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还是本来的题目

类别:其他 作者:William Makepea字数:65575更新时间:23/03/02 10:46:21
--------------------------------------------------------------------------------   最要紧的,我们先得描写怎么能够不出钱租房子。出租的房屋分两种:一种是不连家具的,只要吉洛士的铺子或是班丁的铺子肯让你赊账,你就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把屋子富丽堂皇的装璜陈设起来;第二种是连家具出租的,租这种房子,为大家都省事省麻烦。克劳莱夫妇愿意租的就是这一种。   鲍尔斯在派克街管酒窖当听差头脑之前,克劳莱小姐曾经雇过一个拉哥尔斯先生。他生长在女王的克劳莱庄地上,原是本家花匠的小儿子。他品行端方,举止庄重,相貌长得整齐,小腿生得匀称,因此渐渐从洗刀叉的打杂做到站在马车背后的跟班,一直升到掌管酒窖和伙食房的总管。他在克劳莱小姐府上做了几年管事,工钱又大,外快又多,攒钱的机会也不少,便公开说要和克劳莱小姐以前的厨娘结婚。这厨娘相当有体面;她有一架轧布机,附近还开了一家小小的菜蔬铺子,靠着过活。事实上他们好几年前就秘密结了婚,不过克劳莱小姐直到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才知道拉哥尔斯先生成亲的事。这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老在他们厨房里,引起了布立葛丝小姐的注意。   此后拉哥尔斯便退休了,亲自掌管着那菜蔬铺子。除掉蔬菜以外,他又卖牛奶、奶油、鸡子儿和乡下运来的猪肉。大多数退休的管事都开酒店卖酒,他却只卖乡下的土产。附近一带的管事们都和他相熟,而且他又有个舒服的后客厅,夫妇俩常常招待他们,所以他的同僚中人替他销去不少牛奶、奶油和鸡子儿;他的进益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他不声不响一点儿一点儿的攒钱,年年一样。梅飞厄的克生街二百零一号本来是一位弗莱特立克·杜西斯先生的公馆。这屋子很舒服,陈设也齐备,为单身汉子住家最合适。这位杜西斯先生出国去了;他这屋子的永久租赁权,连屋子里高手匠人特制的富丽合用的家具,都公开拍卖。你道出钱的是谁?竟是却尔斯·拉哥尔斯!当然,其中一部分的钱是他出了高利钱从另外一个总管那里借来的,可是大部分的钱都是自己拿出来。拉哥尔斯太太一旦睡上了镂花桃心木的床,眼看床上挂着丝绸的帐子,对面摆着大穿衣镜,衣橱大得可以把他们夫妻儿女一股脑儿都装进去,那得意就不用说了。   当然他们不准备永远住在这么讲究的房子里。拉哥尔斯买了房子是预备出租的。找着房客之后,他又搬回菜蔬铺子里去住。他从铺子里踱出来,到克生街上望望他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看见窗口摆着石榴红,门上装着镂花的铜门环,在他也是一件乐事。房客的听差有时懒洋洋的在栅栏旁闲逛,碰见他总对他非常尊敬。房客的厨娘在他店里买菜蔬,称他为房东先生。只要拉哥尔斯高兴打听,房客做什么事,吃什么菜,他都能知道。   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快乐的人。房子每年的租金非常可观,因此他决计把儿女送到像样的学校里去受教育。他不惜工本,让却尔斯到甘蔗庐斯威希退尔博士那里去上学。小玛蒂尔达呢,便进了克拉本区里劳伦铁纳姆大厦佩格渥佛小姐开的女学堂。   克劳莱一家使他致富,因此他爱他们敬他们。店铺的后客厅里挂着他女主人的侧影,还有一幅钢笔画,上面是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门房,还是老小姐自己的手笔。在克生街的房子里他只添了一件摆设,就是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庄地上的行乐图。这是一幅石印画,从男爵本人坐在一辆镀金的马车里,驾着六匹白马经过湖边;湖上满是天鹅和小船;船里的太太小姐穿着大裙子,里面还撑着鲸骨圈,音乐家们戴着假头发,打着旗子。说实话,在拉哥尔斯看来,全世界最华美的宫殿和最高贵的世家都在这里。   事有凑巧,罗登夫妇回伦敦时,克生街上拉哥尔斯的屋子恰好空着。上校对于房子和房东都很熟悉,因为拉哥尔斯一向不断的在克劳莱家里走动,每逢克劳莱小姐请客,他就来帮忙鲍尔斯伺候客人。老头儿不但把房子租给上校,而且每逢上校请客就去替他当差;拉哥尔斯太太在底下厨房里做饭,送上去的菜肴连克劳莱老小姐都会赞赏的。这样,克劳莱一文不花的租得了房子。拉哥尔斯不但得付各种赋税和他同行总管抵押单上的利息,他自己的人寿保险费,孩子们的学杂费,一家老小的食用,而且有一段时期连克劳莱上校一家的食用也由他负担。因为这次交易,这可怜虫后来竟倾了家,他的两个孩子弄得流离失所,他自己也给关在弗利脱监狱里吃官司。原来悬空过日子的绅士也得别人代他开销家用;克劳莱上校背了债,倒楣的拉哥尔斯倒得代他受苦。   我常想不知有多少人家给克劳莱一类有本事的家伙害得倾家荡产,甚至于渐渐堕落,干坏事——不知有多少名门贵胄欺负小商人,不惜降低了身分去哄骗穷苦的厮养,诈他们几个小钱,为几个先令也肯耍不老实的把戏。当我们在报上看见某某贵人到欧洲大陆去了,某某勋爵的房屋充公了,其中一人甚至于欠了六七百万镑的债等等,往往觉得他们亏空得有光彩,因为能够欠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令人佩服的事。至于可怜的理发司务给他们家的听差梳头洒粉,结果白辛苦一场;可怜的木匠因为太太请早饭需要大篷帐和特别的陈设,把自己弄得精穷;还有那给总管当差的裁缝,那倒楣鬼,受了勋爵的嘱托,倾其所有,甚至于还借了债,给他们家的佣人做号衣——这些做买卖的有谁同情呢?显赫的世家一旦倒坍下来,这些可怜虫倒楣鬼就给压在下面,死了也没人看见。从前有个传说里面打的譬喻很对:将要掉在魔鬼手掌心里的人,惯常总要送些别的灵魂先去遭殃。   罗登夫妇十分慷慨,凡是以前和克劳莱小姐交易的商人和买办有愿意给他们效劳的,统统答应照顾。好些买卖人家,尤其是比较穷苦的,巴不得接这注生意。有个洗衣的女人每星期六赶着车子从都丁来,账单也是每星期带着,那坚韧不拔的精神真可佩服。他们家吃的菜蔬是拉哥尔斯先生自己供给的。下人喝的麦酒经常到运道酒店去赊,那账单在麦酒史上简直算得上是件希罕物儿。佣人的工钱也大半欠着,这样他们当然不肯走了。说实话,克劳莱家一样账都不付。开锁的铁匠,修窗子的玻璃匠,出租马车的车行主人,赶车的车夫,供给他们羊腿的屠户,卖煤给他们烤羊腿的煤店老板,在羊腿上洒粉铺盐滴油的厨子,吃羊腿的佣人,谁都拿不到钱。据说没有收入的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过好日子。   在小市镇上,这类事情少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邻居喝了多少牛奶,我们知道,他晚饭吃肉还是吃鸡吃鸭,我们也看见。