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爱米丽亚随着大伙儿到了荷兰、比利时一带

类别:其他 作者:William Makepea字数:32705更新时间:23/03/02 10:46:21
--------------------------------------------------------------------------------   奥多太太请过客两天之后,联队里的军官和兵士便出发了。国王陛下的政府特地派下船只把他们送到外国去。那天,东印度公司船上的人在河里欢呼,军人们在岸上欢呼,乐队奏着国歌,军官们举起帽子摇着,水手们扯起嗓子吆喝着。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输送船由武装兵舰保护着向奥思当开出去。勇敢的乔斯答应护送他妹妹和少佐的妻子一块儿动身。少佐太太大部分的动产,连那顶有名的头巾帽子和上面的风鸟毛在内,都和部队的行李一起运送,所以咱们两个女主角的马车上并没有多少箱笼,很轻松的就到了兰姆斯该脱。当地有许多邮船,她们上了一艘,很快的到了奥思当。   接下去便是乔斯一辈子变故最多的一段时间,好些年之后他还喜欢跟人谈起当时的情况。关于了不起的滑铁卢大战他知道许多掌故,讲出来十分动听,连猎虎的故事也只得靠后了。自从他答应护送妹妹出国之后,就开始把上唇的胡子留起来。①在契顿姆的时候,凡是有阅兵操练他就跟着去看。每逢和他同事的军官(他后来往往那么说)——每逢军官们在一起说话,他就聚精会神的听着,尽他所能记了许多军中大亨的名字。在这些学问上面,了不起的奥多太太帮了他不少忙。他们坐的船叫做美丽的蔷薇,可以直达目的地。到了上船的那天,他终究换上一件钉着辫边的双襟外衣和一条帆布裤子,戴着军人的便帽,上面围着漂亮的金带。他带着私人马车,并且在船上逢人便咋咋呼呼的告诉,说他这回准备到威灵顿公爵的军队里去,因此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大人物,多半是个军需局的官员,至少也是政府里递送公文的专差。   --------   ①军人大都留胡子,乔斯希望外国人把他当军人,所以不刮胡子。   过海的时候,他受足了苦,两位太太也晕船,躺着不能起来。邮船走近奥思当,就见特派船只载着联队里的军士也来了,和美丽的蔷薇差不多同时进港,爱米丽亚这才恢复了力气。乔斯半死不活的找了个旅馆住下。都宾上尉先安顿了太太们,又忙着把乔斯的马车和行李从船上运下来,在海关办过手续,给他送去。原来乔斯的听差过惯了好日子,吃不来苦,跟奥斯本的跟班两人在契顿姆串通一气,直截了当的拒绝到外国去,所以乔斯眼前没有人伺候。这次的叛变来的非常突兀,在动身前一天才爆发。乔斯·赛特笠急得不得了,要想临时把旅行打消,可是都宾上尉结结实实的把他嘲笑挖苦了一顿(乔斯说他真爱管闲事),而且胡子也早已留起来了,他也就给大家连劝带说的弄上了船。原来的伦敦佣人吃得肥胖,又有规矩,可就只会说英文。都宾替乔斯他们找来的比利时佣人是个矮小黑瘦子,什么话也不会说。他整天忙忙碌碌,老是赶着赛特笠先生叫“大爷”,就这样很快的取得了乔斯的欢心。时代变了,奥思当也改了样子,到那里去的英国人,外貌既不像大老爷,行为也不像世袭的贵族。他们多半穿得很寒酸,里面的衬衫也脏,而且喜欢打弹子,喝白兰地酒,抽雪茄烟,老在油腻腻的小饭馆里进出。   可是有一样,威灵顿公爵军队里的英国人买东西向来不欠账,他们究竟是开铺子的买卖人出身①,所以买东西不忘记付钱。爱做生意的国家忽然得了一大批主顾,可以把食品卖给守信用的兵士们吃,实在是好运气。英国人渡过海来保护的国家不爱打仗。在历史上很长的时期里面比利时人只让别国的军队把他们的国土当战场。本书的作者曾经亲自到过滑铁卢,用他那双鹰眼细细的把战场看了一遍。那驿车管理员是个肥大的老军人,看上去好勇狠斗。我们问他有没有参加大战,他答道:“没那么傻。”假若他是法国人的话,就决不肯那样想,也不肯那样说。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替我们赶车的车夫本身就是个子爵,父亲做到大将军,后来家道败落,这儿子穷途末路,我们赏他喝一便士啤酒,他也肯接受。这是多么好的教训!   --------   ①拿破仑曾经讥笑英国全是开店的买卖人。   一八一五年的初夏,这平坦、兴盛、舒服的国家真是空前的繁荣富庶。苍翠的平原和安静的城市里全是穿红衣的军人,登时显得热闹起来。宽阔的跑道上挤满了闪光湛亮的英国马车;运河里的大船载着成群的英国有钱旅客,悠闲的驶过肥沃的原野,古色古香的村落,和隐在大树后面的古堡。在各村的酒店里喝酒的军人,没有不付钱的。一个名叫唐纳的苏格兰兵士①,奉命寄宿在比利时北部的农家,当约翰和约纳德夫妻出去运干草的时候,帮他们摇着孩子的摇篮。现在有许多画家喜欢取材于军队里的形形色色,我提议他们该用这个故事作为画题,来说明诚实的英国人作战的原则。当时外面看来一切都很平静,很漂亮,竟像是海德公园检阅军队的光景,其实拿破仑正藏在前线的堡垒后面准备大打。这些驯良的军士后来给他撩拨得恶狠狠的起了杀性,死在战场上的不在少数。   --------   ①葛利格所著《滑铁卢战役的故事》里曾提到这事。——原注。。   人人对于领袖都有不可动摇的信任(英国人对于威灵顿公爵坚定的信心,和当时法国人对于拿破仑热诚的拥护竟是一样程度的,只不过没有那么疯狂罢了);国内的防御工作办得井井有条,倘或需要援助的话,强大的军队就在手边,因此没有一个人感到恐慌。我们故事里说到的几个旅客,虽然有两个是生来胆小的,当时也像其他许许多多别的英国游客一般无忧无虑。有名的联队——其中许多军官我们都已经结识了——由驳船运送到白吕吉思和甘德,再向布鲁塞尔推进。乔斯陪着太太们坐公共汽船。从前到过弗兰德尔斯的老旅客,想来总还记得船上穷奢极侈的设备。这些船走得很慢,可是船上把旅客供奉得实在舒服,吃的喝的,说不尽有多么讲究。据说有一个英国旅客,原来只打算到比利时去玩一个星期,可是上了这种汽船之后,吃喝得得意忘形,从此留在船上,在甘德和白吕吉思来回旅行;后来铁路发明了,汽船最后一次行驶的时候,他只好跳河自杀。这一类的故事至今流传着。乔斯并没有这样死掉,可是他的享受真了不得。奥多太太说来说去,总表示他只要再娶了她的小姑葛萝薇娜,就把所有的福气占全了。他一天到晚坐在舱顶上喝法兰密希啤酒,把新佣人伊息多呼来喝去,不时的对太太们献勤儿。   他的勇气不小,嚷道:“拿破仑小子敢向咱们进攻吗?我亲爱的小东西,我可怜的爱米,别怕。一点儿危险都没有。告诉你吧,不到两个月,同盟国的军队就能进巴黎。那时我就带你到皇宫里去吃饭,哈!告诉你吧,现在就有三十万俄国兵从莱茵河跟梅昂斯向法国进军——三十万兵,由维根希坦和巴克莱·特·托里领军,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军情呀,亲爱的。我是内行,我跟你说,法国的步兵打不过俄国的步兵,拿破仑小子的将军也没有一个比得上维根希坦。跟他差得远了。还有奥国的军队,至少有五十万人呢。现在由施华村堡和查理王子统领,离着法国的边境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再说,还有普鲁士的总司令也带着大兵。