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厦里的老实人天性质朴,具有庄家人纯洁可爱的品质,可见乡居比住在城里好。除了这些人以外,我还要给读者介绍他们的本家,也就是他们的邻居,别德·克劳莱牧师和他的太太。
别德·克劳莱牧师戴着宽边教士帽子,身材高大,样子很威风。他成天欢天喜地,在区里比他哥哥有人缘得多。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是耶稣堂大学里的摇船健将,牛津镇上最利害的拳手都打不过他。他始终喜欢拳击和各种运动,办完公事之后仍旧爱干这些勾当。远近二十哩以内,如果有比拳、赛跑、赛马、赛船、跳舞会、竞选、圣母访问节祭献①,或是丰盛的宴会,他准会想法子参加。他和区里有身份的人都很亲密;如果在弗特尔斯登、洛克斯别、活泊夏脱大厦,或是随便什么贵人家里有宴会,在二十哩外就能看见牧师寓所里出来的栗色母马和马车上的大灯了。他的声音很动听,人家听他唱《南风吹动云满天》和歌词的重复句里面那“呼”的一声,没有不喝彩的。他常常穿了灰黑花纹的上装,带着猎狗出去打猎,钓鱼的技术在本区也算得上最高明的。
--------
①七月二日纪念圣母玛丽亚访问伊利莎白的节期。
牧师夫人克劳莱太太是个短小精悍的女人,贤明的牧师讲道时用的稿子全是她写的。她热心家务,带着女儿们一起管家,所以宅子里上下由她作主。她很聪明,外面的事情任凭丈夫裁夺。丈夫爱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出门,她绝不干涉。即使他老在外面吃饭也没有关系。克劳莱太太向来精打细算,知道市上葡萄酒卖多少价钱。她是好人家出身,她父亲就是已经去世的海克多·麦克泰维希中将。当年别德还是女王的克劳莱的年轻牧师,她跟她妈妈在海罗该脱地方用计策抓住了他。结婚以后她一直又谨慎又俭省,可是虽然她那么小心,牧师仍旧老是背着债。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他在大学里就欠下了许多账,少说也费了十年才付清。在一七九——那年,这些债刚了清,他又跟人打赌,把一百镑(二十镑的码)赌人家一镑,说袋鼠决不会得那年大赛马香槟,结果袋鼠却跑了第一名。牧师没法,只能出了重利钱借债填补亏空,从此便拮据不堪。他的姐姐有时送他一百镑救救急,不过他最大的希望当然是她的遗产。牧师常说:“玛蒂尔达死了以后,一定会给我一半财产的,哼!”
这样看起来,从男爵和他弟弟在各方面都有理由成为冤家对头。在许多数不清的家庭纠葛之中,毕脱爵士都占了上风。小毕脱非但不打猎,而且就在他叔叔的教区里设立了一个传道的会堂。大家都知道,克劳莱小姐大部分的财产将来都要传给罗登。这些银钱上的交易,生前死后的各种打算,为承继遗产引起的暗斗,在名利场中都是使兄弟不和睦的原因。我自己就看见两兄弟为着五镑钱生了嫌隙,把五十年来的手足情分都冷淡了。我一想到那些汲汲于名利的人,相互之间的友谊多么经久,多么完美,不得不佩服他们。
利蓓加这么一个人物到了女王的克劳莱,而且慢慢的赢得了宅子里每个人的欢心,别德·克劳莱太太岂有不注意的呢?别德夫人知道一只牛腿在大厦吃几天,每次大扫除要换多少被单窗帘桌布,南墙边一共有多少桃儿,爵士夫人生了病一天吃几服药等等。在乡下,有些人的确把这些小节看得十分重要。别德太太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轻轻放过大厦请来的女教师,不把她的底细和为人打听打听清楚呢?大厦和牧师住宅两家的佣人很有交情,只要大厦里有人来,牧师家的厨房里总预备了好麦酒请客。大厦里的佣人平时喝的酒淡薄得很;他家每桶啤酒用多少麦芽,牧师太太也知道。两家的佣人像他们的东家一样彼此关心,两边的消息,也就由他们沟通。这条公理到处可以应用:你如果跟你兄弟和睦,他的动静不在你心上,反倒是和他吵过架以后,你才留心他的来踪去迹,仿佛你在做眼线侦察他的秘密。
利蓓加上任不久,别德太太从大厦收来的报告书上就经常有她的名字了。报告是这样的:“黑猪杀掉了;一共有多少重,两边的肋条腌着吃;晚饭吃猪腿和猪肉布丁。克兰浦先生从墨特白莱来了以后,又跟毕脱爵士一块儿走了,为的是把约翰·勃兰克莫下监牢。毕脱先生到会堂去聚会(所有到会的人的名字一一都有)。太太还是老样子;小姐们跟着女教师。”
后来的报告中又提到她,说是新教师能干着呢。毕脱爵士真喜欢她,克劳莱先生也喜欢她,还读传教小册子给她听。这位爱打听、爱管事、小矮个子、紫棠色面皮的别德·克劳莱太太一听这话,便说道:“这不要脸的东西!”
最后的消息说那女教师笼络得人人喜欢她。她替毕脱爵士写信,办事,算账;在屋里就算她大;太太、克劳莱先生、两个姑娘,都听她的话。克劳莱太太立刻断定她是个诡计多端的死丫头,肚子里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这样,大厦里的一言一动都成了牧师宅子里谈话的资料。别德太太两眼炯炯,把敌人营盘里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不但如此,她还把没有发生的事也看了去了。
别德·克劳莱太太写了一封信到契息克林荫道给平克顿小姐,内容如下:
女王的克劳莱教区礼拜堂。十二月——日
亲爱的平克顿女士——自从离校之后,已经许多年得不到您的又有益处只有趣味的教诲了。可是我对于校长和契息克母校的敬爱始终没有改变,我希望您身体安康。为世界的前途和教育事业的前途着想,平克顿女士的贡献是不可少的,望您多多保养,为大家多服务几年。我的朋友弗特尔斯顿爵士夫人说起要为她的女儿们请一个女教师,我忙说:“这件事,除了请教那位举世无双的,了不起的平克顿女士之外,还能请教谁呢?”我经济能力不够,不能为我自己的孩子请家庭教师,可是我究竟是契息克的老学生呀!总之一句,亲爱的校长,能否请您为我的好朋友,我的邻居,举荐一位女教师呢?她除了您挑选的人之外,谁都不相信。
我亲爱的丈夫说他喜欢一切从平克顿女校出来的人。
我真希望能教我的丈夫和女儿们见见我幼年时代的朋友,连那伟大的字汇学家都佩服的朋友!克劳莱先生要我特别致意,如果您到汉泊郡来,请务必光临寒舍。我们虽是寒微,家庭里的感情却很融洽。
敬爱你的
玛莎·克劳莱
附言 克劳莱先生的哥哥,那位从男爵(可叹得很,他和我们意见不合,缺乏应有的手足之情)为他的女儿请了一位女教师。据说她侥幸也在契息克受过教育。我已经听到不少关于她的传闻。我对于这两个亲爱的小侄女非常的关切,虽然我们两家有些意见,我仍旧希望她们和我的孩子常在一起。再说,凡是您的学生,我是无有不关怀的,所以,亲爱的平克顿女士,可否请你把这位小姐的身世说给我听。看您的面上,我愿意跟她交朋友。
以下是平克顿小姐写给别德·克劳莱太太的回信:
