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克劳莱小姐的亲戚为她担忧

类别:其他 作者:William Makepea字数:36045更新时间:23/03/02 10:46:21
--------------------------------------------------------------------------------   英勇的战斗结束之后,军队从法兰德尔斯出发,向法国边境推进,准备在占领法国全境以前,先守住它边界上的炮台。正当这时候,许多和本文有关的人物还平安住在英国,他们的动静,也得在书里占据应有的地位,请忠厚的读者不要忘记。在上面所说的战乱之中,克劳莱老小姐住在布拉依顿,对于正在发生的大事并不怎样关心。当然,这些事使报纸增加了趣味。布立葛丝把政府公报读给她听,上面提到罗登的果敢,赞扬了一番,而且不久便发表他升级的消息。   他的姑母说:“这小伙子做了那么一件不能挽回的傻事,真可惜!有了像他那样的本领和地位,很可以娶个有二十几万镑陪嫁的阔小姐,像酒商的女儿之类——葛雷恩斯小姐就是一个。要不然,也能和国内最旧的世家攀亲;将来我的钱也会传给他——或是传给他的儿女,因为我还想活几年呢,布立葛丝小姐,虽然你巴不得要我快死。可是现在呢,他命里注定要做叫化子,只能娶个舞女。”   布立葛丝小姐说:“亲爱的克劳莱小姐何不慈悲为怀,对英勇的壮士生出哀怜之心呢?他的名字不是已经铭刻在我国光辉的历史上了吗?”滑铁卢大战使她非常兴奋,二则她天生爱用浪漫的口气说话,有了机会从来不肯错过。   “上尉——我该称他上校,——上校的丰功伟绩,还不能替克劳莱一家增光吗?”   克劳莱小姐答道:“布立葛丝,你是个傻瓜。克劳莱上校把克劳莱家里的好名声玷污了。亏他竟娶个图画教员的女儿,哼!娶个给人做伴儿的女人!她不过是这路的货,布立葛丝!她跟你是一样的,不过她年轻些,而且比你好看得多,也聪明得多。我常常疑心,不知道你跟那个该死的混帐女人是不是同谋,因为你从前真佩服她。她会要那些下流的把戏,所以罗登上了当。我想你多半是同谋。我现在不妨告诉你,如果你见了我的遗嘱,准会失望,现在请你写封信给华克息先生。说我立刻要见他。”克劳莱小姐差不多天天写信给她的律师华克息先生,因为关于她财产的原来的处置已经完全取消,将来究竟怎么分派,又茫无头绪。   老小姐的病倒好了许多。只看她对布立葛丝小姐挖苦的次数逐渐增多,口气逐渐尖刻,便是证明。可怜的女伴虚心小胆,逆来顺受,一来她天生好性子,二来也不得不做这面子。总而言之,在她的地位上,只能这般奴颜婢膝的侍奉东家。女人欺压女人的情形谁没有见过?好些可怜东西碰在母大虫的手里,就得天天受苦,受尽侮辱虐待;这种苦楚是男人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我这话说到题外去了。我们刚才说到克劳莱小姐每逢生病复原的时候,比平常更讨厌,脾气也更坏。据说伤口长好之前疼得最利害。   病人应了大家的希望,渐次复原;在这当儿她只准布立葛丝这么一个倒楣鬼儿走近她。话虽如此说,克劳莱小姐的亲戚们可没有忘记这位至亲骨肉,不时的送些礼物和念心儿来,写的信十分亲热,总希望她别把他们扔在脑勺子后头。   第一,我们先说她侄儿罗登·克劳莱。有名的滑铁卢大战已经过了几星期,克劳莱小姐在政府公报上也已经看到这位才干出众的军官怎么立功,怎么高升的消息。一天,地埃泊的邮船到达布拉依顿,她侄儿克劳莱上校给她捎来一邮包的礼物和一封信,信上的口吻非常恭顺。匣子里装着一副法国军人的肩饰,一个荣誉军团的十字章,还有一把剑柄——全是从战场上捡来的纪念品。那封信上有一段写的很幽默,描写那剑柄原是敌军禁卫军指挥官的东西,他刚在起誓说“禁卫军的传统便是誓死不屈”,①哪知不出一分钟就给这边的小兵捉住做了俘虏。交战的当儿小兵把枪柄砸破了法国人的剑,罗登便把破军器拿了回来。十字章和肩饰是法国骑兵队上校的遗物,他交锋的时候死在罗登手里。罗登·克劳莱拿了这些战利品,觉得最好还是把它们送给最疼他最关心他的姑妈。目下他正在向巴黎行军,不知姑妈要不要他继续写信?在法国首都也许有好多有趣的消息,而且那里还有许多克劳莱小姐的老朋友,全是大革命以后避难到英国、得过她好处的人。   老小姐叫布立葛丝回了一封信跟他道喜,措辞非常客气,并且鼓励他以后多多来信。她说他第一封信写得那么有趣生动,她已经在等着看底下的信了。她对布立葛丝说:“我很明白,罗登像你一样,决计写不出那么好的信,可怜的布立葛丝。这准是那混帐女人,那聪明的利蓓加的手笔。我知道句句都是她说了叫罗登记下来的。可是也不必因此就不叫我侄儿替我解闷儿,只管让他以为我很乐意就行了。”   --------   ①指挥官名康伯朗纳(P.J.E.Cambronne,1770—1842),为英国军队所俘,自己不承认说过这句话。   不但信是蓓基的手笔,连战利品也是她送来的,不知克劳莱小姐猜着这一点没有。战事完毕以后,多少小贩登时就靠着出卖战争纪念品的方法赚钱,上面说的战利品就是罗登太太花了几法郎买来的。这秘密自然逃不过无所不知的小说家。不管怎么着,克劳莱小姐客气的回信使我们的朋友罗登小夫妇俩非常高兴。他们的姑母分明已经消了气恼,以后希望大着呢。照罗登信上的口气,他们侥幸随着胜利的军队开进巴黎;到了巴黎,两夫妇仍旧不忘记寄许多风趣的家信回去替她解闷。   自从牧师太太回到女王的克劳莱去服侍摔断锁骨的丈夫,老小姐写给她的信可没有那么客气。别德太太行事霸道,爱管闲事,是个爱动不爱静的人。这次在她大姑面上闹了个弥缝不了的大乱子,因为她不但欺负克劳莱小姐和她家里的人,而且把她闷得难受。布立葛丝小姐受到主人的嘱咐,写信给别德·克劳莱太太,说是从她走后,克劳莱小姐病势大大的有了起色,因此不劳费心,请她不用离家回来伺候克劳莱小姐。倘若可怜的布立葛丝有点儿刚性,得了这么一个差使准觉得高兴。别德太太以前对待她那么蛮横霸道,现在能够回过去报复一下子,一般的女人都免不了称愿。可是说句实话,布立葛丝是个没有刚性的脓包,仇人倒了楣,她又心软了。   别德太太心地倒很明白,她说:“我真是个傻瓜,上回给克劳莱小姐送珍珠鸡去的时候不该附那么一封糊涂信,让她知道我要回去。我早该一句话不提,闯进去把那可怜的宝贝儿——那糊涂的老太婆从她们手上抢过来才对。布立葛丝是个脓包,那女佣人更是贪得无厌。唉,别德,别德,你干吗摔断了锁骨呀!”   真是的,干吗摔断了锁骨呀!以前我们已经知道,别德太太当权的时候,使的手段太巧了。她把克劳莱小姐一家子紧紧握在手掌心里,一丝儿不放松,哪知机会一到,手下的人叛变起来,弄得她一败涂地,没有挽回的余地。她和她自己家里的人,都认为一方面是老太太自私得气人,另一方面是有人使奸计陷害她,把她坑了。她为克劳莱小姐牺牲自己,对方却恶狠狠的全没有良心。罗登的高升和公报对他的赞扬,叫虔诚的基督教徒老大不放心。罗登现在是陆军中校,又得了下级骑士的封号,他姑妈会不会因此原谅他呢?混帐的利蓓加会不会重新得宠呢?