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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宾到航船旅社见了女眷们,装做欢天喜地爱说爱笑的样子,可见这年轻军官一天比一天虚伪。他的张致无非在遮掩心里的感情。如今乔治·奥斯本太太的地位改变了,使他觉得有些别扭,二来他又担心自己带来的消息不好,少不得影响到她的前途。
他说:“乔治,据我看来,不出三星期,法国皇帝的骑兵步兵便要对咱们狠狠的进攻了。公爵还有得麻烦呢。跟这次的打仗一比,上回在半岛上只能算闹着玩罢咧。你跟奥斯本太太暂且不必这么说。说不定咱们这边用不着打仗,不过去占领比利时罢了。好多人都这样说。布鲁塞尔仍旧挤满了又时髦又漂亮的男男女女。”他们决定把英国军队在比利时的任务说的轻描淡写,对爱米丽亚只说是不危险的。
商量好以后,虚伪的都宾一团高兴的见了乔治太太,而且因为她还是新娘,特地找些话恭维她。说老实话,他那些恭维的话儿实在不高明,结结巴巴的没有说出什么东西来。接下去他谈起布拉依顿,说到海边的空气怎么好,当地怎么热闹,路上的风景怎么美丽,闪电号的车马怎么出色。爱米丽亚听得莫名其妙,利蓓加却觉得有趣,她正在留心瞧着上尉的一举一动,反正无论什么人走近她,便得受她的察考。
说句老实话,爱米丽亚并不怎么看得起她丈夫的朋友都宾上尉。他说话咬舌子,相貌平常,算不得漂亮,行动举止又没半点儿飘逸洒落的风致。他的好处,就是对她丈夫的忠诚,可是那也算不得他的功劳,乔治肯和同行的军官交朋友,那只是乔治待人宽厚罢了。乔治常常对她模仿都宾古怪的举动和大舌头的口音。不过说句公平话,对于朋友的好处,他向来是极口称赞的。当时爱米正是志得意满,不把老实的都宾放在眼里。他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却虚心下气的接受她对于自己的估计。后来她和都宾混熟之后,才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不过这是后话。
讲到利蓓加呢,都宾上尉和太太们在一起不到两点钟的功夫,她已经看穿了他的秘密。她嫌他,不喜欢他,而且暗地里还有些儿怕他。都宾太老实,不管利蓓加耍什么把戏,说什么甜言蜜语,都打不动他。他自然而然的厌恶利蓓加,一看见她就远远的躲开。利蓓加究竟没比普通的女人高明多少,免不了拈酸吃醋,看着都宾那么崇拜爱米丽亚,格外讨厌他。不过她面子上做得很亲热很恭敬,而且赌神罚誓,说都宾上尉是奥斯本夫妇的朋友,她恩人们的朋友,她一定要永远的、真心的爱他。晚饭前两位太太进去换衣服,利蓓加便在背后说笑他,并且很淘气的对爱米丽亚说她还很记得上游乐场的晚上都宾是个什么腔调。罗登·克劳莱觉得都宾不过是个烂忠厚没用的傻子,不见世面的买卖人,对他待理不理。乔斯也摆起架子,对都宾做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
乔治跟着都宾走进他的房间,旁边没有外人,都宾便把奥斯本先生托带给儿子的信从小书桌里拿出来交给他。乔治着急道:“这不是爸爸的笔迹呀。”笔迹的确不是他爸爸的。这是奥斯本先生法律顾问写来的信:
先生:我遵照奥斯本先生的嘱咐,向您重申他以前所表示的决心。由于您的婚姻问题所引起的纠葛,奥斯本先生不愿再认您为家庭的一分子。他的决定是无可挽回的。
近年来您的用度浩繁,加上未成年以前的各项花费,总数已经远超过您名下应得的财产(奥斯本太太的遗产应由吉恩·奥斯本小姐、玛丽亚·茀兰茜斯·奥斯本小姐和您平分)。现在奥斯本先生自愿放弃债权,特将奥斯本太太的遗产六千镑提出三分之一,共两千镑(如果存银行,年息四厘),收信后即请前来领款,或委派代理人接洽。
施·喜格思谨上
一八一五年五月十七日贝德福街
奥斯本先生有言在先,一切信件口信,不论和此事有关与否,一概不收。又及。
乔治恶狠狠的瞧着威廉·都宾道:“事情给你闹得一团糟!瞧这儿,都宾!”他把父亲的信摔给都宾,接下去说道:“现在可弄成个叫化子了,只怪我为什么那样感情用事。干吗不能过些日子再结婚呢?也许打仗的时候我给打死了呢?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爱米做了叫化子的寡妇又得了什么好处呢?都是你闹的。你唧唧啾啾的,眼看着我结了婚倒了楣才心足。叫我拿着这两千镑怎么过日子?还不够给我花两年呢。自从到了这儿,我跟克劳莱玩纸牌打弹子,已经输了一百四十镑。
你办事真能干,哼!”
都宾呆着脸儿把信读完,答道:“这件事的确叫人为难。你说的不错,我也得负点儿责任。”他苦笑着接下去道:“有些人恨不得跟你换一个过儿呢。你想想,联队里有几个上尉有两千镑?暂时你只好靠军饷过活,到你父亲回心转意再说。
倘或你死了,你太太一年就有一百镑的收入。”
乔治大怒,嚷道:“照我这么样的习惯,单靠军饷和一百镑一年怎么能过?你说出这些话来,真是糊涂,都宾。我手上只有这么几个钱,在社会上还能有什么地位?我可不能改变生活习惯。我非得过好日子不可。麦克忽德是喝稀饭长大的,奥多老头儿是啃土豆儿长大的,怎么叫我跟他们比?难道叫我太太给大兵洗衣服,坐在行李车里面到东到西跟着部队跑吗?”
都宾脾气很好,答道:“得了,得了,咱们想法子替她找个好些的车子就行了。现在呢,乔治好小子,别忘了你是个落难的王子,风暴没过去之前,你得乖乖的。反正也不会拖好些时候,只要你的名字在公报上一登出来,我就想法子叫你爸爸回心。”
乔治答道:“公报里登出来!也要看你在公报那一部分登出来呀!我看多半在头一批死伤名单里面罢了。”
都宾道:“唉!到你真倒了楣以后再哭哭啼啼的还不迟呢。倘或有什么意外的话,乔治,你知道我还有些积蓄,我又不结婚,”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遗嘱上少不得给我将来的干儿子留点儿什么。”乔治听到这里便说:反正没有人跟都宾闹得起来。这样,一场争论便结束了。他总是先无缘无故埋怨都宾,然后慷慨大度的饶恕他。他们两人以前拌过几十回嘴,都是这么了结。
蓓基正在自己房里梳妆,准备换好衣服下去吃晚饭。罗登·克劳莱从他的穿衣间叫她道:“嗨,蓓基呀!”