契息克约翰逊大厦。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夫人——大函已经收到,承您过奖,觉得十分荣幸,因此我立刻回复。我在位辛劳服务,以慈母般的精神爱护学生,毕竟唤起了感情上的应和,使我感到极度的满意。同时我发现和蔼可亲的别德·克劳莱太太就是我当年杰出的学生,活泼而多才的玛莎·麦克泰维希小姐,更觉得愉快,您的同窗之中,已经有许多人把她们的女儿交付给我,如果您的小姐也委托给我督促管教,我十二分的欢迎。
请代我向弗特尔斯顿夫人请安致意,我愿将我的朋友德芬小姐和霍葛小姐以通信方式介绍给爵士夫人。
两位小姐对于教授希腊文、拉丁文、初浅的希伯莱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算术、历史、地理,绝对能够胜任。在音乐方面,弹唱并佳,又能独力教授跳舞,不必另请跳舞教师。她们具有自然科学的基本知识,能熟练的运用地球仪。德芬小姐是剑桥大学已故研究员汤姆士·德芬先生的女儿,懂得叙利亚文和宪法纲要。她今年十八岁,外貌极其动人,或许在赫特尔斯顿·弗特尔斯顿爵士府上工作不甚合适。
兰蒂茜亚·霍葛小姐容貌不甚美观。她今年二十九岁,脸有麻点,红发拐腿,眼睛略带斜视。两位小姐品德完美,富有宗教热诚。她们的薪水,当然应该和她们的才艺相称。请代向别德·克劳莱牧师道谢并致敬意。
亲爱的夫人,我是您忠实顺从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顿
附言 信中提及在国会议员毕脱·克劳莱从男爵府上做家庭教师的夏泼小姐。这人本是我的学生,我也不愿意提起于她不利的话。她面目可憎,可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虽然她的父母声名狼藉(她的父亲本是画师,几次三番窘得一文不名,后来我又听说她的母亲是歌剧院的舞女,使我不胜惊骇),她本人却很有才干。我当年行善收留了她,在这一点上我并不后悔。我所担心的是,不知我收容入校的弃儿,是否会受遗传的影响,像母亲一般无行。据她自己说,她母亲本是伯爵的女儿,在万恶的大革命时流亡来英,然而我发现那个女人下流低贱到无以复加。我相信到目前为止,她的行为还没有舛错,而且显赫的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家庭环境高尚文雅,决不会使她堕落的。
以下是利蓓加·夏泼小姐写给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的信:
这好几个星期以来,我还没有给亲爱的爱米丽亚写过信。反正在这所“沉闷公馆”里(这是我替它想出来的名字),有什么新鲜消息呢?萝卜的收成好不好,肥猪的重量究竟是十三还是十四斯东①,牲口吃了甜菜合适不合适,这些你也不爱听。从上次写信到现在,过的日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早饭前毕脱爵士带着他的铲子散步,我陪着他。早饭后在课堂里上课(名为上课而已)。上完课又跟毕脱爵士看案卷,起稿子,都是些关于律师、租约、煤矿、运河的事,如今我算是他的书记了。晚饭后不是听克劳莱先生讲道便是跟从男爵玩双陆。爵士夫人呢,不管我们干哪一种玩意儿,只是不动声色的在旁边瞧着我们。近来她生了病,比从前有意思一点。她一病,公馆里来了个新人,是个年轻的医生。亲爱的,看来姑娘们可以不必发愁了。这位年轻医生对你的一个朋友示意,说是欢迎她做葛劳勃太太,替他的手术间装点装点门面。我对这个胆大妄为的人说,他手术间里用来研药的镀金臼杵已经够好看了,不需要别的装饰。我这块料难道只配做乡下医生的老婆吗?葛劳勃医生碰了这个钉子,生了重病,回家吃了一剂凉药,现在已经大安了。毕脱爵士极其赞成我的主意,大概是生怕丢了他的秘书。再说,这老东西非常喜欢我。他这种人,只有这点儿情感,都拿出来给我了。哼!结婚!而且还跟乡下医生结婚!经过了以前——我也不必多说,反正一个人不能那么快就忘怀过去。咱们再谈谈沉闷公馆吧。
--------
①相当十四磅。
这一阵子家里不再沉闷了。亲爱的,克劳莱小姐带着她的肥马肥狗和肥佣人一起都在这儿。了不起的、有钱的克劳莱小姐有七万镑家私,存了五厘的年息。两个弟弟可真爱她——我还不如说真爱她的钱。这好人儿看上去很容易中风,怪不得弟弟们着急。他们抢着替她搁靠垫、递咖啡的样儿才叫有意思!她很幽默,说道:“我到乡下来的时候,就让那成天巴结我的布立葛丝小姐留在城里。反正到了这儿有两个弟弟来拍我的马屁。他们俩真是一对儿!”
她一下乡,厅门就敞着。这一个多月来,真好像华尔泊尔老爵士复活了。我们老是请客,出门的时候坐着四匹马拉的车子,听差们也换上最新的淡黄号衣。我们常常喝红酒和香槟,仿佛是家常便酒。课堂里点了蜡烛,生了火。大家劝克劳莱夫人穿上她所有的衣服里面最鲜艳的豆绿袍子。我的学生们也脱下紧绷绷的旧格子外衣和粗笨的鞋子,换上薄纱衣服和丝袜子,这才像从男爵家里出来的时髦小姐。昨天露丝大出丑。她的宝贝,那威尔脱郡出产的大黑母猪,把她撞倒在地上,还在她的衣服上乱跳乱踩,把一件漂亮的丁香花纹绸衫子糟蹋了。这件事如果在一星期以前发生,毕脱爵士准会恶狠狠的咒骂一顿,打那小可怜儿几下耳刮子,然后罚她一个月里面只许喝淡水吃白面包。昨天他一笑了之,说道:“等你姑妈走了之后我再来收拾你,”仿佛这是没要紧的小事。希望克劳莱小姐回家之前,他的怒气已经消散了。为露丝小姐着想,我真心这么希望。啊!金钱真是能够消怨息怒的和事佬!
克劳莱小姐和她七万镑家私的好影响,在克劳莱两兄弟的行事上面也看得出来,我指的是从男爵和那牧师,不是咱们在先说的两个。老哥弟俩一年到头你恨我我怨你,如今到了圣诞节忽然亲热起来。关于那可恶的爱跑马的牧师怎么在教堂里借题发挥骂我们家的人,说的话多么不聪明,毕脱爵士怎么自管自打呼噜这些事情,我去年已经告诉你了。克劳莱小姐下乡之后,大家从来不吵架。大厦和牧师宅子两家人你来我往,从男爵和牧师俩谈到猪仔呀,偷野味的小贼呀,区里的公事呀,客气的了不得。我想他们喝醉了酒都不敢拌嘴。克劳莱小姐不准他们闹;她说如果他们两个得罪了她,她就把财产都传给夏洛浦郡的本家。我想夏洛浦郡的克劳莱一家如果机灵点儿,不难把一份家私都抢过去。可是那个克劳莱先生和他汉泊郡的堂兄弟一样,也是牧师。他的道德观念拘泥不化,因此得罪了克劳莱小姐,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她从那边一直逃到这边,把那不听话的堂弟弟恨透了。我猜那边的牧师大概天天晚上在家念经祷告,不肯对克劳莱小姐让步。