牧师太太给她丈夫写了一篇星期日宣讲的训戒,批评炫耀武功怎么浮而不实,心地邪恶的人又怎么得意发迹。贤明的牧师用他最优美的声调在教堂里宣读这篇文章,可是一个字也不懂。毕脱·克劳莱那天也在做礼拜。从男爵无论如何不上教堂,所以单是他带着两个妹妹去了。   自从蓓基·夏泼走掉之后,这老东西闹得不成话,区里的人认为他伤风败俗,他的儿子只能暗暗叫苦。霍洛克斯小姐帽子上的缎带越来越灿烂。凡是有体面的人家吓得绝迹不进他家的大门。毕脱爵士时常喝得醉醺醺的到佃户家里串门子;每逢赶集的日子,便跟种地的庄稼汉在墨特白莱和附近各处喝搀水的甜酒。他赶着家里的马车,套着四匹马,到沙乌撒浦顿去,霍洛克斯小姐总坐在他车子里。区里的人每星期都准备在本地的报纸上看见他们两人的结婚启事。他儿子也同样担心,一肚子说不出的苦。克劳莱先生这副担子真是沉重;在宣教会上或是邻近宗教性的聚会上,他从前一讲就是几个钟头,现在箝口结舌,施展不出口才来,因为他一站起来,就觉得听众肚里暗想:“这就是荒唐老头儿毕脱爵士的儿子。那老东西这会儿大概在酒店里喝酒。”有一次,他讲到圣经上铁姆勃克吐的王怎么蒙在黑暗之中,他的好几个妻子也见不到光明,人堆里一个吉卜赛无赖问道:“你们在女王的克劳莱有几个老婆,正经少爷?”讲坛上的人都吃了一惊,毕脱先生的演讲也泄了气。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两位姑娘若不是克劳莱先生,简直就会变成野人。毕脱爵士赌神罚誓说从此不许再请什么女教师,克劳莱先生威吓着,才逼着老头儿把她们送进学校。   我刚才说过,不管克劳莱小姐的亲爱的侄儿侄女意见怎么不合,可是他们一致爱她,时常写信问候她,或是送她些礼物表达心意。别德太太送去几只珍珠鸡,几棵极肥大的菜花,又不时的附一个漂亮的钱包呀,针垫呀,说是她亲爱的女儿们做了孝敬姑妈的,只求亲爱的姑妈在心上留个缝儿给她们。毕脱先生从大厦送了些桃子、葡萄和鹿肉给她。这些聊表寸心的礼物,便由沙乌撒浦顿邮车带到布拉依顿克劳莱小姐那儿。有的时候毕脱先生本人也坐邮车到布拉依顿。一则因为他和毕脱爵士不和,时常出门,二则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住在布拉依顿,把他牵引过去了。关于他们订婚的事,我在前面也曾经说过。她们姐妹跟着妈妈莎吴塞唐伯爵夫人住在布拉依顿。伯爵夫人行事最有决断,在宗教界是极有名望的。   我该说几句介绍伯爵夫人和她尊贵的家庭;他们跟克劳莱一家从现在到将来都极有关系。关于莎吴塞唐的一家之主,克里门脱·威廉,第四代莎吴塞唐伯爵,我们还是少说为妙。这位勋爵在威尔勃福思先生庇护之下进了国会,用毕尔息勋爵的名字露面。有一个时期,他非常规矩,很能给他的靠山增光。可是他了不起的母亲在高贵的丈夫去世以后不久,有了惊人的发现,她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语形容。她发现儿子已经加入好几个专讲吃喝玩乐的俱乐部,在滑典厄和可可树两处地方欠了不少赌债。他在父亲生前立了债券,答应自己得到产业以后再还债,使庄地上受到许多牵制。他自己赶着四马拉的马车出去兜风,还常常到赛马场上赌输赢。他甚至于还在歌剧院里定下包厢,请了许多行为不检点的单身汉子在一起作乐。老太太和她相与的亲友一提到他的名字便唉声叹气。   爱密莲小姐比弟弟大着好几岁,曾经写过几本极有趣味的传教小册子,前面也已经说过,此外她还有许多赞美诗和清心脱俗的诗篇,所以在宗教界有些名声。老小姐年纪不小了,对于婚姻问题淡淡的不甚理会,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蛮荒中的黑人身上,全心的爱他们。下面美丽的诗句,大约是她的作品:     领我们到西方海中,     阳光普照的岛上,     那儿有永远微笑的天空,     可是黑奴的哭声永远在响……   她和东印度群岛大多数属地上的传教士们都有书信往来,并且私下看上了南海群岛一个身上刺花的沙哀勒斯·霍恩伯洛牧师。   上文说过毕脱·克劳莱先生钟情于吉恩小姐。这位小姐温柔腼腆,寡言少语,动不动就爱脸红。虽然她哥哥不习上,她忍不住为他掉眼泪,一方面又恨自己不争气,到这步田地仍旧爱他。她不时偷偷的写封短信,私底下到邮局去寄给他。她一辈子只有一个可怕的秘密压在心上,那就是因为她和家里的老管家娘子偷偷摸摸的到亚尔培内莎吴塞唐寓所里去看望过他,发现他(唉,这不学好的坏东西,这该死的宝贝儿!)正在抽雪茄烟,面前还搁着一瓶橘皮酒。她佩服姐姐,敬爱妈妈,认为除了莎吴塞唐这个堕落的天使以外,就数克劳莱先生最有趣,也最多才多艺。她的妈妈姐姐都是高人一等的,不但把她的事情给安排妥帖,并且发善心怜悯她,——凡是出人头地的太太小姐们,没有不肯发善心怜悯别人的。她穿的衣服和戴的帽子是妈妈买的,看的书是妈妈挑的,该有的观念理想是妈妈鉴定的。她什么时候练琴,骑马,或是做别的运动,也由莎吴塞唐夫人代她调度。吉恩小姐今年二十六岁,照伯爵夫人的意思,恨不得叫女儿仍旧穿着小孩儿用的围嘴,可是吉恩小姐进宫觐见夏洛蒂王后①,不得不把围嘴脱掉了。   --------   ①夏洛蒂王后(Queen Charlotte),英王乔治第四的女儿,比利时王后。   这些太太小姐最初在布拉依顿公馆里住下来的时候,克劳莱先生除了她们家以外不上别处去作客;姑妈家里只留了一张名片;关于她的病情,也只在鲍尔斯先生或是他手下的听差那儿稍为打听一下就罢了。有一回他碰见克劳莱小姐的女伴布立葛丝捧着一大堆小说从图书馆回家,便上前和她拉手,那满面通红的样子,在他是不常见的。他把布立葛丝小姐介绍给正在和他一同散步的小姐,也就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他说:“吉恩小姐,请让我给你介绍我姑妈最忠诚的朋友,最亲近的伴侣,布立葛丝小姐。你在别处早已见过她的大名,因为她就是你爱读的《心之歌》的作者。”吉恩小姐的脸也红了,她伸出小手跟布立葛丝拉手,嗫嚅着说了些应酬话。她说起她妈妈打算要去拜访克劳莱小姐,又说她很愿意结识克劳莱小姐的亲戚朋友。分别的时候,她把鸽子一样温柔的眼睛瞧着布立葛丝,弯腰说了再见;毕脱·克劳莱也必恭必敬的深深打了一躬,就像他在本浦聂格尔做参赞的时候对大公夫人行的礼一样。   这家伙毕竟是跟着那权诈的平葛学出来的,很有些手段。可怜的布立葛丝从前的诗歌,正是他送给吉恩小姐的。他记得在女王的克劳莱有那么一本书,里面还有作家把书献给她后娘的题赠,就把这本书带到布拉依顿,一路在沙乌撒浦顿邮车里看了一遍,自己用了铅笔做些记号,然后才把它送给温柔的吉恩小姐。使莎吴塞唐伯爵夫人明白和克劳莱小姐来往有多少好处的也是他。他说这里面有双重的利益——物质上的利益和精神上的利益。克劳莱小姐如今孤单得很;一方面,他弟弟罗登生活放浪,又攀了那么一门荒唐的亲事,因此失去了她的欢心;另一方面,别德·克劳莱太太为人贪心,行事专横,也使老太太憎恨他们一房对她财产非分的觊觎。