缪拉死后,骑兵司令里头谁还赶得上他?啊,奥多太太,你怎么说?你以为咱们的小女孩儿用得着害怕吗?伊息多,你说我们有危险吗?啊?去拿点啤酒来。”   奥多太太说她的“葛萝薇娜是谁都不怕的,更不怕法国人。”她一挺脖子喝了一杯啤酒,挤挤眼睛,表示对于啤酒很赞赏。   我们的老朋友,那前任的税官,现在身经百战——换句话说,他在契顿姆和温泉常常和女人周旋,所以不像先前那么怕羞了,尤其酒遮着脸,更是滔滔汩汩的说不完。他在联队里人缘很好,一则他山珍海味的招待小军官们,二则他装出来的军人气概又招人发笑。军队里有一个有名的联队行军的时候叫一头山羊开路,另一个联队由一只鹿领头。乔治说他们的联队里有一只大象,他指的就是他大舅子。   自从爱米丽亚进了联队,乔治觉得那儿的太太有好些很不体面,可又不得不介绍给她。他告诉都宾说他决意要赶紧换一个比较像样的联队,省得叫他太太和这些恶俗不堪的女人来往,都宾听了自然心满意足,这里不必再说。因为来往的人不够体面而不好意思,这也是一种俗气;犯这种毛病的人,男的居多。女人里头,就是上流社会中的阔太太喜欢这一套。爱米丽亚是个大方本色的人,不像她丈夫那样,装腔作势的做出无地自容的样儿,还只道自己文雅。奥多太太帽子上插着一根鸡毛,胸口上挂一只大大的打簧表,随时随地按着弹簧叫它报时。她告诉人家说,她刚结了婚踏上马车预备动身的时候,她爸爸就送给她这么一件礼物。她不但打扮得古怪,举止行动也各别另样。奥斯本上尉每回看见自己的妻子和少佐太太在一块儿,就觉得钻心刺骨的难受。爱米丽亚却满不在乎,只觉得那老实的女人怪癖得好笑。   他们这次旅行是有名的,后来英国中上阶级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沿着这条路线走过一次。奥多少佐太太的见闻虽然不算广,可是和她在一起旅行却是再有趣也没有了。她说:“亲爱的,说起航船,你该去看看从都柏林到巴利那索尔的船才好呢。跑的是真快!那些牲口也真叫好看。我爸爸有一只四岁的母牛,在赛会上得了金奖章,总督大人还亲口尝了一块,说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喝,这种牛,在这国里哪里看得见?”乔斯叹了一口气说:“最好的肥瘦相间的五花牛肉,只有在英国吃得到。”   “还有爱尔兰,所有的好牛肉都是爱尔兰运来的。”少佐太太和好些爱国的爱尔兰人一样,喜欢把外国的东西跟自己国里的比较,觉得什么都是爱尔兰的好。她说白吕吉思的市场根本不配和都柏林的相提并论,这对照真把人笑死,其实除了她谁也没想到把它们打比。她又说:“你倒得跟我说说明白,市场大楼顶上那了望台要它干吗?”说着,她大声冷笑,那蛮劲儿足足可以把那年深日久的了望台笑得塌下来。他们走过的地方全是英国兵。早上,英国的号角催他们起身;晚上,英国的笛子和战鼓送他们上床。比利时全国,欧洲所有的国家,都已经武装起来,历史上的大事就在眼前。老实的佩琪·奥多,虽然也像别的人一样,会受到战争的影响,却还在谈伦巴利那法特的景色,葛兰曼洛内马房里的马匹,和那儿的红酒,咭咭呱呱说个不完。乔斯插嘴描写邓姆邓姆地方的咖哩饭。爱米丽亚一心在她丈夫身上,盘算怎么讨他喜欢。这三个人都觉得所说的所想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大事。   有些人读历史的时候喜欢放下书本子遐思冥想,猜测倘若某某一件有关大势的事情没有发生的话,这世界该是什么局面。这种扑朔迷离的推测,不但新巧有意趣,而且对我们很有益处。这些人一定常常感叹,觉得当年拿破仑离开爱尔巴岛,把他的老鹰从圣·璜海峡直放到巴黎圣母院,挑的刚刚不是时候。我们这方面的历史记载只说同盟各国靠天照应,凑巧有防备,能够应战,来得及立刻向爱尔巴逃出来的皇帝进攻。事实上那时各国的大政客都在维也纳,运用他们的智慧来分割欧洲,闹得相持不下。若不是大家又怕又恨的公敌又回了家,说不定那些国家就会利用曾经征讨过拿破仑的军队来自相残杀。这一国的君主排开阵势,因为他假公济私的占领了波兰,立意要保住它;那一国的国王抢了一半萨克森内,也不准别人来分肥;第三国的首脑,又在算计意大利;大家都唾骂别人贪得无厌。那科西嘉人倘若能在监牢里多等几时,到那些人互相揪打的时候再回来统治法国,说不定就没人敢碰他。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这书就写不下去,里面的人物也没法安插;譬如海里没了水,还能成为海吗?   那时候比利时的日常生活一切照常,大家忙着寻欢作乐,竟好像赏心乐事多得没个了结,谁也想不着前线还有敌人等着厮杀。咱们说起的几位旅客跟着他们的联队住在布鲁塞尔,因为联队就驻扎在那里。大家都说他们运气好,原来这小京城是欧洲数一数二热闹繁华的去处,名利场上五光十色的迷人的铺陈都在这儿。大家跳舞跳得忙,赌钱赌得凶;吃得多,喝得多,连乔斯那样的馋嘴也很得意。那儿又有戏院,卡塔拉尼神妙的歌喉听得人人称赏。整洁的马路上添了战时的风光,色彩更加鲜明了。这样的古城是难得看见的,不但建筑雄伟,居民打扮得也别致。爱米丽亚从来没有到过外国,见了这些新鲜的事物,十分赞叹。他们住在漂亮的房子里,费用由乔斯和奥斯本分担。乔治手头宽裕,对妻子非常体贴周到,因此爱米丽亚太太在她蜜月的后半个月里面,跟所有从英国出来的小新娘一样得意快活。   在这一段大好时光里面,大家每天都有新鲜的消遣,参观教堂和画廊呀,坐马车兜风呀,听歌剧呀。各联队的乐队整天奏乐;英国最有身分最有地位的人都在公园里散步;军队里仿佛一直在过狂欢节。乔治天天晚上带着太太出去赴宴会或是闲逛。他照例的沾沾自喜,赌神罚誓的说自己给太太养家了。跟他出去做客和闲逛还不够叫爱米高兴的心跳吗?那时她写给妈妈的信上全是又得意又感激的话,说起她丈夫叫她买花边,衣服,珠宝,各色各种的小玩意。总而言之,他是最好、最温存、最慷慨的人。   一大群一大群的公侯命妇,时髦人物,都挤在这城里,在所有的公共场所露脸。乔治有的是英国人的精神,看了真是欢天喜地。大人物们在本国,有的时候举止行动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骄傲冷淡,在外国却改了态度。他们在各处公共场所进出,碰见了平头老百姓还肯降低了身分和他们来往。有一晚,乔治的联队所隶属的那一师的将军请客,他得到很大的面子,和贝亚爱格思勋爵的女儿白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跳舞。当时他跑来跑去给她们母女两个拿冰淇淋和茶点;在人堆里推着挤着给贝亚爱格思夫人找马车,回家来拿着伯爵夫人的名字大吹大擂;这番张致,他爹也未必有他做得到家。第二天他赶着拜会了太太和小姐,骑马陪着他们一家在公园里走了一会;末了,又约他们到饭店里去吃饭,见他们答应赏光,喜欢得发狂一样。贝亚爱格思勋爵架子小,胃口大,只要有饭吃,不管什么地方都肯去。贝亚爱格思夫人把乔治请吃饭的事估量了一会儿,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便道:“我希望除了咱们以外没有别的女人。”白朗茜小姐隔夜还娇怯怯的倚在乔治怀里跳那种新兴的华尔兹舞,一跳就是几个钟头,这会儿却尖声叫道:“老天爷!妈妈,那个人总不至于把他老婆也带来吧?男人还叫人受得了,可是他们的那些女的呀,——”   老伯爵说道:“他有太太,刚结婚,听说漂亮得很。”   