克劳莱小姐一到,经本儿都合上了。她最讨厌的毕脱先生也上伦敦去了,因为还是离了家自在些。那年轻的花花公子,那绔袴儿,叫克劳莱上尉的,却回家来了。我想你总愿意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绔袴子弟长得魁梧奇伟。他身高六尺,声音洪亮,满口里赌神罚誓,把下人们呼来喝去。可是他花钱很大方,所以佣人都喜欢他,对他千依百顺。上星期一个地保带着一个差人从伦敦来逮捕他,躲躲藏藏的闪在园墙边。那些看守猎场的人瞧见了,以为是偷野味的,把他们打了一顿,浸在水里,差点儿没把他们枪毙,总算从男爵出来干涉,才算了事。
我一看就知道上尉瞧着他父亲一文不值。他叫他爸爸乡下人,土老儿,老势利鬼,给他起了许许多多这一类漂亮的诨名儿。他在小姐奶奶队里的声名可怕极了。这一回他带了好几匹马回来,有时就住在本地乡绅家里。他随便请人回家吃饭,毕脱爵士也不敢哼个不字儿,唯恐因此得罪了克劳莱小姐,回头她中风死掉之后财产传不到他手上。你要听上尉奉承我的话吗?他的话说得太好了,我非告诉你不可。一天晚上我们这儿居然举行跳舞会。赫特尔斯顿·弗特尔斯顿爵士一家,杰尔斯·活泊夏脱爵士带着他的好些女儿,还有不知道多少别的人,都来了。我听见上尉说:“喝!这小马儿生得整齐!”他就是指我呢!承他看得起,跟我跳了两回土风舞。他跟本地的公子哥儿玩儿得很高兴,在一块儿骑马,喝酒,赌钱,议论怎么打猎,怎么打枪,可是他说乡下的姑娘都教人腻味。我觉得他这话说得不错。她们对我这小可怜儿的那份骄傲,真说不上来。她们跳舞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乖乖的弹琴。前几天晚上,上尉喝得脸上红扑扑的从饭间里进来,看见我在弹琴,便大声咒骂,说是屋里的人谁也没有我跳舞跳得好。说着他又恶毒毒的发誓,说他要到墨特白莱去叫一班琴师来。
别德太太立刻接上来说:“让我来弹一支土风舞的曲子。”她是个紫棠脸皮的小老太婆,裹着包头布,眼睛里闪闪发亮,相当的滑头。上尉和你那可怜的利蓓加跳完舞之后,她竟然赏我好大的面子,称赞我舞艺高明。这可是空前的大事。骄傲的别德·克劳莱太太是铁帕托夫伯爵的嫡堂姊妹,除了大姑下乡的时候,向来不肯屈尊拜访克劳莱爵士夫人。可怜的克劳莱夫人!大家在底下寻欢作乐,她大半的时候都在楼上吃丸药。
别德·克劳莱太太忽然和我好得不得了。她说:“亲爱的夏泼小姐,干吗不带着孩子们上我们家里来玩儿?她们的堂姐姐堂妹妹倒怪想念她们的。”我懂得她的意思。当年克莱曼蒂先生没有白教咱们弹琴,如今别德太太要想给自己的孩子请个跟他一样有身价的钢琴教师呢!她的算盘我全看穿了,就好像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样。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准备到她家里去,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和气待人。无亲无友的穷教师还能不随和儿一点吗?牧师太太奉承我二十来次,夸奖我的学生进步怎么快。她准以为这样就能叫我感动。可怜这头脑简单的乡下佬!她还以为我心上有这两个学生呢。
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人家说我穿上你的印度纱袍子和粉红绸衫子很好看。衣服穿得很旧了,可是穷女孩子哪里能够常常换新衣服呢?你真好福气,缺什么,只要坐车到圣·詹姆士街,你亲爱的妈妈就会给你买。再见,亲爱的朋友!
爱你的
利蓓加
附言 罗登上尉挑我做舞伴的时候,那几位勃拉克勃鲁克小姐们脸上的表情哪,可惜你瞧不见!亲爱的,她们是勃拉克勃鲁克海军上将的女儿,长得挺漂亮,还穿了伦敦买来的衣服呢。
夏泼小姐答应到牧师家里去作客之后,别德·克劳莱太太(她的计策已经给伶俐的利蓓加看穿了)想法子请权势盖天的克劳莱小姐向毕脱爵士说情,因为这一层是不可少的。好性子的老太太自己爱热闹,也喜欢身旁的人快乐高兴,听了这话非常合意,愿意出面给弟弟们调停,让双方亲亲热热过日子。大家说好叫两家的孩子多多来往。他们的友谊当然一直维持到那兴致勃勃的和事佬离开之后才破裂。
牧师夫妇穿过园地回家的时候,牧师对他太太说道:“你干吗请罗登·克劳莱那混帐东西来吃饭?我可不要他来。他瞧不起咱们乡下人,仿佛咱们是没开化的黑人似的。而且他不喝我那种盖黄印的酒再也不肯罢休,真是混蛋,那种酒十先令一瓶呢!他无恶不作,狂饮滥赌,是个十足道地的荒唐鬼。他跟人决斗闹出人命案子来。他背了一身的债。克劳莱小姐的家私里面咱们的那一份儿也给他闹掉了。华克息说的——”牧师说到这里,对着月亮晃晃拳头,口里念念有词,很像在赌咒骂人,然后恨恨的说道:“——她在遗嘱里面写得明白,五万镑都给他,剩下的不过三万镑给咱们家里的人分。”
牧师太太说道:“我想她也快不行了。吃完晚饭的时候她脸上红得利害,我只能把她的内衣都解开。”
牧师低声说道:“她喝了七杯香槟酒。那香槟酒真糟糕,我哥哥是存心要把咱们大家都毒死。你们女人真是好歹不分。”
别德·克劳莱太太答道:“我们什么都不懂。”
牧师接下去说道:“晚饭后她又喝樱桃白兰地酒。咖啡里面又搀了橘子酒。那种东西喝下去心里要发烧的,你白给我五镑钱我也不喝。克劳莱太太,她的身子一定受不了,血肉做的人哪里挡得住这样的糟蹋呢?她准会死!我跟你五对二打赌,玛蒂尔达活不满一年。”
牧师和他太太一路回家,一面心里筹划着这些要紧事。他们想到家里的债务,想到两个儿子,杰姆在大学读书,弗兰克在乌利治陆军军官学校,此外还有四个女儿。可怜的女孩儿们长得都不好看,而且除了姑婆的遗产之外一个子儿的嫁妆也没有。
半晌,克劳莱牧师接下去道:“毕脱会不会把我这牧师的位置卖出去不给咱们的孩子?我看他不能这么混帐黑心吧?他那脓包的大儿子,那监理会教徒,一心只想做议员。”
牧师太太答道:“毕脱·克劳莱什么都做得出来,咱们应该想法子请克劳莱小姐叫他答应把牧师的位置留给詹姆士。”
从男爵的弟弟说道:“毕脱一定什么都答应下来。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他答应给我还大学里欠的债。后来又答应在咱们房子上加造庇屋,又答应把吉勃种的地和六亩场给我——这些事他做了没有!玛蒂尔达还偏要把大半的财产都给他的儿子——给罗登·克劳莱那个混蛋,赌鬼,骗子,凶手!这简直不像基督教徒做出来的事。天哪,真不像个基督教徒啊!那混蛋的狗头什么坏处都占全了,就差不像他哥哥那样是个假道学。”
他的太太打断他说:“亲爱的,别说了,咱们这会儿还在他的园地上呢。”
“克劳莱太太,我偏要说!他可不是什么坏处都占全了吗?别欺负我,太太!难道他没把马克上尉一枪打死吗?在可可树俱乐部里他不是骗了德芙戴尔小勋爵的钱吗?毕尔·索姆士和却希亚地方的大好佬两个人比拳,他来一搅和,他们两个没能够公公道道打一架,我就输了四十镑钱。这些事你全知道。他跟那些女人闹的丑事,你比我先知道。在地方官屋子里——”
他的太太道:“克劳莱先生,看老天的面子,别跟我细说吧!”