至于他自己呢,或许是由于不正当的骄傲作崇,一向没有和克劳莱小姐来往,可是现在他认为应该采取一切适当的手段培养两家的友谊;一则可以拯救她的灵魂,使它不至于永堕地狱,二则他自己以克劳莱家长的身分,又可以承继她的财产。   有决断的莎吴塞唐夫人在这两点上和女婿完全同意,立刻就要去感化克劳莱小姐。这位负责传布真理的太太身材高大,样子又威风。她在家的时候——不管在莎吴塞唐庄地还是德洛脱莫堡,常常坐了马车,四面有骑马的跟班簇拥着,把一包包的传教小册子散发给佃户和乡下人看。倘或她要叫加弗·琼斯改变原来的信仰,琼斯再也别想抗拒推托,牧师也不必多管;同样的,如果她要古迪·希格斯吃一服詹姆思氏特制的药粉,古迪也不敢不吃。她去世的丈夫莎吴塞唐勋爵头脑简单,时常发羊痫疯。在他心目中,他麦蒂尔达说的话,做的事,无一不好。因此伯爵夫人自己的信仰有了改变,便毫不迟疑的逼着佃户和下人都学她的榜样。她常常听到基督教各派的传道人种种不同的说数,自己的意见也就随着千变万化。不管她请回来的是苏格兰教士桑特士·默那脱牧师,还是温和的威思莱教派的鲁克·华脱士牧师,还是那先知先觉的皮匠杰哀尔士·杰窝尔士牧师(他自己封了自己做牧师,仿佛拿破仑封自己做皇帝一般)——不管伯爵夫人请了谁来,她的佣人、孩子和佃户便得跟着她一起下跪,在这些传教士祷告完毕的时候一齐说“阿门!”莎吴塞唐老头儿因为身体不好,太太特准他不参加宗教仪式,坐在自己屋里喝些尼加斯酒,一面听别人给他读报。吉恩小姐是老伯爵的最心爱的女儿;她也真心孝顺他,伺候他。爱密莲小姐呢(她就是《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的女作家),讲道的时候把恶人死后受罪的情形说得那么可怕,总叫她那胆小的父亲吓得战战兢兢。医生们说爱密莲小姐每讲一次道,他就得发羊痫疯。不过这是说她小姐当时的见解是如此,后来就温和得多了。   莎吴塞唐夫人听了未来女婿毕脱·克劳莱先生的劝告,答道:“我一定去拜会她。目前谁跟克劳莱小姐治病?”   克劳莱先生回说是一位克里默医生。   “亲爱的毕脱,这人毫无知识,是个危险分子。我已经把他从好几家人家赶了出去,真是天父的意思!可惜有一两回我到得太晚了。像那可怜的亲爱的葛兰德士将军,我去的时候已经快给那没知识的庸医治死了——就快死了。他吃了我给他的朴杰氏丸药虽然有些起色,可是毕竟太迟了。唉,我竟没有来得及救他的命!不过呢,他死得倒是真有意思,而且死了反而为他好。亲爱的毕脱,你可不能让克里默先生给你姑妈治病。”   毕脱表示完全同意。这位尊贵的亲戚,又是他未来的丈母娘,干起事来实在有劲,因此他也身不由主的受她摆弄。桑特士·默那脱、鲁克·华脱士、杰哀尔士·杰窝尔士、朴杰氏的丸药,洛杰氏的丸药,卜葛氏的仙露,——伯爵夫人所有的药品,不管是医治身体的还是灵魂的,他都得领受。每次和她分别的时候,决不能空着手,不是骗人的药,便是骗人的书,总得恭恭敬敬,一包包、一本本的捧着。在名利场上出入的亲爱的兄弟们,你们谁没有在这等开明的专制君主手里吃过苦呢?你跟她多说也没有用;你尽管说:“亲爱的太太,去年我听你的话,吃了朴杰氏的特效药,而且对它很相信,为什么今年又得改变以前的信仰,改用洛杰氏的货色呢?”你没法不服她的调度;她一旦改了主张以后,可也一点儿不将就。倘若她不能说服你,就会眼泪鼻涕哭起来。一场争辩的结果,你只好把丸药收下来说:“好吧,就吃洛杰氏的吧。”   伯爵夫人接下去说:“她的灵魂是什么情形,当然立刻得检查一下。如今是克里默在给她治病,她随时都可能死掉。亲爱的毕脱,你想,她到那世里去的时候,她的灵魂是个什么样子呀?可怕,可怕!让我立刻叫亚哀恩士先生去看她。吉恩,给我写封正式的短信给白托罗缪·亚哀恩士牧师,说我希望今晚六点半请他来此地吃茶点。他很能给人启发;克劳莱小姐今儿夜上睡觉以前应该跟他谈谈。爱密莲,宝贝儿,给克劳莱小姐包上一包书,把《火焰中的声音》、《喇叭对杰里哥吹出了警告》,还有《肉罐子破了》(皈依真教的吃人生番)这三本都包上。”   爱密莲小姐道:“妈妈,把《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也包上吧,刚一起头的时候还是看些轻松的作品好。”   毕脱使出外交手腕说道:“且慢,亲爱的太太小姐们!对于我敬爱的莎吴塞唐夫人的意见,我十二分的看重,可是我认为立刻和克劳莱小姐谈到宗教,恐怕很不妥当。请别忘记她身体虚弱,而且到目前为止,极少想到永生后的情形,呃,很少想到的。”   爱密莲小姐已经拿起六本小书,站起身来说道:“毕脱,工作进行得越早越好。”   “如果你突如其来的进行工作,准会把她吓着了。我对于我姑妈那种汲汲于名利的性格非常熟悉,如果我们突然向她传教,一定会引起最大的恶果。你只能使那不幸的老太太又害怕又心烦。她准会把小册子丢掉,并且拒绝和赠书的人相见。”   “毕脱,你跟克劳莱小姐一样的汲汲于名利!”爱密莲小姐说完,拿起书本子扬着头出去了。   毕脱不睬爱密莲的打搅,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亲爱的莎吴塞唐夫人当然明白,如果手法不够细致小心的话,说不定会使我们对于家姑母财产方面的希望受到最严重的影响。请记住她有七万镑,而且她年纪很大,身体又脆弱,不能受刺激。我知道她从前那张遗嘱——也就是准备将遗产传给舍弟克劳莱上校的遗嘱,已经销毁了。我们如果要把这饱受创伤的灵魂导入正途,最好是加以抚慰,不要使她恐惧。因此,我觉得您一定和我同意——呃——呃——”   莎吴塞唐夫人答道:“当然,当然。吉恩,宝贝儿,不用送信给亚哀恩士先生了。如果她身体不好,不能费力劳神讨论宗教的话,那我们就等她好了再说。明天我就去拜访她。”   毕脱用很恭顺的声音说道:“最亲爱的夫人,请容许我作一个建议。亲爱的爱密莲太热心了一些,还是不带她去为是。   让我们那温柔的吉恩小姐陪着您去最好。”   莎吴塞唐夫人道:“对!爱密莲准会把事情弄成一团糟。”这一回,她居然放弃了往常的办法。我已经说过,如果她立意要收服什么人,准会先送一大批传教小册子给那倒楣鬼儿。然后才亲自下顾,就好像法国兵冲锋之前准得先烈火轰雷的开一阵炮。这一回莎吴塞唐夫人竟肯用个折衷办法,不知是怕病人的身子禁当不起,还是在为她灵魂上长远的好处着想,还是因为她比别人有钱。   第二天,莎吴唐塞府上太太小姐专用的大马车出来了。车身上漆着伯爵的冠冕和围在斜方块儿里面的纹章,其中包括莎吴塞唐和平葛两家的标记;莎吴塞唐家的是绿颜色的底子上三只正在奔跑的银色小羊;平葛家的是纹地上一道斜带,由三根红色的竖线组成,上面又有黑色横线交叉着。马车很威风的一直赶到克劳莱小姐的大门口,那身量高大、样子正经的听差把伯爵夫人的名片交给鲍尔斯先生,一张给克劳莱小姐,一张给布立葛丝小姐。爱密莲小姐自愿让步,傍晚送了一包传教小册子给布立葛丝,里面《洗衣妇人》等轻松有趣的书给布小姐自己看,此外又有好几本是给下房里佣人看的,像《储藏间里的碎屑》、《火与煎盘》、《罪恶的号衣》等,口气就严厉得多。   