她母亲说道:“唉,亲爱的白朗茜,既然爸爸要去,咱们也只能去走一遭啦。可是回到英国以后咱们不必再理他们。”这些大人物一方面在布鲁塞尔吃新朋友的饭,一方面打定主意,在邦德街上再碰见的时候就不睬他。他们花了他的钱自己取乐,还像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而且把他的太太冷落在一边,留心不跟她说话,叫她难受,这样就表示他们的尊严。这样的架子,除了高贵的英国太太和小姐谁也支不出来。有思想的人在名利场上出入,看见贵妇人对待普通女人的态度,才有趣呢!   这次请客虽然花了老实的乔治一大堆钱,却算得上爱米丽亚蜜月里面最苦闷的宴会。她可怜巴巴的写信给妈妈诉苦,说贝亚爱格思夫人听了她的话睬也不睬,白朗茜小姐拿起眼镜对她瞪着眼看;都宾上尉因为她们那么无礼,火得不得了;饭后回家的时候,贝亚爱格思勋爵讨了账单看着,批评这顿饭真他妈的难吃,也真他妈的贵。虽然爱米丽亚把这些事情形容给家里听,描写客人怎么无礼,自己怎么倒楣,赛特笠太太却大为得意,逢人便说起爱米的朋友,那贝亚爱格思伯爵夫人。后来这消息一直吹到市中心奥斯本的耳朵里,连他也知道儿子在款待公侯命妇。   现在认识陆军中将乔治·德夫托爵士的人,假如在西班牙战争和滑铁卢战争的时候碰见这员猛将,说不定竟会把他当另外一个人。如今在上流社会里请客跳舞最热闹的当儿,他常常出来应酬,前后胸垫得厚厚的,绑着紧身,穿着漆皮高跟靴,路走不稳,却还做出大摇大摆的模样,看见过路的女人,便涎着脸对她们笑。有时他骑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在公园里对着马车里的太太小姐飞眼儿。他眉毛漆黑,两面是黑里带紫的连鬓胡子,棕色的头发又多又卷。在一八一五年,他的一头淡黄头发已经秃的差不多了,四肢和身躯都还硕壮些,没有近来那么干瘪。到他近七十的时候(他如今快八十了),原来稀稀朗朗的白头发忽然变成浓密卷曲的棕色头发,胡子和眉毛也染上了现在的颜色。心地不好的人说他的胸膛是羊毛垫成的,又说他的头发不会长,一定是假的。据汤姆·德夫托说(将军和汤姆的爸爸许多年前已经闹翻),他爷爷的头发是有一回在法国戏院的后台给特·叶茜小姐揪掉的。不过人人都知道汤姆心地不好,器量又小。再说,将军的假头发和我们的故事也没有关系。   有一天,第——联队的几个朋友在外面散步,先去参观市政厅(据奥多太太看来,远不如她父亲在葛兰曼洛内的大厦宽敞整齐),又慢慢走到布鲁塞尔的花市场去逛,看见一个高级军官骑着马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兵。他下了马,在花堆里挑了一个最贵重精致的花球。卖花的用纸把美丽的花球包好之后,那军官就叫护兵拿着,从新上了头口,摆起架子得意洋洋的走了。护兵嬉皮笑脸的捧着花球,跟在后面。   奥多太太说道:“可惜你们没见过葛兰曼洛内的花儿。我爸爸有三个苏格兰花匠,他们手下还有九个帮手。我们有六亩地上全是花房。松树多得就像上市以后的豆子。我们的葡萄一串就有六磅重。凭良心说实话,我们的玉兰花一朵朵都有茶吊子那么大。”往常,只有奥斯本最淘气,老是喜欢逗奥多太太说话,不时打趣她(爱米丽亚为这件事老大着急,央求乔治饶了她)——往常,只有乔治最淘气,都宾是向来不去惹她的。不过他听了这话,忍不住吱吱的暗笑,一面急急的往后跑了一截路,才扯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把街上的行人吓了一大跳。   奥多太太问道:“那大傻瓜唏哩呼噜闹什么呀?他的鼻子又出血了吗?他老说鼻子出血,我看他浑身的血快流完了。难道说葛兰曼洛内的玉兰花没有茶吊子那么大吗,奥多?”   “怎么没有,还大些呢,佩琪,”少佐说。那时买花的军官又来了,才把他们的话打断。   乔治问道:“了不起的好马,这是谁?”   少佐太太道:“可惜你没看见我兄弟莫洛哀·玛洛内的马,那条马叫糖汁,在哥拉赛马场得过锦标。”她还想接下去说她家里的历史,她的丈夫却打断她说道:“他是德夫托将军,现在统领第——师骑兵。”他又从从容容的说道:“在泰拉维拉他跟我全伤了腿,枪弹打在同一个地方。”   乔治笑道:“你就在那儿升级的。他是德夫托将军吗?亲爱的,这么看来,克劳莱夫妇也来了。”   爱米丽亚的心直往下沉——她也不懂为什么。太阳好像阴下去了;高高的屋顶和三角楼忽的失掉了画意。其实当时正是五月底晴朗的好天气,落日把天空渲染得鲜艳夺目。   第二十九章 布鲁塞尔 --------------------------------------------------------------------------------   乔斯先生租了两匹马来拉他的敞篷车。时髦的伦敦车子上套了这两匹牲口,在布鲁塞尔的马路上很有点风头了。乔治也买了一匹马专为下班以后骑。乔斯和他妹妹天天坐在马车里出去散心,乔治和都宾上尉骑马陪着他们。那天,他们照常在公园里兜风,发现乔治猜的不错,克劳莱夫妇俩果然也来了。好些个将官骑着马都在那里,有几个是当时布鲁塞尔最了不起的人物;利蓓加就杂在这群人里面。她骑一匹神骏的阿拉伯小马,穿一件绝顶俏皮的骑马装,紧紧的贴在身上。她骑马的本领也很了得,因为在女王的克劳莱,毕脱爵士、毕脱先生、罗登都曾经指点过她好多次。紧靠在她旁边的就是勇敢的德夫托将军。   “嗳呀,那可不是公爵本人吗!”奥多太太对乔斯那么一嚷,乔斯立刻把脸涨的通红——“骑栗色马的是厄克思白立奇勋爵。瞧他多文雅,活脱儿像我兄弟莫洛哀·玛洛内。”   利蓓加并没有走到马车旁边来;她看见爱米丽亚坐在里面,立刻气度雍容的微笑着点点头,向这边飞了一个吻,又开玩笑似的对大家招招手。这么招呼过以后,她又接着和德夫托将军说起话来。将军问她那戴金边帽子的胖军官是谁,她回说是东印度部队里的。罗登·克劳莱特特的离开朋友们跑过来,亲亲密密的和爱米丽亚拉手,跟乔斯说了声:“嗳,好小子,你好啊?”他光着眼看奥多太太,又瞪着她帽子上插的黑鸡毛,奥多太太还只道他看上了自己。   乔治因为有事给耽搁在后面,立刻和都宾骑马迎上来,对这些大人物行了礼,一眼就看见克劳莱太太杂在他们一群人中间。他瞧着罗登怪亲密的靠着马车和爱米丽亚说话,满心欢喜。那副官很客气的跟他招呼,他回答得更是热和。罗登和都宾互相点了点头,仅仅乎尽了礼数。   克劳莱告诉乔治说他们和德夫托将军住在一起,都在花园饭店;乔治请他朋友赶快到他家里去玩。乔治说:“可惜三天前没碰见你,我们在饭店里吃了一餐饭,还不坏。贝亚爱克思伯爵,伯爵夫人,和白朗茜小姐都赏光了,可惜你没来。”这样一说,奥斯本就让朋友知道自己也是在时髦场上走走的人。落后大家别过,罗登跟着那群大人物跑到一条夹道上去;   乔治和都宾一边一个,回到爱米丽亚的马车旁边。   奥多太太说道:“公爵的气色多好呀。威尔斯莱家里①和玛洛内家里原是亲戚。不过呢,可怜的我当然做梦也不会去攀附他,总得他大人愿意认亲戚才好呢。”   乔斯见大人物走了,松了一口气,说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军人。哪一回打仗比得上萨拉孟加战役呢?你说呀,都宾?他的军事技巧是在哪儿训练出来的?在印度呀②,孩子!我告诉你吧,印度的大树林才是训练将军的好地方。奥多太太,我也认识他。