牧师气呼呼的说道:“你还会把这种混帐行子请到家里来!你,你有年轻的儿女,你还是国教教会牧师的太太。哼!”牧师太太轻蔑地说道:“别德·克劳莱,你是个糊涂蛋。”
“好吧,太太,先别提糊涂不糊涂的事——当然我没有你聪明,玛莎,我向来没说过自己比你聪明。可是干脆一句话,我不愿意招待罗登·克劳莱。他来的那天我就上赫特尔斯顿家里去瞧他的黑猎狗去,克劳莱太太,我非去不可!我愿意下五十镑注,叫咱们的兰斯洛德跟那黑狗赛跑。喝!全英国的狗没有一条比得上兰斯洛德。总之我不愿意招待罗登·克劳莱那畜生。”
他的太太答道:“克劳莱先生,你又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牧师醒过来,要喝淡啤酒。牧师太太就提醒他,说他早已答应星期六去看望赫特尔斯顿·弗特尔斯顿爵士。去了岂有不喝一夜酒的理呢?所以他太太和他约好,在星期日上教堂以前必须骑马赶回来。你看,克劳莱教区里的老百姓真好运气,碰上的牧师和地主都是一样的宝贝。
克劳莱小姐在大厦住下不久,利蓓加就赢得了她的欢心。这位性情随和、行事荒唐的伦敦人也像我在先描写过的乡下佬一样,着了她的迷。克劳莱小姐惯常坐了马车出去兜风。有一天,承她叫“那教书的”陪她一块儿到墨特白莱去。她们回家以前,利蓓加已经把她收服,因为她引得老太太一路高兴,一共笑了四回。
毕脱爵士正式大请客,邀了邻近所有的从男爵来家吃饭。老太太对他说:“什么?不教夏泼小姐一块儿吃饭?亲爱的,难道叫我跟弗特尔斯顿夫人谈她的孩子,跟那糊涂蛋杰尔斯·活泊夏脱谈他法院里的事情不成?我非要夏泼小姐出来不可,如果人多坐不下,让克劳莱夫人在楼上吃饭得了。夏泼小姐怎么能不出来?一区里就是她一个人可以跟我谈几句。”
这么专制的号令一出来,当然只能叫女教师夏泼小姐到楼下和许多贵客同桌子吃饭。赫特尔斯顿一大套虚文俗礼,把克劳莱小姐扶进饭厅,便准备在她旁边坐下去,老太太立刻尖声叫道:“蓓基·夏泼!夏泼小姐!过来坐在这儿陪我说话儿,让赫特尔斯顿爵士傍着活泊夏脱夫人坐。”
克劳莱小姐听蓓基说话,永远听不厌,等到宴会完毕,一辆辆马车走远之后,她便说:“蓓基,到我梳妆室里来。咱们一起把客人们痛骂一顿。”这一对朋友骂得真痛快!赫特尔斯顿老爵士在吃饭的时候唏哩呼噜的喘气;杰尔斯·活泊夏脱爵士索洛洛的喝汤;他的太太老是眨巴左眼皮。蓓基添油加酱,把这些人摹仿得淋漓尽致。大家谈话的琐碎细节,发表的意见,关于政治、战事、法庭每季开庭的情况,汉泊郡的猎狗出猎的有名故事,以及一切乡下地主喜欢谈的沉闷的题目,也是给蓓基说笑的资料。活泊夏脱小姐们的打扮和弗特尔斯顿夫人的黄帽子,更给她挖苦得一文不值。老太太听了喜欢得无以复加。
克劳莱小姐常说:“亲爱的,你真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我真恨不得带你到伦敦去,可是我不能把你当布立葛丝一样的可怜虫,老是欺负你。你这小滑头,哪会给人欺负呢!你太聪明了,孚金,你说对不对?”
孚金姑娘正在梳理克劳莱小姐头上几根稀稀朗朗的头发,听了这话,扬起脸儿说道:“小姐真是聪明极了。”她说话的时候样子尖刻得刺人,原来孚金和一切正经女人一样,天生会拈酸吃醋,而且把这件事当她的本分。
克劳莱小姐自从赶开了赫特尔斯顿·弗特尔斯顿爵士之后,天天命令罗登·克劳莱扶她进饭厅,又叫蓓基拿了靠垫在后面跟着——再不然就是蓓基扶着她,罗登给她拿靠垫。她说:“咱们非得坐在一块儿不可。亲爱的,本区里只有咱们三个算得上基督教徒。”这样看来,汉泊郡的宗教气氛准是淡薄到极点了。
克劳莱小姐非但虔信宗教,见解也特别新,并且一有机会就坦直的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常跟利蓓加说:“亲爱的,一个人的家世可算什么呢?你瞧瞧我的弟弟毕脱,那可怜的牧师别德,还有弗特尔斯顿一家,他们还算从亨利第二在位的时候就住在此地的呢!这些人里头谁比得上你的脑子,你的教养?别说是你,连给我作伴的布立葛丝那老好人和我的总管鲍尔斯都比他们强些。亲爱的,你是个绝品的人才,珍珠宝贝一样的贵重,把本区里一半人的聪明合并起来还赶不上你呢。如果好人有好报的话,你该做到公爵夫人才对——我说错了,世界上压根儿不该有什么公爵夫人。反正你是应该在万人之上的。亲爱的,无论在哪一方面,我都认为你跟我完全平等。亲爱的,在火上加点儿煤好吗?请你把这件衣服给我拆了改一改,你的针线真好。”这位有年纪的慈善家就这么使唤跟她平等的人,叫利蓓加替她跑腿,做衣服,天天晚上读法国小说给她听,一直读到她睡着为止。
年纪大些的读者一定还记得,正在那个时候,上流社会里发生了两件哄动人心的事情。如果用报纸文章的口气来说,这两件事情给那些穿长袍的先生们添了工作①。第一件是白蓓兰·菲左丝小姐,勃鲁因伯爵的女儿,并且是他的财产承继人,跟歇夫登旗手私奔结婚。另一件是关于一位维厄·威恩先生的事;可怜的威恩先生一向做人稳健,家里一大堆孩子,活到四十岁,忽然荒唐起来,跟一个年纪六十五岁叫罗琪梦太太的女戏子离家出走。
克劳莱小姐说:“纳尔逊勋爵②结识的相好真是祸水。这件事就把他品性里最优美的一面显出来了。一个男人肯做这样的事,就表示他这人不错。我喜欢门户不相当的婚姻。最妙的莫过于看着贵族娶个磨坊主人的姑娘做太太,像福拉安台尔勋爵那样,把那些女的气得要命。我希望有个大人物来跟你私奔,亲爱的,反正你长得够美的。”
利蓓加附和着说:“像两个赶车的一样溜之大吉。那真太妙了!”
--------
①指牧师、法官之类的人。
②十八世纪英国海军大将。他的情妇海密尔顿夫人是当年有名的美人。她和海密尔顿爵士结婚之前只是个高等妓女。她挥霍成性,虽然得了海密尔顿爵士和纳尔逊将军两份遗产,老来仍旧穷愁潦倒。
“其次,我爱看穷光蛋拐了有钱小姐私奔。我一直盼望罗登私奔结婚。”
“跟穷人私奔还是跟有钱人私奔呢?”
“你这傻瓜!罗登除了我给他的钱以外一个子儿都没有的。他浑身是债,所以非常想法子补救补救,也好博个有名有利。”
利蓓加问道:“他能干吗?”
“能干?亲爱的,除了他的马和他的部队,除了打猎,赌钱,他什么都不懂。我非得想法子帮他显声扬名不可,因为他实在混帐得讨人喜欢。你知道吗?他一枪打死一个人,又对那伤心的爸爸开了一枪,可是只打中他的帽子。他部队里的人都喜欢他。在华典挨咖啡馆,可可树俱乐部,那些小伙子都对他心悦诚服呢。”
利蓓加·夏泼小姐写给好朋友的信里曾经提到女王的克劳莱大厦里怎么开了一个小小的跳舞会,克劳莱上尉第一次怎么挑中她做舞伴等等情形,可是说来奇怪,她信里的话和事实并不附合。上尉早已请她跳过好几回舞。散步的时候,她常常碰见上尉,总有十来次。在走廊上过道里,她老是和上尉拍面相撞,又有五十来次。晚上她弹琴唱歌(克劳莱爵士夫人病在楼上没人理会)——她弹琴唱歌,上尉在钢琴旁边恋恋不舍的来回又走了二十来次。上尉还写给她好几封短信。这傻大个儿的骑兵费尽心思做文章和改别字。说实话,头脑迟钝和其他别的品质没有什么不同,一般也能够讨女人喜欢。第一回,他把便条夹在唱歌书里给她,哪知道女教师站起身来,一眼不眨的瞧着他,把叠成三角形的信纸轻轻悄悄捡起来,当它帽子似的摇来晃去,然后走到那冤家面前,把便条往火上一撩,对他深深屈膝行了个礼,重新回到原位上唱起歌来,而且唱得比以前更起劲。
克劳莱小姐饭后正在打盹儿,音乐一停,她醒过来问道:
“怎么了?”