第三十四章 詹姆士·克劳莱的烟斗灭了 --------------------------------------------------------------------------------   布立葛丝小姐看着克劳莱先生的态度那么客气,吉恩小姐又待她热和,觉得受宠若惊。等到莎吴塞唐家里的名片送到克劳莱小姐面前,她就找机会给吉恩小姐说了些好话。她,布立葛丝,原是个失亲少友给人做伴儿的女人,一位伯爵夫人竟肯给她一张名片,岂不是一件大可得意的事吗!克劳莱小姐向来主张世法平等,说道:“我倒不懂了,布立葛丝小姐,莎吴塞唐夫人还特特的留个名片给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的女伴低心小胆的答道:“我想我虽然穷苦,出身可是清白的,像她这样有地位的贵妇人对我赏脸,大概没有什么妨碍吧。”她把这名片藏在针线盒里,和其他最珍贵的宝贝搁在一起。她又说起前一天在路上碰见克劳莱先生带着他的表妹,——也就是早就放定的未婚妻——一起散步的事。她称赞那位小姐待人怎么和蔼,样子怎么温柔,穿著怎么朴素——简直一点儿不讲究。接着她把吉恩小姐的穿戴从头上的帽子到脚上的靴子细细描写了一番,又计算这些东西值多少钱,那份儿细致精密,真是女人的特色。   克劳莱小姐让布立葛丝滔滔不绝的讲话,自己没大插嘴。她身体渐渐的复原,只想有人来说说话。她的医生克里默先生坚决反对她回老家,说是伦敦的放荡生活对于她极不相宜。因此老小姐巴不得在布拉依顿找些朋友,第二天就去投了名片回拜,并且很客气的请毕脱·克劳莱去看望看望他的姑妈。他果然来了,还带着莎吴塞唐夫人和她小女儿。老夫人小心得很,对于克劳莱小姐的灵魂一句都不提,只谈到天气,谈到战争,谈到那混世魔王拿破仑怎么失败。可是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医生,江湖骗子,还有她当时下顾的朴杰医生的种种好处。   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毕脱·克劳莱耍了一下子聪明不过的手段,由此可见若是他早年有人提携,事业上没受挫折的话,做起外交官来一定能出头露角。莎吴塞唐老太太随着当时人的口气,痛骂那一朝得志的科西嘉小人,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王,又暴虐,又没胆子,简直的不配做人;他的失败,是大家早就料到的。她那么大发议论的当儿,毕脱·克劳莱忽然倒过去帮着那“命运的使者”①说话。他描写当年拿破仑做大执政官,在巴黎主持亚眠昂士和约时的风度。也就在那时,他,毕脱·克劳莱,十分荣幸的结识了福克斯先生。福克斯先生为人正直,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他自己虽然和他政见不同,可是对于他却不能不热诚的爱戴——福克斯先生是向来佩服拿破仑皇帝的。毕脱痛骂同盟国对于这位下了台的皇帝不守信义。他说拿破仑那么豪爽的向他们投诚,他们竟然不给他留面子,狠下心把他放逐到国外去,反让一群偏激顽固的天主教匪徒在法国内部横行不法。   --------   ①拿破仑自称命运的使者(The Man of Destiny),表示他是命运之神派来干大事的。   他痛恨迷信的天主教,足见他信仰纯正,莎吴塞唐夫人觉得他还不错;他那么钦佩福克斯和拿破仑,又使克劳莱小姐对他十分看得起。我最初在书里介绍克劳莱小姐的时候,曾经说起她和已故的政治家是好朋友。她是个忠诚的亲法派,在这次战争中一直反对政府的措置。法国皇帝打了败仗并没有叫老太太觉得怎么激动,他受到的虐待也没有使她减寿或是睡不着觉,可是毕脱对她两个偶像的一顿夸奖,正碰在她心坎儿上。这一席话,就帮他得了老太太的欢心。   克劳莱小姐对吉恩小姐说道:“亲爱的,你的意思怎么样?”她向来最喜欢相貌美丽态度端庄的女孩儿,一见吉恩小姐就觉得合意。说句实话,她待人向来是这样的,亲热得快,冷淡得也快。   吉恩小姐红了脸说“她不懂政治,这些事情只好让给比她聪明的人去管。她认为妈妈说的一定不错;克劳莱先生的口才也很了不起”。伯爵夫人和小姐起身告辞的时候;克劳莱小姐“恳求莎吴塞唐夫人不时让吉恩小姐到她家里走动走动。如果吉恩小姐能够腾出工夫来,给她这么个孤苦伶仃的病老婆子做伴儿的话,她非常欢迎”。客人们很客气的答应了。分手的时候两边都非常亲热。   老太太对毕脱说:“毕脱,以后别让莎吴塞唐夫人再来。她这人又笨又爱摆架子。你外婆家的人全是这样,我顶讨厌的。可是吉恩这小姑娘脾气好,招人疼,你爱什么时候带她过来我都欢迎。”毕脱答应了。他并没有把姑母对于伯爵夫人的批评告诉她本人;伯爵夫人还以为自己的态度庄重愉快,在克劳莱小姐心上留了个极好的印象。   吉恩小姐一来很愿意给病人解闷;二来在她自己家里,白托罗缪·亚哀恩士牧师老是絮絮叨叨讲他那套闷死人的道理,此外还有许多吃教会饭的人跟在她妈妈那神气活现的伯爵夫人身边拍马屁,所以她巴不得有机会躲出门去,竟时常去拜访克劳莱小姐。她白天陪她坐着车子兜风,晚上替她消遣解闷。她天生的温柔敦厚,连孚金也不妒忌她。软弱的布立葛丝觉得只要这位好心的吉恩小姐在场,她的朋友说话也比较留情。克劳莱小姐跟吉恩小姐十分要好,搬出许多自己年轻时的轶事来讲给她听。老小姐对吉恩说起话来,那口气跟她以前和该死的利蓓加谈天的当儿截然不同。吉恩小姐这人天真烂漫,对她说轻薄话就好像是故意顶撞,克劳莱小姐是个顾体统的人,不肯污了她的耳朵。吉恩小姐呢,也是向来没人疼顾的,关心她的除了父亲和哥哥之外,再就是这老小姐了。克劳莱小姐对她一片痴情,她也掏出真心来和老小姐交朋友。   那年秋天(利蓓加在巴黎得意极了,在一大批风流作乐的胜利的英国人里面,数她最出风头。还有咱们的爱米丽亚,那苦恼的亲爱的爱米丽亚,唉!她在哪里啊?)——那年秋天,每到傍晚时分,太阳下去了,天色渐渐昏暗,海浪哗喇喇的打在岸上,吉恩小姐坐在克劳莱小姐的客厅里,唱些短歌和圣诗给她听,唱得十分悦耳。歌声一停,老小姐便从睡梦里醒过来求她再唱几支。布立葛丝假装在织毛线,快乐得直掉眼泪。她望着窗外浩荡的大海颜色一层层变黑,天空里的月亮星星却逐渐明亮起来,心里那份儿高兴感动,谁也度量不出来。   毕脱坐在饭间里歇着,旁边搁着几本买卖玉蜀黍的法令和传教士的刊物一类的书报。所有的男人,不管他的脾气性格儿浪漫不浪漫,吃过饭都爱享这份清福。他一面喝西班牙白酒,一面梦想着将来的作为,觉得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家伙。近来他好像很爱吉恩——比七年来任何时候都爱她。在这段订婚期间,毕脱从来没有着急想结婚。除了喝酒想心思以外,他饭后还打盹儿。到喝咖啡的时候,鲍尔斯先生砰砰訇訇的走来请他,总瞧见他在黑地里忙着看书呢。   有一晚,鲍尔斯拿着咖啡和蜡烛进来,克劳莱小姐便道:“宝贝儿,可惜没人跟我斗牌。可怜的布立葛丝蠢得要死,那里会玩牌。”(老小姐一有机会,便在佣人面前责骂布立葛丝);“我觉得玩一会儿晚上可以睡得好些。”   