孩子觉得她的笑脸准表示有好消息。
她把披肩包在一条大手帕里(这手帕也是好心的少佐送给她的),藏在斗篷下面,红了脸儿慌慌张张的往勒特该脱山那边去。她一路沿着公园的墙匆匆的走,过街的时候,索性奔跑起来,引得好些人在她旁边走过的时候回过身来对着她红喷喷的俊俏的脸儿瞧个不住。她心里筹划究竟把披肩换来的钱买什么好。除了新衣服之外,她打算买些他所渴望的故事书,替他留下下半年的学费,余下的给父亲买一件斗篷,省得他老穿着那件旧外套。她对于少佐的礼物并没有估计错误。那披肩精美轻软,铺子里的人给了她二十个基尼,还大大的沾了她的便宜。
她得到了这么些钱,又惊奇,又兴奋,慌忙跑到圣保罗教堂一带的大登商店,买了一本《父母的帮手》①,一套乔杰渴望的《三福和麦登》②,就在那里上了公共马车,一路捧着包儿回家,得意的了不得。她在故事书的空白页上整整齐齐的写着“乔治·奥斯本,亲爱的母亲赠给他的圣诞礼物”。这本书到今天还在,笔迹娟秀的题存也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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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女作家玛丽亚·埃杰窝斯(Maria Edgeworth,1767—1849)的作品。
②十八世纪末著名的儿童读物,汤姆士·戴(Thomas Day,1748—49)所作。
她拿着书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打算把它们搁在乔治的书台上,好等他回家时瞧着乐一下,哪知道在过道里可可的碰见她母亲。老太太看见那七本漂亮的金边小书,问道:“这是什么?”
爱米丽亚答道:“给乔杰的几本故事书,我——我老早答应在圣诞节给他的。”
老太太立刻发作起来,嚷嚷道:“故事书!家里面包都没有,你还买书!我为着把你跟你那儿子供养的舒服,为着叫你亲爱的爸爸不至于坐监牢,把自己的首饰和常披的印度羊毛披肩都卖光了。连匙子也卖了。为的什么?就为着叫做买卖的不至于欺负咱们,为着要付克拉浦先生的房租——付租也是该当的,他做房东向来不勒掯人,做人又客气,而且他自己也有孩子得养活。唉,爱米丽亚!你一天到晚顾着儿子,又买什么故事书,真把我活活气死了。儿子给你宠得不成样子,你还死拉住他不放。唉,爱米丽亚!但愿你福气比我好,上帝会赏个孝顺孩子给你。如今你爹上了年纪,乔斯反而不顾他了。乔杰呢,尽有人愿意照顾他,给他钱花。他像大少爷似的上学校,脖子上挂着链子和金表。可怜我亲爱的老伴儿,连一个先——先令都没有。”赛特笠太太越说越苦,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整幢房子里都是她的声音,克拉浦家的几个女的把她们娘儿俩说的话听了个逼清。
可怜的爱米丽亚答道:“唉,妈妈,妈妈!你以前又没有告诉我。我——早就答应买书给他的。我——我今天早上才卖掉了披肩。钱拿去吧——什么都拿去吧。”她哆嗦着把所有的小银圆大金镑——她宝贵的金镑——掏出来全塞在母亲手里,手里搁不下,又掉到地上,一直滚到楼梯底下。
她回到自己屋里,倒在椅子里,绝望伤心到了极点。现在她什么都看清楚了。她这么自私自利,正是牺牲自己的儿子。如果没有她,乔杰就能受好教育,享荣华富贵,地位和他爸爸当年一样。从前乔治不是就为她丢掉了这一切吗?只要她一开口,父亲就不用愁柴愁米,孩子马上就是阔大少。温柔的爱米丽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扎心的难受。