克生街二百号和二百零二号的住户,有家里的佣人隔着栅栏传信,大概对于他们隔壁屋子里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好在克劳莱夫妇和他们的朋友并不认得这两家。你到二百零一号里去,主人和主妇脸上总挂着笑,诚诚恳恳的欢迎你,怪亲热的跟你拉手,还请你享用丰盛的酒菜。他们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仿佛他们一年稳稳的有三四千镑进款。事实上他们虽然没有这么多现钱,享用的人力物力也确实抵得过这个数目。羊肉虽没有出钱去买,反正总有得吃;好酒虽然没有用金银去换,外面人也不会知道。老实的罗登家里请客,喝的红酒是最上等的,菜肴上得整齐,空气也融洽,谁家比得过他呢?他的客厅并不富丽,却是小巧精致,说不出有多好看。利蓓加把里面布置得非常文雅,搁了好些巴黎带回来的小摆设。陌生人看见她无忧无虑的坐在钢琴旁边唱歌,总觉得这是美满家庭,人间乐园,做丈夫的虽然蠢些,那妻子却实在可爱,而且每逢请客,都是宾主尽欢的。   利蓓加人又聪明,口角又俏皮,喜欢油嘴滑舌的说笑话,在伦敦自有一等人捧她,立刻就成了这些人里面的尖儿。她门前常常停着一辆辆马车,行止十分掩密,里面走出来的全是大阔人。她常常在公园兜风,马车旁边挤满了有名的花花公子。她在歌剧院三层楼有个小包厢,里面总有一大堆人,而且每次不同。可是说句实话,所有的太太看她不是正经货,从来不和她打交道。   关于太太小姐堆里的风气和习惯,写书的当然只能间接听见一些。这里面的奥妙,男人不能领会理解,譬如她们晚饭以后在楼上说些什么话,先生们就无从知道,这道理是一样的。你只有不断的细心打听,才能偶然长些见识。同样的,常在帕尔莫尔街上走动,在伦敦各个俱乐部里出入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对于时髦场上的情形自然也会熟悉起来。有时是亲身的经验,有时是和人打弹子或吃饭听见的闲话,都能供给你不少资料。譬如说,天下有一种像罗登·克劳莱一类的家伙(他的身分上文已经表过),在一般局外人和那些呆在公园学时髦的新手看起来,真是非常了不起,因为他竟能和最出风头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又有一种女人,先生们都欢迎,他们的太太却瞧不起,甚至于不理睬。法爱白蕾丝太太就属于这种人,你在海德公园每天都能看见她,一头美丽的金头发梳成一卷一卷,到东到西有国内最闻名的豪华公子们簇拥着。另外还有一个洛克乌德太太,每逢她请客,时髦的报纸上便细细的登载着宴会花絮,王公大使都是她的座上客。此外还有好些别的人,可是和本文无关,不必说了。好些不知世务的老实人,喜欢学时髦的乡下佬,看见她们摆的虚场面,远远的瞧着只觉得眼红,明白底细的人,却知道这些给人羡慕的太太原来在“上流社会”是一无地位的。在涩默赛脱郡的不见世面的地主老婆,当然只能在《晨报》上读读她们请客作乐的消息,可是两下里比较起来,她们踏进“上流社会”的机会并不能比乡下女人多些。这些可怕的事实,住在伦敦的人都知道。原来这类表面上尊荣富贵的夫人们毫不留情的给圈在“上流社会”之外。凡是研究心理学——尤其是女人的心理学——的人,看见她们千方百计的想挤进去,使尽多少下流的伎俩,受尽多少侮辱委屈,准会觉得奇怪。她们不怕艰难追求虚荣的故事,倒是写书的好题目。凡是笔下流利,文章写得俏皮,又有闲空,能够当得下这重任的大作家,不妨把这些事迹编录下来。   克劳莱太太在外国结交的几个朋友,一过了英吉利海峡,不但不来拜访她,而且在公共场所对她不瞅不睬。真奇怪,贵夫人们都不记得她了。利蓓加见她们把自己忘得这么快,自然很不高兴。有一回贝亚爱格思夫人在歌剧院的休息室里看见蓓基,立刻把女儿们叫拢来,仿佛一碰着蓓基便会沾污了她们。她退后一两步,站在女儿们前面,对她的冤家瞪着眼瞧。可惜连贝亚爱格思老太婆冷冰冰的态度和恶狠狠的眼光也还不能叫蓓基脸上下不来。特拉莫尔夫人在布鲁塞尔常常和蓓基一起坐着马车出去兜风,总有二十来次,不想到了海德公园,她明明碰见蓓基坐在敞篷车里,却像瞎了眼睛似的不认得老朋友了。连银行家的妻子白兰金索泊太太在教堂里遇见她也不打个招呼。如今蓓基按时上教堂,罗登手里拿着两大本金边圣书,跟在旁边。她态度端庄,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叫人看着感动。   起初的时候,罗登见别人瞧不起他的妻子,心里又气又闷,十分难受。他说这些混帐的女人既然不尊敬他的妻子,他打算和她们的丈夫或是兄弟一个个决斗。还算蓓基软骗硬吓,才没有让他惹出祸来。她脾气真好,说道:“你不能靠放枪把我放进上流社会里去。亲爱的,别忘了我不过是个女教师,你这可怜的傻东西名誉又不好,人家都知道你爱赌,爱欠账,还有许多说不完的毛病。将来咱们爱交多少朋友都行,可是眼前呢,你得乖乖的听着老师的话,她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你还记得吗?一起头的时候,咱们听说你姑妈把财产差不多一股脑儿都传给了毕脱夫妻俩,你多生气呀!若不是我叫你管着你那性子,整个巴黎都会知道这件事情了。然后怎么样?你准会给关进圣·贝拉齐监牢里去,因为你付不出账。到那时你还能回到伦敦来住好房子,过好日子吗?你,你这可恶的该隐①!气得恨不得把你哥哥马上杀死。生气有什么用?你生了天大的气也不能把姑妈的钱拿过来。跟你哥哥作对没有好处,还是交个朋友有用。咱们可不能像别德一家子那么糊涂。你父亲死了以后,我跟你可以上女王的克劳莱过冬,那房子舒服得很呢。倘或咱们弄得两手空空,你还能替他们切切鸡鸭,管管马房,我就做吉恩夫人孩子们的女教师。两手空空!哼哼!我总会给你找个好饭碗,再不,毕脱和他儿子也许会死掉,咱们就做罗登爵士和爵士夫人。亲爱的,一个人活着就有希望,我还打算叫你干一番事业呢。是谁替你卖了马,谁给你还了账的?”罗登只得承认这些都是妻子赏给他的恩惠,答应将来永远依照她的指示做人。   --------   ①《圣经》中杀弟的恶人。   克劳莱小姐去世之后,亲戚们其势汹汹争夺的财产到了毕脱手里,别德·克劳莱原来预料可以得二万镑,结果只到手五千镑,失望气恼得发昏,只好把大侄儿毒骂一顿出气。他们两房本来一向心里不和,到那时便断绝来往了。罗登·克劳莱只拿到一百镑,而他的态度却大方得叫他哥哥诧异。他嫂子本来就对婆家的人很有好意,所以更觉得喜欢。罗登从巴黎寄给哥哥的信口气诚恳直爽,并没有表示半点不乐意。他说他早已知道由于婚姻问题失了姑妈的欢心;姑妈的狠心虽然使他失望,不过财产仍旧传给自己一支的近亲,总是好的。他诚诚心心的向哥哥道喜,又很亲热的问候嫂子,希望她将来提携自己的太太。信尾附着蓓基自己写给毕脱的几句话。她也跟他道喜;她说克劳莱先生从前十分照顾她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她做女教师管教了毕脱的妹妹们一场,至今关心她们的前途。她希望他婚后快乐,请他代自己向吉恩夫人致意,说是到处听见别人称扬她的好处。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带着儿子去拜望大伯和伯母,还恳求他们对于那孩子多多照应。   毕脱·克劳莱收到这封信,对弟弟弟妇这番好意很赞赏。从前克劳莱小姐也曾经收过好几封这样的信,全是利蓓加起了稿子叫罗登抄的,她可没有这样宽大。