在邓姆邓姆开跳舞会的那天晚上,他跟我都和克脱勒小姐跳舞来着。她是炮兵营克脱勒的女儿,漂亮得不得了。”   --------   ①威灵顿公爵姓威尔斯莱。   ②1795—1805年威灵顿公爵在印度,参预过好几次殖民地战役。   看见了这些有名儿的人,话就多了。他们一路回家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议论讲究的全是这题目,一直到动身上歌剧院才住口不谈。那时的情形和英国差不多,戏院里满是熟悉的英国脸,太太小姐们也全是久已闻名的英国打扮。奥多太太穿戴得十分华丽,竟也不输似别的人。她脑门上装着卷曲的假刘海,戴一套爱尔兰金刚钻和苏格兰烟水晶的首饰。照她看来,戏院里看见的首饰都没有她的漂亮。乔治见了她就头痛,可是她一听得年轻的朋友们出外寻欢作乐,准会赶来凑热闹,满心以为他们对自己欢迎不暇。   有了她,乔治觉得就是把太太丢在一边也没有妨碍。他说:“亲爱的,她对你很有用。可是现在利蓓加来了,你可以跟她做伴,不必再要这讨厌的爱尔兰婆子了。”爱米丽亚听了这话,一声儿不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奥多太太把布鲁塞尔的歌剧院打量了一下,说是还不如都柏林弗香勃街的戏馆好看,而且她听着法国的音乐也没有本乡的歌曲入耳。她扯起嗓子,把自己的这些见解和许多别的感想说给朋友们听,一面洋洋得意的卖弄她的大扇子,把它摇得劈啪劈啪的响。   对面包厢里一位太太问道:“罗登亲爱的,爱米丽亚旁边那了不起的太太是谁?”她在家的时候,总对丈夫十分客气,出外的时候,也比以前更显得恩爱。   她又道:“你瞧见没有?她穿一件红软缎长袍,戴一只大表,头巾上还有一个黄东西。”   说话的人旁边坐了一位中年男人,钮扣洞里挂着勋章,身上穿了好几件衬背心,脖子上围着一条又大又白、叫人透不过气来的领巾。他问道:“她是不是坐在穿白的漂亮女人旁边?”   “将军,那穿白的漂亮女人叫爱米丽亚。你老是注意漂亮女人,真不老实!”   将军高兴极了,答道:“哈,我只注意一个人。”那位太太听了,用手里的大花球打了他一下。   奥多太太说道:“咦,就是他!那花球就是他在花市场买的。”利蓓加引得朋友往她那面看,便又亲着手指送了一个吻,奥多少佐太太以为利蓓加对她招呼,气度娴雅的微笑着还了一吻,又把都宾逗得大笑着直往包厢外面跑。   第一幕闭幕之后,乔治立刻走到包厢外面,盘算着想到利蓓加包厢里去应酬一下。他在穿堂里碰见克劳莱,说了几句话,彼此问问两星期来别后的情况。   乔治做出很有含蓄的样子问道:“我的支票没出毛病吧?   我的代理人把钱给你了吧?”   罗登答道:“没毛病,孩子。我非常愿意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你爸爸让步没有?”   乔治道:“还没有呢。可是将来总不要紧。你知道我母亲还留给我一些财产呢。姑妈回心转意了吗?”   “老婆子真小器,只给我二十镑。咱们什么时候碰头?星期二将军不在家吃饭,你就星期二来好不好?唉,叫赛特笠把胡子剃了吧!一个老百姓,留着两撇胡子,衣服上全是长方大钮扣,成什么样子?再见,星期二请过来。”和罗登一起还有两个时髦风流的年轻军官,也是高级将领的副官。罗登说完话,就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乔治见他特意在将军不在家吃饭的一天请他去,心里不大舒服,说道:“我想去问候问候你太太。”罗登沉着脸答道:“呣,随你的便。”其余的两个年轻军官心里有数,互相使了个眼色。乔治别了他们,大踏步走过穿堂,在将军的包厢前面停下来,原来他早已数过,把包厢的号码算出来了。里面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可是很清朗,用法文说道:“进来。”我们的朋友一进去,就看见利蓓加坐在那里。她立刻跳起身来,高兴得拍了一下手,随后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拉着乔治。那将军钮扣洞里挂着好些宝星,虎起脸儿,直眉瞪睛的对新来的人看着,好像说:“你这东西是谁?”   小蓓基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叫道:“亲爱的乔治上尉。多谢你来看我。将军跟我两个人在这儿说话,气闷的不得了。   将军,这位就是我说起的乔治上尉。”   将军微微的把腰弯了一下,说道:“是吗?乔治上尉是哪一联队的?”   乔治回说属于第——联队,心上自恨不属于第一流的骑兵营。   “我想你们大概刚从西印度群岛回来,在最近的战事中还没机会上场。驻扎在此地吗,乔治上尉?”将军说话的口气,骄傲得叫人难堪。   利蓓加说道:“傻东西,不是乔治上尉,是奥斯本上尉。”将军恶狠狠的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哦,奥斯本上尉!   跟某某地方的奥斯本家是一家吗?”   乔治道:“我们两家里的纹章是一样的。”他说的是事实;十五年前他父亲奥斯本先生置备马车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专司宗谱纹章的官员商量过,在《缙绅录》里挑了一个纹章,正是某某地方奥斯本家的。将军听了不睬,拿起看戏用的望远镜(那时还没有双筒千里镜),假装细细的看那戏院。利蓓加看见他不时的把闲着的那只眼睛溜过来,杀气腾腾的瞧着乔治和她。   她对乔治加倍的亲热起来,说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怎么啦?其实我也不用问了,瞧她多漂亮!她旁边的那位好太太是谁?看上去怪和气的。嗳哟,她准是你的情人,你这坏东西?赛特笠先生在吃冰淇淋呢,瞧他吃得多高兴!将军,咱们怎么没有冰淇淋呀?”   将军气鼓鼓的问道:“要我去给你拿点来吗?”   乔治道:“请让我去吧。”   “不,我想到爱米丽亚的包厢里去瞧瞧她,这宝贝儿真招人疼。乔治上尉,你扶着我吧。”说着,她对将军点了一点头,轻轻俏俏的走到穿堂里。只剩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瞧了乔治一眼,那表情含蓄无穷,非常的古怪,好像在向他说:“这是个什么局面你看得出吗?瞧我怎么开他的玩笑!”可惜乔治不能领会她的意思;他一面忙着做种种打算,一面得意洋洋的赞赏自己迷人的本事。   利蓓加跟她心上的人儿走到外面,将军立刻低声咒骂起来。他用的字眼那么难听,就算我写了下来,排字的也不见得敢把他们印出来。这些恶毒毒骂人的话全是从将军心里发出来的。人的心里竟能有这样的产物,有的时候竟会发出这么强烈的忿怒、怨恨和淫欲,倒也着实希奇。   他们的行为不但挑起了将军的醋劲,连爱米丽亚也不放心,一双温柔的眼睛急巴巴的瞧着他们。利蓓加进了包厢,飞也似的跑到朋友身边。她热情奔放,也顾不得这是众目所注的地方,竟当着全院观众的面——至少是当着将军的面,因为他正凑着望远镜向奥斯本这边的人瞪眼——跟她最亲爱的朋友搂抱起来。对于乔斯,克劳莱太太也拿出和气不过的态度来招呼了一声。