吉恩小姐听了满面通红,直红到小耳朵尖儿上,末后连她漂亮的小指头尖儿也红了。鲍尔斯出去把门关严之后,她便开口说道:“克劳莱小姐,我会一点儿。我从前常常陪我可怜的爸爸斗——斗牌。”   克劳莱小姐高兴得无可无不可,嚷道:“过来吻我一下子。亲爱的小宝贝儿,马上过来吻我一下子!”毕脱先生拿着小册子上楼,看见她们老少两人厮搂厮抱,像画儿里画的一样。可怜的吉恩小姐那天整个黄昏羞答答的脸红个不停。   读者别以为毕脱·克劳莱先生的计策会逃过他至亲骨肉的眼睛。他的所作所为,女王的克劳莱牧师家里的人全都知道。汉泊郡和塞赛克斯相离不远,在塞赛克斯地方别德太太自有朋友,会把克劳莱小姐布拉依顿的公馆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还加上许多没有发生的事情),都报告给她听。毕脱去得越来越勤了。他连着几个月不回老家。在大厦,他那可恶的父亲越发堕落,成日家喝喝搀水的甜酒,老是和那下流的霍洛克斯一家子混在一起。牧师一家瞧着毕脱那么得意,气得不得了。别德太太口里不说,心里懊悔不及,责备自己当初不该轻慢了布立葛丝,也不该对鲍尔斯和孚金那么霸道,那么小器,如今克劳莱小姐家里竟没有一个人替她报信,真是大大的失着。她老是说:“都是别德的锁骨不好。如果别德不摔断骨头,我也不会离开姑妈。我这真是为责任而牺牲,另一方面,也是你那爱打猎的坏习惯把我害苦了,别德。牧师是不该打猎的。”   牧师插嘴道:“哪里是为打猎!都是你把她吓坏了,玛莎。你是个能干人,可是你的性子烈火轰雷似的暴躁,而且花钱的时候又较量的利害,玛莎。”   “别德,倘若我不管着你花钱,你早进了监牢了。”   牧师脾气很好,答道:“亲爱的,你说得不错。你的确是能干,不过有些时候调排得太精明也不好。”这位虔诚的好人说着,喝了一杯葡萄酒给自己开开心。   他接下去说道:“不懂她瞧着毕脱那脓包那一点儿好?那家伙真是老鼠胆子,我还记得罗登(罗登究竟还是个男子汉,那混蛋!)——我还记得罗登从前绕着马房揍他,把他当作陀螺似的抽,毕脱只会哭哭啼啼的回去找他妈——哈,哈!我的两个儿子都比他强,单手跟他双手对打,还能痛痛的揍他一顿呢!詹姆士说牛津的人还记得他外号叫克劳莱小姐。那脓包!”   过了一会儿,牧师又道:“嗳,玛莎呀!”   玛莎一忽儿咬咬指甲,一忽儿把手指在桌子上冬冬的敲,说道:“什么?”   “我说呀,何不叫詹姆士到布拉依顿去走一趟,瞧瞧老太太那儿有什么希望没有。他快毕业了,这几年里头他统共才留过两班,——跟我一样,可是他到底在牛津受过教育,是个大学生,那就不错了。他在牛津认识好几个阔大少,在邦内弗斯大学又是划船健将;长得又漂亮,喝!太太,咱们何不派他去瞧着老太太呢?倘或毕脱开口反对,就叫他揍毕脱一顿!哈,哈,哈!”   他太太说道:“不错,詹姆士是应该去瞧瞧她。”接着她叹口气说道:“如果能把女孩子派一个去住在她家就好了。可惜她嫌她们长得不好看,瞧着就讨厌。”妈妈在这边说话,就听得那几个有教养的倒楣鬼儿在隔壁客厅里练琴,手指头又硬,弹的曲子又难。她们整天不是练琴,就是读地理,念历史,或是系上背板纠正姿势。这些姑娘长得又丑又矮,再加上脸色难看,又没陪嫁,就算真是多才多艺,也不能在名利场上出头。别德的副牧师也许肯娶一个去;除此之外,别德太太简直想不出合适的人。这时候詹姆士从客厅的长窗走进来,油布帽子上插了一个短烟斗。爷儿俩谈着圣·里奇赛马①的胜负,牧师和他太太说的话便不提了。   --------   ①圣·里奇赛马每年举行一次,只有三岁的马能够参加,这种赛马是1776年圣·里奇将军(St.Leger)发起的。   别德太太觉得打发詹姆士到布拉依顿去未必有什么指望,没精打采的送他出门。小伙子听了父母派他出门的用意,也觉得这趟差出得不但没趣儿,而且不见得有用。不过他想老太太说不定会送他一份相当好看的礼,就可以把他下学期非付不可的账给还掉几处,也是好的。因此他带着旅行袋和一大篮瓜菜果蔬——说是牧师亲爱的一家送给亲爱的克劳莱小姐的——他最宝贝的一条狗叫塔马泽的跟着,一同上了沙乌撒浦顿邮车,当晚平安来到布拉依顿。到了地头,他觉得不便深夜去打搅病人,就歇在一家旅馆里,一直挨磨到第二天中午才去探望克劳莱小姐。   詹姆士的姑妈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男孩子长到这么尴尬的年龄,说起话来不是尖得像鬼叫,就是哑得怪声怪气;脸上往往开了红花似的长满了疙瘩(据说罗兰氏的美容药可以医治),有时还偷偷的拿着姊妹的剪刀剃胡子。他们见了女孩子怕得要命;衣裤紧得穿不下;手脚长得又粗又大,四肢从袖口和裤脚那儿伸出了一大截。晚饭之后,这种孩子就没法安排了;太太小姐们在朦胧的客厅里压低了声音谈体己,看着他就讨厌。先生们留在饭间里喝酒,有了这么一个不谙人事的年轻小子在旁边,许多有趣的俏皮话说出来觉得碍口,不能畅畅快快的谈,也多嫌他。喝完第二杯酒,爸爸便说:“贾克,我的儿,去看看天会不会下雨。”孩子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不算大人,老大不惬意,离开残席走掉了。当时詹姆士也是那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家伙,现在他受过了大学教育,而且在牛津进的是一家小大学,在学校里经常和好些绔袴子弟混在一起,欠过债,受过停学和留班的处分,磨练得非常圆滑老成,真正的长成一个青年公子了。   他到布拉依顿拜访姑母的时候,已经长得很漂亮,喜新厌旧的老太太最赏识好相貌,瞧着詹姆士态度很忸怩,一阵阵的脸红,心想这小伙子天真未凿,还没有沾染坏习气,心里很喜欢。   他说:“我来看望我的同学,住一两天,顺便又——又来问候您。爸爸和妈妈也问候您,希望您身体好些了。”   佣人上来给孩子通报的时候,毕脱也在房里陪着克劳莱小姐,听说是他,不由得一愣。老太太生性幽默,瞧着她道貌岸然的侄子那么为难,觉得好玩。她殷殷勤勤的问候牧师一家,还说她很想去拜访他们。她当着孩子的面夸奖他,说他长得好,比从前大有进步了,可惜他妹妹们的相貌都还不及他一零儿。她盘问下来,发现詹姆士住在旅馆里,一定要请他住到家里来,叫鲍尔斯立刻把詹姆士·克劳莱先生的行李取来。她雍容大度的说道:“听着,鲍尔斯,把詹姆士先生的账给付了。”   她得意洋洋的瞧了毕脱一眼,脸上的表情着实顽皮。那外交官妒忌得差点儿一口气回不来。他虽然竭力对姑妈讨好,老太太从来没有请他住在家里,偏偏这架子十足的小鬼刚一进门就能讨她喜欢。   鲍尔斯上前深深一躬,问道:“请少爷吩咐,叫汤姆士上那家旅馆去取行李?”   詹姆士霍的站起来慌慌张张的说道:“嗳哟,还是我自己去取。”   克劳莱小姐问道:“什么?”   詹姆士满面通红答道:“那客店叫‘汤姆·克里白的纹章’①。”   --------   ①克里白是平民的名字,而且开客店的不可能有家传的纹章。   克劳莱小姐听了这名称,哈哈大笑。