第四十七章 岗脱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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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斯丹恩勋爵伦敦的府邸在岗脱广场。岗脱广场通过去就是大岗脱街;当年毕脱·克劳莱老爵士当权的时候,我们曾经带着利蓓加到那里去过。广场中间有个小花园,靠栅栏黑黝黝的好多树,再往里一瞧,就看见几个可怜巴巴的女教师领着脸色青白的小学生在那里兜来兜去,绕着当中荒凉的草坪散步。草地中心是岗脱勋爵的像,头上戴着假头发,后面三根小辫子,其余的装束又活像罗马的皇帝;这位勋爵从前在明登打过仗①。岗脱大厦几乎占了广场的一面。其余三面的房子,又高又大,看上去黑不溜秋,全有些寡居的太夫人的风味。窗框是石头的,有的嵌着淡红的花纹,窗户是又窄又不舒服。如今这些房子里不大瞧得见灯光,好客的风气仿佛已经过时,穿花边号衣的听差和举着火把送客的小僮儿也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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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登在西法利亚,七年战争时,法国军队给英、德、俄三国联军在明登打败。
台阶上面几盏大灯的旁边至今装着用来熄灭火把的空铁盘儿。在广场里现在也看得见铜牌子了;有几块是医生的,有一块刻着是笛特尔塞克斯郡地方银行的西部支行,还有一块上刻着英国和欧洲基督教各派大统一促进会办事处,另外还有些别的牌子。整个广场看上去凄凉得很,斯丹恩勋爵壮丽的第宅也不见得比别的房子有生气。我只看见过宅子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大铁门上生了锈的小棍子,他家的老门房往往在铁门后面向外东张西望,一张脸又红又肥,老是愁眉哭眼的样子。围墙遮不了的阁楼和卧房的窗户也露在外面,还有好些烟囱,现在连烟都不大出了。现在的斯丹恩勋爵嫌岗脱广场太寂寞,宁可住在意大利的那波里,欣赏加波立和维苏维斯的风光。
新岗脱街下去百来步,通岗脱皇家马房的地方,有一扇并不引人注目的后门,看上去和别的马房的门没什么两样,可是时常有门窗紧闭的小马车停在门口。这话是无所不知的汤姆·伊芙斯告诉我的,他还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他说:“亲王和波迪泰①时常在这扇门里进出。玛丽安·克拉克②和某公爵也到这儿来。这扇小门直通斯丹恩勋爵有名的私室。里面有一间屋子是用象牙和白软缎装饰的,另外一间摆着乌木家具,配上黑丝绒的窗帘幔子等等,还有一间小小的饭厅,全套陈设都是意大利庞贝古城中沙勒斯脱③住宅里搬来的古董。墙上的壁画是考思威④的手笔。他有一间小厨房,里面银的是煎锅,金的是烤肉的叉子。当年‘开明的奥莱昂’⑤和斯丹恩侯爵两个一起跟翁白勒地方的某某大人物赌钱,赢了他十万镑;那天晚上奥莱昂公爵就在那厨房里烤野鸡来着。这笔款子一半用来发动法国大革命,一半用来贿买岗脱家侯爵的封号和勋章。剩下的——”汤姆·伊芙斯是个包打听,下剩的款子里面每一个先令的去路他全知道,另外搜寻了一肚子掌故,都愿意说给你听,不过这些都不在本文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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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迪泰(Perdita)是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里女角色的名字。女伶玛丽·罗宾逊(Mary Robinson,1758—1800)因演这角色而得名。当时的威尔斯亲王(后来是乔治第四)对她非常倾倒。
②玛丽安·克拉克是约克公爵的情妇。
③庞贝古城在公元79年被维苏维斯火山灰埋葬,发掘出来的时候街道房屋原封未动,有几家陈设极其典雅华丽,沙勒斯脱(Sallust)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
④考思威(Richard Cosway,1740—1821),英国画家。
⑤“开明的奥莱昂”(Louis-Philippe-Joseph,又名Philippe-Egalité,1747—93),法王路易十六的堂兄弟,是法国大革命中极重要的角色。1790年他在英国,和威尔斯亲王常在一起吃喝玩乐。