她又夸赞奥多太太的烟水晶大别针和美丽的爱尔兰金刚钻首饰,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些金刚钻不是从高尔孔达买来的①。她一刻不得安定,转过来,扭过去,咭咭呱呱的说话,对这个人微笑,对那个人抿嘴。对面包厢里,酸溜溜的将军拿着望远镜对这边张望,她便对着望远镜做作,直到芭蕾舞开始的时候,才跳跳蹦蹦的回到自己位子上去。说到挤眉弄眼的张致,轻浮佻达的身段,戏里的舞女没一个赶得上她。这一次是都宾上尉扶她回去的。她说她不要乔治送回去,逼他留下来陪着最好的、最亲爱的小爱米丽亚说话。   --------   ①著名的金刚钻产地。   老实的都宾像办丧事的人一般,嗒丧着脸儿,一声不响的陪她回去。回来时,他对乔治咕哝道:“那女人真会装腔,扭来扭去,活像一条蛇。乔治,你瞧见没有,她在这儿的时候,一直在向对面的将军做戏。”   “装腔——做戏!什么呀,她是全英国最了不起的女人呢!”乔治一面回答,一面拉着喷香的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都宾,你是个不通世故的人。喝,瞧她!要不了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把德夫托哄得回心转意。瞧他笑得多起劲。天哪,她的肩膀多好看!爱米,人人都拿着花球,你怎么不拿?”   “唷,那么你干吗不给她买一个?”奥多太太这话说的合时,爱米丽亚和都宾都很感激她。这句话说过之后,两位太太再也没有鼓起兴来说什么别的。爱米丽亚的对头是在世路上混熟了的,她打扮得十分张扬,开口便是时髦话儿,把爱米丽亚一比就比了下去。就连奥多婆子,看见这么光芒四射的人儿,也自觉矮了一截,说不出话来,整个晚上没有再提葛兰曼洛内。   看过戏以后几天,都宾对他的朋友说道:“乔治,你早就答应我不再赌钱,这话说来说去,总说过一百年了吧。你到底什么时候罢手不赌?”那一个答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罢手不训话?你怕什么?我们盘子又不大,昨晚我还赢了钱呢。难道你以为克劳莱会作弊吗?只要赌得公道,一年结下账来,不会有多少出入的。”   都宾道:“不过照我看来,他赌输了未必拿得出钱来。”劝人改过的话向来不大有用,都宾这一回也是白费唇舌。奥斯本和克劳莱老是在一块儿。德夫托将军差不多常常在外面吃饭,副官夫妇总欢迎乔治到他们旅馆里去——他们的房间离开将军的没有几步路。   有一回乔治带着妻子去拜访克劳莱夫妇,爱米丽亚的态度不好,弄得夫妻俩儿几乎拌嘴——婚后第一回拌嘴。所谓拌嘴,就是乔治恶狠狠的责骂老婆,而爱米丽亚一声儿不言语。乔治怪她动身的时候不该那么勉强,而且对于她的老朋友克劳莱太太大剌剌的太不客气。她第二次去拜访的时候,觉得利蓓加细细的看着她,自己丈夫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她,又窘又尴尬,竟比第一次做客更加为难了。   利蓓加当然加倍的温存,朋友对她冷淡,她只做不知道。她说:“我觉得自从她爸爸的名字在——呃,自从赛特笠先生家里坏了事,爱米反倒骄傲起来了。”利蓓加说到赛特笠的时候,特特的把语气缓和了一下,免得乔治听着刺耳。   罗登太太又说:“真的,在布拉依顿的时候,承她看得起我,好像对我很有些醋劲儿。现在呢,大概她看见罗登和我跟将军住得那么近,觉得不成体统。唉,亲爱的,我们的钱怎么够开销呢?总得和别人同住,一块儿分担费用才行。有罗登这样的大个儿在旁边,难道还不能保我身名清白不成?可是爱米那么关心我,我真是非常感激。”   乔治道:“得了,都是吃醋。所有的女人全爱吃醋。”   “男人也是一样。看戏的那天晚上,你跟德夫托将军不是彼此吃醋吗?后来我跟着你去瞧你那糊涂的太太,他恨不得把我一口吃下去。其实我心上根本没有你们这两个人。”克劳莱的太太说到这里,把脸儿一扬。“在这儿吃饭吧?那利害的老头儿出去跟总指挥一块儿吃。消息紧得很,听说法国军队已经过了边境了。咱们可以安安静静的吃一餐饭。”   乔治的妻子虽然身上不好,病在家里,他却答应留下来吃饭。他们结婚还不满一个半月,倒亏他听着另外一个女人嘲笑奚落自己的妻子,心上会不觉得生气。他这人脾气好,竟也没有责备自己行出事来太不成话。他心里承认这件事有些岂有此理,可是漂亮女人跟定了你纠缠不清,叫你也没有办法呀!他常常说:“我对于男女的事情相当随便。”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对同桌吃饭的斯德博尔,斯卜内,还有别的伙伴做出怪含蓄的样子点头点脑。他们对于他的本领只有佩服。除了战场上的胜利以外,要算情场上的胜利最光彩了。名利场上的男人向来有这种成见。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连没出校门的孩子都喜欢当众卖弄自己的风流韵事?为什么唐·璜会得人心?   奥斯本先生自信是风月场上的能手,注定是太太小姐的心上人,因此不愿意跟命运闹别扭,洋洋自得的顺着定数做人。爱米不爱多说话,也不把心里的妒忌去麻烦他,只不过私底下自悲自叹的伤心罢了。虽然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和克劳莱太太眉来眼去,下死劲的兜搭,他自己只算爱米丽亚是不知就里的。利蓓加一有空闲,他就骑着马陪她出去兜风。对爱米丽亚,他只说联队里有事,爱米丽亚也明明知道他在撒谎。他把妻子扔在一边,有时让她独自一个人,有时把她交给她哥哥,自己却一黄昏一黄昏的跟克劳莱夫妇俩混在一起。他把钱输给丈夫,还自以为那妻子在为他销魂。看来这对好夫妻并没有同谋协议,明白规定由女的哄着小伙子,再由男的跟他斗牌赢他的钱。反正他们俩心里有数,罗登听凭奥斯本出出进进,一点也不生气。   乔治老是和新朋友混在一起,跟威廉·都宾比以前疏远了好些。不论在联队里或是在公共场所,乔治总是躲着他。我们都知道,做老大哥的时常教训他,乔治却不爱听。都宾上尉看见他行为荒唐,不由得上了心事,对他不似往常亲热。乔治白白的留着一把大胡子,自以为一身好本事,其实却像未出校门的孩子一般容易上当,可是如果你对他这么说,他肯信吗?如果你告诉他罗登哄骗过不知多少人,眼前正在算计他,等到用不着他的时候,就会把他当不值钱的东西那么一脚踢开——这些话他一定听都不愿意听。这些日子,都宾到奥斯本家里拜访的时候难得有机会碰见老朋友,因此倒省了许多难堪而无谓的口舌。我们的朋友乔治正在用足速力追求名利场上的快乐呢。   一八一五年,威灵顿公爵的军队驻扎在荷兰比利时一带,随着军队去了一大批漂亮时髦的人物,可说是从大流士大帝①以来所没有的。这些人带着军人们跳舞吃喝,一直玩到战争的前夕。同年六月十五日,一位高贵的公爵夫人②在布鲁塞尔开了一个有历史性的跳舞会。整个布鲁塞尔为它疯魔。我曾经听见当年在场的太太们谈过,据说女人们对于跳舞会比对前线的敌人还关切,所有的兴趣和谈话都集中在跳舞会上。大家用手段,走门路,求情,争夺,无非为几张入场券。为着要登本国贵人的门面肯费掉这许多精力,倒是英国女人的特色。   --------   ①波斯王大流士(Darius,公元前521—485)在侵略希腊的战争中被打败。   ②指里却蒙公爵夫人(Duchess of Richmond)。   乔斯和奥多太太急煎煎的想去,可是费了一大把劲也得不到票子,我们其余的朋友运气比较好。