鲍尔斯仗着是家里的亲信旧佣人,也便冲口而出,呵呵的笑起来。那外交官只微笑了一下。   詹姆士看着地下答道:“我——我不认识好旅馆。我以前从没有到这儿来过。是马车夫介绍我去的。”这小滑头真会捣鬼!事情是这样的:隔天在沙乌撒浦顿邮车上,詹姆士·克劳莱碰见一个拳击家,叫做德德白莱城的小宝贝,这次到布拉依顿和洛丁地恩城的拳师交手。那小宝贝的谈吐使詹姆士听得出神忘形,就跟那位专家交起朋友来,一同在上面说的那家旅馆里消磨了一个黄昏。   詹姆士接着说道:“还是——还是让我去算账吧。”他又谦让了一下说:“不能叫您破费,姑妈。”他的姑妈见他细致小心,笑得更起劲了,挥挥手说:“鲍尔斯,快去付了钱,把账单带回来给我。”   可怜的老太太,她还蒙在鼓里呢!詹姆士惶恐得不得了,说道:“我带了——带了一只小狗来,还得我去领它来。它专咬听差的小腿。”   他这么一说,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克劳莱小姐跟她侄子说话的当儿,吉恩小姐和布立葛丝只静静的坐着,这时也掌不住笑了。鲍尔斯没有再说话便走了出去。   克劳莱小姐有意要叫大侄儿难受,对这个牛津学生十分客气。只要她存心和人交朋友,待人真是慈厚周到,恭维话儿说也说不完。她只随口请毕脱吃晚饭,可是一定要詹姆士陪她出去,叫他坐在马车的倒座上,一本正经的在峭壁上来回兜风。她说了许多客气话,引用了许多意大利文和法文的诗句,可怜的孩子一点也不懂。接着她又称赞他有学问,深信他将来准能得到金奖章,并且在数学名誉试验中做优等生。   詹姆士听了这些恭维,胆子大了,便笑道:“呵,呵!怎么会有数学名誉试验?那是在另外一家铺子里的。”   老太太道:“好孩子,什么另外一家铺子?”   那牛津学生油头滑脑的答道:“数学荣誉试验只有剑桥举行,牛津是没有的。”他本来还想再和她说些知心话儿,哪知道峭壁上忽然来了一辆小车子,由一匹上等好马拉着,车里的人都穿了白法兰绒的衣服,上面钉着螺钿扣子。原来是他的朋友那德德白莱城的小宝贝和洛丁地恩城的拳师,带着三个朋友,看见可怜的詹姆士坐在大马车里,都来和他招呼。天真的小伙子经过这件事情,登时泄了气,一路上闭着嘴没肯再说一句话。   他回到家里,发现房间已经收拾整齐,旅行袋也打开了。如果他留心看一看,准会注意到鲍尔斯先生领他上楼的时候绷着脸儿,又像觉得诧异,又像在可怜他。可是他全不理会鲍尔斯,一心只在悲叹自己不幸到了这么倒楣的地方,满屋子全是老太婆,絮絮叨叨的说些意大利文和法文,还对他讲论诗文。他叫道:“哎哟哟!这可真叫我走投无路了。”这孩子天生腼腆,最温和的女人——哪怕是布立葛丝那样的人——只要开口和他说话,就能叫他手足无措。倘若把他送到爱弗笠水闸让他跟驳船上的船夫打交道,他倒不怕,因为他开出口来全是粗话俗语,压得倒最粗的船夫。   吃晚饭的时候,詹姆士戴上一条箍得他透不过气的白领巾。他得到很大的面子,领着吉恩小姐下楼到饭厅里去,布立葛丝和克劳莱先生扶着老太太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她常用的包儿、垫子和披肩这些东西。布立葛丝吃饭的当儿一半的时间都在伺候病人和替她的胖小狗切鸡肉。詹姆士不大开口,专心请所有的小姐喝酒。克劳莱先生向他挑战,要他多喝,他果真把克劳莱小姐特地命令鲍尔斯为他打开的一瓶香槟酒喝了一大半。饭后小姐们先走,两兄弟在一处坐着。毕脱,那从前做外交官的哥哥,对他非常热和,跟他谈了许多话。他问詹姆士在学校读书的情形,将来有什么计划,并且表示全心希望他前途无量。总而言之,他的态度又直爽,又和蔼。詹姆士喝了许多葡萄酒,嘴也敞了。他和堂哥哥谈起自己的生活情形和前途,说到他怎么欠债,小考怎么不及格,跟学监怎么拌嘴,一面说,一面不停的喝酒。他一忽儿喝喝葡萄酒,一忽儿喝喝西班牙白酒,忙忙碌碌,觉得非常受用。   克劳莱先生替他满斟一杯道:“姑妈最喜欢让家里的客人自由自在。詹姆士,这所房子跟自由厅①一般,你只管随心如意,要什么就拿什么,就算孝顺她了。我知道你们在乡下的人都讥笑我,因为我是保守党。可是谁也不能抱怨克劳莱小姐不够进步。她主张平等,瞧不起一切名衔爵位。”   --------   ①自由厅(Liberty Hall),就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地方,在哥德斯密(Gold-smith)的《委曲求全》一剧里,哈德加索尔先生家里来了两个小伙子,误认他的公馆是个客店,他也将错就错,对他们说:先生们,这儿就是自由厅。   詹姆士道:“你干吗要娶伯爵的女儿呢?”   毕脱很客气的回答道:“亲爱的朋友,可怜的吉恩小姐恰巧是大人家出身,你可不能怪她。已经做了贵族,也没法子了。而且你知道我是保守党。”   詹姆士答道:“哦,说起这话,我认为血统是要紧的。说真话,血统是最要紧的。我可不是什么激进派。出身上等的人有什么好处我全知道。哼!赛船比拳的时候,谁赢得最多呢?就拿狗来说吧,什么狗才会拿耗子呢?都得要好种呀!鲍尔斯好小子,再拿瓶葡萄酒来,这会儿先让我把这一瓶喝个干净。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毕脱把壶递给他,让他喝个干净,一面温和的回答道:   “好像是狗拿耗子吧?”   “我拿耗子吗?嗳,毕脱,你喜欢各种运动游戏吗?你要不要看看真能拿耗子的狗?如果你想看的话,跟我到卡色尔街马房找汤姆·考丢罗哀去,他有一只了不起的好狗——得了!”詹姆士忽然觉得自己太荒谬,哈哈的笑起来,“你才不希罕狗和耗子呢。我这全是胡说八道。我看你连狗跟鸭子都分不清。”   毕脱越来越客套,接着说道:“的确分不清。刚才你还谈血统。你说贵族出身的人总有些特别的好处。酒来了!”   詹姆士把鲜红的酒一大口一大口呷下去,答道:“对!血统是有些道理的。狗也罢,马也罢,人也罢,都非得好种不可。上学期,在我停学以前——我的意思就是说在我出痧子以前,哈,哈!我和耶稣堂大学的林窝德,星伯勋爵的儿子鲍勃·林窝德,两个人在白莱纳姆的贝尔酒店里喝啤酒。班卜瑞的一个船夫跑上来要跟我们对打,说是赢了的可以白喝一碗五味酒。那天我碰巧不能跟人打架。我的胳膊受了伤,用绷带吊起来了,连煞车都拿不动。我那匹马真是个该死的畜生,两天之前把我从马背上一直摔在地下——那天我是跟亚平顿一块儿出去的,我还以为胳膊都断了呢。所以我当然不能把他好好儿揍一顿。鲍勃马上脱掉外套;和班卜瑞人打了四合,不出三分钟就把他打垮了。天啊,他扑通一声倒下去了。为什么原因呢?这就是家世好坏不同的缘故。”   前任参赞说道:“詹姆士,你怎么不喝酒?我在牛津的时候,仿佛学生们的酒量比你们要大些。”   詹姆士把手按着鼻子,睒一睒醉眼说道:“得了,得了,好小子,别作弄我。你想把我灌醉吗?想也不要想!好小子,咱们酒后说真话。打仗,喝酒,斗聪明,全是咱们男人的特权①,是不是?这酒妙极了,最好姑妈肯送些到乡下去给我爸爸喝。”   那奸诈的政客答道:“你不妨问她一声。要不,就趁这好机会自己尽着肚子灌一下。诗人怎么说的?