除了伦敦的公馆之外,侯爵在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斯各地都有古堡和府邸。关于他各处的产业,旅行指南里全有记载。他在夏能海岸有强弩堡,附带还有个树林子。在威尔斯南部加马登郡有岗脱堡,英王理查第二当年就在那里被俘。在姚克郡有岗脱莱大厦,里面据说单是供客人吃早饭的银茶壶就有两百个,其余的一切也都穷奢极侈,跟这势派相称。在汉泊郡还有个静流别墅,算是所有的住宅之中最简陋的。侯爵死后,别墅里的家具什物由一位有名的拍卖专家当众拍卖,想来大家还记得那些东西多么讲究;现在那拍卖专家也已经去世了。
斯丹恩侯爵夫人姓开厄里昂。她出身望族,是卡默洛侯爵的一支。他们家的祖先一直可以追溯到白鲁脱王①到达英伦三岛之前。第一个祖先是古赛尔脱族的教主,后来信奉了天主教,侯爵家里的人世代相传,没有变过信仰。他们家里的大儿子都有“潘特拉根”②的封号。男孩子的名字都是亚瑟、厄托、加拉多克,还是从古以来传下来的老规矩。这些人在历史上参加过皇室阴谋以致丧命的也不少。伊丽莎白女王就斩了一个叫亚瑟的,因为他不但是腓力普和玛丽③的御前大臣,还替苏格兰的玛丽女王④传信给她舅舅们,也就是古依斯家的那几个人。这家子还有个子弟是那了不起的古依斯公爵的手下人,在有名的圣巴塞罗缪阴谋之中⑤很显了些身手。玛丽女王被监禁的一段时期里面,卡默洛全家暗底下为她出力。后来英国和西班牙争夺海上霸权,伊丽莎白派他们捐出钱来装配舰队,又因为他们收容神父在家,咬紧牙关不肯信奉国教,并且和教皇通同一气干些不好的勾当,便时常没收他们的财产或是派他们出罚金,因此他们也就穷了。到詹姆士接位,他们家出了一个不长进的儿子,听信了那有名的神学家⑥,改奉新教。他这一软软得正是时候,家里居然恢复了一部分元气。可是等到却尔士第一登基,那时的卡默洛子爵又重奉天主教,而且从此继续为他们的信仰斗争和赔钱。只要还有一个斯丢亚的带头作乱或是煽动叛变,他们就跟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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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传是英国开国之祖。
②潘特拉根(Pendragon)的意思是“为首的毒龙”,古来英国的极权首领都有这封号。
③玛丽(Mary Ⅰ,1516—58),伊丽莎白女王同父异母的姊姊,在1553—58年间做英国女王。她维护天主教,残杀新教徒,退位后由伊丽莎白接位。
④玛丽·司徒亚特(Mary Stuart,1542—87),苏格兰女王,是伊丽莎白女王的才貌双全的表妹,被伊丽莎白监禁十二年以后处死。她的母亲是法国古依斯家里的人。
⑤当时欧洲新旧教斗争得很剧烈,法王却尔斯第九受了母后的怂恿,在1572年8月24日圣巴塞罗缪节日大规模屠杀全国的新教徒。古依斯公爵曾在幕后煽动这次屠杀。
⑥指英王詹姆士第一,因为他以神学家自居。
玛丽·开厄里昂小时在巴黎一个修院办的学校里读书。她的教母就是法国储君的妃子玛丽·安东尼①。在她最年轻美貌的时候,嫁给了——也有人说是卖给了——岗脱勋爵②。他那时正在巴黎,在腓力普·奥莱昂的家里作客,和小姐的哥哥狠狠的赌了几次,赢的数目实在太大了。岗脱伯爵和灰衣火枪营的特·拉·马希伯爵(他小时候在宫里当皇后的侍者,一直是皇后的宠臣)那一回的决斗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就是因为争夺漂亮的玛丽·开厄里昂小姐。伯爵躺着养伤的时候,她就和岗脱伯爵结婚了。婚后她住在岗脱大厦,在威尔斯亲王豪华的宫廷里出入,时候虽然不长,风头是健极了。福克斯特地为她干杯。莫里斯和谢立丹③写了诗颂扬她。莫姆士白莱④拿出最娴雅的风度对她鞠躬。华尔泊尔⑤夸奖她妩媚。德芬郡公爵夫人⑥差不多有些妒忌她。无奈她过不惯这种疯狂享乐的生活,心里总觉得害怕,生过两个儿子之后,便隐居起来,只顾念经修行。斯丹恩勋爵最爱热闹,向来是寻欢作乐惯了的,如今娶的少奶奶却是这么寡言少语,郁郁不欢,成天乞乞缩缩的样子,再加她又有许多迷信的习惯,怪不得夫妇俩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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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十六之后,在大革命中上断头台处死。