蓓基对镜子里瞧着丈夫,尖声问道:“什么?”她穿着一件最整齐最干净的白袍子,露出肩膀,戴着一串小小的项链,系着浅蓝的腰带,看上去真是个无忧无虑、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儿。
“奥斯本要跟部队走了,奥太太怎么办?”克劳莱说着,走了进来,他一手拿着一个大大的头刷子,两只手一齐刷,从头发下面很赞赏的瞧着漂亮的妻子。
蓓基答道:“大概总得哭的眼睛都瞎掉吧?她一想起这件事就呜呜咽咽的,对我哭过六七回了。”
罗登见他夫人硬心肠,有些生气,说道:“我想你是不在乎的。”
蓓基答道:“你这坏东西,你知道我是打算跟着你一起走的。而且你跟他们不同,只做德夫托将军的副官。咱们又不属于常备军。”克劳莱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扬起脸儿,那样子十分可爱,引得丈夫低下身子来吻她。
“罗登亲爱的,我想——你还是在爱神离开之前——把那钱拿来吧。”蓓基一面说话,一面安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管奥斯本叫“爱神”,已经当面奉承过他二十来次,说他相貌漂亮。他往往在临睡之前到罗登屋子里去耽搁半个钟头,玩玩纸牌。蓓基很关心他,总在旁边陪着他。
她常常骂他是个可恶的荒唐的坏东西,威吓他说要把他干的坏事和他爱花钱的习惯都说给爱米听。她给他拿雪茄烟,帮他点火。这手段能起多少作用,她很知道,因为从前在罗登身上就曾经试用过。乔治觉得她活泼有趣,人又机灵,风度又高贵。不管是坐了马车兜风的时候也好,在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也好,她的光芒都盖过了可怜的爱米。爱米眼看着克劳莱太太和她丈夫有说有笑,克劳莱上尉和乔斯闷着头狼吞虎咽(乔斯后来也混到这些新婚夫妇堆里来了),只好一声儿不响,缩在旁边。
不知怎么,爱米觉得信不过自己的朋友。她瞧着利蓓加多才多艺,兴致又高,口角又俏皮,心里七上八下,闷闷不乐。结了婚不过一星期,乔治已经觉得腻味,忙着找别人一块儿寻欢作乐,将来怎么办呢?她想:“他又聪明又能干,我不过是个怪可怜的糊涂东西,实在配不上他。难得他宽宏大量,竟肯不顾一切,委屈了自己娶我。当时我原该拒绝跟他结婚的,可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我应该在家服侍可怜的爸爸才对。”那时她第一回想起自己对爹娘不孝顺,惭愧得脸上发烧。说起来,这可怜的孩子在这方面的确不对,怪不得她良心不安。她暗暗想道:“唉,我真混帐,真自私。爸爸和妈妈那么可怜,我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又硬要嫁给乔治,可见我只顾自己。我明知自己配不上他,明知他不娶我也很快乐,可是——我努力想叫自己松了手让他去吧,可是总狠不下心。”
小新娘结婚不到七天,心上已经在思量这些事情,暗暗的懊恼,说来真可怜,可是事实上的确是这样。都宾拜访这些年轻人的前一夜,正是五月的好天气,月光晶莹,空气里暖融融香喷喷的;他们把通月台的长窗开了,乔治和克劳莱太太走到外面,赏玩那一片平静的、闪闪发亮的海水。罗登和乔斯两个人在里间玩双陆,只有爱米丽亚给冷落在一边。这温柔的小姑娘凄凄清清的缩在一张大椅子里,看看这一对,望望那一对,心里悔恨绝望,懊恼得无可奈何。可怜她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如果她睁开眼睛看看将来,那景色更是荒凉。前面一片汪洋,她没人保护,没人指引,独自一个人怎么航海呢?爱米胆子太小,索性不敢往远处看了。我知道史密士小姐瞧不起她。亲爱的小姐,像你这样果敢斩截的人本来是不多的。
乔治说道:“喝,好天气!瞧这月光多亮。”他正在抽雪茄,喷了一口烟,烟缕儿袅袅的直升上去。
“这烟味儿在露天闻着真香,我最喜欢闻雪茄烟。”蓓基笑眯眯的望着月亮说,“谁想得到,月亮离我们这儿有二十三万六千八百四十七哩路呢。我这记性儿不错吧?得了!这些都是在平克顿女学校学来的。你瞧海面上多静,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差不多看得见法国的海岸。”她那水汪汪的绿眼睛放出光来,好像在黑地里也瞧得见东西。
她道:“你知道我打算怎么着?我发现我游泳的本领很好,不管那天早上,碰上克劳莱姑妈的女伴去洗澡的日子——她叫布立葛丝,鹰嘴鼻,长头发一绺绺的披下来,你还记得她吗?我刚才说,等她洗海澡的时候,我就一直游进她的浮蓬,就在水里逼着她跟我讲和。你看这法子可好不好?”
乔治想到水里相会的情形,哈哈大笑。罗登摇着骰子,大声问道:“你们两个闹什么?”爱米丽亚荒谬透顶,她忽然不能自持,躲到房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真是丢脸。
在这一章书里,说故事的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一忽儿顺叙,一忽儿倒叙,刚刚说完了明天的事,接下来又要说昨天的事,不过也非要这样才能面面俱到。就拿女王陛下客厅里的客人来说,大使和长官告退的时候另外由便门出去,他们坐着马车走了多远,里面钟士上尉家里的太太小姐还在等她们的车子。国库秘书的待客室里坐了六七个请愿的人,挨着班次耐心等待;忽然来了一个爱尔兰议员或是什么有名人物,抢过这六七个人的头,自管自走到秘书先生的办公室里去了。同样的,小说家著书,布局的时候也免不了不公道。故事里面的细节虽然不能遗漏,不过总要让重要的大事占先。都宾带到布拉依顿来的消息十分惊人,当时禁卫军和常备军正在向比利时推进,同盟国家的军队也都聚集在比利时听候威灵顿公爵指挥。两面比较下来,书里面叙述的便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应该靠后,那么著书的铺陈事实的时候次序颠倒一些,不但可以原谅,而且很有道理。从二十二章到现在并没有过了多少时候,刚刚来得及让书里的角色上楼打扮了准备吃晚饭。都宾到达布拉依顿的那一晚,他们一切照常。乔治并没有立刻把朋友从伦敦带来的消息告诉爱米丽亚,不知是因为他善于体贴呢,还是因为他忙着戴领巾,没功夫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律师的信到她房里来了。她本来时时刻刻防备大祸临头。感觉特别的锐敏,见他那么严肃正经,以为最可怕的消息已经到来,飞跑过去哀求最亲爱的乔治不要隐瞒她,问他是不是要开拔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下星期就要开火了?她知道准是这消息。
最亲爱的乔治避开了到外国打仗的问题,很忧闷的摇摇头说道:“不是的,爱米。我自己没有关系,我倒是为你担心。爸爸那儿消息很不好,他不愿意和我通信。他跟咱们俩丢开手了,一个钱都不给咱们了。我自己苦一点不要紧,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受得了?看看信吧。”他说着,把信递给她。
爱米丽亚眼睛里的表情一半惊慌一半温柔,静听她那豪迈的英雄发表上面一篇堂皇的议论。乔治装腔作势,做出愿意自我牺牲的样子,把信递给她。她接了信,坐在床上翻开来看。哪知道把信看了一遍,反倒眉眼开展起来。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凡是热心肠的女人,都不怕和爱人一块儿过苦日子。爱米丽亚想到能和丈夫一起吃苦,心上反而快活。可是她立刻又像平时一样,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责备自己不知进退,不该在这时候反而喜欢。想着,忙把一团高兴收拾起来,很稳重的说道:“啊哟,乔治,你如今跟你爸爸闹翻,一定伤心死了。”
乔治苦着脸答道:“当然伤心啰。”
她接着说道:“他不会老跟你生气的,谁能够跟你闹别扭呢?最亲爱最厚道的丈夫,他一定会原谅你。倘若他不原谅你,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
乔治道:“可怜的爱米,我心里倒不是为自己烦恼,叫我着急的是你呀!我穷一点儿怕什么呢?我是不爱虚荣的,我也还有些才干,可以挣个前途。”
他太太插嘴说:“你才干是有的。”照她看来,战争应该停止,她的丈夫立刻就做大将军。
奥斯本接着说:“我跟别人一样,自己能够打天下。可是我的宝贝孩子,你嫁了我,自然应该有地位,应该享福,如今什么都落了空,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叫我的宝贝儿住在军营里,丈夫开到那儿,妻子就得跟着走,生活又苦,又不得遂心如意,我一想到这儿就难受。”
既然丈夫只是为这件事发愁,爱米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她拉着他的手,喜气洋洋的微笑着唱起她最喜欢的歌儿来。她唱的是《敲敲旧楼梯》里面的一段。歌里的女主角责备她的汤姆对她冷淡,并且说只要他以后好好待她,忠诚不变,她就肯《为他补裤做酒》。她的样子又快活又漂亮,所有的年轻女人只要能像她一样就好。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再说,两千镑不是一笔很大的款子吗?”