吉恩夫人看完了信,十分欢喜,以为她丈夫马上就会把姑母的遗产平分为二,送一半到巴黎给弟弟去花。   后来吉恩夫人很诧异,原来毕脱并不愿意送一张三万镑的支票给他弟弟,可是他很大方的回信说如果罗登回国以后需要他帮忙的话,他很愿意出力。他又向克劳莱太太表示感激她对自己和吉恩夫人的好意,侄儿将来需要照料,他当然肯尽力的。   这么一来,两兄弟差不多算是言归于好。利蓓加到伦敦的时候,毕脱夫妇不在城里。她时常特地赶着车走过派克街克劳莱小姐的房子,看他们有没有住进去,可是他们一家总不露脸,她只能在拉哥尔斯那里打听他们的动静。据说克劳莱小姐的佣人都得到丰厚的赏钱给打发掉了;毕脱先生只到伦敦来过一回,在公馆里耽搁了几天,和他律师办了些事情,把克劳莱小姐的法文小说统统都卖给邦德街上一家书铺子。蓓基急着要认新亲是有道理的。她想:“吉恩夫人末了之后,就能替我在伦敦上流社会里撑腰。哼!那些太太们发现男人爱跟我周旋,还能不请我吗?”   在她地位上的女人,除了马车和花球之外,到处跟着伺候的女伴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些温柔的小东西往往雇着相貌丑陋的女伴,形影不离的在一起,好像她们没有同情就不能活下去,我看了非常赞赏。做伴儿的穿着褪色的旧衣裳,老是跟着好朋友坐在戏院包厢的后排或是马车的倒座上,我认为真是能够整顿风气的好榜样,譬如爱享福的埃及人一面吃喝,一面还叫当差的托着个骷髅出来兜一圈。这女伴跟骷髅一样,使人记得在名利场上混了一世不过是这样下场,倒是对于人生的一个讽刺。真奇怪,拿着漂亮的法爱白雷丝太太来说,真可以说是个钝皮老脸、久经风霜、全没心肝的女人,她的父亲甚至于为她活活气死;还有那风流放诞的孟脱拉浦太太,骑马跳栏的本领比得过英国任何男人,她在公园里亲自赶着灰色马儿兜风,她的母亲仍旧在温泉摆个小摊子过活——你总以为这么大胆的人物,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不想连她们都得由女伴陪着才敢露脸。原来这些热心肠的小东西没有朋友依傍着是不行的。她们在公共场所出入的时候,差不多总有女伴陪着。这些人样子寒酸,穿着染过色的绸衣服,坐在离她们不远、人家不着眼的地方。   有一晚,夜已深了,一群男人坐在蓓基客厅里的壁炉旁边烤火,炉里的火必剥必剥的响。男人们都喜欢到她家里度黄昏,她就请他们享用全伦敦最讲究的冰淇淋和咖啡。蓓基说道:“罗登,我要一只看羊狗。”   罗登正在牌桌上玩埃加脱,抬头问道:“一只什么?”莎吴塞唐勋爵也道:“看羊狗?亲爱的克劳莱太太,你这心思好古怪。为什么不养丹麦狗呢?我看见过一条丹麦狗大得像一只长颈鹿,喝!差一点儿就能拉你的马车了。要不,就找一只波斯猎狗也好,你看怎么样?(对不起,这次该我开牌。)还有一种小哈巴狗,小得可以搁在斯丹恩勋爵的鼻烟壶里。在贝思活脱有一个人,他有一只小狗,那鼻子——我记点了,是皇帝,——那鼻子上可以挂帽子。”   罗登一本正经说道:“这一圈的牌都由我记点儿罢。”往常他只注意斗牌,除非大家谈到马和赌博,他对于别人说的话全不留心。   活泼的莎吴塞唐接下去说道:“你要看羊狗做什么?”   “我所说的看羊狗不过是比喻。”蓓基一面说,一面笑着抬头望望斯丹恩勋爵。   勋爵道:“见鬼!你是什么意思?”   利蓓加道:“有了狗,豺狼就不能近身了。我要个女伴。”勋爵道:“亲爱的小羔羊,你多么纯洁,真需要一只看羊狗来保护你。”他伸出下巴涎着脸儿笑起来,乜斜着一双小眼睛对她一溜,那样子难看极了。   了不起的斯丹恩侯爵站在火旁边喝咖啡。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必剥必剥的响,越显得屋子里舒服。壁炉周围亮着二十来支蜡烛;墙上的蜡台各各不同,式样别致,有铜的,有瓷的,有镀金的。利蓓加坐在一张花色鲜艳的安乐椅上,蜡烛光照着她,把她的身材越发衬得好看。她穿一件娇嫩得像玫瑰花一般的粉红袍子;肩膀和胳膊白得耀眼,上面半披着一条云雾似的透明纱巾,白皮肤在下面隐隐发亮。她的头发卷成圈儿挂在颈边;一层层又松又挺的新绸裙子底下露出一只美丽的小脚,脚上穿的是最细的丝袜和最漂亮的镂空鞋。   蜡烛光把斯丹恩勋爵的秃脑袋照得发亮,脑袋上还留着一圈红头发。他的眉毛又浓又粗,底下两只的溜骨碌的小眼睛,上面布满红丝,眼睛周围千缕万条的皱纹。他的下半张脸往外突出,张开口就看见两只雪白的暴牙。每逢他对人嬉皮扯脸一笑,那两个暴牙就直发亮,看上去很可怕。那天他刚在宫中领过宴,身上戴着勋章挂着绶带。他大人是个矮个子,宽宽的胸脯,一双罗圈腿。他对于自己的细脚踝和小脚板非常得意,又不住的抚摸自己左膝盖底下的勋章。①   --------   ①英国的嘉德勋章是箍在左腿上的。   他说:“原来有了放羊的还不够照顾他的小羔羊。”蓓基笑着答道:“放羊的太爱打牌,又老是上俱乐部去。”   勋爵道:“天哪!好个腐败的考里同!①他的嘴就配衔烟斗。”   罗登在牌桌上说道:“我跟你二对三。”   高贵的侯爵喝道:“听听这梅里勃斯②,他倒的确在尽他看羊人的本分,正在剪莎吴塞唐的羊毛呢③。喝!这头羊倒容易上当得很。你瞧他好一身雪白的羊毛!”   --------   ①维吉尔及底渥克立斯等拉丁诗人诗里的牧羊人,现在成为牧羊人的通称。   ②维吉尔《牧歌》中牧羊人的名字。   ③骗别人的钱就说“剪某某的羊毛”。   利蓓加对他瞅了一眼,那表情很幽默,却又有些嘲笑的意味,说道:“勋爵,您还不是得了金羊毛勋章吗?”这话倒是真的,那时他脖子上还套着勋章,是复辟的西班牙亲王们送给他的礼物。   原来斯丹恩勋爵早年出名的胆大,赌钱的本领是了不起的。他和福克斯先生曾经连赌两天两夜。国内最尊贵的大人物都输过钱给他。据说他的爵位也是牌桌上赢来的。可是别人说起他年轻时候捣鬼淘气的事情,他却不爱听。利蓓加看见他的浓眉毛皱在一起,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接了他的咖啡杯子,稍微屈了一屈膝道:“说真话,我非找一只看羊狗不可,不过它不会对你咬。”她走到另外一间客厅里,坐在琴旁边唱起法文歌来,那声音婉转动人,听得那爵爷心都软了,立刻跟过来。他一面听唱歌,一面和着拍子点头弯腰。   罗登和他的朋友两个人玩埃加脱,一直玩到兴尽为止。上校是赢家,可是虽然他赢的次数又多,数目又大,而且像这样的请客每星期总有好几回,这前任的骑兵一定觉得很气闷;因为所有的谈话和客人的赞叹都给他太太一个人占了去,他只能悄悄默默的坐在圈子外面,这些人说的笑话,援引的典故,用的希奇古怪的字眼,他一点儿也不懂。   斯丹恩勋爵碰见他和他招呼的时候,总是说:“克劳莱太太的丈夫好哇?”说真的,这就是他的职业,——他不再是克劳莱上校,只是克劳莱太太的丈夫。   我们为什么好久没有提起小罗登呢,只为他不是躲在阁楼上,便是钻到楼下厨房里找伴儿去了。他的母亲差不多从来不理会他。他的法国女佣人在克劳莱家里的一阵子,他便跟着她。后来那法国女人走了,这孩子夜里没有人陪伴,哇哇的啼哭。总算家里的一个女佣人可怜他,把他从冷清清的育儿室抱出来,带到近旁的阁楼里,哄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他在楼上啼哭的当儿,利蓓加,斯丹恩勋爵,还有两三个别的客人,恰巧看了歌剧回来,在楼底下喝茶。利蓓加道:“这是我的小宝贝要他的佣人,在那儿哭呢。”嘴里这么说,却不动身上去看看。