②就是指斯丹恩勋爵,因为当年他还没有得到侯爵的封号。
③谢立丹,见本书430页注①。莫里斯(Charles Morris,1745—1838),诗人。
④这里指第一代的莫姆士白莱伯爵(Earl of Malmesbury,1746—1820),英国外交家,出名的风度娴雅。
⑤华尔泊尔(Horace Walpole,1717—97),作家。
⑥德芬郡公爵夫人(Georgiana Cavendish,1757—1806),当时有名的美人,极有才气,能写诗。
前面提到的汤姆·伊芙斯(他并不是这本历史里面的角色,不过他认识所有伦敦的大人物,熟悉每家的秘密和新闻)——前面提到的汤姆·伊芙斯还知道斯丹恩夫人许多别的事情,是真是假,却不得而知了。汤姆常说:“这位太太在她自己家里受到的委屈说出来气死人。斯丹恩勋爵逼着她和那些邪女人一桌吃饭。拿我来说,我是宁死不准老婆跟她们来往的。像克拉根白莱太太,契本纳姆太太,还有那法国秘书的老婆克吕希加茜太太,总而言之,所有他得宠的姘头,侯爵夫人都得招待。”(汤姆·伊芙斯只要有机会巴结这几位太太,把自己的老婆杀了做祭献也没什么不愿意;她们对他哈哈腰,或是请他吃顿饭,他就受宠若惊。)“你想,她自己的出身跟波朋王族一样尊贵,在他们看起来,斯丹恩家里的人不过是做佣人的材料,只好算暴发户罢咧。说穿了,斯丹恩他们又不是岗脱家的正宗,他们那一支地位既不显要,来历也不大明白。我且问你,”(请读者别忘了,说话的一直是汤姆·伊芙斯,)“斯丹恩侯爵夫人是全英国最尊贵的命妇,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难道肯对丈夫那么依头顺脑吗?哼!告诉你吧,里面还有个秘密呢。大革命以后不是有好些法国人逃到英国来吗?中间有个特·拉·马希神父,跟比以赛和丁德尼亚一起牵涉在居贝龙事件①里面,原来他就是一七八六年和斯丹恩决斗的灰衣火枪营的上校。他一到英国,和斯丹恩侯爵夫人又碰头了。这位又做神父又做上校的特·拉·马希在白立脱内枪毙之后,斯丹恩夫人才变得极端的虔诚,至今还是这样。当年她每天去找她的神师神父,一早就上西班牙广场去望弥撒,我还特地去监视她来着——我是说我凑巧去过那儿,刚刚碰见她。我看她这辈子准做过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一个人要是没有亏心事,怎么会那样痛苦呢?”汤姆·伊芙斯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摇摇头说道:“瞧着吧,如果侯爵没有拿住她的把柄,她也不会那么好说话。”
伊芙斯先生的话也许是靠得住的,看来这位夫人地位虽然高,在家里却着实受委屈。她外貌尽管镇静,背地里不知怎么受苦呢。弟兄们,谁保得定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不是天天在受罪啊?咱们这些没有地位的人这么一想,倒可以聊以自慰。大莫克利斯②背后靠的是软缎的靠枕,吃起饭来使的都是金盘子金杯子,可是头顶上可有一把剑挂在那里,譬如像要债的地保,或是遗传的恶病,或是不可告人的丑事。这柄剑不时从绣花的幔子后面露出来,好不可怕。它总有一天会掉下来,不偏不倚,刚刚打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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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贝龙是法国西部的小岛。大革命以后逃难在伦敦的法国贵族受了英国首相毕脱的煽动,企图依靠英国的军力从居贝龙向大陆反攻,比以赛伯爵便是主谋,事败后逃回英国。丁德尼亚原是法国海军军官,英政府和逃亡的法国贵族之间的关系就是他拉拢的。
②大莫克利斯(Damocles)是公元前四世纪西西利暴君戴奥尼西斯王(Dion-ysius)的朝臣,传说他羡慕戴奥尼西斯的尊荣富贵,戴奥尼西斯叫他尝尝做君主的滋味,请他坐在首位享用好酒好菜。他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挂着一把剑,只用一根头发吊住,随时可能掉下来,这才明白在高位的人也有多少危险和苦处。