乔治笑她天真不懂事。他们下去吃饭的时候,爱米丽亚紧紧勾着乔治的胳膊,唱着《敲敲旧楼梯》这曲子。她去了心事,比前几天高兴得多。
总算开饭了。吃饭的时候幸而没有人愁眉苦脸,所以一餐饭吃得非常热闹有趣。乔治虽然得了父亲一封驱逐出门的信,想到不久便要上战场,精神振奋,恰好和心里的懊恼扯直。都宾仍旧像话匣子一样说笑个不停,说到军队里的人在比利时的种种事情,好像那儿的人除了寻欢作乐,穿衣打扮,连接着过节之外什么都不管。上尉是个乖人,他心里别有打算,故意扯开话题,形容奥多少佐太太怎么拾掇少佐和她自己的行李。她把丈夫最好的肩章塞在茶罐子里,却把她那有名的黄色头巾帽,上面还插着风鸟的羽毛,用桑皮纸包起来锁在少佐的铅皮帽盒子里。他说法国的王上和他宫里的官儿都在甘德,看了那顶帽子不知道有什么感想;布鲁塞尔的军队开大跳舞会的时候这顶头巾帽一定还会大出风头呢。爱米丽亚吓了一大跳,霍的坐起来道:“甘德!布鲁塞尔!部队要开拔了吗?乔治,是不是呀?”她那笑眯眯的脸儿吓的立刻变了颜色,不由自主的拉着乔治不放。
他脾气很好,答道:“别怕,亲爱的。只要十二小时就能到那儿。出去走动走动对你没有害处,你也去得了,爱米。”
蓓基说道:“我也去。我是有职位的。德夫托将军一向跟我眉来眼去很有交情。你说对不对,罗登?”
罗登扯起嗓子,笑得和平常一样响。都宾把脸涨得通红,说道:“她不能去。”他还想说:“多危险呢!”可是刚才吃饭的时候他的口气不是表示比利时那边很太平吗?这时候怎么说呢?所以只好不作声。
爱米丽亚怪倔强的嚷道:“我偏要去。我非去不可。”乔治赞成太太的主意。他拍拍她的下巴颏儿,对其余的人埋怨说自己娶了个泼妇。他答应让她同去,说道:“让奥多太太陪着你得了。”爱米丽亚只要能够在丈夫旁边,别的都不在乎。这么一安排,离愁别恨总算变戏法似的变掉了。战争和危险虽然避免不了,可是说不定要到好几个月以后才开火。眼前暂且无事,胆小的爱米丽亚仿佛犯人得了缓刑的特赦令那么喜欢。都宾心底里也觉得高兴,他的希望,他所要求的权利,就是能够看见她,心里暗暗的决定以后一定要不时留神保护着她。他想,如果我娶了她,一定不许她去。可是她究竟是乔治的老婆,旁人不便多说。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着各项要紧的大事,后来还是利蓓加勾着爱米丽亚的腰,把她从饭间里拉出去,让先生们喝酒畅谈。
晚上大家玩笑的当儿,罗登的妻子递给他一张条子,他看了一看,立刻捏成一团在蜡烛上烧了。我们运气好,利蓓加写信的时候,恰巧在她背后,只见她写道:“重要消息,别德太太已去。今晚向爱神要钱,看来他明天就要动身。留心别让人看见信。利。”大家站起来准备到太太们屋里去喝咖啡的时候,罗登在奥斯本胳膊肘上碰了一下,优雅的说道:“奥斯本,好小子,如果你不嫌麻烦,请你把那小数目给了我。”乔治虽然嫌麻烦,也只好从袋里拿出一大把钞票给他,没有付清的数目,开了一张借券,过一星期到他的代理人那儿拿钱。这件事办完以后,乔治、乔斯和都宾三个人一面抽雪茄烟,一面开紧急会议,决定第二天大家坐了乔斯的敞篷马车回到伦敦去。我想乔斯宁可留在布拉依顿,到罗登·克劳莱离开以后再动身,可是给都宾和乔治逼着,只好答应把车子送大家回去。他雇了四匹马,因为在他地位上,再少是不行的。第二天吃完早饭,他们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出发了。爱米丽亚一早起身,七手八脚的理箱子,乔治躺在床上,埋怨没有佣人帮她做事。她倒并不在乎,甘心情愿的一个人拾掇行李。她模模糊糊的有些信不过利蓓加。她们两个告别的时候虽然依依不舍的你吻我我吻你,咱们却很明白吃起醋来是什么滋味。爱米丽亚太太有许多女人的特长,拈酸吃醋也是其中之一。
除了这些来来去去的角色之外,别忘了咱们在布拉依顿还有别的朋友。原来克劳莱小姐和她的一群侍从也在此地。利蓓加夫妻住的旅馆离开克劳莱小姐的住宅只有几箭之地,可是那生病的老太太仍旧和住在伦敦的时候一样,硬起心肠把大门关得紧腾腾的不放他们进去。只要别德·克劳莱太太一天在她亲爱的大姑玛蒂尔达身边,就一天不放她侄儿和老太太见面,免得她心神不安。克劳莱小姐坐了马车出去兜风,忠心的别德太太便坐在她旁边;克劳莱小姐坐着轮椅出去换换空气,她和老实的布立葛丝一边一个保护着。有时偶然碰见罗登夫妇,虽然罗登必恭必敬的脱了帽子行礼,她们冷冰冰的不瞅不睬,真叫人难堪,到后来弄得罗登也发起愁来。
罗登上尉时常垂头丧气的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在伦敦也罢了。”
他的妻子比他乐观,答道:“布拉依顿舒服的旅馆总比却瑟莱街上的牢房好些。记得那地保莫西斯先生跟他的两个差人吗?他们在咱们的房子附近整整守了一个星期。这儿的几个朋友都没有脑子,可是乔斯先生和爱神上尉比莫西斯先生的差人还强些,罗登亲爱的。”
罗登仍旧鼓不起兴,接着说道:“不知道传票有没有跟着我一起来。”
勇敢的蓓基答道:“有传票来的话,咱们就想法子溜之大吉。”她把碰见乔斯和奥斯本的好处解释给丈夫听,说是全亏有这两个人供给现钱,要不然他们手头不会这样宽裕。
禁卫兵埋怨道:“这些钱还不够付旅馆的账呢。”
他的太太百句百对,答道:“那么何必付呢?”