斯丹恩勋爵带着冷笑的口气说道:“你不必去看他了,省得叫你自己心神不安。”蓓基脸上讪讪的答道:“得了,他哭哭就会睡着的。”接下去大家就议论起刚才看的歌剧来。   只有罗登偷偷的溜上去看他的儿子,他见忠厚的桃立在安慰孩子,才又回到客人堆里来。上校的梳妆室在最高一层,他时常私底下和孩子见面。每天早晨他刮胡子,父子俩便在一起。小罗登坐在父亲身旁一只箱子上看父亲刮胡子,再也看不厌。他和父亲两个非常好,做父亲的时常把甜点心留下一点儿藏在一只从前搁肩饰的匣子里,孩子总到那里去找吃的,找着以后便乐得直笑。他虽然快乐,却不敢放声大笑,因为妈妈在楼下睡觉,不能吵醒她。她睡得很晚,难得在中午之前起床。   罗登买了许多图画书给儿子,又在育儿室塞满了各种玩具。墙上满是画儿,都是他出现钱买来,亲手粘上的。有时罗登太太在公园兜风,用不着他在旁边伺候,他就上楼陪着孩子一玩几个钟头。孩子骑在他身上,把他的大胡子拉着当马缰,连日跟他两个揪呀,滚呀,永远不觉得累。那间屋子很低;有一年,孩子还不到五岁,父亲把他抱起来抛上抛下闹着玩,把小可怜儿的头顶砰的一声撞在天花板上。罗登吓的要命,差点儿又把他掉在地上。   小罗登皱起脸儿准备大哭——那一下撞得实在厉害,怪不得他要哭。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他父亲急得叫道:“老天哪,罗迪,别吵醒了妈妈。”孩子怪可怜的紧紧瞅着父亲;他咬着嘴唇,握着拳头,一声儿都没有哼出来。罗登把这事讲给俱乐部的人听,讲给军营食堂里的人听,逢人便告诉说:“喝!我的儿子真有胆子,真了不起。天哪,我把他半个脑袋都插进天花板里去了,可是他怕吵醒妈妈,一点儿也不哭。”   有的时候——一星期里有那么一两回——那位太太也上楼到孩子房里来看看他。她简直像时装画报里的美人变活了,总是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新靴子,戴着新手套,很温和的微笑着。她身上有美丽的披肩和花边,还有晶晶发亮的珠宝首饰。她每次上楼,总戴着新帽子,帽子上老是簪着花朵儿,不然就挂着弯弯的鸵鸟毛,又白又软,像一簇茶花,看上去真是富丽堂皇。她公主娘娘似的向孩子点点头,孩子有时在吃饭,有时在画大兵,抬起头来对她望着。她走开之后,屋里总留了一股子玫瑰香味,或是别的迷人的味儿。在他看来,她像个天上的神仙,比他父亲,比所有的别人都高出多多少少,凡人只好远远的望着她顶礼膜拜。跟这位太太一起坐马车兜风是个大典,他坐在倒座上,一声儿不敢言语,只瞪着大眼向对面装点得花团锦簇的公主出神的看。先生们骑着神气十足的骏马,笑吟吟的上前跟她说话。她也是满面春风,对大家眯着眼笑。先生们走开的时候,妈妈挥着手和他们告别,那风度真是优雅。孩子跟她出门总换上新的红衣服,在家却只穿一身棕色的旧麻布衣。有时她不在家,照管他的桃立替他铺床,他就走到母亲的房里去东张西望,觉得这屋子真是神仙洞府,又好看,又有趣,耀得人眼都花了。衣橱里挂着漂亮的衣服,淡红的,浅蓝的,花花绿绿的。梳妆台上摆着一只美丽的铜手,挂满了闪亮闪亮的戒指,旁边还有镶银扣的珠宝盒子。屋里又有一架穿衣镜,真是神妙的艺术品。他刚好能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的头脸,看了那么多希罕物儿,脸上都傻了。他在镜子里看见桃立正在拍打床上的枕头,把它们弄松;她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又好像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唉!你这没见世面,没人理,没人管的小可怜儿!在别的孩子们心里口里,妈妈便是上帝的别名,你崇拜的却不过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罗登·克劳莱上校虽然是个流氓,心地倒还厚道,有些丈夫气概,能够爱女人,爱孩子。他心底里非常疼爱小罗登,利蓓加虽然不说穿他的秘密,心里却明白。她性子好,所以并不生气,只不过对于丈夫更加看不起。罗登那么喜欢儿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不肯露出来,只有跟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尽情疼他一下子。   他时常在早上带儿子出门,看看马房,逛逛公园。莎吴塞唐伯爵性情最随和,要他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送人,他也肯。他的人生大事就是不断的买了各色各样的小东西放着,闲常好送人。他买给小罗登一只小马,照送礼的人自己的话,这马儿简直和大老鼠差不多大小。小罗登的高大的爸爸时常喜欢叫儿子骑在这匹喜脱伦小黑马背上在公园里溜达,自己在旁边跟着。他喜欢重游当兵时的旧地,常到武士桥去看望禁卫队里的老同事,想起当年的光棍生涯,很有些恋恋不舍。军队里的老兵看见从前的上司来了,也很高兴,都来摩弄小上校。克劳莱上校和军官们在食堂里吃饭,觉得十分有趣。他常说:“唉,我不够聪明,配不上她,这个我也明白。她不会记挂我的。”他这话一点不错,他妻子并不记挂他。   利蓓加很喜欢丈夫,对他总是非常和顺疼爱,甚至于不大明白表示自己瞧不起他。说不定她宁可丈夫颟顸些。他是她的上等佣人和总管。他受她的使唤,绝对的服从。他陪她坐了马车在公园的圆场兜风,从来不出怨言。他送她上歌剧院坐进包厢,然后一个人到俱乐部里去解闷,散场时又准时回去接她。他只希望妻子能够多疼些儿子,可是连这一点他也原谅她。他说:“唉,你知道的,她真能干,而我又不是文绉绉的人。”前面已经说过,靠打弹子和玩纸牌赢人家的钱并不需要多少聪明,除此之外,罗登又没有别的本事。   女伴一来之后,他在家里的责任就轻松了。他的妻子怂恿他到外面去吃饭,而且上歌剧院也不要他接送。她总是说:“亲爱的,别留在家里发傻,今儿晚上有几个人要来,你见了他们准觉得讨厌。若不是为你的好处,我也不高兴请他们到家里来。现在我有了一条看羊狗,没有你也不怕了。”   “看羊狗——女伴!蓓基·夏泼有个女伴!多滑稽!”克劳莱太太想着这一点,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有一天,正是星期日,罗登·克劳莱按例和他儿子骑着小马在公园里散步,碰见上校的一个熟人,是联队里的克林克下士。下士正在和一个老先生谈天,老先生手里抱着一个男孩子,年龄和小罗登相仿。那孩子抓着下士身上挂的滑铁卢勋章,看得高兴。   上校说:“好啊,克林克?”克林克答道:“早上好,大爷,这位小先生跟小上校差不多大。”   抱孩子的老先生说道:“他父亲也在滑铁卢打仗的。对不对,乔杰?”   乔杰道:“对。”他和小马上的孩子正颜厉色一眼不眨的对看了半天,正是小孩子普通的样子。   克林克老腔老调的说道:“常备军里的。”   老人神气活现的说:“他是第——联队里的上尉,乔治·奥斯本上尉,也许您还认识他。他死得像个英雄,和科西嘉的恶霸拚命到底。”   克劳莱上校涨红了脸道:“我跟他很熟的。他的妻子,他的亲爱的妻子,怎么样了?”   “她是我的女儿,”老人家说着,放下孩子,一本正经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牌子交给上校,上面写着:“赛特笠先生,泰晤士街白伦格码头无灰黑金刚钻煤公司经理。