根据伊芙斯先生的意见,穷人还有一头比大人物放心。如果你家里产业很少,或是干脆没有产业,那么家人父子之间感情一定融洽。在斯丹恩那样权势赫赫的王公勋戚家里就不同了,做儿子的巴不得自己当权,只嫌父亲霸占着位子不放,心里有不生气的吗?伊芙斯老头儿冷笑说:“我这话百无一失,在王室里,父亲和长子没有不互相仇恨的。做太子的不是和父亲捣乱,就是想占王位。亲爱的先生,莎士比亚对于人情世故懂得最透彻,他描写海尔王子怎么试戴父亲的王冠①,就把储君的心理描写出来了。(岗脱一家硬说他们就是海尔王子的后裔,其实他们和你一样,跟岗脱的约翰②全无关系。)倘若你能承袭公爵的地位和一天一千镑的收入,难道你不急急乎希望安享这份富贵吗?那些大人物既然当年都嫌自己的父亲碍事,当然猜得着儿子的心理,因此没一个不对小辈猜忌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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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历史剧《亨利第四》第二卷第四幕。海尔(Prince Hal)是亨利的小名。
②岗脱的约翰(John of Gaunt,1340—1399)就是兰加斯脱公爵,爱德华第四的儿子,亨利第四的父亲。
“我们再谈谈长子对于弟弟们怎么个看法。亲爱的先生,你要知道每个大哥哥都把底下的兄弟看作与生俱来的冤家,因为他觉得家里的现钱本来是他的名分,只恨弟弟们分了他的财产。我常听得巴杰齐勋爵的大儿子乔治·麦克脱克说,如果他袭了世爵以后能够任所欲为的话,他准会仿照土耳其苏丹的办法,立刻把弟弟们的头砍下来,只有这样才能把庄地上的纠葛料理清楚。他们这些人全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手辣心狠,都有一套处世的手段。”如果说到这里,恰巧有个大人物走过,汤姆·伊芙斯便会慌忙脱下帽子,咧着嘴,哈着腰,赶上去打招呼,可见他也有一套汤姆·伊芙斯式的处世手段。他把自己一身所有悉数存在银行里,变成固定的年金,这样一来,身后没有遗产,对于侄儿侄女倒也不生嫌隙。他心胸宽大,看见地位高出于自己的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想时常到他们家里去吃饭。
侯爵夫人和她两个儿子因为宗教信仰不同,感情上起了一道障碍,为娘的空有一片痴情,却无从发挥出来。她信教极其虔诚,胆子又小,因为爱子心切,心里格外不快活,格外替他们担忧。这也是他们母子命里注定,要给这么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分隔在两边。她力量有限,虽然深信只有天主教才是真教,却不能伸出手来挽救儿子的灵魂,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斯丹恩勋爵非常博学,是个诡辩家。两个儿子小的时候,他在乡下吃过晚饭以后没有别的消遣,便挑拨他们的教师屈莱尔牧师(现在已是以林的主教)向侯爵夫人的神师莫耳神父提出宗教上的问题互相辩论。三个人一面喝酒,勋爵便鼓动牛津和圣阿舍尔①的代表斗口争吵。他一会儿说:“妙哇,拉铁麦②!”一会儿说:“说的对,罗耀拉③!”他答应莫耳说如果他肯改奉新教就给他做主教,又对屈莱尔赌神发咒的说如果他肯改奉旧教,他就设法替他谋到红衣主教的位置,可是他们两个都不肯放弃原有的信仰。痴心的母亲本来希望宝贝的小儿子有一天会皈依真教,回到慈爱的教会的怀抱里来。可怜这位虔诚的侯爵夫人注定还得受到一个极大的打击,好像是上天因为她婚后不守闺范,给她这个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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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阿舍尔(St.Acheul),是法国亚眠昂斯地方耶稣会会员的大学。