罗登的佣人和克劳莱小姐下房的两个听差仍旧有些来往。而且他受了主人的嘱咐,一看见马车夫就请他喝酒,小夫妇俩就在他那里打听克劳莱小姐的动静。后来又亏得利蓓加忽然想起来害了一场病,就把那给老小姐看病的医生请到家里来。这么一来,所有的消息也就差不多全了。布立葛丝小姐面子上把罗登夫妇当作对头,其实是出于无奈,心里却没有敌意。她天生是个不念旧恶的软心肠,现在利蓓加并没有妨碍自己的去处,也就不觉得讨厌她,心里只记得她脾气又好,嘴又甜。别德太太自从占了上风,行事专制极了;布立葛丝、上房女佣人孚金,还有克劳莱小姐家里其余的人,都给压得透不过气来。
脾气凶悍的正派女人,做出来的事往往过分,已经占了便宜,还是没足没够的尽往前抢。别德太太来了不到几个星期,已经把病人处治得依头顺脑。可怜的老太太任凭弟媳妇摆布,压根儿不敢对布立葛丝和孚金抱怨不自由。别德太太管着克劳莱小姐,每天喝酒不得超过定量,而且每一杯都得由她亲自来斟,一滴不能少,一滴不能多。孚金和那佣人头儿干瞧着连雪利酒都没有他们的分,心里怨恨得什么似的。甜面包、糖浆、鸡肉,也由别德太太分派,每分的多少,上菜的先后,一点儿错不得。早上,中午,晚上,她按时给病人吃药。医生开的药水虽然非常难吃,克劳莱小姐却乖乖的都给喝下去,那份儿顺从叫人看着感动。孚金说道:“我那可怜的小姐吃药的时候好乖啊。”病人什么时候坐马车,什么时候坐轮椅,也得由别德太太安排。总而言之,老太太生病刚好,给她折磨得服服帖帖。这样的作风,是那些品行端方、精明强干、慈母一样的太太们的特色。
倘或病人稍为有些强头倔脑,要求多吃些饭菜少喝些药水,看护便吓唬她,说她马上要死,吓得克劳莱小姐立刻不敢再闹。孚金对布立葛丝说道:“她现在一点刚性也没有了,三星期来,她还没骂过我糊涂东西呢。”别德太太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刚才说的老实的贴身女佣人,身材胖大的亲信,连同布立葛丝,三个人一起辞退。她打算先叫家里的女儿们来帮忙,然后再把克劳莱小姐搬到女王的克劳莱去。正在这时候,家里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儿,害得她不得不把手边怪有意思的工作搁下来。原来别德·克劳莱牧师晚上骑马回家,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一根锁骨。他不但发烧,而且受伤的地方发炎。别德太太只得离了色赛克斯回到汉泊郡去。她答应等到别德身体复原,立刻回到最亲爱的朋友身边来;又切切实实的把家下的人嘱咐了一顿,教导他们怎么服侍主人。她一踏上沙乌撒浦顿邮车,克劳莱小姐家里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几星期以来,屋里还不曾有过这么欢天喜地的空气。克劳莱小姐当天下午就少吃了一顿药。鲍尔斯特地开了一瓶雪利酒,给他自己和孚金姑娘两人喝。晚上,克劳莱小姐和布立葛丝小姐不读朴底乌斯宣讲的训戒,却玩了一会儿纸牌。这情形正像童话里说的,棍子忘了打狗,便影响到后来的局面,大家从此快快活活过太平日子。
一星期里总有两三回,布立葛丝小姐一早起身到海里洗澡。她穿着法兰绒长袍子,戴着油布帽子,钻在浮蓬底下浮水。前面已经说过,利蓓加知道布立葛丝的习惯,曾经说过要钻到布立葛丝浮蓬里面,出其不意的来一次袭击。她虽然没有当真做出来,不过决定等那位小姐洗完澡回家的时候拦路向她进攻。想来她在海水里泡过之后,精神饱满,脾气一定随和些。
第二天早上,蓓基起了一个早,拿着望远镜走到面海的起坐间里,守着海滩上的洗澡浮蓬细细的看。不一会,她看见布立葛丝走到海滩上,钻进浮蓬向海里游去,连忙下去等着。她追求的仙女从篷帐下面钻出来踏上海边的石头子儿,迎面就看见她。当时的风景美丽极了。那海岸,在水里游泳的女人们的脸庞儿,长长的一带山石和房子,都浴在阳光里,亮湛湛红喷喷的非常好看。利蓓加的脸上挂着和蔼亲热的笑容;布立葛丝从帐篷底下走出来,她就伸出细白的小手跟她拉手。布立葛丝有什么法子不和她打招呼呢?只好说:“夏——克劳莱太太。”
克劳莱太太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把它压在自己心口上。她忽然不能自持,一把搂着布立葛丝,怪亲热的吻着她说:“我最亲爱的好朋友!”她的情感那么真诚,布立葛丝立刻心软了,连旁边浮水的女人也同情她。
蓓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布立葛丝的话引出来,两个人密密的谈了好半天,谈得十分投机。布立葛丝把克劳莱小姐府上的大小事情说给蓓基听。自从那天早上蓓基突然离开派克街到眼前为止,家里有什么事情,别德太太怎么回家,大家怎么高兴,都细细的描写议论了一下。克劳莱小姐的心腹把她主人怎么生病,有什么症状,医生怎么医治,也一字不漏,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所有的太太奶奶们全喜欢这一套,她们只要说起身子七病八痛,怎么请医服药,便谈个无休无歇。布立葛丝说不厌,利蓓加也听不厌。蓓基说她恩人病中全亏亲爱的厚道的布立葛丝和那忠心耿耿的无价之宝孚金两个人服侍,真得感谢上苍。她只求老天保佑克劳莱小姐。她自己对她虽然不够尽责任,可是她犯的罪过不是很近人情很可原谅的吗?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怎么能不嫁给他呢?布立葛丝是个多情人儿,听了这话,不由得翻起眼睛,朝天叹了一口同情的气。她回想当年自己也曾经恋爱过,觉得利蓓加算不得大罪人。
利蓓加说道:“我是个没爹娘,失亲少友的可怜东西。承她对我那么照顾,叫我怎么能够忘记她的好处?虽然她现在不认我,我总是一心一意的爱她,愿意一辈子伺候她的。亲爱的布立葛丝小姐,克劳莱小姐是我的恩人,又是宝贝罗登心坎儿上的近亲。所有的女人里面,我最爱她,也最佩服她。除了她以外,其次就爱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我可不像别德太太那么混帐,不会使心用计,也不肯用这种手段对待克劳莱小姐忠心的朋友们。”利蓓加又说:“别看罗登是个老粗,面子上随随便便的,心里才热呢。他眼泪汪汪的不知跟我说过多少回,总说谢天谢地,他最亲爱的姑妈身边亏得有个热心肠的孚金和了不起的布立葛丝两个人伺候着。”她说她真怕可恶的别德太太拿出毒手来,把克劳莱小姐喜欢的人都撵个罄净,然后接了家里一批贪心的家伙来,把可怜的老太太捏在手心里。如果有那么一天,利蓓加请布立葛丝小姐别忘记她;她家里虽然寒素,却欢迎布立葛丝去住。蓓基按捺不住心里的热忱,嚷道:“亲爱的朋友,并不是个个女人都像别德·克劳莱太太一样的。有好些人受了恩惠,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又道:“我何必埋怨她呢?我虽然给她利用,中了她的计策,可是话又得说回来,罗登宝贝儿可是她赏给我的。”利蓓加把别德太太在女王的克劳莱种种的行为告诉布立葛丝。她当时不懂得她的用意,现在有事实证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德太太千方百计撮合罗登和她;他们两个天真不懂事,中了她的圈套,当真恋爱起来,结了婚,从此把前途毁掉了。
这些话一点儿不错。布立葛丝把别德太太的圈套看得清清楚楚。罗登和利蓓加的亲事竟是别德太太拉拢的。她老老实实的告诉她的朋友,说他们夫妻俩虽然是上了别人的当,看上去克劳莱小姐对于利蓓加已经没有情分了。另一方面,她痛恨侄儿结了这样一门不合适的亲事,对他也不会原谅。
关于这一点,利蓓加有她自己的见解,并不觉得灰心。克劳莱小姐眼前虽然不肯原谅他们,将来总会回心转意。就拿当时的情形来说,罗登说不定能够承袭家传的爵位,只多着个多病多灾、时常哼哼唧唧的毕脱·克劳莱。倘或毕脱有个三长两短,事情不就很顺利了吗?不管怎么,把别德太太的诡计揭穿,骂她一顿,心里也舒服,没准对于罗登还有些好处。利蓓加和重新团圆的朋友谈了一个钟头,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的表示十分敬爱她。她知道过不了几点钟,布立葛丝就会把她们两个说的话搬给克劳莱小姐听。
两个人说完了话,时候也已经不早,利蓓加应该回旅馆了。隔夜在一起的人都聚在一块儿吃早饭,互相饯行。利蓓加和爱米丽亚亲密得像姊妹,临别的时候十分割舍不下。她不住的拿手帕抹眼睛,搂着朋友的脖子,竟好像以后永远不见面了。马车动身的时候,她在窗口对他们摇手帕(我要添一句,手帕是干的)。告别之后,她回到桌子旁边,又吃了些大虾。看她刚才伤心得那么利害,竟不料她还有这么好的胃口。利蓓加一面吃好东西,一面把早上散步碰见布立葛丝的事情说给罗登听。她满心希望,帮丈夫鼓起兴来。反正她得意也好,失望也好,总能够叫丈夫信服她的话。
“亲爱的,现在请你在书桌旁边坐下来,给我好好儿写封信给克劳莱小姐,就说你是个好孩子啰,这一类的话。”罗登坐下来,很快的写了地名,日期,和“亲爱的姑妈”几个字。写到这里,勇敢的军官觉得别无可说的话,只好咬咬笔杆抬头望着老婆。蓓基看他愁眉苦脸,忍不住笑起来。她一面背了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一句句的念了让罗登笔录下来。
“‘我不久就要随军出国到前线去。这次战事,危险性很大——’”
罗登诧异道:“什么?”他随即听懂了,嬉皮笑脸的写下来。
“‘危险性很大,因此我特为赶到此地——’”
骑兵插嘴道:“蓓基,干吗不说‘赶到这儿’呢?这样才通呀。”
利蓓加跺着脚说道:“赶到此地和我最亲爱的姑妈道别。我自小儿受姑妈的疼顾,希望能在我冒死出战之前,从新回到恩人身边和她握手言好。’”
“‘握手言好’,”罗登一面念,一面飕飕的写,对于自己下笔千言的本领十分惊奇。
“‘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求在分别以前得您的原谅。我的自尊心不下于家里其余的人,不过观念有些不同。我虽然娶了画师的女儿,却并不引以为耻。’”
罗登嚷道:“呸!我若觉得难为情,随你一刀把我刺个大窟窿!”