住址:福兰西路安娜·玛丽亚小屋。”   小乔杰走过去望着那喜脱伦小马。   小罗登从鞍子上问他道:“你要骑马吗?”   乔杰答道:“我要。”上校瞧瞧他,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把他抱起来坐在小罗登后面。   他说:“拉着他,乔杰。抱着我孩子的腰——他叫罗登。”两个孩子都笑起来了。   好性情的下士说:“你上哪儿也找不着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上校、下士、赛特笠老先生拿着伞,都跟在孩子们旁边散步。   第三十八章 小户人家 --------------------------------------------------------------------------------   乔治·奥斯本那天骑着马从武士桥一直回到福兰。我们也该趁便在这村子里停下来,问问从前撇在那儿的几个老朋友近况如何。经过滑铁卢的风波之后,爱米丽亚太太怎么了?她还活着吗?日子过得好吗?都宾少佐从前老是到她家里去,他的车子总在她寓所附近打转,他现在怎么了?卜克雷·窝拉的税官有消息吗?关于他,简单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们那位了不起的朋友,乔瑟夫·赛特笠那大胖子,从布鲁塞尔逃难回国以后不久就到印度去了。不知他是假满回任,还是害怕碰见眼看他从滑铁卢逃命的熟人。不管怎么样,拿破仑住到圣海里娜岛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孟加拉去办公了,路过圣海里娜的时候还见过那下了台的皇帝。和赛特笠先生同船的人听他说话,总以为他跟拿破仑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在圣约翰山上已经争持过一番的了。关于那两次有名的战役,他肚子里的掌故多得讲不完,各个联队的据点,每队伤亡的人数,他也知道。他并不否认自己和那次胜利很有关系,据说他当时正在军中,曾经替威灵顿公爵传递过公文。他细细的形容滑铁卢大战发生那天威灵顿公爵的一动一静;他大人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他都知道得十分透彻,这样看来,他竟是一整天都在常胜将军的身边。可惜他没有正式参战,所以和战事有关的公告里面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说不定他想入非非,真的相信自己随军工作过的。他靠着这一点在加尔各答大大的出了一阵风头,而且在孟加拉的时候大家一直都叫他滑铁卢赛特笠。   乔斯买那两匹倒楣的马儿立的票据,由他和他的代理人乖乖的付清了。他从来不提起这次交易;没人知道那两匹马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知道他怎么把它们脱手。恍惚听说在一八一五年秋天,他的比利时听差伊息多在梵朗西爱纳卖掉一匹灰色马,很像乔斯骑的一匹。   乔斯吩咐他在伦敦的代理人每年付给他福兰区的父母一百二十镑年金,算是老夫妇主要的生活来源。苦恼的赛特笠先生破产以后仍旧爱做投机买卖,结果并不能把消蚀掉的本钱捞回来。他想法子卖酒,卖煤,经售彩票等等。每逢他换一种新的行业,就向朋友们发传单,在门上钉起新的铜牌子,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将来重兴家业的话。可怜这个年老力衰饱经忧患的老头儿从此没有碰上好运。他的朋友不耐烦老是买贵煤和坏酒,渐渐的都不和他来往了。他早上趔趔趄趄走到市中心去,只有他的妻子还以为他去办公。到黄昏,他一步一拖的回家,晚上到酒店里的一个小俱乐部去消遣。听他说话,那口气里竟好像国里的财政是他一手掌管的。他谈起几百万的资金,什么贴水,折扣,还有洛施却哀尔特和贝林兄弟①的动静,真是好听。俱乐部里的先生们,像配药的,办丧事的,木匠头儿,教堂管事的(他是给偷偷的放进来的),还有咱们的老朋友克拉浦先生,听了这么大的数目,都对老头儿十分敬重。他对所有“在屋里坐坐”的人都说过:“我是见过好日子的。我的儿子现在是孟加拉行政区里拉姆根奇地方的大官儿,一年有四千卢比收入。我女儿只要开声口,就能做上校的太太。倘或我要问我那做官儿的儿子去支两千镑,我只消明天跑到亚历山大那儿,他就会给我现钱。嗳!他就会把现钱给我堆在柜台上。可是我们赛特笠家里的人都有傲骨头。”亲爱的读者,说不定我和你将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的朋友之中,不是有好些已经落到这样收场了吗?一个人的运道会转变,能力会衰退,戏台上的地位也会给年富力强的丑角抢去,到后来气数也尽了,只好可怜巴巴的落泊一辈子。人家在路上碰见你,就会躲到对街去,更可恨的,他们还会表示可怜你,老腔老调的伸出两个指头算跟你拉手。你心里有数,到你一转背,你的朋友就会说:“可怜虫,只怪他自己糊涂,白白的辜负了好机会。”得了,得了,一辆自备马车和三千镑一年的收入不见得就是人生最高的酬报,也不是上帝判断世人好歹的标准。咱们只看呆子也会得意,混蛋也能发财,江湖骗子成功的机会并不比失败的机会少——只看这些家伙也和世界上最正直最能干的人一样,得失升沉之间没有定准,那么,兄弟啊,名利场上的得意快活又值得多少呢?说不定——唉,我们越说越离题了。   --------   ①都是当时的财阀。   倘若赛特笠太太是个精神勃勃的女人,在她丈夫落魄之后便该想法子弄一所大房子,靠着替人包办食宿过活。赛特笠反正不得意,做做房东太太的丈夫一定合适。这种角色等于私生活中的孟诺士①,名义上是主人,实际上是屋里的总管,吃饭的时候给大家切鸡切肉,妻子高踞在破烂的宝座上,他就低首下心做她的驸马爷。我曾见过好些有脑子有身分的人,从前年富力强,前途光明,结交的也是绅士,家里还养着猎狗,到后来只好捺下性子陪着一大堆讨厌的老太婆吃饭,给她们切切羊腿,表面上算做主人,好不气闷。反正我刚才已经说过,赛特笠太太连这点气魄也没有,《泰晤士报》广告栏里所谓“富有音乐天才的家庭征求高尚人仕共同居住,保证环境愉快”这一类的职业,她也担当不了。命运把她播弄到什么角落里,她就随分安命的过下去。谁都看得出来,老两口儿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   ①孟诺士(Munoz,1810—73),西班牙凯撒玲女王的丈夫,政治上全无权力。   看来他们并不觉得烦恼,说不定落薄之后比从前反而骄傲些。房子的底层是房东克拉浦太太的厨房兼会客室。装饰得很整齐,赛特笠太太时常下去聊天,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在房东太太看起来,她仍旧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那爱尔兰女佣人蓓蒂·弗兰那根戴什么帽子,系什么缎带,怎么泼辣,怎么好吃懒做,把厨房里的蜡烛怎么浪费,喝了多少茶,茶里搁了多少糖等等,赛特笠太太全要过问,管着这些事,光阴也就过去了,她也就不觉得气闷了。从前她有三菩、车夫、马夫、打杂的小子,还有管家娘子带着一大群女佣人(关于她以前的势派,她一天总要唠叨一百次),日子倒也不比现在过得更忙碌更有趣。