②拉铁麦(Hugh Latimer,1485—1555),英国的天主教神父,当时的教会认为他的见解中很多异端邪说,在1555年将他烧死。
③罗耀拉(St.Ignatius Loyola,1491—1556),西班牙人,首创耶稣会,当年天主教的势力在各地扩展,全靠他的力量。
所有阅读《缙绅录》的人都知道,岗脱勋爵娶的就是尊贵的贝亚爱格思家的白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在我们这本真实的历史里面,也曾提到她的名字。他们夫妻住了岗脱大厦侧面的房子,因为这家的家长喜欢使一家人都受他辖治,一切由他摆布。他的长子和老婆不合,不大住在家里,父亲给他的钱有限得很,他为弥补不足起见,把将来的遗产做抵押,向别人借钱来花。他欠的每一笔债侯爵都知道。在侯爵死后,大家发现他生前把大儿子盖印的债券买回来好些,指明把这份财产传给小儿子的儿女享用。
岗脱勋爵没有孩子,他自己觉得气馁,他的父亲——也就是他天生的冤家,却暗暗得意。因为他没有孩子,家里只好把正在维也纳忙着做外交官和跳华尔兹舞的乔治·岗脱勋爵召回家来,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就是第一代海尔维林男爵约翰·约翰士的独生女儿琼恩小姐。男爵同时又是塞莱特尼特尔街上琼斯、白朗和罗宾逊合营银行的大股东。这对小夫妻生了几个儿女,可是这些孩子和本文没有关系。
他们的婚姻起初很美满。乔治·岗脱勋爵不但识字,写的也还不大有错,法文说得相当流利,又是欧洲跳华尔兹的名手。他有了这些才干,在本国又有靠山,不用说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最高的位置。他的妻子觉得按自己的身分,应该在宫廷里出入才对,所以丈夫在欧洲大陆各城市做外交官,她就时常请客。她自己家里有的是钱,所以请起客来排场阔的了不得。外面谣传说政府将要委派乔治·岗脱做公使,好些人在旅客俱乐部下赌注赌输赢,说他不久就要做大使。忽然,又有谣言说他举止失常。有一回他的上司大宴宾客,请的都是外交界要人,他突然站起来说鹅肝酱里面是搁过毒药的。又有一回,巴伐里亚的公使斯泼灵卜克·霍亨拉芬伯爵在旅馆开跳舞会,他也去了,把头剃得光光的,打扮得活像个行脚僧。有些人帮他掩饰,说那一回开的是化装跳舞会,其实何尝是那么回事呢?大家暗底下都说这里面有些蹊跷。他的祖父就是这样的。
这是遗传的恶病。
他的妻子儿女回到本国,在岗脱大厦住下来。乔治勋爵辞掉了欧洲的职务,公报上登载说他到巴西去了。可是外面大家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没从巴西回来,也没有死在巴西,也没有住在巴西,根本就没有到过巴西。哪儿都瞧不见他,仿佛世界上从此没有他这个人了。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嬉皮笑脸的说:“巴西,巴西就是圣约翰树林子,里约·热内卢就是四面围着高墙的小房子。乔治·岗脱日夜有人守着。看护送了他一条绶带,那就是疯子穿的紧身衣。”在名利场中,身后受到的批评不过是这样。
每星期中有两三次,可怜的母亲清早起来,先到神父那里忏悔,然后去探望苦恼的疯子。他有时笑她,那笑声竟比他的啼哭还凄惨。这个公子哥儿派头的外交官以前在维也纳大会上出足风头,如今只会拖着小孩的玩具走来走去,或是抱着看护的孩子的洋娃娃。他头脑清楚的时候,也认得母亲和她的神师和朋友莫耳神父,不过糊涂的时候居多。一糊涂起来,就把母亲、老婆、孩子、爱情、虚名浮利、壮志雄心,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吃饭的钟点他可记得,如果酒里搀的水太多,酒味淡薄,他就哭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恶病是胎里带来的。可怜的母亲那一方面是个旧族,上代一向有这种病,父亲这一方面,也有一两个人发过疯。那是老早的事了,当年斯丹恩夫人还没有失足,她也还没有用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污点,还没有刻苦吃斋的给自己补过赎罪。