‘今朝借酒浇愁,明天又在大海上破浪前进了。’②”善于豪饮的毕脱引经据典的样子很像在下议院演说③。他一面说,一面举起杯子转了一个大圈子,一挺脖子,喝下去好几滴酒。   --------   ①以上两句全是最常见的拉丁文。   ②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句,见抒情诗第一卷。   ③在十九世纪以前,议员们演说的时候都爱引用贺拉斯、维吉尔等拉丁诗人。   在牧师家里,倘若饭后开了一瓶葡萄酒,姑娘们便一人斟一杯红醋栗酒喝。别德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老实的詹姆士通常也喝两杯,如果再多喝的话,父亲便不高兴,这好孩子只好忍住了,有时找补些红醋栗酒,有时躲到马房里跟马夫一起喝搀水的杜松子酒,一面还抽抽烟斗。在牛津,他很可以尽着肚子灌,不过酒的质地很差。如今在姑妈家里喝酒,质佳量多,詹姆士当然不肯辜负好酒,也不必堂哥哥怎么劝他,就把鲍尔斯先生拿来的第二瓶也喝下去。   到喝咖啡的时候他们便得回到女人堆里去。小伙子最怕女人,他那和蔼直爽的态度没有了,换上平常又忸怩又倔丧的样子,一黄昏只是唯唯否否,有时虎着脸瞟吉恩小姐一两眼,还打翻了一杯咖啡。   他虽然没说话,可是老打呵欠,那样子真可怜。那天黄昏大伙儿照例找些家常的消遣,可是有了他在旁边,便觉黯然无味。克劳莱小姐和吉恩小姐斗牌,布立葛丝做活;大家都觉得他一双醉眼疯疯傻傻的瞧着她们,老大不舒服。   克劳莱小姐对毕脱先生说道:“这孩子不会说话。笨手笨脚的,好像很怕羞。”   狡猾的政客淡淡的回答道:“他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话多些,见了女人就不响了。”也许他看见葡萄酒没使詹姆士多说话,心里很失望。   詹姆士第二天一早写信回家给他母亲,淋漓尽致的描写克劳莱小姐怎么优待他。可怜啊!他还不知道这一天里头有多少倒楣的事情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得宠的时候竟会这么短。惹祸的不过是件小事,还是在他住到姑妈家去的前一夜在那客栈里干下的,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事情不过是这样的:詹姆士花钱向来慷慨,喝醉了酒之后更加好客;那天黄昏他请客作东,邀请德德白莱的选手,罗丁地恩的拳师,还有他们的好些朋友,每人喝了两三杯搀水的杜松子酒,一共喝掉十八杯,每杯八便士,都开在詹姆士·克劳莱先生的账单上。可怜的詹姆士从此名誉扫地——不为多花了钱,只为多喝了酒。他姑妈的佣人头儿鲍尔斯奉命替少爷去还账,旅馆主人怕他不肯付酒账,赌神罚誓说所有的酒全是那位少爷自己喝掉的。鲍尔斯最后付了钱,回来就把账单给孚金看。孚金姑娘一看他喝了那么些杜松子酒,吓了一大跳,又把账单交到总会计布立葛丝小姐手里。布立葛丝觉得有责任告诉主人,便回禀了克劳莱小姐。   倘或詹姆士喝了十二瓶红酒,老小姐准会饶恕他。福克斯先生,谢立丹先生①,都喝红酒。上等人都喝红酒。可是在小酒店里跟打拳的混在一起喝十八杯杜松子酒,罪孽可不轻,叫人怎么能一下子就饶了他呢?那天样样事情都于他不利。他到马房去看他那条叫塔乌泽的狗,回来时浑身烟味儿。他带着塔乌泽出去散步,刚巧碰见克劳莱小姐带着她那害气喘病的白莱纳姆小狗也在外面;若不是那小狗汪汪的尖叫着躲到布立葛丝小姐身边去,塔乌泽一定要把它吃下去了。塔乌泽的主人心肠狠毒,看着小狗受罪,反而站在旁边打哈哈。   --------   ①谢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英国著名戏剧家。   合该小伙子倒楣,他的腼腆样儿到第二天也没有了。吃饭的时候他嘻嘻哈哈十分起劲,还说了一两个笑话取笑毕脱·克劳莱。饭后,他喝的酒跟隔天一样多,浑头浑脑的走到起坐间里对小姐们讲了几个牛津大学流行的最妙的故事。他描写玛利诺打拳的手法和荷兰山姆有什么不同,又开玩笑似的说要和吉恩小姐打赌,看德德白莱城的小宝贝和罗丁地恩城的拳师究竟谁输谁赢。笑话越说越高兴,到后来他竟提议和堂哥哥毕脱·克劳莱打一场,随他戴不戴打拳用的皮手套。他高声大笑,拍拍毕脱的肩膀说道:“我的花花公子啊,我这建议公道得很呢。我爹也叫我跟你对打,说是不管输赢多少钱,他总跟我对分,哈,哈!”这妩媚的小伙子一面说话,一面很有含蓄的向可怜的布立葛丝点头点脑,做出又高兴又得意的样子,翘起大拇指往后指着毕脱·克劳莱。   毕脱虽然不受用,可是心底里却很喜欢。可怜的詹姆士笑了个够;老太太安歇的时候,他跌跌撞撞的拿着蜡烛照她出去,一面做出恭而敬之的样子嘻嘻的傻笑着,要想吻她的手。末后他和大家告别,上自己屋里睡觉去了。他志得意满的认为姑母的财产将来准会传给他。家里别的人都轮不到,连他父亲也没有份。   你大概以为他进了卧房便不会再闹乱子了,哪知这没时运的孩子偏偏又干了一件坏事。在外面,月亮照着海面,景色非常美丽。詹姆士看见月光水色那么幽雅,心想不如抽抽烟斗,受用一会子再睡。他想如果他聪明些,开了窗,把头和烟斗伸在窗外新鲜空气里,谁也闻不着烟味儿的。可怜的詹姆士果真这么做了,却不料过分兴奋之后,忘记他的房门还开着,风是朝里吹的,那穿堂风绵绵不断,把一阵阵的烟直往下送,克劳莱小姐和布立葛丝小姐闻着的烟香,还跟本来一样浓郁。   这一袋烟葬送了他;别德·克劳莱一家一直没知道这袋烟剥夺了他们几千镑的财产。当时鲍尔斯正在楼下给他手下的听差朗读《火与煎盘》,那声音阴森森的叫人害怕。正读着,只见孚金三脚两步直冲下来,把这可怕的秘密告诉给他听。鲍尔斯和那小听差见她吓得面无人色,只道是强盗进了屋子躲在克劳莱小姐的床底下,孚金瞧见了他们的腿了呢。鲍尔斯一听得这事,立刻一步跨三级的冲到詹姆士的屋子里(他本人还不知道),急得声音不成声音的叫道:“詹姆士先生,少爷,看老天面上,快别抽烟斗了!”他把烟斗向窗外一扔,悲悲戚戚说道:“唉,詹姆士先生,瞧你干的好事!小姐不准抽烟的!”   “那么小姐就别抽,”说着,詹姆士哈哈的痴笑起来,这一笑笑得不是时候,他还以为这笑话妙不可言。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就不同了。鲍尔斯先生手下有个小听差,每天给他擦鞋,另外送热水进去让他刮胡子,可惜他虽然日夜盼望,胡子还是没长出来。这天他还睡在床上,那小听差拿了一张便条给他,上面是布立葛丝的笔迹,写道:   亲爱的先生:克劳莱小姐昨夜不能安睡,因为屋子里满是烟草的臭味。克劳莱小姐叫我向你道歉,她身体不好,在你离开之前,不能相见了。她懊悔麻烦你搬出酒店来住。她说你如果在布拉依顿住下去,还是在酒店里比较舒服。   老实的詹姆士在讨好姑妈这件事上,前途从此断绝。事实上,他吓唬堂哥哥毕脱的话已经做到,真的上场跟毕脱比过拳脚,只不过他自己没有知道。   争夺产业的纠纷里面最先得宠的人在哪儿,我们也该问一声才是。