利蓓加笑道:“音调有些不协调。”罗登听了又气又羞,心里直冒火。
别德·克劳莱太太心地真好,她看见克劳莱小姐明明白白表示喜欢新来的教师,并不妒忌,反而把她请到家里去玩。非但这样,她还请了罗登·克劳莱,虽然罗登是她丈夫的对头,把老小姐的五厘钱年息分掉一大半。克劳莱牧师太太和她的侄儿感情十分融洽。罗登不打猎,不到弗特尔斯顿家里去应酬,不到墨特白莱军营里去吃饭,只喜欢散步到牧师家里去。克劳莱小姐也去。至于两个小女孩儿,她们的妈妈反正在生病,为什么不请夏泼小姐陪着她们一块儿去呢?结果这两个小宝贝儿跟着夏泼小姐也去了。到晚上,爱走路的就走回家。克劳莱小姐是不走路的,宁可坐马车。这条路穿过牧师的园地,出了小小的园门,就是一片黑黝黝的田,然后是一条树荫满地的小径,直通女王的克劳莱大厦。对于上尉和利蓓加小姐这么能欣赏风景的人,这一切在月光底下实在显得迷人。
利蓓加小姐抬起亮晶晶的绿眼珠子,瞧着天上说道:“啊,这些星星,这些星星!我瞧着瞧着就仿佛自己成了仙。”她的同伴也在热心欣赏,接口道:“喔!啊!老天爷!对!我也是那么想,夏泼小姐。你不讨厌我抽雪茄烟吧,夏泼小姐?”夏泼小姐回说在露天,再没有比雪茄烟味儿更好闻的了。说完,她拿烟卷儿来尝了一口。她抽烟的姿势真好看,轻轻的一抽,低低的叫了一声,然后吱吱的笑着把美味的雪茄烟还给上尉。上尉捻着胡子,抽了一大口烟。烟头立刻发出红光,衬着黝黑的田地,越发显得亮。他赌着咒说道:“天爷,喔!上帝,喔!我一生没抽过这么好的雪茄,喔!”由此看来,他智力超群,谈吐精采,像他这般年轻力壮的骑兵,能这样最好。
毕脱老爵士正在书房里抽烟斗喝啤酒,和约翰·霍洛克斯谈论宰羊的问题。他从窗口看见他们一对在说话抽烟,恶狠狠的肆口咒骂,说他如果不看克劳莱小姐面上,立刻把罗登这流氓赶出去。
霍洛克斯先生答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的佣人弗立契斯更混帐。他在管家娘子房里大吵大闹,因为饭菜和啤酒不够好。有身分的大爷都没他那么利害。”过了一会儿,他接下去说:“我想夏泼小姐是他的对手,毕脱爵士。”
这话说得很对,她是爸爸的对手,也是儿子的对手。
第十二章 很多情的一章
--------------------------------------------------------------------------------
现在我们应该离开田园乐土,和当地那些纯朴可爱的好人告别,回到伦敦去探听探听爱米丽亚小姐的消息了。一位隐名的读者写给我一封信;她的字迹娟秀,信封用粉红的火漆封了口。信上说:“我们一点儿不喜欢她,这个人没有意思,乏味得很。”此外还有几句别的话,也是这一类好意的评语。这些话对于被批评的小姐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赞扬,要不然我也不会说给大家听。
亲爱的读者,当你在交际场里应酬的时候,难道没有听见过好心的女朋友们说过同样的话吗?她们常常怀疑斯密士小姐究竟有什么引人的地方。她们认为汤姆生小姐又蠢又没意思,只会傻笑;脸蛋儿长得像蜡做的洋娃娃,其他一无好处;为什么琼斯少佐偏要向她求婚呢?亲爱的道学先生们说:“粉红脸蛋儿和蓝眼珠子有什么了不起?”她们很有道理的点醒大家,说是一个女人有天赋的才能和灵智方面的成就;能够明了曼格耐尔的《问题》①;掌握上等女人应有的地质学植物学的智识;会做诗;会学赫滋②派的手法,在琴上叮叮东东弹奏鸣曲等等,比好看的相貌有价值得多,因为红颜难保,不过几年便消褪了。听得女人批评美貌不值钱不耐久,倒使我长进了不少。
--------
①曼格耐尔(Mangnall,1769—1820),英国女教师,所著《历史问题及其它》在1800年出版,是风行的女学校教本。
②赫滋(Heinrich Herz,1806—88),奥国作曲家,在法国教琴出名。
当然,德行比容貌要紧得多,我们应该时常提醒不幸身为美人的女子,叫她们时常记着将来的苦命。还有一层,男人们虽然把那些眉开眼笑、脸色鲜嫩、脾气温和、心地良善、不明白世事的小东西当神明似的供奉在家里,太太小姐们却佩服女中的豪杰;而且两相比较起来,女中豪杰的确更值得颂扬和赞美。不过话虽这么说,前面一种次一等的女人也有可以聊以自慰的地方,因为归根结底,男人还是喜欢她们的。我们的好朋友白费了许多唇舌,一会儿警告,一会儿劝导,我们却至死不悟,荒唐糊涂到底。就拿我来说吧,有几位我向来尊敬的太太小姐曾经几次三番告诉我,说白朗小姐身材瘦小,没有什么动人的去处;又说忽爱德太太除了脸蛋儿还算讨人喜欢,没有什么了不起;又说勃拉克太太最没有口齿,一句话都不会说。可是我明明跟勃拉克太太谈得津津有味(亲爱的太太,我们说的话当然是无可訾议的);忽爱德太太椅子旁边明明挤满了男人;说到白朗小姐呢,所有的小伙子都在你抢我夺的要和她跳舞。这样看起来,一个女人给别的女人瞧不起,倒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
和爱米丽亚来往的小姐们把这一套儿做得很到家。譬如说,乔治的姊妹,那两位奥斯本小姐,还有两位都宾小姐,一说起爱米丽亚种种没出息的地方,意见完全相同,大家都不明白自己的兄弟看着她哪一点上可爱。两位奥斯本小姐生得不错,都长着漆黑的眉毛。讲到教育,家里一向请着第一流的男女家庭教师;讲到穿著,又是雇的最讲究的裁缝。她们说:“我们待爱米丽亚很好。”她们竭力俯就她,对她非常客气,那种降低了身份抬举她的样子实在叫人受不了,弄得可怜的爱米在她们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活像个呆子,竟和小姐们对于她的估计吻合了。爱米丽亚因为她们是未来丈夫的姊妹,努力叫自己喜欢她们,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往往整个上午陪着她们,挨过多少沉闷没有趣味的时光。她和她们一块儿出去,一本正经的坐在奥斯本家的大马车里,旁边还有个瘦骨嶙峋的女教师——那个叫乌德小姐的老姑娘,相陪着。奥斯本小姐们款待爱米的法子,就是带她去听干燥无味的音乐会,或是去听圣乐,或是到圣·保罗教堂去看那些靠施主养活的穷苦孩子。她对于新朋友们怕得利害,甚至于在教堂里听了孩子们唱的圣诗,也不大敢表示感动。奥斯本家里很舒服,他的爸爸讲究吃喝,菜蔬做得十分精致,排场又阔。他们待人接物的态度严肃而又文雅;他们的自尊心强得比众不同;他们在孤儿教堂的包座是全堂第一;他们做事有条有理,最讲面子;连他们取乐儿的时候,也只挑规规矩矩、沉闷不堪的事干。爱米丽亚每去拜访一次(拜访完了之后她心里多轻松啊!)奥斯本大小姐、玛丽亚·奥斯本小姐,还有女教师乌德小姐那个老姑娘,总免不了你问我我问你的说:“乔治究竟瞧着她哪点儿好啊?”她们越看越不明白了。
有些爱找错儿的读者叫起来说:“怎么的?爱米丽亚在学校里朋友那么多,人缘那么好,怎么出来以后碰见的奶奶姑娘们倒会不喜欢她呢?她们又不是辨不出好歹的人。”亲爱的先生,别忘了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跳舞教师之外一个男人都没有,女孩子们难道为着这老头儿吵架不成?乔治的姊妹们瞧着漂亮的兄弟一吃完早饭就往外跑,一星期里头倒有五六天不在家吃饭,难怪她们觉得受了怠慢,心里不高兴。朗白街上赫尔格和白洛克合营银行里的小白洛克最近两年本来在追求玛丽亚小姐,哪知道有一会跳八人舞的时候竟然挑了爱米丽亚做舞伴,你想玛丽亚会喜欢吗?亏得这位小姐生来不工心计,器量也大,表示她瞧着很喜欢。跳完舞以后,她很热心的对白洛克先生说:“你喜欢亲爱的爱米丽亚,我瞧着真高兴。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她没有什么本事,可是脾气真好,也不会装腔作势。我们家里的人真喜欢她。”好姑娘!她那热心热肠的“真”字儿里面包含的情意,有谁量得出它的深浅?