除了蓓蒂·弗兰那根,那条街上还有许多别人家包办全家杂事的女佣人,她们的一举一动赛特笠太太也爱管。隔壁邻舍的房租谁家付了,谁家还欠着,她都知道。做戏子的卢颐蒙太太带着她身分不明的儿女走过,她躲开不理。医生的女人配色勒太太坐着丈夫出诊用的一匹马拉的小马车走过,她把头高高抬起。她和卖菜蔬的谈论赛特笠先生爱吃的一便士一把的萝卜;她留心监视着送牛奶的和送面包的小孩;她一次次去麻烦卖肉的——说不定那卖肉的卖掉了几百头牛还没有卖给她一块羊腰肉费的事多。到星期日,她总把藏在肉底下的洋山芋拿出来一个个数过。每逢星期日她穿上最好的衣服上教堂做两回礼拜,到黄昏便读读白莱危的训戒。   赛特笠老头儿也爱在星期天带着小外孙乔杰到附近公园里或是坎里顿花园去喂鸭子和看大兵,因为平常日子他要“办公”,没有时候出去逛。乔杰爱看穿红的兵士。他外公告诉他说他爸爸从前是个有名的军官,又带他去见许多衣服上挂着滑铁卢勋章的军曹和别的小军官。老外公神气活现的对那些人说孩子的父亲就是第——联队里的奥斯本上尉,在光荣的十八日光荣的死在战场上。他也曾经请几个下士喝过麦酒。一起头的时候,他一味讨好外孙,每逢星期天带他出去,就没命的给他吃苹果和姜汁脆饼,把他吃病了。后来爱米丽亚斩钉截铁的说除非外公人格担保,答应永远不再给乔治吃糕饼,棒糖,还有摊儿上别的小吃,就不准带他出去。   为着这孩子,赛特笠太太和她女儿闹得很不欢,甚至于私底下互相猜忌。那时乔治还小,一天黄昏,爱米丽亚坐在小客厅里做活,也没有留心老太太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孩子本来好好的睡在楼上,忽然哭起来了,她凭着本能知道出了事,连忙跑到孩子屋里去,看见赛特笠太太正在偷偷的喂孩子吃德菲氏“仙露灵药”。爱米丽亚的性子本来比谁都和软温柔,可是一旦发现竟有人敢越过她的头多管她儿子的事情,气得浑身打战,苍白的脸蛋儿涨得和她十二岁的时候一样红。她从母亲手里抢过孩子来,一把夺了瓶子,把个老太太惊得目瞪口呆。她母亲手里还拿着干坏事用的匙子,也大怒起来。   爱米丽亚砰的一声把瓶子扔在壁炉里,然后两只手抱着儿子,使劲的把他摇来摇去,恶狠狠的瞪着母亲叫道:“妈妈,我不准孩子吃毒药。”   老太太答道:“毒药!爱米丽亚,你对自己的娘说这种话吗?”   “除了配色勒医生开的方子,我不许他吃别的药。他说德菲氏‘仙露灵药’是有毒的。”   赛特笠太太道:“好,原来你以为我是杀人的凶手。你对自己的娘竟说这种话!我是倒了楣的人,现在是没有地位的了。从前我坐马车,现在只能走路了。可是我倒不知道自己会杀人,这真是新闻,多谢你告诉我。”   可怜的女孩儿有的是眼泪,哭着说道:“妈妈,别跟我过不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说你要害我的宝贝孩子,不过——”   “亲爱的,你并不是说我要害你的孩子,不过说我是杀人的凶手罢了。既然这样,我该上贝莱去坐牢才对呢。不知怎么的,你小的时候我倒没有毒死你,还给你受最好的教育,大捧的钱拿出去,请了第一等的先生来教导你。唉,我养了五胎,只带大了两个,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女儿。闹什么气管炎啦,百日咳啦,痧子啦,出牙啦,都是我亲身伺候。大来不惜工本的为她请了外国教师,又送到密纳佛大厦读书。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福气。我孝顺父母,希望多活几年,多帮忙别人,哪儿能够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躲在屋子里充太太奶奶呢?我最疼的孩子颠倒说我是杀人的凶手。唉,奥斯本太太,但愿你别像我一样,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这是我的祷告。”   做女儿的不知所措,说道:“妈妈,妈妈!”抱在手里的孩子也跟着没命的哭喊。   “真是的,我倒成了凶手了。爱米丽亚,跪下求上帝把你那狠毒的心肠洗洗干净,免得你这样忘恩负义。但愿上帝也像我一样,能够原谅你。”赛特笠太太扬着脸儿,摔手摔脚的出去了。她那篇慈悲的祝祷也就到这里为止。   娘儿两个从此感情上有了裂痕,赛特笠太太这口气到死没有全消。自从拌过嘴以后,老太太什么事都占了上风,而且使出女人的特别本领,用种种法子连续不断的让她的对手觉得难堪。譬如说,吵架以后好几个星期她见了爱米丽亚不瞅不睬。她警告佣人别去碰那孩子,免得惹奥斯本太太生气。每天为乔杰煮的饭菜,她一定先请女儿过目,省得回头又说有毒药。每逢邻居们问候孩子身体怎样,她便尖酸的叫他们去问奥斯本太太;她说她自己是从来不问孩子好歹的;虽然孩子是她自己的亲外孙,心坎儿上的小宝贝,可是她手都不挨他,因为她不会管孩子,没准会把他弄死。每逢配色勒先生来治病,开口探问病情,她就拿出最尖酸刻薄的态度来对待他。那外科医生说他承铁色尔乌德夫人看得起,时常给她府上的人治病,倒是大家客气,赛特笠老太太虽然从来不付医药费,那架子竟比铁色尔乌德夫人还大。看来爱米丽亚的妒忌心也并不小。凡是做母亲的看见别人管她的孩子,就觉得着急,生怕他们夺了孩子的感情。爱米丽亚就是这样,有人去摩弄她的儿子,她便心神不定。她不准克拉浦太太和那女佣人照管乔杰,也不要她们给他穿衣服,就好像她不放心让她们擦洗丈夫小照的框子一样。她把那张像挂在小床的床头上;从前她就是从这张小床上移到他那里去的,如今又退回来了。她在这儿静静的过了多少冗长的岁月,她常常哭,可是也很快乐。   爱米丽亚最心爱的东西都在这间小屋子里。她在这儿一心养育儿子,凡是他有什么小灾小病,便仔仔细细给他调理,对他真正是疼爱备至。在儿子身上,她看见了死去的丈夫,只不过儿子比爸爸更好,竟活是在天堂里走了一转回来的乔治。不论在声音,相貌,和动作之中,孩子和父亲相像的地方真多,那寡妇见他这样,往往一时心动神摇,把他紧紧的搂着落下泪来。孩子问她为什么哭,她坦白的告诉他说因为他和父亲长得像。她不断的和儿子谈起死去的爸爸,谈起自己怎么爱丈夫,其实那孩子还是一片混沌,听着什么也不懂。她对儿子说起话来没个完,竟比她对乔治本人或是小时候的心腹朋友说的话还多。当着父母,她这些肺腑里的言语是不肯吐露的。她心里的一片痴情,从来不告诉别人,只有对儿子才倾筐倒箧的说了个罄尽,其实他又何尝比那老两口子了解她的苦处呢?这女人的快乐也近于痛苦,或者可说她的感情过于细腻,只能用眼泪来表达。她那么脆弱,那么多愁善感,也许我根本不该在书里描写她的感觉。配色勒医生(他现在成了个走红的妇科医生,有一辆深绿的自备马车,着实讲究,孟却斯脱广场还有一座房子,而且不久就可以得到爵士的封号)——配色勒医生告诉我说,孩子断奶的时候她难过得摘了心肝似的,只怕连希律①见了也觉得不忍。好多年以前,配色勒医生心肠着实软,他的妻子对于爱米丽亚太太妒忌得不得了,一直到后来还吃她的醋。   --------   ①《圣经》中残杀婴儿的暴君。   说不定医生太太并不是没来由吃飞醋,在爱米丽亚的小圈子里,好些女人都有同感;她们看见男人一致向着她,心上老大气不愤。差不多所有和她来往的男人都喜欢她;为什么呢?