上文已经表过,蓓基和罗登在滑铁卢大战以后重新会合,一八一五年冬天,正在巴黎过着华贵风流的生活。利蓓加的算盘本来就精,再加可怜的乔斯·赛特笠买她的两匹马付了一笔大价钱,至少够他们的小家庭过一年,算下来,“我打死马克上尉的手枪”、金的化妆盒子、貂皮里子的外衣都不必出卖。蓓基把这件外衣改成自己的长外套,穿起来在波罗涅树林大道上兜风,引得人人称赞。英国军队占领岗白雷之后,她就跟丈夫团圆了。他们怎么会面,罗登怎么得意的情形,你真该瞧瞧。她拆开身上的针线,把以前打算从布鲁塞尔逃难的时候缝在棉衬子里的表呀,首饰呀,钞票呀,支票呀,还有许多别的值钱东西,一股脑儿抖将出来。德夫托觉得好玩极了,罗登更乐得呵呵大笑,赌神罚誓的说她比什么戏文都有趣。蓓基把自己向乔斯敲竹杠的事情十分幽默的描写了一遍,罗登听了高兴得几乎发狂。他对于妻子,就跟法国兵对于拿破仑一样崇拜。   她在巴黎一帆风顺。所有的法国上流妇女一致称赞她可爱。她的法文说得十分完美,而且不多几时便学得了她们娴雅的风度和活泼的举止。她的丈夫蠢的很,可是英国人本来就蠢,而且在巴黎,有个愚蠢的丈夫反而上算。他是那位典雅阔气的克劳莱小姐的承继人。大革命发生的时候,多少法国贵族避难到英国,多亏她照应接待,因此现在她们便把上校的太太请到自己的公馆里去。有一位贵妇人——一位公爵夫人——在革命以后最困难的时候,不但承克劳莱小姐不还价钱买了她的首饰和花边,并且常常给请去吃饭。这位贵夫人写信给克劳莱小姐说:“亲爱的小姐为什么不到巴黎来望望好朋友们和你自己的侄儿侄媳妇呢?可爱的克劳莱太太伶俐美貌,把所有的人都迷住了。她的丰采,妩媚,机智的口角,都和我们亲爱的克劳莱小姐一样。昨天在底勒里宫,连王上都注意她。亚多娃伯爵①对她那么殷勤,使我们都觉得妒忌。这儿有一个叫贝亚爱格思夫人的蠢女人,一张雷公脸,戴一顶圆帽子,上面插几根鸟毛。她逢宴会必到,又比别人高着一截,所以到处看见她在东张西望。有一回,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她是帝王的后裔,往来相与的也都是金枝玉叶)特意请人介绍给受你栽培保护的侄媳妇,用法国政府的名义向她道谢,代替当年流落在英国在你手里受到大恩的人致意。这一下,可把贝亚爱格思夫人气坏了!你的侄媳妇应酬极忙,在所有的跳舞会上露面——可是不跳舞。这漂亮的小人儿多好看,多有趣!她到处受到男人们的崇拜,而且再过不久就要做母亲了。她谈起你——她的保护人,她的母亲,那口气真令人感动,连魔鬼听着也要掉眼泪的。她多么爱你!可敬可爱的克劳莱小姐,我们都爱你!”   --------   ①即后来继路易十八为王的查理第十。原文称他为Monsieur(先生),因为按照法国的规矩,普通人称王兄王弟不必提姓名封号,单用“先生”这字,在别的国家却没有这风气,此地只好用他未登基时的封号。   巴黎贵妇人的来信,大概并没有使蓓基太太可敬可爱的姑妈对她增加好意。老小姐听说利蓓加已经怀孕,又知道她利用自己的名字混进巴黎上流社会大胆招摇撞骗,勃然大怒。她身体虚弱,精神又受了刺激,不能用法文回信,就用英文向布立葛丝口述了一封怒气冲冲的回信,一口否认和罗登·克劳莱太太有什么关系,并且警告所有的人,说她诡计多端,是个危险分子。写信的那位公爵夫人在英国只住过二十年,英文字一个也不认得,因此第二回跟罗登·克劳莱太太会面的时候,只说“亲爱的小姐”写了一封怪风趣的回信,说的都是关于克劳莱太太的好话。利蓓加一听,当真以为老小姐回心转意了。   当时她是所有英国女人里面最出风头最受崇拜的一个,每逢在家待客的日子,总好像是开了个小规模的欧洲会议。在那年有名的冬天,全世界的人——普鲁士人,哥萨克人,西班牙人,英国人,都聚在巴黎。利蓓加的小客厅里挤满了挂绶带戴宝星的人物,贝克街的英国人瞧见她这样,准会妒忌得脸上失色。她在波罗涅树林大道上兜风,或是在小包厢里听歌剧,都有出名的将官簇拥着她。罗登兴高采烈;因为在巴黎暂时还没有要债的跟着他,而在维瑞咖啡馆和鲍维里哀饭店①还每天有宴会;赌钱的机会既多,他的手运又好。德夫托大概很不高兴,因为德夫托太太自作主张的到巴黎来找他;除掉这不幸的事件之外,蓓基身边又有了二十来个将军,她要上戏院之前,尽可以在十几个花球中间任意挑拣。英国上层社会里的尖儿,像贝亚爱格思夫人之流,全是德行全备的蠢婆子,看着蓓基小人得志,难受得坐立不安。蓓基取笑她们的话说得非常刻薄,好像一支毒箭戳进了她们纯洁的胸膛,直痛到心窝里。所有的男人全帮着蓓基。对于那些女的,她拿出不屈不挠的精神跟她们周旋,反正她们只会说本国的语言,不能用法文来诋毁她。   --------   ①维瑞咖啡馆(Café Véry)和鲍维里哀饭店(Restaurant Beauvillier)当年在巴黎都负盛名。   这样,从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一六年的冬天,罗登·克劳莱太太寻欢作乐,日子过得十分顺利。她很能适应上流社会的环境,竟仿佛她祖上几百年以来一向是有地位的人物。说真话,有了她那样的聪明、才能和精力,在名利场上也应该占据显要的地位才是。一八一六年入春的时候,在《加里涅尼报》①上最有意思的一角上,登载了“禁卫军克劳莱中校夫人弄璋之喜”的新闻,那天正是三月二十六日。   --------   ①这份报纸是入法国籍的英国人约翰·安东尼·加里涅尼(John Anthony Galignani)和威廉·加里涅尼(William Galignani)两兄弟合办的。   伦敦的报纸转载了这项消息,那时克劳莱小姐还在布拉依顿,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布立葛丝便把它读出来。这新闻原是意料之中的,不料在克劳莱家里却因此起了一个极大的转变。老小姐大怒,立刻把她侄儿毕脱叫来,又到勃伦息克广场请了莎吴塞唐夫人,和他们商议,说两家早就订了婚,最好现在立刻举行婚礼。她答应去世之前给小夫妻每年一千镑的用度,死后大部分的遗产也归侄儿和亲爱的侄媳妇吉恩·克劳莱夫人所有。华息克特特的赶到布拉依顿来给她重写遗嘱,莎吴塞唐也来替妹妹主婚。主持婚礼的是一位主教,旁门左道的白托罗缪·亚哀恩士牧师没有轮到做这件事,老大失望。   他们结婚之后,毕脱很想依照惯例,带着新娘出去蜜月旅行。可是老太太对吉恩越来越宠爱,老实不客气承认一时一刻离不开她。毕脱和他太太便搬过来和克劳莱小姐同住。可怜的毕脱一方面要顺着姑妈的脾气,一方面又得看丈母娘的嘴脸,着实难过,心里真是万分委屈,莎吴塞唐夫人住在隔壁,阖家的人,包括毕脱、吉恩夫人、克劳莱小姐、布立葛丝、鲍尔斯、孚金,统统都得由她指挥。她硬给他们药吃,硬给他们小册子看,全无通融的余地。克里默给赶掉了,另外注重报导英国社会、政治,文艺各方面的消息。   请了罗杰医生来,不久之后,她完全不让克劳莱小姐作主,竟连面子也不顾。那可怜的老婆子越变越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