乌德小姐和两位热心肠的女孩儿常常很恳切的点醒乔治,说他委屈自己错配了爱米丽亚,真是绝大的牺牲,过度的慷慨。乔治把这些话听熟了,大概到后来真心以为自己是英国军队里面数一数二的大好老,便死心塌地等人家爱他,反正这也并不是难事。
我刚才说他每天早上出门,一星期在外吃六餐饭。他的姊妹们想他准是昏了头,只在赛特笠小姐左右侍奉她,其实大家以为他拜倒在爱米丽亚脚边的时候,他往往到别处去了。有好几次,都宾上尉走来拜访他的朋友,奥斯本大小姐(她很关心上尉,爱听他说军队里的故事,常常打听他亲爱的妈妈身体好不好)——奥斯本大小姐就指着广场对面的屋子笑说:“唷,你要找乔治,就得到赛特关家里去呀,我们从早到晚都见不着他的面。”上尉听她这么一说,脸上非常尴尬,勉强笑了一笑。还亏得他熟晓人情世故,立刻把话锋转到大家爱谈的题目上去,像歌剧啊,亲王最近在卡尔登大厦①开的跳舞会啊,天气啊,——在应酬场中,天气真是有用,没话说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做谈话资料。上尉走掉之后,玛丽亚小姐便对吉恩小姐说道:“你那心上人儿可真傻气。你瞧见没有?咱们说起乔治到对门上班儿,他就脸红了。”
--------
①指后来的乔治第四,他登极之前住在卡尔登大厦,时常招待宾客,连房子也出了名。
她的姐姐扬着脸儿回答说:“玛丽亚,可惜弗莱特立克·白洛克没有他这点儿虚心。”
“虚心!还不如说他笨手笨脚,吉恩。那一回在潘金家跳舞,他把你的纱衣服踩了一个洞,我可不愿意弗莱特立克在我细沙袍子上踩个洞。”
“你的纱袍子?喝喝!怎么的?他不是在跟爱米丽亚跳舞吗?”
都宾上尉脸上发烧,样子局促不安,为的是他心里想着一件事情,不愿意让小姐们知道。原来他假托找寻乔治,已经到过赛特笠家里,发现乔治不在那里,只有可怜的爱米丽亚闷闷的坐在客厅窗口。她扯了几句淡话之后,鼓起勇气向上尉说:听说联队又要外调,是真的吗?还有,上尉那天可曾看见奥斯本先生吗?
联队还不准备外调,都宾上尉也没有看见乔治。他说:“大概他跟姊妹们在一块儿。要我去把那游手好闲的家伙叫过来吗?”爱米丽亚心里感激,很客气的跟都宾握手告别,他就穿过广场找到乔治家里来。可是她等了又等,总不见乔治的影子。
可怜这温柔的小姑娘,一颗心抖簌簌的跳个不停,她左盼右盼,一直在想念情人,对于他深信不疑。你看,这种生活没什么可描写的,因为里面没有多大变化。她从早到晚想着:“他什么时候来啊?”不论睡着醒着,只挂念这一件事。照我猜想起来,爱米丽亚向都宾上尉打听乔治的行止的时候,他多分在燕子街跟加能上尉打弹子,因为他是个爱热闹会交际的家伙,而且对一切赌技巧的玩意儿全是内行。
有一次,乔治连着三天不见,爱米丽亚竟然戴上帽子找到奥斯本家里去,小姐们问她说:“怎么的?你丢了我们的兄弟到这儿来了?说吧,爱米丽亚,你们拌过嘴了吗?”没有,他们没有拌过嘴。爱米丽亚眼泪汪汪的说:“谁还能跟他拌嘴呢?”她迟迟疑疑的说她过来望望朋友,因为大家好久没见面了。那天她又呆又笨,两位小姐和那女教师瞧着她怏怏的回家,都瞪着眼在她后头呆看,她们想到乔治竟会看上可怜的爱米丽亚,就觉得纳闷。
这也难怪她们纳闷。爱米丽亚怎么能把自己颤抖的心掏出来给这两个睁着黑眼睛瞪人的姑娘看呢?还是退后一步把感情埋藏起来吧。两个奥斯本小姐对于细绒线披肩和粉红缎子衬裙是内行。泰纳小姐把她的衬裙染了紫色改成短披风;毕克福小姐把银鼠肩衣改成手笼和衣服上的镶边;都逃不过这两个聪明女孩子的眼睛。可是世界上有些东西比皮毛和软缎更精美;任是苏罗门的财富,希巴皇后的华裳艳服,也望尘莫及,只可惜它们的好处连许多鉴赏家都看不出来。有些羞缩的小花儿,开在偏僻阴暗的地方;细细的发出幽香;全凭偶然的机缘才见得着。也有些花儿,大得像铜脚炉,跟它们相比,连太阳都显得腼腆怕羞。赛特笠小姐不是向日葵的一类。而且我认为假如把紫罗兰画得像重瓣大理菊一般肥大,未免不相称。
说真话,一个贞静的姑娘出阁以前的生活非常单调,不像传奇里的女主角那样有许多惊心动魄的遭遇。老鸟儿在外面打食,也许会给人一枪打死,也许会自投罗网,况且外头又有老鹰,它们有时候侥幸躲过,有时候免不了遭殃。至于在窝里的小鸟呢,在飞出老窝另立门户之前,只消蹲在软软的绒毛和干草上,过着舒服而平淡的日子。蓓基·夏泼已经张开翅膀飞到了乡下,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虽然前后左右布满了罗网,她倒是很平安很得意的在吃她的一份食料。这一向,爱米丽亚只在勒塞尔广场安稳过日子。凡是和外面人接触的时候,都有长辈指引。她家里又阔,又舒服,又快乐,而且人人疼她,照顾她,哪里会有不幸的事情临到她头上来呢?她妈妈早上管管家事,每天坐了马车出去兜一转,应酬应酬,买买东西。伦敦的阔太太们借此消遣,也可以说就把这种事情当作自己的职业。她爹在市中心做些很奥妙的买卖。当年市中心是个热闹的所在,因为那时候整个欧洲在打仗,有好些皇国存亡未卜。《驿差报》有成千累万的订户。报上的消息惊心动魄,第一天报道威多利的战役,第二天又登载莫斯科的大火。往往到晚饭时分,卖报的拿着号筒,在勒塞尔广场高声叫喊:“莱比锡战役①!六十万大军交战!法军大败!伤亡二十万人!”有一两回,赛特笠老先生回到家里,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一类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惑,欧洲的交易所里也有波动,怪不得他着急。
在白鲁姆斯贝莱区的勒塞尔广场,一切照常,仿佛欧洲仍旧风平浪静没出乱子。三菩先生每天在下房吃饭的次数不会因为莱比锡退军而有所变更;尽管联军大批涌进法国,每天五点钟他们照常打铃子开饭。白利安也罢,蒙密拉依②也罢,可怜的爱米丽亚都不放在心上,直到拿破仑退位,她才起始关心战局。她一听这个消息,快乐得拍起手来,诚心感谢上苍,热烈的搂着乔治不放。旁边的人看见她这样感情奔放,全觉得诧异。原来现在各国宣告停战,欧洲太平,那科西嘉人下了台,奥斯本中尉的联队也就不必派出去打仗了。这是爱米丽亚小姐的估计。在她看来,欧洲的命运所以重要,不过是因为它影响乔治·奥斯本中尉。他脱离了危险,她就唱圣诗赞美上帝。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政府公廨里招待各国君王,大开跳舞会,点得灯烛辉煌,没准她也觉得大家是为了乔治·奥斯本才那么忙碌。
--------
①1813年10月,拿破仑在德国境内和普、奥、俄联军交战,大败。
②1814年1月,拿破仑与联军在法国白利安开战,2月又与联军在法国蒙密拉依开战,两次都大胜。