譬如说,靠着贝亚爱格思勋爵的面子,乔治得到一张邀请奥斯本上尉夫妇的帖子,得意的了不得,勋爵也就把吃饭欠下的人情还掉了。他们的联队所属的一师的师长恰巧是都宾的朋友,因此有一天都宾去看奥斯本太太,笑着拿出一张同样的帖子。乔斯眼红得很,乔治也觉得诧异,心想:“他算什么,居然也挣到上流社会里去了。”罗登夫妇因为是统领骑兵的旅长的朋友,最后当然也得了请帖。   乔治给太太买了各色的新衣服新首饰。到请客的一夜,他们坐了马车去赴有名的宴会,那儿的主人客人爱米丽亚一个也不认得。乔治先去找贝亚爱格思夫人,可是她认为给他请帖已经赏足了面子,没有睬他。他叫爱米丽亚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自管自走开了,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想心思。他觉得自己真大方,又给她买新衣服,又带她上跳舞会,至于在跳舞会里她爱怎么消遣,只好随她的便。她的心思可并不怎么愉快,除了老实的都宾之外,也没人来打搅她。   她进场的时候简直没人理会,她丈夫因此大不惬意。罗登太太就不是这样,一露面就与众不同。她到得很晚,脸上光艳照人,衣服穿得捉不出一个错缝儿。四面全是大人物,好些人举起眼镜对她看,可是她不慌不忙,好像她从前在平克顿女学校带着小学生上教堂的时候那么镇定。许多原来认识她的人,还有好些花花公子,都上来围着她。太太小姐们窃窃私议,说她是给罗登从修院办的学校里带着私奔结婚的,又说她和蒙脱莫伦茜一家是亲戚关系。她的法文说的那么好,想来这话有些根据。大家认为她举止不凡,仪容也不俗。五十来个男人一起簇拥着她,希望她赏脸,肯和他们跳舞。可是她说已经有了舞伴,而且不预备多跳,一直走过来找爱米。爱米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睬她。罗登太太飞跑过来跟她最亲爱的爱米丽亚见面,摆出一脸倚老卖老的样子和她说话,弄得这可怜的孩子更加无地自容。她批评朋友的衣服头发,埋怨她的鞋子不像样,说第二天早晨一定要叫地自己的内衣裁缝跟爱米做衣服。她赌咒说跳舞会真有趣,到会的全是有名儿的人物,难得看见几个无名小卒。这年轻女人在上流社会应酬了二星期,参加过三次宴会,就把时髦人的一套话儿一股脑儿学来了,连这里头根生土长的人也比不过她。若不是她法文说得那么好,你准会以为她是有身分人家的小姐。   乔治进了跳舞场,把爱米撇在长椅子上转身就走,这时看见利蓓加坐在她好朋友旁边,便又回来了。蓓基正在对奥斯本太太训话,说她丈夫尽做糊涂事。她说,“亲爱的,看老天的面子,赶快叫他别再赌钱了。要不然他就完了。他跟罗登天天晚上斗牌,你知道他并不有钱,倘若他不小心的话,所有的钱全要输给罗登了。你这小东西,那么不小心,干吗不阻挡他呢?你晚上何不到我们那儿去玩?何必跟那都宾上尉闷在家里?当然啰,他这人和蔼可亲,可是他的脚那么大,叫人怎么能喜欢他?你丈夫的脚才好看呢——哦,他来了。坏东西,你上哪儿去啦?爱米为你把眼泪都哭干了。你来带我去跳八人舞吗?”她把披肩和花球搁在爱米丽亚旁边,轻轻俏俏的跟着乔治去跳舞了。只有女人才会这样伤人家的心。她们放出来的箭头上有毒药,比男人用的钝头兵器利害一千倍。我们可怜的爱米一辈子不记恨,不会说带刺的话,碰见了这么毒辣的冤家一些办法都没有。   乔治和利蓓加跳了两三回舞,反正爱米丽亚也不知道他们跳了几回。她坐在犄角上没人注意。罗登走过来拙口笨腮的和她应酬了几句;后来都宾上尉居然不揣冒昧,不但给她送茶点来,并且坐在她旁边。他不肯盘问她为什么事不痛快,倒是她要为自己的一包眼泪找个推托,搭讪着说克劳莱太太提起乔治仍旧不断的赌钱,所以她心里着急。   都宾道:“真奇怪,赌钱上瘾的人真容易上当,连最笨的流氓也骗得着他的钱。”爱米答道:“可不是!”底子里,她别有隐衷,并不是因为银钱亏空而着急。   后来乔治回来拿利蓓加的披肩和花球。原来她要回家了,竟没肯赏脸亲自回来跟爱米丽亚告别。可怜的孩子看着丈夫来了又去,低下头没说一句话。都宾给别人找了去,正在跟他那当师长的朋友密谈,没看见乔治和他太太分手的情形。乔治拿着花球走过去,当他把它交还原主的时候,里面却夹了个纸条子,好像一条蛇蜷着身子藏在花朵里面。利蓓加立刻看见了。她从小知道怎么处置纸条儿,只伸出手来接了花球。他们两个四目相对的当儿,乔治知道她已经看见了花底下的秘密。她的丈夫似乎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没功夫理会他妻子和朋友在递眼色,只顾催她快走。他们两个传递的暗号本来不太刺眼,利蓓加伸出手来,像平常一样很有含蓄的溜了他一眼,微微的一屈膝,便转身去了。乔治躬着身子拉住她的手,克劳莱对他说话他也不回答,竟可说连听都没有听见。   他兴奋得意得头都昏了,看着他们回家,一句话也不说。   传递花球的一幕戏,他的妻子也看见一部分。乔治给利蓓加拿花球和披肩,原是很平常的事,几天来他当这差使已经不下二十来次,可是那时候爱米丽亚忽然觉得受不住。都宾恰巧在她旁边,她拉着他说道:“威廉,你一向待我很好,我——我不大舒服,送我回家吧。”她不知不觉的学着乔治直呼他的名字。他连忙陪她出去。她的家离那儿很近,他们走到街上,看见外面似乎比舞场里还热闹,只好从人堆里穿出去。这以前,乔治常常出去作客,晚上回家倘或看见妻子还没有睡觉,就要生气,已经发过两三回脾气了。所以她回家以后立刻上床。外面闹哄哄的,马蹄声络绎不绝。她虽然醒着,却不留心这些声音,因为心上还有许多别的烦恼让她睡不着。   奥斯本得意得发狂,又走到赌台旁边去赌钱,下的赌注大得吓人。他赢了好几次,想道:“今晚可说是没一样不顺手。”他的赌运虽然好,他仍旧坐立不安,不多时又站起来,拿起赌赢的钱,走到茶食柜子上一连喝了几大杯酒。   都宾走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和柜台旁边的人兴高采烈的大说大笑。都宾刚到赌台那儿去找过乔治;他颜色青白,一脸的心事,跟他那满面红光兴致勃发的朋友刚刚相反。   乔治手抖抖的伸出杯子要酒,一面说:“喂,都宾!来喝酒呀,都宾!公爵的酒是有名的。请再给我一点儿。”都宾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说道:“来吧,乔治,别喝了。”   “喝吧,喝酒比什么都痛快。你自己也来一点儿。好小子,别把你那瘦长脸儿绷那么紧呀!我喝一杯祝你健康!”   都宾过来凑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乔治一听,霍地跳起来欢呼一声,一口气喝干了酒,把酒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摔,勾着朋友的胳膊就走。威廉说的是:“敌人已经过了桑勃,咱们左边一支军队已经在开火了。快回去吧,三点钟以内就得开拔了。”   久已盼望的消息来的真突兀。乔治一面走,一面兴奋得浑身打战。恋爱,调情,在这当儿可算什么呢?他急急回家,一路想着千百件事情——全是和谈情说爱无关的事情。他想到过去的半辈子,未来的机会,可能遭到的危险,行将分别的妻子,可能还有没出世的孩子,来不及见面就要分手了。唉,他真懊悔当天晚上干了那么一件事!不然的话他和妻子告别时还可以问心无愧。