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并不聪明,口角也不俏皮,也不大懂人情世故,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她不论到哪里,男人们都为她动心,都觉得她可爱,女人们都瞧不起她,不明白她有哪一点儿好。我想她所以招人爱,就是因为她性情软弱。男人们一看她那温柔随和,依头顺脑的样子心就软了,自然而然的乐意保护她。我们已经看见,她在营里的时候,统共只有乔治的几个朋友跟她说过话,可是见过她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愿意舍命为她效力。如今她住在福兰,在她的小圈子里,大家也都喜欢她,关心她。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孟哥太太是托钵僧寺院附近著名的孟哥和泼兰登合营公司的大股东,在福兰又有培养菠萝蜜的温室,十分讲究;她到夏天请吃早饭,连公爵伯爵都来赏光;她在教区坐着大马车来来去去,跟班全穿上华丽的黄色号衣,拉车子的几匹栗毛马儿比坎星顿皇家马厩里的好马还显得神骏;——我刚才说,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或是她的媳妇玛丽·孟哥太太(她是卡色莫尔迪伯爵的女儿,下嫁给公司老板的),附近的商人也不能对她更加尊敬。温柔的年青寡妇走过他们的铺子,或是进去买一些小东西,他们总是客气得了不得。   不但配色勒医生,连他的助手林登先生也坦白承认愿意为奥斯本太太鞠躬尽瘁。附近一带的女佣人和小商人害了病,都请林登医治,大家常常看见他在诊所里看《泰晤士报》。这小伙子很讨人喜欢,在赛特笠太太家里,他比上司更受欢迎,每逢乔杰身上不好,他一天两三回跑去给小家伙治病,从来没想到要收出诊费。他在诊所抽屉里拿了药糖和做清凉散的酸果子等等东西送给小乔杰,给他配的药水,像蜜水儿似的好吃,所以孩子病了反而高兴。乔杰出痧子的时候他的母亲害怕得好像他得了从来没听见过的恶病,在那紧张可怕的一星期里面,林登和他上司配色勒整整两夜没有睡觉。他们为别的病人肯这样尽心竭力吗?菠萝蜜温室的老板的孩子,像拉夫·泼兰登,还有桂多玲·孟哥和桂尼佛·孟哥,也都害过这种小儿常有的病,这两个医生也肯为他们熬夜吗?就拿房东的女儿玛丽·克拉浦来说,她的病还是乔杰传染给她的,他们难道肯为她牺牲睡眠吗?说老实话,他们不肯。至少在玛丽出痧子的时候他们睡得很安心,说她病得不重,不吃药也会好,只给她配了一两次药水,到她病好的时候,随随便便在药里加了些奎宁皮,做做样子。   赛特笠家对面住着一个矮小的法国骑士,在附近各学校里教法文,黄昏时躲在家里拉他那只声音唏哩呼噜的破提琴,弹出来的各种快慢跳舞曲子听上去忒儿伦伦的直抖。这位老先生最讲究礼节,头发里还洒白粉,每逢星期日一定上海默斯密士修院去望弥撒,不论在思想、行动、仪态各方面都和现在常见的法国人大不相同。如今你在扇形连环拱廊遇见的法国人,开出口来就咒骂英国人奸刁,一面抽雪茄烟,一面恶狠狠的对你瞪眼,竟是一大群满面胡须的蛮子。这位特·大朗卢老骑士提到奥斯本太太之前,一定得先把鼻子里的一撮鼻烟吸完了才开口。他斯斯文文的用手一撢,把烟屑拂落干净,撮起五个手指头,放在嘴边先亲一亲,然后撒开手送了一个吻,口里叫道:“啊哟!好个妙人儿啊!”他赌神罚誓的说,爱米丽亚走过白朗浦顿的街上,她踩过的地上便会开花。他赶着乔杰叫小爱神,打听他母亲,维纳斯爱情女神,近来好不好?他又对蓓蒂·弗兰那根说她是女神手下得宠的侍者,也是天上的仙女,把蓓蒂弄得莫名其妙。   像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其实爱米丽亚并没有费心思去讨大家喜欢,而且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人缘。他们一家逢星期天就上本区的教堂去做礼拜,堂里有一个和蔼斯文的副牧师,名叫平尼先生,不断的来拜访爱米。他把孩子抱在身上跟他玩,并且愿意白教他读拉丁文。替他管家的姐姐是个老闺女,看见他这样非常生气。她说:“倍尔贝,她这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的。那一回她来喝茶,整整一黄昏没开过口。我看她是个没精打采的可怜虫,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你们男人不过是喜欢她的漂亮脸蛋儿罢了。葛立滋小姐有五千镑,还有别的财产,单说性格就比她强一倍,而且照我看起来也比她讨人喜欢。如果她长得好看些,那你就把她当宝贝了。”   看来平尼小姐的话很有些道理。男人全不是好东西,能够使他们动情的可不是漂亮的脸蛋儿吗?一个女人尽管像智慧女神密纳佛一般贞洁和聪明,如果相貌平常,他们再也不去睬她,只要她有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愁人家不原谅她的糊涂吗?哪怕是最蠢的女人,只要她嘴唇红,声音娇,也还是显得怪动人的。太太小姐们向来最公正,她们凭上面说的理由,肯定所有的漂亮女人全是傻瓜。唉,小姐们,太太们,你们里面既不聪明也不好看的也多着呢。   以上所记的都是我们的女主角一生中的小节目。敬爱的读者想必早已猜到,她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如果把乔治出世以后七年里面的经过逐天写下来,也找不出几件事情比刚才说起的痧子事件更加重要。有一天,我刚刚提起的那位平尼牧师竟要求她丢弃了奥斯本的名字,改用他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绯红了脸,含着一包眼泪,抖巍巍的回答说承他关心自己和她可怜的儿子,觉得非常感激。可是除了死去的丈夫,她心上决不能有第二个人。   四月二十五日是结婚纪念日,六月十八日是丈夫的忌辰,每逢这两天她关在房里不出来,专诚纪念死去的亲人。就是在平常日子,她每到晚上躺在孩子的摇篮旁边,也是想着他,花的时间根本就没法估计。到白天,她相当忙碌。她得教乔治读书写字,还教他一点儿图画。她常常给孩子讲故事,所以又得自己看些书。孩子接触到外面的事物之后,眼界慢慢开阔,知识逐渐丰富,她就尽量的教导他崇拜天地万物的主宰,虽然在这方面她自己也懂得有限。每天早晚两次,娘儿两个一起祷告上帝;温柔的母亲全心全意的求上天保佑,儿子刁嘴咬舌的跟着她学,叫人看了又敬畏又感动。我想凡是旁观的人,或是回想到自己小时候这样祷告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感动的。他们每次祈祷,总不忘记恳求上帝保佑亲爱的爸爸,口气里好像他还活着,就在那间屋子里。   爱米丽亚一天到晚没有空闲。她每天把这位小少爷收拾得干净整齐,早饭前送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外公也借此有个推托,可以不去“办公”。她又得别出心裁给儿子做几件漂亮的衣服,既然要俭省,便把自己新婚的时候所有的好衣服都剪开来给他改做,反正她自己只穿一件黑褂子,头上戴一顶系黑带子的草帽。她的母亲因此很不高兴,因为老太太是喜欢颜色衣服的,穷了以后更喜欢花哨的打扮。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她还得挤出时间服侍父母。她费力劳神的学会了玩叶子戏,每逢父亲不到俱乐部去,她就一黄昏陪他斗牌。