我们已经说过,教育利蓓加成人的是三个叫人扫兴的教师:人事的变迁,贫苦的生活,连上她自己本人。新近爱米丽亚也有了一位老师,那就是她自己的一片痴情。在这个怪得人心的教师手下,她有了惊人的进步。这一年半以来,爱米丽亚日夜受这位有名望的教师点化,学得了许多秘密。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不但对面房子里的乌德小姐和两个黑眼睛姑娘十分缺乏,连平克顿小姐也不在行。这几位拘谨体面的小姐怎么会懂得这里面的奥妙呢?平克顿小姐和乌德小姐当然跟痴情恋慕这些事情无缘,一说到她们俩,我这话根本不敢出口。就拿玛丽亚·奥斯本小姐来说吧,她算是跟白洛克父子以及赫克尔合营公司的弗莱特立克·奥克斯德·白洛克有情有意的。可是她这人非常大方,嫁给白洛克先生,或是嫁给白洛克先生的父亲,在她都无所谓。她像一切有教养的小姐一般,一心只要在派克街有一所房子,在温勃尔顿有一所别墅,再要一辆漂亮的马车,两匹高头大马,许多听差,连上有名的赫尔格和白洛克的公司里每年四分之一的利润。弗莱特立克·奥克斯德·白洛克就代表这些好处。假如新娘戴橘子花的习惯在当年已经风行的话(这风气是从盛行买卖婚姻的法国传进来的,这童贞的象征多么令人感动啊!)——如果当年已经风行戴橘子花的话,那么玛丽亚小姐准会戴上这种洁白的花圈,紧靠着那又老又秃、鼻子像酒瓶、浑身风湿的白洛克老头儿在大马车里坐下来,准备跟他出门度蜜月。她一定甘心情愿,把自己美丽的一生奉献给他,使他快乐。可惜老头儿已经有了妻子,所以她只好把纯洁的爱情献给公司里的下级股东了。香喷喷娇滴滴的橘子花啊!前些日子我看见特洛德小姐(她现在当然不用这名字了),戴着这花儿从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礼拜堂里轻快的出来,踏上了马车,接着玛土撒拉老勋爵拐着腿也跟了进去。好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她把马车里的窗帘拉下来,那端庄的样子多么讨人喜欢!他们这次结婚,名利场里的马车来了一半。
熏陶爱米丽亚的痴情却是各别另样的。它在一年里面完成了她的教育,把品性优美的小姑娘训练成品性优美的妇人,到喜事一来,便准备做贤慧的妻子。女孩子一心一意爱她的年轻军官——就是我们新近认识的那一位。只怪她爹娘不小心,不该奖励她崇拜英雄的心理,让这种糊涂不切实际的观念在她心里滋长。她早上一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想着他,晚上祷告的时候,末了一句话还是提到他。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聪明的人。他骑马骑得好,跳舞跳得好;各方面说起来都是个英雄豪杰。大家称赞摄政王鞠躬的仪态,可是跟乔治一比,他就望尘莫及。人人都夸奖白鲁美尔先生①,这个人她也见过,在她看来,无论如何赶不上乔治。在歌剧院里看见的花花公子们(当年的公子哥儿真有戴了大高帽子去听戏的),没有一个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这人出众得配做神话里的王子,竟然肯纡尊降贵爱上她这么一个寒伧的灰姑娘,这份恩宠太了不起了。平克顿小姐假如知道爱米丽亚的心事,准会想法子阻止她盲目的崇拜乔治,不过我看她的劝导未见得有效,因为对于有些女人说来,崇拜英雄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女人里面有的骨子里爱耍手段,有的却是天生的痴情种子。可敬的读者之中如果有单身汉子的话,希望他们都能挑选到适合自己脾胃的妻子。
--------
①见25页注①。
在这样不可抗拒的大力量影响之下,爱米丽亚硬硬心肠不理会契息克的十二个朋友了。这也是自私的人的通病。她当然心心念念只惦记着爱人,可是她这衷肠话儿不能向赛尔泰小姐这么冷冰冰的人倾诉。对于圣·葛脱来的那头上一窝子卷毛的女财主呢,这话也难出口。放假的时候,她把罗拉·马丁接到家里来住,大概就把心事吐露给小孩儿听了。她答应罗拉结婚以后接她去住。还讲给她听许多关于爱情的知识。这些话儿小孩儿听来一定觉得新鲜,而且很有用处。可怜!可怜!我看爱米的心地不大明白。
她的爹妈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加提防,任她这样感情奔放呢?赛特笠老头儿仿佛不大关心家事。近来他愁眉不展,市中心的事情又多,因此分不出心来。赛特笠太太是随和脾气,百事不问,连妒忌别人的心思都没有。乔斯先生在契尔顿纳姆给一个爱尔兰寡妇缠住了,也不在家。家里只有爱米丽亚一个人,所以有的时候她真觉得寂寞。她倒不是信不过乔治。他准是在骑兵营里,不能常常请假离开契顿姆。就算他到伦敦来,也少不得看望姊妹朋友,跟大家应酬一番,因为在无论哪个圈子里,都数他是个尖儿。再说,在营里的时候,他太累了,自然不能写长信。我知道爱米丽亚的一包信藏在什么地方,而且能像依阿器莫①一般人不知鬼不觉的在她的房里出出进进。依阿器莫?不行,他是戏里的坏蛋,我还是做月光②吧。月光是不害人的,只不过在忠诚、美丽、纯洁的爱米丽亚睡着的时候,偷眼看看她罢了。
--------
①莎士比亚《辛白林》一剧里的反角,曾经潜入女主角的房间里去偷东西。
②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一景及第五幕第一景中,月光照见比拉默斯和底斯贝幽会,这角色由一个村夫举着灯扮演,灯便算月光。
奥斯本的信很短,不失他兵士的本色,可是爱米丽亚写给他的信呢,不瞒你说,如果印出来的话,我这本小说得写好几年才能写完,连最多情的读者也会觉得不耐烦。她不但把一大张一大张的信纸都写得满满的,而且有的时候闹起刁钻古怪的脾气来,把写好的句子重新划掉。她不顾看信的人,把整页的诗句抄下来。在有些句子底下,她发狠画了一条条道儿加重语气。总而言之,在她心境下常有的症象,统统显现出来了。她不是个特出的人才。她信里面的确有许多颠倒重复的句子,有的时候连文法也不大通。她写的诗,音节错得利害。太太小姐们啊,假如你们写错了句子就打不动男人的心,分不清三节韵脚和四节韵脚就得不到男人的爱——那么我宁愿一切诗歌都遭殃,所有的教书先生都不得好死。
第十三章 多情的和无情的
--------------------------------------------------------------------------------
和爱米丽亚小姐通信的先生恐怕是个硬心肠、爱挑剔的人。这位奥斯本中尉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大批信件跟着来。在联队的饭间里,大家都为着这件事打趣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命令他的听差只准把信送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有一回,他随手拿了一封点雪茄烟,把都宾上尉看得又惊又气。照我看来,上尉只要能够得到这封信,就是叫他拿钱来买也是愿意的。
起先乔治想法子把这段风流逸事保守秘密,只说自己确是跟一个女的有些来往。斯卜内旗手对斯德博尔旗手说:“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女人了。奥斯本可真有一手啊!在德美拉拉,有个法官的女儿差点儿为他发疯。在圣·文生,又有个黑白杂种的美人儿叫派哀小姐的爱上了他。据说他自从回国以后,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①了,喝!”