他把那温柔天真的人儿给他的爱情看得太不值钱了。   他回顾结婚以后那几天的日子,觉得自己太荒唐。他名下的财产已经给他花得所余无几。倘若自己有个闪失,叫他的太太怎么过日子?想想自己真配不上她。当初何必娶她呢?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娶亲。父亲对他那么千依百顺,为什么不听父亲的话呢?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希望、野心、柔情和自私的惆怅。他记得从前和人决斗的时候说的话,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等到告别信写完,天已经亮了。他封了信,在父亲的名字上吻了一下。他回忆到严厉的老头儿对他种种行事多么慷慨体贴,懊悔自己丢下他不顾。   他进门的时候先探头进去对爱米丽亚的卧房里瞧了一眼,见她合上眼睛静静的躺着,以为她睡着了,心里很安慰。他从跳舞会回到家里,就见联队里伺候他的佣人在拾掇他的行装。那听差懂得他的手势是不许惊吵别人的意思,轻手轻脚很快的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想,还是把爱米丽亚叫醒了和她告别呢,还是留个条子给她哥哥,让他告诉她?想着,又走进去看看她。   他第一次进房的时候,爱米还醒着,可是她紧紧的闭上眼睛,因为如果她不睡,就好像含有责备他的意思了。胆小的小姑娘因为他肯紧跟着自己回家,心上舒服了好些,等他放轻了脚步走出去的时候,就侧过身子朝着他,蒙蒙眬眬的睡着了。乔治第二次进去看她的时候脚步更轻。在淡淡的灯光底下,他看见她苍白美丽的脸庞儿,眼睛闭着,底下是浓浓的睫毛,眼圈儿有些儿发黑,一只圆润白皙的手膀子撂在被面上。老天爷!她真是洁白无瑕的。她是多么的温柔、脆弱,多么的孤苦伶仃,而自己自私自利,性情又暴戾,简直是浑身污点。他站在床头望着熟睡的女孩儿,心上一阵阵惭愧悔恨。他算什么?他怎么配给她这样洁白无瑕的人祷告?求天保佑她!求天保佑她!他走到床旁边,对平放着的小手看看——多软的小手!他轻轻的弯下身子望着她苍白温柔的脸儿。   当他弯下身子来的当儿,两只美丽的膀子软软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可怜的小姑娘说道:“我醒着呢,乔治。”她紧紧贴在乔治胸口,哭得好像她的心快要碎了。可怜的小东西还醒着,醒着又怎么样呢?正在那时,军营里的号角响起来了,声音十分清越,其余的号角立刻接应,一霎时响遍全城。在步兵营的战鼓声和苏格兰军营的尖锐的风笛声中,所有的居民都醒了。   第三十章 《我撇下的那位姑娘》* --------------------------------------------------------------------------------   * 在1759年那几年英国军队里流行的歌曲。   我不是描写战争的小说家,只管平民老百姓的事。舱面上出空地盘开火的时候,我只好低心小胆的到舱底下去等着。上面自有勇敢的家伙们调度一切,如果我在场的话,反而碍了他们的手脚。现在我们只送第——联队到城门口,让奥多少佐去尽他的责任,然后就回来守着奥多太太和小姐奶奶们,还有行李。   在前一章的跳舞会里,我们许多朋友都在场,少佐和他太太没有弄到请帖,所以能得到养身保健、天然必需的休息,不比有些人工作之外还要找消遣,便没有时候睡觉了。少佐很安闲的把睡帽拉下来盖着耳朵说道:“佩琪,亲爱的,照我看来,再过一两天,就会有个大跳舞会,大家都得狠狠的大跳一下子。他们有些人一辈子都还没听见这样的跳舞曲子呢。”他只喜欢静静儿的喝几盅,喝完了睡觉去,不希罕找别的消遣。佩琪是巴不得有机会把她的头巾帽子和风鸟在跳舞会上出出风头,可是丈夫的消息叫她上了心事,管不得跳舞会不跳舞会的了。   少佐对他的妻子说:“最好你在打鼓集合以前半个钟头叫醒我。佩琪亲爱的,一点半叫我一声,再把我的东西归着一下,也许我不回来吃早饭了。”他的意思就是说大概第二天早上部队就要开拔。说完,他马上睡着了。   奥多太太是个会治家的女人。她头上一头的卷发纸条儿,身上穿着一件短褂子,准备一夜不上床,因为她觉得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应该尽责任多做些事,不能再睡觉。她说:“到密克走了再睡还不迟呢。”她拾掇了他的行军用的旅行袋,把他的外套、帽子和别的行装一一刷干净搁在他手边,又在他外套口袋里塞了一匣随身携带的干粮和一个藤壳的酒瓶,里面盛着一派因脱左右极有力气的哥涅克白兰地;这酒她和少佐都喜欢喝。她的打簧表指到一点半,里面的消息便报出这有关大数的时辰(漂亮的表主人认为它的声音和大教堂的钟声一样好听)。奥多太太把少佐叫醒,给他斟上一杯咖啡,布鲁塞尔那天早上无论哪家的咖啡都比不上她煮的好吃。有些神经锐敏的女人们舍不得和爱人分别,少不得哭哭啼啼的闹,这位好太太却只把一切安排妥当,谁能说她所表示的关心和她们的不是一样深切呢?号角催促兵士们起身,战鼓在四面响,他们两个就在这一片喧闹声里一起坐着喝咖啡,这样可不比对讲离愁别恨有用处有意义的多吗?动身的时候少佐精神饱满,穿戴得又整齐,样子又机警。他坐在马上,粉红的脸儿剃得光光的,联队里的士兵看见他这样,觉得很放心,都振作起来。勇敢的奥多太太站在阳台上,当联队出发的时候挥着手欢送他们,所有的军官在阳台底下经过的时候都对她行礼。若不是她那份儿端庄守礼的女人本色约束着她,她准有勇气亲自统领英勇的第——联队上前线打仗。   奥多太太的叔叔是个副主教,他的训戒订成有一大册。每逢星期日或是有正经大事,她便一本正经的拿出这本书来看。他们从西印度群岛坐船回家,半路上险遭没顶,她在船上读了这些经论得到不少安慰。联队开拔以后,她又取出这本书来一边看一边想。她看着书上的话儿不大懂,而且有些心不在焉。密克的睡帽还在枕头上,叫她怎么睡得着呢?世界上的事全是这样,贾克和唐纳打着背包,轻快的步伐配着《我撇下的那位姑娘》那曲子,上前线去博取功名,女人却留在家里受罪,因为她们才有空闲去发愁,想心思,追念往事。   利蓓加太太知道发愁没有用,感情用事的结果反而多添些烦恼。她很聪明的打定主意不掉无谓的眼泪,跟丈夫分别的时候竟像斯巴达人一样的沉着。倒是罗登上尉恋恋不舍的,远不及他那意志坚强的妻子来得冷静。这粗犷的汉子给她收得服服帖帖,对她的那份儿疼爱尊敬,在他说来真是极头田地的了。他娶了亲几个月来和妻子过得心满意足,可说是一辈子没有享过这样的福气。从前他爱跑马,赌钱,打猎,吃喝;而且他这雄赳赳的老粗倒也和阿多尼斯一般风流,常常和那些容易上手的舞女和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兜搭调情。以前种种跟结婚以后合法的闺房之乐一比,都显得乏味。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能给他开心。他从小儿长了那么大,到过的地方远不如自己的小家庭愉快,碰见的人也远不如自己的老婆那么有趣。他咒骂自己从前太浪费太糊涂,懊悔欠下那么一大笔债,带累妻子从此没有出头的日子。他半夜和利蓓加谈起这些事,时常自叹自恨。在结婚以前,不管欠多少债都不在他心上;他自己想起前后的不同,也觉纳闷,常常骂着粗话(他会用的字眼并不多)说:“咄!