利蓓加道:“傻孩子!”她拧了他一把耳朵,弯下身子看他的信,生怕他写了别字,说:“‘恳’字错了,‘幼’字不是这样写。”罗登佩服妻子比他学问好,把写错的字一一改正。
“‘我一向以为您知道我的心事。别德·克劳莱太太不但支持我,并且还鼓励我向蓓基求爱。我不必怨恨别人,既然已经娶了没有财产的妻子,不必追悔。亲爱的姑妈,您的财产,任凭您做主分配,我没有口出怨言的权利。我只希望您相信我爱的是姑妈,不是她的财产。请让我在出国之前和您言归于好。请让我动身以前来跟您请安。几星期之后,几个月之后,也许要相见也不能够了。在跟您辞行之前,我是决不忍心离开本国的。’”
蓓基道:“我故意把句子写的很短,口气也简捷,她不见得看得出这是我的手笔。”不久,这封可靠的信便给悄悄的送给布立葛丝。
布立葛丝把这封坦白真挚的信躲躲藏藏的交到克劳莱小姐手里,逗得她笑起来道:“别德太太反正不在这儿,咱们看看也不妨事。念吧,布立葛丝。”
布立葛丝把信读完,她东家越发笑起来。布立葛丝说这封信充满了真情,使她很感动。克劳莱小姐对她道:“你这糊涂虫,你难道不知道这封信不是罗登写的吗?他向来写信给我,总是问我要钱,而且满纸别字,文气既不通顺,文法也有毛病。这封信是那个脏心烂肺的家庭教师写的。她如今把罗登握在手掌心里了。”克劳莱小姐心中暗想,他们全是一样的,都在想我的钱,巴不得我早死。
她接下去淡淡的说道:“见见罗登倒无所谓。宁可讲了和更好。只要他不大吵大闹的,见他一面打什么紧?我反正不在乎。可是一个人的耐心有限,亲爱的,听着,罗登太太要见我的话,我可不敢当,我受不了她。”和事佬虽然只做了一半,布立葛丝也满意了。她认为最好的法子是叫罗登到峭壁上去等着和老太太见面,因为克劳莱小姐常常坐了轮椅到那里去吸新鲜空气。
他们就在那里会面。我不知道克劳莱小姐见了她以前的宝贝侄儿有什么感触,可还有些关心他。她和颜悦色的伸出两个指头算跟他拉手,那样子好像前一天还和他见过面。罗登乐得不知怎么好;他觉得很窘,把个脸涨得血点也似的红;拉手的时候差点儿把布立葛丝的手拧下来。也许他为本身利益打算才这么高兴;也许他动了真情;也许他见姑妈病了几星期,身体虚弱,心里觉得难过。
他回去把见面的经过告诉妻子,说道:“老奶奶从前一向对我好极了。我心里面有一种怪别扭的感觉,那种——反正你知道。我在她那个什么车子旁边走了一会儿,一直送她到门口,鲍尔斯就出来扶她进去,我很想跟进去,可是——”
他的妻子尖声叫道:“罗登,你没进去吗?”
“亲爱的,我没有进去,唉!事到临头的时候我有点怕起来了。”
“你这糊涂东西!你应该一直走进去再别出来才好啊!”利蓓加说。
高大的禁卫兵恼着脸答道:“别骂人。也许我是个糊涂东西,可是你不该这么说。”他摆出难看的脸色,对妻子瞅了一眼。每逢他当真动怒,脸上的气色就是这样。
利蓓加见丈夫生了气,安慰他道:“好吧,亲爱的,明天再留心看着,不管她请你不请你,快去拜望她。”他回答说他爱怎么行动是他的自由,请她说话客气点儿。受了委屈的丈夫从家里出来,心里又疑惑又气恼,闷闷的在弹子房逛了一上午。
他当晚还是让步了。像平常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眼光远大,比自己精细。说来可叹,她早就知道他坏了事,如今毕竟证实了。看来克劳莱小姐和他闹翻之后已经好多时候不见面,现在久别重逢,心里的确有些感触。她默默的寻思了半晌,对她的女伴说道:“布立葛丝,罗登现在变得又老又胖,鼻子红红的,相貌粗蠢得要命。他娶了那个女人,竟改了样子,从骨头里俗气出来。别德太太说他们一块儿喝酒,这话大概不错。他今天一股子烧酒味儿,熏的人难受。我闻到的,你呢?”
布立葛丝给他申辩,她也不理。布立葛丝说,别德太太最爱说人家的坏话,照她这样没有地位的人眼里看来,别德太太不过是个——
“你说她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吗?你说的对,她的确不是好东西,专爱说人家的坏话。不过我知道罗登喝酒准是那女人怂恿的。这些下等人全是一样。”
做伴的女人说道:“他看见你,心里很感动,小姐。你想想,他将来要碰到多少危险——”
老小姐火气上来,恨恨的嚷道:“布立葛丝,他答应出多少钱收买你?得了,得了,你又来眼泪鼻涕的闹,我最讨厌看人家哭呀笑的。干吗老叫我心烦?你要哭,上你自己屋里哭去,叫孚金来伺候我。别走,等一等,坐下擤擤鼻子,别哭了,给我写封信给克劳莱上尉。”可怜的布立葛丝依头顺脑的走到记事本子前面坐下。本子上全是老小姐前任书记别德太太的强劲有力的字迹。
“称他‘亲爱的先生’,你就说是奉克劳莱小姐的命令——不,克劳莱小姐的医生的命令,写信给他,告诉他我身体虚弱,假若多受刺激,便会发生危险,因此不能见客,也不宜讨论家事。再说些客套话,就说多承他到布拉依顿来看我,可是请他不必为我的缘故老住在此地。还有,布立葛丝小姐,你可以说我祝他一路平安,请他到格蕾法学协会去找我的律师,那儿有信等着他。这样就行了,准能把他从布拉依顿打发掉。”
好心的布立葛丝写到这句话,心里十分高兴。
老太太叨叨的接着说道:“别德太太走掉还不满一天,他就紧跟着来了。他竟想把我抓在手里,好不要脸。布立葛丝亲爱的,再写封信给克劳莱太太,请她也不必再来。我不要她来,不许她来。我不愿意在自己家里做奴隶,饭吃不饱,还得喝毒药。他们都要我的命,个个人都要我死!”寂寞的老婆子说到这里,伤心得号啕大哭。她在名利场上串演的一出戏,名为喜剧,骨子里却是够凄惨的。现在这出戏即刻就要闭幕,花花绿绿的灯笼儿一个个的灭掉,深颜色的幔子也快要下来了。
老小姐拒绝和解的信使骑兵两口子大失所望。他们念到最后一段,听说叫罗登到伦敦去找克劳莱小姐的律师,才得了些安慰。布立葛丝写这句话的时候,也是一心盼望他们得到好处。当下罗登急急的想到伦敦去。老太太写信的目的正是要他走,竟立刻如愿了。
罗登把乔斯的赌债和奥斯本的钞票付了旅馆的账目,旅馆的主人大概到今天还不知道他当年几乎收不着钱。原来利蓓加深谋远虑,乔治的佣人押着箱子坐邮车回伦敦,她趁机就把自己的值钱的行李都拾掇好一并交给他带去,就好像开火之前,大将军总把自己的行李送到后方一样。罗登两口子在第二天也坐了邮车回到伦敦。
罗登说:“我很想在动身以前再去看看老太婆。她变了好多,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看她活不长了。不知道华克息那儿的支票值多少钱?我想有两百镑。不能再比两百镑少了吧,蓓基,你说呢?”