--------
①唐奇沃凡尼(Don Giovanni),也就是唐璜(Don Juan),西班牙人,生在1571年,死在1841年,是调情的能手,出名的浪荡子。历来欧洲的诗人、戏剧家、音乐家的作品里,多有用他的一生作为题材的。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认为一个男人能够做个“不折不扣的唐奇沃凡尼”,真是了不起。他们联队里的一群年轻小伙子中间,奥斯本的名气大极了。他运动好,唱歌好,操练得精采,样样都是有名的。他父亲给他很多零用钱,因此他手笔阔绰。他的衣服比别人多,也比别人讲究。为他倾倒的人不知多少。他的酒量是全体军官里面最大的,连海维托帕老统领也不是他的对手。讲到拳击的本事,他比上等兵纳格尔斯还利害——纳格尔斯曾经在拳击场里正式上过场,若不是他常常喝醉酒,早已升了下士了。在联队的俱乐部里,不论打棒球,滚木球,他的本领远比别人高强。他有一匹好马叫“上油的闪电”,在奎倍克赛马的时候,他自己做骑师,赢得了驻防军奖赏的银杯。崇拜他的人,除了爱米丽亚之外还有不少呢。斯德博尔和斯卜内把他当作太阳神阿普罗。在都宾眼睛里他就是“神妙的克莱顿”①。奥多少佐太太也承认这小伙子举止文雅,教她连带着想起卡索尔福加蒂勋爵的二公子费滋吉尔·福加蒂来。
--------
①詹姆士·克莱顿(James Crichton,1560—85?),英国出名的文武全才。传说他能用十二种不同的语言讨论各种科学上的问题,会写诗,又是极好的剑手。
斯德博尔和斯卜内一伙人异想天开,编出各种故事来形容这位写信给奥斯本的女士。有的说她是伦敦的一位公爵夫人,为他堕入情网;有的说她是将军的女儿,本来已经跟别人订了婚,如今又发狂似的恋上了他;有的说她是议员的太太,曾经提议坐了四马拉的快车和他私奔。说来说去,反正那女人完全为爱情所左右,这种狂热的痴情,令人兴奋,令人神往,却也使沾带着的人都丢了体面。随便别人说什么,奥斯本只是不理睬,让这些小后生——他们有的崇拜他,有的跟他有交情——替他连连贯贯的编造谎话。
若不是都宾上尉说话不留神,联队里的人决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上尉在饭堂里吃早饭,外科医生的助手叫卡格尔的,和上面提起的两个宝贝又在对奥斯本闹恋爱的事作种种猜测。斯德博尔说她是夏洛德皇后宫里的公爵夫人。卡格尔赌咒说她是个声名狼藉的歌女。都宾听了大怒。他本来不该多嘴,何况嘴里面又塞满了鸡子儿、黄油和面包,可是他实在忍耐不住,冲口而出说道:“卡格尔,你是个糊涂蛋。你老是胡说八道,毁坏别人的名誉。奥斯本既不跟公爵夫人私奔,也不去勾引什么女裁缝。赛特笠小姐是个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们俩早就订婚了。谁要骂赛特笠小姐,得小心别在我面前骂!”都宾说了这话,满面涨得通红,闭上嘴不响了,喝茶的时候,几乎没把自己噎死。不到半个钟头,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联队。当晚奥多太太就写了一封信到奥多镇给她小姑葛萝薇娜,说是奥斯本不到时机成熟就订了婚,因此不必急急从都柏林赶出来。
就在当晚,她喝着威士忌调的可可牛奶祝贺他,对他说了一篇很得体的贺辞。他火得不得了,回家找着了都宾大闹。都宾辞谢了奥多太太的邀请,正在自己屋里吹笛,说不定还在写情调悲凉的诗句。奥斯本怪他泄漏了秘密,走进来对他叫嚷道:“谁叫你多嘴把我的事情说给人家听的?凭什么让联队里的人知道我要结婚了?那个碎嘴子老婆子佩琪·奥多,今天索性在吃晚饭的时候拿着我的名字胡说乱道。我订婚为什么要她替我宣传?谁要她嚷嚷得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人人都知道!都宾,你有什么权利告诉人家说我已经订过婚了?
我的事干吗要你管?”
都宾上尉分辩道:“我以为——”
年轻的一个打断他说道:“呸!你以为!我知道我沾你不少光,哼!知道得清楚着呢!可是别以为你比我大了五岁,你就有权利老是教训我。你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腔调儿,算可怜我吗?算照顾我吗?哼,我才不受你这一套儿!哼!可怜我!
照顾我!咱们倒得说说明白我哪点儿不如你!”
都宾上尉插嘴道:“你到底订了婚没有呢?”
“我订婚不订婚与你什么相干?与这儿的人什么相干?”
都宾接下去说道:“你觉得订了婚难为情吗?”
乔治答道:“你有什么权利问我这话?咱们倒得说说明白。”
都宾霍的站起来问道:“老天爷!难道你想解约吗?”
乔治发狠道:“你的意思,就是问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君子人,对不对啊?你近来对我说话的口气,我受不了!”
“怎么了?乔治,我不过叫你别怠慢这么一个好女孩子。你进城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少到圣·詹姆士那儿的赌场里去。”
乔治冷笑一声说:“想来你是要问我讨债。”
都宾答道:“当然,我向来追着你要债的,对不对?这才像宽宏大量的人说的话。”
乔治心里一阵悔恨,说道:“威廉,别生我的气。天知道你帮我忙的地方可多了。你帮我渡了几十个难关,那回禁卫军里的克劳莱赢了我那么一大笔钱,全亏了你,要不然我早就完了。在这一点上我很明白。可是你不该对我那么苛刻,成天教训我一泡大道理。我很喜欢爱米丽亚。还有,我爱她啰,什么啰,这一套儿我也不缺。你别生气啊!我知道她十全十美,可是不费心思得来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唉!咱们的联队刚从西印度群岛调回来,我总得放开手乐一下啊。结婚以后我准会改过。大丈夫一言为定!都宾,别跟我过不去。下个月我爹准会给我好些零用钱,我还你一百镑得了。现在我就去向海维托帕告假,明天进城瞧爱米丽亚去。得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上尉是好性子,回答道:“乔治,谁能够老生你的气呢?至于银钱的事情呢,好小子,到我为难的时候你当然肯跟我同甘共苦的。”
“对!都宾,我肯的。”乔治的口气真是慷慨大度,虽然他从来没有多余的钱分给别人。
“我希望你干完了这些荒唐事就算过了瘾,乔治。那天可怜的爱米小姐问起你,如果你看见她当时的脸色,准会把所有的弹子都扔个光。你这小混蛋,快去安慰安慰他吧。你该写封长信给她,随便怎么让她乐一下子。她又不希望什么大好处。”
中尉志得意满的说道:“我想她一心一意的爱我。”说完,他回到饭堂里找着了几个爱作乐的朋友一起去消磨那一黄昏。
那时候爱米丽亚正在看月亮。月光照着宁静的勒塞尔广场,也照着奥斯本中尉所属的契顿姆军营。爱米丽亚望着月亮,心下思量不知她的英雄在干些什么。她想:“也许他在巡查哨兵,也许在守夜,也许在看护受伤的伙伴。再不然,就是在屋里冷清清的研究兵法。”她满心的关切仿佛化作生了翅膀的天使,顺着河流直飞到契顿姆和洛却斯脱,竭力想在乔治的军营里偷看一眼。那时大门已经关上,哨兵不放闲人