结婚以前我欠多少账都不在乎。只要莫西那地保不来捉我,立微肯让我多欠三个月债,我就什么也不管。凭良心悦,结婚以后我一直没碰过债票,最多把从前的债票转转期罢了。”   利蓓加知道怎么给他开心,说道:“嗳,我的傻瓜宝贝儿,对于姑妈咱们还不放手呢。如果她误了咱们的事,你不是还能在你说的什么政府公报上出名吗?要不,等你别德叔叔死掉之后,我还有一条路。牧师的位子总是给家里的小兄弟的,你还可以把军官的职位卖掉了做牧师去。”罗登想到自己忽的成了个虔诚的教徒,乐得大笑。夜半人静,整个旅馆都听得见那高个子骑兵呵呵的笑声。德夫托将军住在二楼,正在他们的房间上面,也听见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利蓓加兴高采烈的扮演罗登第一回上台讲道的样子,听得将军乐不可支。   这些都是过去的老话。开火的消息一到,部队立刻准备开拔,罗登心事重重,利蓓加忍不住打趣他。罗登听了这些话心里不受用,声音抖抖的说道:“蓓基,难道你以为我怕死吗?我这大个儿容易给人打中,倘若我死了,留下的一个——可能是两个——怎么办?我把你们两个害苦了,总想好好给你安排一下。克劳莱太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利蓓加看见爱人生了气,连忙甜言蜜语哄他,百般摩弄他。她这人天生兴致高,喜欢打闹开玩笑,往往脱口就说出尖酸的话儿来,哪怕到了最为难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在她能够及时节制自己的脾气,当时她做出一副端庄的嘴脸对罗登说:“最亲爱的,你难过以为我没有心肝吗?”说着,她急急的弹了弹泪珠儿,望着丈夫的脸微笑。   他道:“哪,咱们算算看,倘若我给打死的话,你有多少财产。我在这儿运气不坏,还有两百三十镑多下来。我口袋里还有十块拿破仑金洋,我自己够用了。将军真是个大爷,什么钱都是他付。如果我死了,也不用什么丧葬费。别哭呀,小女人,没准我还得活着讨你的厌呢。我的两匹马都不带去,这次就骑将军的灰色马了。我跟他说我的马瘸了腿,骑他的马可以给咱省几文下来。如果我死了,这两匹马很可以卖几个钱。昨天葛立格思肯出我九十镑买那母马,我是个傻瓜,我说一百镑,少一个不卖。勃耳芬却很值钱,可是你最好在这儿卖掉它,我欠英国的马商好些钱,所以我不愿意把它带回英国去卖。将军给你的小马也能卖几文,这儿又不是伦敦,没有马行账单等着你。”罗登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他又说:“我的衣箱是花了两百镑买来的——我是说我为它欠了两百镑。金扣子和酒合起来也值三四十镑。太太,把这些到当铺当了它,还有别针、戒指、金链子、表和其余的零星小东西也当掉好了。买来的时候真花了不少钱呢。我知道克劳莱小姐买表链跟那滴答滴答的东西就花了一百镑。唉,可惜从前没多买些酒和金扣子之类的东西。爱都华滋想把一副镀银的脱靴板卖给我;本来我还想买一个衣箱,里面有银子的暖壶,还有全套的碗盏器皿。可是现在没法子了。有多少东西,作多少打算吧,蓓基。”   克劳莱上尉一辈子自私,难得想到别人,最近几个月来才做了爱情的奴隶。他离家之前忙着安排后事,把自己所有的财产一样样过目,努力想计算它们究竟值多少,万一他有三长两短,他的妻子究竟可以有几个钱。他用铅笔把能够换钱抚养寡妇的动产一项项记下来,看着心里安慰些。他的笔迹像小学生的,一个个的大字写着:“孟登①造的双管枪,算他四十基尼;貂皮里子的骑马装,五十镑;决斗用的手枪(打死马克上尉的),连红木匣,二十镑;按标准定制的马鞍皮枪套和马饰;我的敞车”等等,这些他都传给利蓓加。   --------   ①孟登(Monton,1766—1835),英国有名的枪炮工人。   上尉打定主意要省钱,穿的制服和戴的肩饰都是最旧最破烂的。他把新的留给撇在后方的妻子——说不定是他撇在后方的寡妇——照管。从前他是温德莎和海德公园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上战场打仗,带的行囊竟和普通军曹用的那么简陋,嘴里喃喃呐呐,仿佛在给留在家里的妻子祷告。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抱起来,紧贴着他自己扑扑跳动的心,好一会才松手放她下来,然后紫涨了面皮,泪眼模糊的离了家。他骑马傍着将军;他们的一旅骑兵在前面,他们两个紧紧跟在后面。罗登一路抽着雪茄烟不言语,走了好几里路以后才开口说话,不捻胡子了。   在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是聪明人,早已打定主意,丈夫离家的时候不让无谓的离愁别恨扰乱自己的心境。她站在窗口挥着手跟他告别,到他走掉以后还向外面闲眺了一会儿。   教堂的尖顶和别致的旧房子顶上的大三角楼刚在朝阳里泛红。她整夜没有休息,仍旧穿着美丽的跳舞衣,淡黄的头发披在脖子上,有些散乱了;劳乏了一晚晌,眼圈也发黑。她在镜子里端相着自己说道:“多难看!这件粉红衣服把我的脸色衬得死白死白的。”她脱了粉红衣服,紧身里面忽的掉出来一张纸条;她微笑着捡起来锁在梳头匣里。然后她把跳舞会上拿过的花球浸在玻璃杯里,上了床,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到十点钟她醒过来,市上静悄悄的。她喝了些咖啡,觉得很受用,经过了早上的悲痛和劳乏,咖啡是不能少的。早饭以后,她把老实的罗登隔夜算的账重温一遍,估计一下自己的身价。通盘计算下来。就算逼到最后一步,她还很能过日子。除了丈夫留下的动产,还有她自己的首饰和妆奁。她们初结婚时罗登在她身上花钱多么大方,前面不但已经提起,而且称赞过一番。除了罗登买给她的东西和那小马,德夫托将军还送给她许多值钱的礼物。他把她当天上人一样供奉,甘心做她的奴才,送给她的东西之中有一位法国将军夫人家里拍卖出来的开许米细绒披肩和珠宝店里买来的各色首饰,从这上面可以看得出那位对她拜倒的将军又有钱又有眼光。至于钟表呢——也就是可怜的罗登所谓的“滴答滴答的东西”——屋子里有的是,的的答答响个不停。有一夜,利蓓加提起罗登给她的表是英国货,走得不准,第二天早晨马上就收到两只表。一只是勒劳哀牌子,壳子上面有珮玉,镶得非常漂亮,连带还有一条表链。另外一只是白勒葛牌子①,嵌满了珍珠,只有半喀郎那么大。一只是德夫托将军买的,另外那一只是乔治献勤儿送给她的。奥斯本太太没有表,可是说句公道话,倘若她开口要求,乔治也会买给她。在英国的德夫托太太也有一只旧表,还是她母亲的东西,把它烧烫了暖暖床铺,当作罗登所说的暖壶那么用,倒挺合适。如果霍威尔和詹姆士珠宝店②把买主的名单发表出来,好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准会觉得大出意外。如果这些首饰都给了买主合法的妻子和女儿,那么名利场上的良家妇女不知道会有多少珠宝首饰。   --------   ①勒劳哀(Julien Leroy,1686—1759)和白勒葛(Abraham Louis Breguet,1747—1823)都是法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