这一下,体面的世家气焰顿减,那情形仿佛法老的大儿子突然被上帝击毙似的①。这家子高高的大门上面刻着世袭的纹章,镂着王冠,可是已经给命运打上了黑印,注定要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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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经·出埃及记》。埃及法老屡次阻挠犹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把所有的埃及人的大儿子都杀死。
离家的勋爵还留下几个儿女,这些孩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也难逃劫数,管自有说有笑的活得高兴,慢慢的也长大了。起步他们谈到父亲,想出各种计策防他回来。渐渐的,那虽生犹死的人的名字就不大听见他们说起了,到后来简直绝口不提。他们的祖母想起这些孩子不但会承袭父亲显赫的品位,同时也传着他的污点,心里忧闷。她成天战战兢兢,唯恐祖上传下来的灾祸有一天会临到他们身上。
斯丹恩勋爵本人也觉得将来凶多吉少,暗下里害怕。那恶鬼不离左右的缠在他卧榻旁边,他只好借喝酒作乐把它忘掉。有时一大群人闹哄哄的,那鬼也就隐没了。可是到他一个人独处的当儿,它又来了,而且面目一年比一年狰狞。它说:“我已经拿住了你的儿子,谁说将来不能拿住你呢?也许我会把你像你儿子乔治一般关到监牢里。没准我明天就在你头上啪的打一下,那么名位、享受、大宴会、美人儿、朋友、拍马屁的人、法国厨子、骏马、大厦,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所监牢,一个看护,一床草荐,叫你过过乔治·岗脱的日子。”勋爵不服它的威吓,因为他有法子使它失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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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意思是他在未疯之前可以自杀。
这样看来岗脱大厦这两扇镂了花、刻了王冠纹章的大门后面,有的是财势,可是没有多少快乐。他们家里请起客来是全伦敦最阔气的,坐着吃饭的除了客人以外不觉得有滋味。如果斯丹恩勋爵不是权势赫赫的豪贵,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到他那里去走动。好在在名利场中,大家对于大人物全是宽宏大量;就像一位法国太太说的,我们总得细细斟酌过之后才肯攻击勋爵那样有身分的人物。有些吹毛求疵的道学先生和蓄意挑剔的小人可能对于勋爵不满意,可是只要请客有他们的份,他们是一定会去的。
斯林斯登夫人说:“斯丹恩勋爵的人品真是不成话,可是他请客人人都去。女孩儿们反正有我带着,不妨事的。”屈莱尔主教想到总主教活不长了,说道:“勋爵帮了我不少忙,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恩典。”屈莱尔太太和屈莱尔小姐宁可误了上教堂,断不肯不到斯丹恩家里去作客。莎吴塞唐勋爵的妹妹从前听见妈妈谈起岗脱大厦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因此很谦和的劝他不要去。勋爵答道:“他这人全无道德,可是他的息勒里浓香槟酒是全欧洲最上等的货色。”至于毕脱·克劳莱从男爵呢,这位文质彬彬的君子,传道会的主持人,根本没想到谢绝勋爵的邀请。从男爵说:“吉恩,像以林的主教和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能到的地方,你就知道去了没错。斯丹恩勋爵品位又高,又有身分,能够辖治咱们地位上的人。亲爱的,区里的行政长官是个体面的人物,而且从前我和乔治·岗脱很熟。我们在本浦聂格尔做参赞的时候,他的位子比我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