罗登夫妇因为密特儿赛克斯郡的长官常常派了差人去拜访他们,所以没有回到白朗浦顿的老房子里去,只在一家旅馆里歇宿。第二天一早,利蓓加绕过郊区到福兰去,还看见他们。她到了福兰;打算上赛特笠老太太家里去拜访亲爱的爱米丽亚和布拉依顿的朋友们。哪知道他们已经到契顿姆去了,由契顿姆再到哈瑞却,和部队一起坐船到比利时。好心的赛特笠老太太又愁闷又寂寞,正在落泪。利蓓加从她那里回家,看见丈夫已经从格蕾法学协会回来,知道他碰了什么运气。罗登怒不可遏,对她说道:“蓓基,她只给了我二十镑!”
他们虽然吃了大亏,这笑话儿却妙不可言。蓓基看见罗登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 从伦敦到契顿姆以前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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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的朋友乔治离开布拉依顿之后,很威风的一直来到卡文迪希广场的一家体面旅馆里。他在旅馆里早已定下一套华丽的房间,席面也已经排好,桌子上的碗盏器皿光彩夺目,旁边五六个茶房,全是非洲黑人,簸箕圈也似站着,肃静无声的迎接新婚夫妇。出门非得四匹马拉车子的上流时髦人,自然要这样的气派才行呢。乔治摆出公子王孙的神气,招待乔斯和都宾。爱米丽亚第一回做主妇,在乔治所谓“她自己的席面上”招呼客人,腼腆怕羞得不得了。
乔治一面喝酒一面挑剔,又不时吆喝着茶房,简直像国王一般,乔斯大口价嚼着甲鱼,吃得心满意足。都宾在旁边给他添菜。这碟菜本来在主妇面前,可惜她是个外行,给赛特笠先生挟菜的时候既不给他脊肉也不给他肚肉。
酒菜那么丰盛,房间那么讲究,都宾先生看着老大不放心。饭后乔斯倒在大椅子里睡觉,他就规劝乔治,叫他不要浪费,他说就是大主教,也不过享受那样的甲鱼汤和香槟酒罢了。乔治不睬他的话,回答道:“我出门上路,一向非要上等人的享受不可。我的太太,走出来也得像个大人家的少奶奶才好。只要抽屉里还有一文钱剩下,我就得让她舒舒服服过日子。”使钱散漫的家伙觉得自己宽宏大量,着实得意。都宾也不和他争辩,说什么爱米丽亚并不仗着喝甲鱼汤才能快活这一类的话。
吃完了饭不久,爱米丽亚怯生生的说要到福兰去看望妈妈,乔治叽咕了几句,答应让她去。她跑到大卧房里,满心欢喜,兴冲冲的戴帽子围披肩。这间大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大的床铺,那样子阴森森的可怕,据说“同盟国的国王们到英国来的时候,亚历山大皇帝的妹妹就睡在这儿。”她回到饭间,看见乔治仍旧在喝红酒,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她问道:“最亲爱的,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最亲爱的”回答说不行,那天晚上他还有“事情”要办呢,叫他的佣人雇辆马车送她去吧。马车雇好以后,在旅馆门口等着,爱米丽亚对乔治脸上瞧了一两眼,明知没想头了,很失望的对他微微的屈膝行了个礼,垂头丧气的从大楼梯走下去。都宾上尉跟在她后面,扶她上车,又眼看着马车动身向指定的地点走去才罢。那佣人生怕丢脸,不肯当着旅馆里的茶房把地名说给赶车的听,只说过一会自会告诉他。
都宾回到斯洛德咖啡馆他原来住的地方去;我想他一路走,心里巴不得自己也在方才那辆街车里面,坐在奥斯本太太旁边。看来乔治的嗜好跟都宾的大不相同;他喝够了酒,走到戏院里,出了半价看基恩先生演夏哀洛克①。奥斯本上尉最喜欢看戏,军营里演戏的时候,他参加过好几回,扮演比较严肃的喜剧角色,成绩十分出众。乔斯一直睡到天黑以后好久才托的跳醒,他的佣人收拾桌子,把酒杯倒空了撤下去,有些响动,把他吵醒过来。于是又到街车站那儿雇了一辆车,送咱们这位肥胖的主角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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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一剧中重利盘剥的犹太人。
赛特笠太太当然拿出母亲的热忱和慈爱紧紧的把女儿搂在怀里。马车在小花园门前一停下来,她就跑出门去欢迎那浑身打战、哭哭啼啼的小新娘子。克拉浦老先生家常穿着衬衫,正在修理树木,倒吓了一跳,连忙躲开了。爱尔兰小丫头从厨房里飞奔上来,笑眯眯的说了一声:“求天老爷保佑你”。沿着石板铺的甬道上了台阶便是会客室,爱米丽亚差点儿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
娘儿两个躲在屋子里互相搂抱,一把把的眼泪,淌得竟像开了水闸似的。当时的情形,凡是算得上有情人儿的读者一定都想像得出来。太太小姐们不是老爱哭哭啼啼的吗?逢上婚丧喜庆,或是无论什么别的大事,她们都非哭不可。家里办了一趟喜事,爱米娘两个当然得痛痛的掉一阵子眼泪。何况掉的又不是伤心的眼泪,哭过一通,心里反而爽快。我亲眼看见两位奶奶,原来是冤家对头,在办喜事的当儿竟亲热起来,一头淌眼抹泪,一头你吻我我亲你。这么说来,本来相亲相爱的人更该感动到什么田地呢?凡是好母亲,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就好像陪着重新结了一次婚。再说到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做外婆的比做娘的还疼孩子。真的,一个女人往往做了外婆才能真正体味做娘的滋味。我们应该尊重爱米丽亚和她妈妈,别去搅和她们,让她两个在蒙蒙眬眬的会客室里哭一会,笑一会,压低了嗓子说一会。赛特笠先生就很知趣。马车到门口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也没有飞跑出去迎接女儿,不过女儿进门之后他当然很亲热的吻她。当时他正在做他的日常工作,忙着整理他的文件、带子和账目。他很聪明,只陪着妻子和女儿坐了一会,就走出来了,把那小会客室完全让给她们。
乔治的亲随目无下尘,瞧着那只穿衬衫的克拉浦先生给玫瑰花浇水,居然承他的情,对赛特笠先生脱了脱帽子。赛特笠先生问起女婿的消息,问起乔斯的马车,又问他的马有没有给带到布拉依顿去?混帐的卖国贼拿破仑小子有什么消息,战事有什么变化?后来爱尔兰女佣人用托盘托了一瓶酒来,老先生一定要请那听差喝酒,又赏给他半个基尼。听差又诧异,又瞧不起,把钱收起来。赛特笠先生道:“脱洛德,祝你主人主妇身体健康。喏,这点儿钱拿去喝酒祝福你自己吧,脱洛德。”
爱米丽亚离开这所小屋子和家里告别虽然不过九天,倒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似的。一条鸿沟把她和过去的生活隔成两半。她从现在的地位端相过去的自己,竟像是换了一个人。那没出阁的小姑娘情思缠绵,睁开眼来只看见一个目标,一心一意盼望自己遂心如愿。她对爹娘虽然不算没良心,不过受了他们百般疼爱却也淡淡的不动心,好像这是她该得的权利。她回想这些近在眼前而又像远在天边的日子,忍不住心里羞惭,想起父母何等的慈爱,愈加觉得凄惶。彩头儿已经到手,人间的天堂就在眼前,为什么中头彩的人还是疑疑惑惑的安不下心呢?在一般小说里,等到男女主角结婚以后,故事便告一段落,好像一本戏已经演完,人生的疑难艰苦已经过去;又好像婚后的新环境里一片苍翠,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小两口子什么也不必管,只消成天勾着胳膊,享享福,作作乐,直到老死。可怜小爱米丽亚刚刚上得岸来,踏进新的环境,已经在往后看了。她遥遥的望着隔河的亲人们悲悲戚戚的对自己挥手告别,心里十分焦愁。
她的母亲要给刚回门的新娘作面子,不知该怎么招待她才好。她和女儿狠狠的谈了一顿,暂时离开女儿钻到屋子的底层去了。楼下的一间厨房兼做会客室,是克拉浦夫妇动用的。到晚上,爱尔兰丫头弗兰妮根小姐洗好了碗碟,拿掉了卷发纸,也到那儿歇息。赛特笠太太来到厨房,打算要做一桌吃起来丰盛、看起来花哨的茶点。各人有不同的方法来表示好意,在赛特笠太太眼里看来,爱米丽亚的地位很特殊,要讨她喜欢,应该做些油煎饼,另外再用刻花玻璃小碟子装一碟橘皮糖浆上去。