他爱听唱歌的时候她就唱——爱听唱歌是个好现象,因为他听到一半总是舒舒服服的睡着了。他的信呀,说明书呀,计划书呀,章程呀,多得没个了结,都要她起稿子和誊写。老先生从前的老朋友收到的通知,说他现在是无灰黑金刚钻煤公司的代理人,朋友们或一般人需要品质最上乘的煤,可以由他经手购买,价格是每考德隆①多少先令,这通知也是她的笔迹。赛特笠本人不过在传单上签个花名,然后再用他那抖巍巍的书记字开了地址寄出去。都宾少佐也收到一张,是他代理人考克恩和格里恩乌德转给他的。当时少佐正在玛德拉斯,用不着煤,不过传单上的笔迹是认得出来的。天啊!他只要能把写传单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什么代价都愿意付。过了不久,少佐又收到一张传单,上面说:约·赛特笠股份公司已在波尔多、奥泊图、圣·玛丽各地设立代办处,经销名贵葡萄酒、雪利酒、红酒,价格公道,如蒙诸亲好友以及各界人仕惠顾,本公司当予以各种便利。都宾得到这点暗示,狠命的运动当地的总督、司令、法官,还有军队里的人,都去定酒,反正是行政区里所有的熟人没漏掉一个。他写信到赛特笠股份公司里去定酒,那数量大得连赛特笠先生和克拉浦先生(他便是所谓的“股份公司”)都大出意外。可怜的赛特笠老头儿走了这步突如其来的好运,原想在市中心造一所办公厅,雇一群书记,另外辟一个私人码头,并且计划在世界各地设立经销处。可惜好景不常,从此没有接到第二批买卖。老先生已经失去了辨别酒味的能力,军队里的人喝到不能下咽的下等劣酒,大家咒骂经手买酒的都宾少佐。他只好出钱买了好些回来,重新拍卖出去,损失了一大笔钱。那时乔斯已经升到加尔各答税务委员会的委员。他父亲寄给他一巷推销货色的传单,另外附上一封私信,说是他在这次买卖之中打算靠他帮忙,已经运出一批好酒,凭发票取货,请他照数将账单付清。乔斯·赛特笠是在税务委员会做事的,给人家知道他父亲是到处兜销货色的酒商,岂不是像做了贾克·开去②一样的丢脸吗?所以他十分轻蔑的拒绝付款,同时写了一封很厉害的信给父亲,叫他不许多管闲事。遭到拒绝的发票退回原处,赛特笠股份公司只得收下来。所有的亏空,只好把玛德拉斯一注买卖上得来的利润和爱米的一部分存款填进去弥补。   --------   ①英国已经废除的度量衡名,用来量煤及石灰等物。   ②贾克·开去(Jack Ketch),1686年死,是当时的刽子手,出名的残暴,也有人说他当刽子手的技巧拙劣,所以在他手里受刑的人格外受苦。他的名字现在泛指一切官家的刽子手。   爱米一年有五十镑的抚恤金。除此以外,她丈夫的遗嘱执行人说,奥斯本去世的时候,他代理人手上还有五百镑一注存款。都宾以小乔治保护人的资格,提议把这笔钱存在一家印度商行的分公司里,每年有八分的利钱好拿。赛特笠先生以为少佐对于这笔钱有些不老实的打算,竭力反对,甚至亲自到代理人那里禁止他们用这种方式投资。一问之下,倒使他吃了一惊,原来代理人手上并没有这么一笔钱,他们说上尉剩下的钱不满一百镑,这五百镑想来是另外的一笔钱,详细情形只有都宾少佐知道。这么一来,赛特笠老头儿更相信这里面有些不正当的把戏,便去追问少佐。他拿出爱米近亲的资格,很强硬的要求调查奥斯本上尉从前的账目。他见都宾脸红口吃,一副为难的样子,更断定他不是好人。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对那军官发作起来,说的话非常厉害,直截了当的责备他非法侵占了女婿的财产。   都宾听了这话,再也耐不住了。他们原在斯洛德咖啡馆里谈话,都宾不看对手又老又弱,准会跟他闹翻。他刁嘴咬舌的说道:“请到楼上来,我一定要你到楼上来,我要你看看明白究竟谁吃了亏,是我还是可怜的乔治。”他把老头儿拉到楼上他的卧房里,从抽屉里拿出奥斯本的账目和一叠债券,——说句公道话,奥斯本欠了债,从来没有赖着不出债券。都宾接着说道:“在英国欠的账他算付清了,可是临死剩下的钱还不满一百镑。我和一两个别的军官倾其所有,凑足这个数目,而你竟说我们企图诳骗寡妇孤儿的钱。”赛特笠听了这话,又惭愧又懊恼。事实上,都宾对老头儿撒了一个大谎,他不但葬了乔治,付了爱米丽亚的医药费和路费,并且所有的五百镑全是他一个人拿出来的。   关于这些费用,奥斯本老头儿从来没有想到,不但是他,爱米丽亚家里别的亲戚,甚至于连她本人,也没有想到。她相信都宾上尉,当他是个会计,他的一笔账虽然十分混乱,她却不起疑心,并没有知道自己欠了他这么些钱。   她很守信用,一年写两三封信到玛德拉斯给他,说来说去全是关于乔杰的消息。他把这些信当宝贝似的藏起来。爱米丽亚写了信,他立刻就回,可是从来不先写。他不断的送礼给她和干儿子。他从中国寄回来一匣围巾和一副象牙棋子:兵卒是绿色和白色的小人儿,手里拿着真的剑和盾牌;武士骑在马上;城堡装在象背上。配色勒先生说:“孟哥太太的一副也没有这样精致呢。”象棋是乔杰的宝贝,他生平第一封信便是写给他干爹向他道谢。都宾还寄来许多蜜饯、酸辣菜等等食品,这位小爷开了壁橱偷吃,差点儿没送了命。这些东西辣得要命,他以为上帝因为他偷嘴,所以罚他。爱米写信给少佐报告这次不幸的事件,写得很幽默。少佐看她精神逐渐复原,居然能说说笑话,心里很高兴。他又送来两条披肩,白的一条给她,黑的一条有棕榈叶花纹的给她母亲;另外有两条红围脖,送给赛特笠老先生和乔杰冬天里戴。赛特笠太太知道披肩至少值五十基尼一条。她围上披肩,盛装走到白朗浦顿教堂去做礼拜,所有的女朋友都来祝贺她,夸奖这条披肩富丽。赛特笠太太对克拉浦太太和一切白朗浦顿的朋友说:“可惜爱米不要他。乔斯从来不肯送我们这样贵重的礼。我知道,他嫌着我们娘儿,什么都不愿意多给。谁都看得出,少佐一片痴心恋着她,可是只要我提了一声,她就红着脸,眼泪鼻涕的跑到楼上对着那相片儿发愣。我一看见那相片儿就讨厌。奥斯本一家全可恶,有了钱就骄傲的了不得,碰见这种人,也算我们倒楣。”   由此可见乔治小时候的环境很寒酸,四周围的人也都上不得台盘。这孩子身体单薄,脾气骄横,而且很神经质,又因为从小受了女人的调教,有些妞儿气。他热烈的爱他那温柔的妈妈,可是对她非常任性。在他小天地里的人都得听他指挥。他渐渐长大,态度倨傲,和父亲越长越像,引得大人们又惊又叹。他像所有好奇的孩子一样,不论看见什么东西都要问个透彻。他外公觉得他说的话和问的问题着实深奥,心里敬服,于是老是在酒店里讲小家伙怎么有学问有天才,把俱乐部里的人闷得难受。乔治对于外婆很冷淡,不过倒也不和她计较,他四周围的人认为他真是世上无双,他自己反正和他父亲一般骄傲,大约觉得他们的意见很准确。   从他六岁那年起,都宾常常写信给他。少佐问他几时上学,希望他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如果不上学校,也得在家请个出色的私人教师。他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他的干爹兼保护人表示愿意替孩子付教育费,因为爱米丽亚的进款那么少,这项费用是极难负担的。总之,少佐时刻想着爱米丽亚和她的孩子,委托代理人不时送东西给乔治,像图画书、图画盒、书台等等,一切娱乐用品教育用品,应有尽有。乔治六岁生日前三天,一位先生带着佣人坐着小马车来到赛特笠先生家里,指名儿要见乔治·奥斯本少爷。他是刚特衣街军装铺的吴尔西先生,奉少佐的命令来给小少爷量尺寸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