她在楼下调制这些可口的茶点,爱米丽亚便离开会客室顺着楼梯上去。她不知不觉的走进结婚以前的小卧房,在椅子里坐下来。从前多少伤心的日子,就是在这把椅子里面挨过去的。她摸着扶手靠在椅子里,当它是老朋友。她回想过去一星期里的情况,也推想到将来的命运。可怜她心里愁苦,已经在呆柯柯的回忆从前的旧事了。希望没有实现的时候,眠思梦想的追求,既经实现之后,也说不上什么快活,反倒疑疑惑惑烦恼起来。我们这忠厚没用的小东西真可怜,在这你争我夺的名利场上流离失所,注定要过这么苦命的日子。
她坐在屋里,痴痴的回忆结婚之前膜拜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乔治。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自己承认乔治本人和她崇拜的年轻俊杰有许多不同?总要好多好多年之后,丈夫实在不成材,做妻子的才肯撇下虚荣心和自尊心,承认自己的确看错了人。她好像看见利蓓加闪烁的绿眼睛和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上又愁又怕,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闷闷的只顾寻思自己的得失。从前那老实的爱尔兰女佣人把乔治向她重新求婚的信交给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无精打采愁眉泪眼的模样。
她瞧瞧几天以前还睡过的白漆小床,巴不得还能像从前似的睡在那里,早上醒来就能看见母亲弯下身子对她笑。卡文迪希广场的大旅馆里的卧房又高又大又暗,房里摆着阴森森的大床,四面篷帐似的挂着花缎的帐子,她想到晚上还得睡在那张床上,心里老大害怕。亲爱的小白床!她躺在这床上度过多少漫漫的长夜,靠着枕头掉眼泪,灰心得只求一死完事。现在她的希望不是都实现了吗?满以为高攀不上的爱人不是跟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吗?在她病中,慈爱的妈妈在她床旁边服侍得多么耐心,多么细致!这女孩子胆子小,心肠热,性格温柔,她心里十分悲苦,在小床旁边跪下来祷告上天给她安慰。说句老实话,她难得祷告。在从前,爱情就是她的宗教信仰。现在心给伤透了,希望也没有了,她才想到找寻别的安慰。
我们有权利偷听她的祷告吗?有权利把听来的话告诉别人吗?弟兄们,她心里的话是她的秘密,名利场上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也不在我这小说的范围里面。
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吃茶点的时候,她走下楼来,样子很高兴,不像近几天来那样烦闷怨命,也不去想乔治待自己多么冷淡,利蓓加眼睛里是什么表情。她走下楼,吻了爸爸妈妈,跟老头儿谈天,逗得他心里舒坦,神情跟近来大不相同。她坐在都宾买给她的钢琴面前,把父亲喜欢的旧歌儿唱给他听。她夸奖茶点可口,又称赞碟子里的橘子酱装得雅致。因为她立意叫别人快活,连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了。到晚上,她在阴森森的大帐子里睡得很香,直到乔治从戏院回来的时候才笑眯眯的醒过来。
第二天,乔治又得去“办事”了,这一回的事情,比起看基恩先生扮演夏哀洛克重要得多。他一到伦敦就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的律师,大模大样的通知他们第二天等着和他见面。旅馆里的费用,和克劳莱上尉打弹子玩纸牌欠下的赌账,已经把他的钱袋掏个罄净。他出国之前,总得要些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支付父亲委托律师交给他的两千镑钱。他心里以为过不了几时,他父亲准会回心转意。天下有什么父母能够对他这样的模范儿子硬心肠呢?倘或他过去的功绩,一身的德行,还不能使父亲息怒,乔治决定在这次战役中大露锋芒,那么老先生总得让步了。万一他不让步呢?呸!反正机会多着呢。他的赌运也许会转好,两千镑也很可以一用了。
他叫马车把爱米丽亚送到她母亲那里,让两个女的出去买东西。又切切实实的吩咐她们,像乔治·奥斯本夫人这样身分的时髦太太到国外游览所需要的衣着用品,一件都不能少,该买什么都让她们自己定夺。她们只有一天办行装,当然忙得不得了。赛特笠太太重新坐在私人马车里,忙碌碌的从衣装店赶到内衣铺,掌柜的客客气气,伙计们卑躬屈节,一直把她送到马车门口,真是从破产以来第一次从心里喜欢出来,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老样子。爱米丽亚太太也并不小看这种乐趣,她喜欢跑铺子,讲价钱,看漂亮东西,买漂亮东西。随你什么老成的男人,看见女人连这玩意儿都不在乎,还能喜欢她吗?她服从丈夫的命令,好好的受用了一番,买了许多女人的用品。她的见解很高明,挑选的衣着非常文雅,所有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那么说。
对于未来的战争,奥斯本太太并不怎么担心,以为轻而易举的就能打败拿破仑那小子。玛该脱地方每天都有邮船载着时髦的先生和有名的太太上布鲁塞尔和甘德去。他们不像上战场,倒像到时髦地方去游览。报纸都在嘲笑那一朝发迹的骗子混蛋。这么一个科西嘉流氓,难道能够挡得住欧洲的大军吗?难道敌得过不凡的威灵顿的天才吗?爱米丽亚根本看不起他。不消说得,她那么温和软弱,当然听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因为凡是忠心耿耿的人,全都虚心得不敢自己用脑子思想。总而言之,她和妈妈一天忙下来,买了许多东西。这是她第一次在伦敦上流社会里露脸,居然行事得体,举止也大方活泼。
当天,乔治歪戴帽子,撑出了胳膊肘,摆出军官的架子大摇大摆的走到贝德福街,大踏步闯进律师事务所,竟好像里面一群脸皮苍白、忙着抄写的书记都是他的奴才。他虎着脸,大剌剌的叫人通知喜格思先生,说奥斯本上尉要见他。在他心目中,律师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怪可怜的下等人,当然应该放下一切要事出来伺候上尉,却没想到他比自己聪明三倍,有钱五十倍,老练一千倍。他没看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嗤笑他,总书记,普通书记,衣衫褴褛的抄写员,脸色苍白、衣服紧得穿不下的小打杂,都在轮流使眼色。他坐着,把手杖轻轻的敲着靴子,心里暗想这群东西全是可怜虫。他哪里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这群可怜虫可知道得清楚着呢。酒店好比是他们的俱乐部,晚上,他们在那里喝几派因脱啤酒,把他的事和别的书记们谈谈说说,下酒消遣。老天哪!伦敦城里的事,律师和书记们有什么不知道的?谁也逃不过他们的裁判。咱们这座城市,暗底下竟是他们手下的人统治着呢。
乔治走进喜格思内室的时候,心里大概希望他父亲会委托喜格思向他表示让步或是要求和解,也许他做出这副冷冰冰目中无人的张致,正是要显得他性格刚强意志坚决。他虽然这么希望,律师却拿出最冷淡最不在乎的态度来对付他,使他神气活现的样子透着可笑。上尉进门的时候,喜格思先生假装在写字,说道:“请坐,我一会儿就跟你谈你的事情。波先生,请你把付款单子拿来。”说完,他又写。
波先生把文件拿出来之后,他的上司便把两千镑股票按照当日市价算好,问奥斯本上尉还是愿意拿了支票到银行支取现钱呢,还是委托银行买进等量的股票?他淡淡的说:“奥斯本夫人的遗产管理人里面有一个碰巧不在伦敦,可是我的当事人愿意方便你,因此尽早把手续办完了。”
上尉气吽吽的答道:“给我一张支票得了。”律师开支票写数目的时候,他又道:“几个先令和半便士不必算了。”他自以为手笔那么大,准能叫这个相貌古怪的老头儿自惭形秽。
他把支票塞在口袋里,大踏步走出去。
喜格思先生对波先生道:“这家伙要不了两年就得进监牢。”
“您想奥会不会回心转意?”
喜格思先生答道:“石碑会不会回心转意?”
书记道:“这家伙来不及的干荒唐事儿。他结了婚不过六七天,昨儿晚上看戏散场的时候,我就瞧见他和好几个军队里的家伙扶海茀莱太太进马车。”两位好先生忙着办理底下的案件,把乔治·奥斯本先生忘掉了。
款子该到郎白街咱们的老相识赫尔格和白洛克银行里去取。乔治一路走来,到银行里拿了钱,仍旧觉得自己正在干正经。乔治进门的时候,弗莱特立克·白洛克碰巧也在大办公室,一张黄脸凑着账簿看账,旁边还坐着一个态度矜持的职员。白洛克看见上尉,黄脸皮上的颜色越发难看了。他好像干了亏心事,连忙偷偷溜到里间。乔治一辈子没有到手这么大笔的款子,所以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钱;他妹妹那灰黄脸皮的未婚夫怎么变颜变色,怎么脱滑溜掉,他都没有留心。
弗莱特·白洛克对奥斯本老头儿说起他儿子在银行露脸的事,又形容他的行为说:“他钝皮老脸的走到银行里,把所有的钱一股脑儿都付光了。几百镑钱,够这家伙几天用的?”奥斯本狠狠的起了一个恶誓,说乔治爱怎么花钱,爱什么时候花完,都不是他的事情。如今弗莱特天天在勒塞尔广场吃饭。大体说来,乔治那天真是称心满意。他即刻叫人赶快给他做衣服办行李,开了支票给爱米丽亚光顾过的铺子,叫他们到他代理人那儿支钱,那气派真像一位有爵位的贵人。
第二十七章 爱米丽亚归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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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斯的漂亮马车在契顿姆旅馆门口停下来的时候,爱米丽亚第一眼就看见都宾上尉和蔼的脸儿。上尉等着迎接朋友,已经在街上踱来踱去等了一个钟头。他打着深红的腰带,佩着短刀,双襟军衣外面挂着匣子炮,样子非常威武。乔斯看见他这般打扮,觉得能够和他攀交情很足以自豪。那肥胖的印度官儿见了上尉招呼得十分亲热,不像以前在布拉依顿和邦德街接待他的神气了。
跟着上尉来的还有斯德博尔旗手。他看见马车走近旅馆,情不自禁的叫道:“喝!好个漂亮的女孩子!”表示他非常佩服奥斯本的眼力。爱米丽亚身上还是结婚那天穿的长袍,系着粉红缎带,又因为一路坐的是敞篷马车,马跑得又快,所以脸上红喷喷的十分鲜艳美丽,当得起旗手的称赞。都宾因为他说了这话,很喜欢他。上尉走前去扶她下车的时候,斯德博尔留神看见她伸出漂亮的小手扶着他,又伸出可爱的小脚踩着踏步下来。他满脸涨得通红,打起精神必恭必敬的鞠了一躬。爱米丽亚看见他帽子上绣着第——联队的番号,便也红着脸对他笑了一笑,还了一个礼。这一下,可把小旗手结果了。从那天起,都宾特别照顾斯德博尔,不论出去散步,或是在各人的房间里歇息,他老是怂恿他谈论爱米丽亚。后来第——联队里所有的老实小伙子对于奥斯本太太都是又敬又爱,竟成了普遍的风气。他们全是未经世事的后生,十分赏识她那天真烂漫的举止和谦虚和蔼的态度。她怎么老实,怎么讨人喜欢,我没法用笔墨形容出来,好在人人都见过这样的女人,哪怕她们说的是最普通的应酬话,像天气很热呀,底下的八人舞已经有舞伴了呀,你也看得出她们的种种好处。乔治本来是联队里的大好佬,大家见他这样讲义气,竟肯娶一个一文钱都没有的女孩子,而且又是这么个忠厚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佩服他。
营里有一间起坐间,专给新到的人歇脚。爱米丽亚走进去,看见一封写给奥斯本上尉太太的信,觉得很诧异。信纸是粉红色的,叠成一个三角,用一大块浅蓝火漆封着口,上面打的印是一只鸽子衔着橄榄枝。信上的字写得很大,歪歪斜斜的,看得出是女人笔迹。
乔治笑道:“这是佩琪·奥多的手笔呀,我一看印鉴上亲吻的记号就知道了。”这封短信果然是奥多少佐太太写给奥斯本太太的,请她晚上吃饭,并且说请的客不多,都是熟人。乔治道:“你应该去。在她家里就能和联队里的人认识。奥多指挥联队,佩琪就指挥奥多。”
他们看着奥多太太的信觉得好笑。不到几分钟功夫,起坐间的门啪的打开,一个胖胖的女人,穿着骑马装,一团高兴的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军官。
“我等不及了,谁耐烦一直等到吃茶点的时候呢?乔治,我的好人儿,把我跟你太太给介绍介绍吧。太太,我看见你心里真乐。这是我丈夫奥多少佐。”穿骑马装的一团高兴的太太说了这话,很亲热的拉住了爱米丽亚的手。爱米马上知道这位就是她丈夫常常挖苦的女人。奥多太太兴高采烈的接着说道:“你的丈夫一定常常谈起我。”
她的丈夫奥多少佐应了一句道:“你一定听见过她的。”
爱米丽亚笑眯眯的回答说她果然听见过她的大名。
奥多太太答道:“他一定没说我什么好话。乔治是个坏蛋。”
少佐做出很滑头的样子说道:“反正我替他做保,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乔治听了一笑,奥多太太把马鞭拍了少佐一下,叫他少说话,然后要求正式介绍给奥斯本太太。
乔治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